第三章 花开花谢故人别

所属书籍:长相思

季春之月,二八日,防风意映病危,防风族长赶往青丘,探望女儿。

两日后,涂山长老和防风族长一起宣布防风夫人病逝。

大荒内各大氏族都派了人去吊唁,可真正为防风意映伤心的人没有几个,所有人关

心的是未来的涂山族长夫人会是谁。中原风俗:妻死,夫为妻齐衰杖期,一年后方可再娶,可一些性急的族长已经托人去询问涂山长老,打探璟的喜好。

办完葬礼,璟从青丘返回,依旧常居于轵邑。

有黄帝的允许,璟出入神农山很方便。他每日都来小月顶,却不是陪小夭,而是在黄帝的要求下,陪黄帝下棋。用神族特制的棋盘,方寸棋盘就是一个世界,天地山川都在其中,可四野征战、逐鹿天下,下完一局棋常常要几个月。

小夭窝在他们身畔,看看医术,打打瞌睡。

一日傍晚,一局棋终于结束。

黄帝凝视著棋局叹道:「可惜,你志不在此;可庆,你志不在此!」

小夭端著酸梅汤过来,探头看了看棋局,什么都没看明白,问道:「谁赢了?」

璟说:「当然是我输了。」

小夭甜甜一笑,先将一碗酸梅汤奉给黄帝,再递给璟一碗。

黄帝突然不满的说:「中原风俗最讨厌,守丧有何意义?若心里真存了亡者,世人不让守,也自会惦念一辈子。若心里无亡者,就算守了一年、三年又如何?还不是人前哀戚,人后作乐?在这些事情上,西北的氏族要比你们看得通透,亡夫去,只要小寡妇乐意,就是坟头土未干,都可以再洞房花烛,所以部落里多的是早上喝丧酒,晚上喝喜酒的事。」

小夭一口酸梅汤笑喷了出来:「外爷,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说老小孩老小孩,如今我算是信了!」

黄帝看著小夭摇摇头:「你啊,我这是在为你操心!」

小夭有些脸红,嚷道:「我又没急著出嫁!」

「你不著急,有人著急。要不然为什么明明防风意映还活著,他却急急地发丧?」

小夭飞快的瞟了一眼璟,嘟囔:「他也是看防风意映太可怜了,才出此计策,防风意映死了,就不用再祭养识神,能看著儿子长大。」

璟却坦然说道:「帮防风意映只是顺便,我的主要目的是想尽早迎娶小夭。」

小夭想瞪璟,可目光与璟一碰,心突突地跳著,有些羞恼,更多的是甜蜜,她低下了头,装作专心致志地喝酸梅汤,双颊却尽染霞色。

璟对黄帝说:「陛下,有一事请求。」

黄帝说:「讲!」

「我想带小夭出去走一走。」

黄帝沉吟不语,璟说:「我知道陛下担心小夭的安全,但小夭不可能永远躲在神农山。这几个月来,小夭把丢掉的箭术又捡了起来,也一直在炼制各种毒药,一点自保之力是有的。」

黄帝叹道:「我一直知道圈养的羔羊,雄鹰一定要放养,也一直希望我的子孙都是雄鹰。可也许年纪大了,总是不放心。」

「若陛下不放心,可以派侍卫暗中跟随我们。」

小夭不满的囔道:「外爷,你可别忘记了,我独自一人在外流浪了几百年,我是自己养大了自己!」

黄帝道:「小夭是该出去散散心,你们去吧!」

璟忙行礼,」谢陛下!」

颛顼听闻小夭要和璟出去游玩,不同意,可黄帝已经答应了小夭和璟。小夭又不停地央求颛顼,颛顼无可奈何下,只得放行,条件是小夭必须带潇潇和苗莆随行。

仲夏之月,璟带著小夭离开了神农山。随行的有静夜、胡珍、胡哑、潇潇、苗莆。

一行人一路南行,一直行到了赤水,在赤水乘船,继续南行,进入了高辛国界。

小夭惊疑不定的问璟:「你这究竟是要去做生意,还是另有打算?」

璟笑道:「生意要做,别的打算也有。」

「什么打算?」

「打算之一就是游山玩水。」

小夭走到船头,眺望著熟悉的景致,气闷的说:「天下好山好水多的是,何必眼巴巴地带我来高辛?难道你不知道这方土地上,从国君到百姓都不欢迎我吗?」

璟将一瓶亲手酿造的青梅酒塞到小夭手里,搂住了她的腰:「赤水秋赛那一年,你离开时,我很想去送你,人到了码头,却只能坐在马车里,让侍从把一篮子食物送过去。本想远远看你一样,可只看到颛顼、阿念、丰隆、馨悦四人话别,知道船消失在赤水上,也没有看到你。明知道这一去你就会恢复王姬身份,我和你不见得能有缘分,心里很难受,却不停地安慰自己,将来我会陪著你一块儿再走一次这条路,也会亲口告诉你,那天我去送你了。」

小夭鼻子有点发酸,倚在璟怀里,一边喝著青梅酒,一边看著两岸景致飞掠后退。

一路行去,璟还真的是游山玩水,并不急著赶路,时不时让船靠岸,带小夭去寻幽探秘。

虽然小夭曾在大荒内流浪百年,可只在中原一带游荡,并未真正在高辛游玩过。璟却不一样,自小被作为未来的族长严格培养,刚懂事就跟著涂山氏的商队行走于大荒内,不管是毒虫恶兽聚集的九黎,还是风云变幻的海上,他都曾经走过,这一次带著小夭游玩,就像是旧地重游,哪里有好看的景致,哪里有好吃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凡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一点不需要小夭操心。

自母亲离去后,小夭第一次觉得她依旧可以做个孩子,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吃喝玩耍。

晚上,两人露宿在山顶。

小夭笑道:「给你露一手!」她像只猿猴般,攀上树去挑地方,打算在树上歇息。

璟却拿出一个一尺长的玉筒,拧开盖子,几只蜘蛛爬了出来,挥舞著八只脚,在树与树之间忙碌。

小夭辨认了一下:「盘丝蛛?你要纺纱吗?」大荒内,和鲛绡齐名的盘丝纱就是用盘丝蛛吐出的蛛丝纺成,薄如蝉翼,柔若流云,水火不伤,刀砍不断,十分珍贵。

璟飞跃到小夭身旁,揽住她,将带著寒意的山风挡在了外面:「这是我小时养的盘丝蛛,不过养它们可不是为了纺纱。」

小夭目不转睛的看著,八只蜘蛛一边吐丝,一边忙忙碌碌地织网,它们就如世间最灵巧的织女,不过一盏茶功夫,一张精巧的网就织好了。

八只蜘蛛向著璟爬来,璟给它们各喂了一滴玉髓,八只蜘蛛好像很满意,摇摇晃晃地爬回了玉筒里。

小夭打量著蛛网,不知道璟用什么常年喂养盘丝蛛,它们吐出的蛛丝是海蓝色。这张海蓝色的蛛网呈八卦形,八个角与树桠相连,中间悬空,蛛丝横竖有序,呈细密的格纹,却又一圈圈交缠,犹如涟漪,朦胧的星光下,整张蛛网好似一匹精美无比的蓝色绸缎。

小夭左看右看,都想不出璟要这么一张蛛网干什么,困惑的问:「你打算带回去做衣衫?」

璟笑,猛地抱住小夭向下跃去,小夭还未来得及惊呼,就发现自己掉到了蛛网上,非常舒服,就像躺在一张柔软的睡榻上。

小夭好奇的摸著蛛网,不但柔软,还带著一点暖意,她大笑起来:「璟,你小时也真是个淘气的,竟然想出这种露宿荒野的方法,不过,也只有你们涂山氏才住得起。」

璟眼中有对过去的缅怀和伤感,微笑道:「母亲和大哥一直很纵容我。」

小夭仰躺在盘丝榻上,望著头顶的广袤苍穹,璀璨星辰。

自从流落民间,小夭露宿过无数次,露宿在她眼中,并不是风雅有趣的事,而是无家可归,意味著各种危险,睡觉时要保持警醒。可今夜,露宿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小夭低声说:「璟,这段日子我觉得我好想变得小了,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是在娘身边。」

璟猛地咳嗽了几声,无奈地说:「这实在不像是夸我。」

小夭翻了个身,两人四目相对,她含著笑说:「不是说你想我娘,而是说……就像小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忧虑,每天都很快乐。」小夭唇畔的笑意渐渐地消失,「一切都像是做梦,我真怕像以前一样,一下子梦就醒了。」

璟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说:「这不是梦,我们会这样一直走完一辈子。」

小夭微笑:「嗯」

山风摇著他们的盘丝榻,两人相依相偎,看著满天星斗为他们而璀璨。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个多月后,季夏之月的月末,璟和小夭的船行到了归墟海中。

再往东南行驶,就要进入五神山的警戒区域,一直听命行事。从不多言的潇潇委婉地对璟说:「族长,如果想去海上游玩,不如往北行,东海的风光也是极好。如果要谈生意,不如让小姐在这里等候。」

璟说:「也好。」

璟命大船改变了航道,向北行,去东海。他带著静夜和胡哑乘小舟去五神山,等谈完生意,他会去东海与小夭汇合。

小夭站在船尾,目送璟远去。一叶小舟,与大船背道而行,不多久,小夭和璟就在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等小舟驶入五神山的区域,蓐收乘船来迎接,璟带著静夜和胡哑上了蓐收的大船。

快要到五神山时,璟对蓐收说:「还请大人先去向陛下奏报一声,就说涂山璟和西陵玖瑶求见。如果陛下愿意接见,我们再上去。如果陛下不愿意接见,我们立即原路返回。」

蓐收愣住了,一直站在璟身后的静夜上前两步,摘下了人面蛛丝织成的面具,微笑著说:「蓐收大人,很久不见,近来可好?」

蓐收沉默了一瞬,说道:「我这就去见陛下。」他再顾不上礼节,召唤出坐骑,闪电一般消失在云霄中。

小夭站在船头,看似一脸平静,心中却忐忑不安。璟拍了拍小夭的手,示意她不要多想。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当船到达山脚时,蓐收恰恰返来。

小夭看似一派泰然,心里却全是紧张。蓐收微微而笑,对小夭和璟说:「陛下请两位上山。」

小夭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心未及放松,又被另一种紧张盘踞,竟然不敢登上云辇,璟先上去,伸出手,鼓励的叫道:「小夭」

小夭的心安定了几分,握住璟的手,跃上了云辇,不过盏茶的工夫,云辇停在了承恩宫的朝晖殿前。

蓐收说:「陛下在里面。」

璟对小夭说:「在这里等我。」

小夭点点头。

璟走进大殿时,留意到俊帝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璟行礼,说道:「小夭在殿外。我想先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

俊帝无喜无怒,平静地看著璟。

璟道:「前段日子,我尽我所能,搜集了一些陛下和蚩尤的数据,不管是陛下,还是蚩尤,都多智、多疑,小夭的母亲想要瞒过天下,不难!想要瞒过你们,绝不可能!除非有人帮她。我推测,小夭刚出生时,陛下就知道小夭是蚩尤的女儿,正因为有陛下帮助封印住驻颜花,幼年的小夭才能酷似陛下。」

俊帝的表情依旧是无喜无怒,淡然地说:「你的推测正确,是我和阿珩将驻颜花封印在小夭体内。」

阿珩想来是轩辕王姬的小字,璟说道:「世人皆以为,陛下是不知道真相,才把小夭当成了亲生女儿,却不知道陛下是明知道真相,依旧把小夭看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我能推测出是黑帝陛下让流言传遍大荒,多智如陛下自然也能看破,我能猜度到黑帝陛下的用意,多疑如陛下自然也能想到。」

璟跪下,行大礼::「璟谢过陛下对小夭的关爱保护。」璟是涂山氏的族长,见到黄帝和俊帝只需行天揖礼,无须行跪拜礼,他现在却向俊帝跪拜。

俊帝无丝毫动容,抬了抬手,示意他坐:「族长专程来见我,就是说这些废话吗?」

璟坐下后,说道:「小夭知道自己是蚩尤的女儿后,一直很悲痛,现如今看似平静了,其实只是用外表的不在乎掩饰内心的在乎。陛下知道小夭是什么性子,她并不在乎自己的父亲是帝王还是魔头,她伤心的是不管母亲还是父亲,都遗弃了她,留给她的只是谎言。还有一份她不肯承认的伤心,是因为蚩尤。蚩尤是她的父亲,可她对蚩尤的了解和天下人一样,只知道他是暴虐嗜杀的魔头。这世间,知道小夭父母之事的人只有陛下了。陛下,我求您把过去的事告诉小夭。」

俊帝的右手无意识的摸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视线越过璟的头顶,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无喜无怒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可因为眼神的空茫,透出了沉重的悲怆。半响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阿珩真的想让小夭知道一切吗?我一直以为阿珩想让小夭无忧无虑地生活。」

「从小夭出生起,就注定她不可能如阿念一般。现在小夭已经长大了,不管真相多么残忍,都请告诉小夭,唯有真相才能让小夭解开心结,活的平静。」

俊帝喃喃问:「她长大了?」阿珩生小夭时难产,小夭出生后,阿珩昏迷了一年多,是他带著小夭吃,带著小夭睡,阿珩,为什么我觉得小夭依旧是需要小心保护的女儿?可是,她的确已经长大了!

璟刚要说话,又听到俊帝说:「阿珩,我们的女儿是长大了!」璟这才意识到俊帝刚才的话不是在问他。

俊帝对璟说:「你出去吧!」

璟试探地问:「我让小夭进来见陛下?」

俊帝挥了挥手:「你们下山,船会送你们到赤水。」说完,无可奈何地出了殿门。

小夭看他出来,立即迎上前:「父……陛下和你谈什么生意?竟然说了那么久?他……我现在就进去吗?」

璟抱歉地说:「陛下让我们下山,说船会送我们去赤水。」

小夭心里十分失望难过,却做出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早就和你说了,这片土地上从国君到百姓都不欢迎我,算了,不见就不见,我们走吧!」

从云辇下来,小夭看到一艘刻著高辛青龙部的徽印的船停在海中,蓐收凝水为桥,请璟和小夭上船。

小夭走得飞快,好似一刻都不想停留。璟边走边思索,不明白他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让俊帝改变了心意,竟然将他和小夭赶下山。

待小夭和璟上了船,船立即出发,向著西北行去。

小夭对蓐收说:「我们自己会回去,你送我们出了五神山就行。」

蓐收一板一眼地说:「陛下的旨意是到赤水。」

小夭恼怒,叫道:「璟。」

璟心内一动,拉著小夭走开,低声问:「你还有心情去东海玩吗?」

小夭摇了摇头。

璟说:「那我们就借他们的船行一程吧,掌舵的是神族,船速很快,一路不停的话,不过三四日而已。」

小夭苦涩地说:「我只是觉得,他们这样子好像生怕我在高辛境内逗留一样,非要亲自押送到赤水。」

璟沉默了一瞬,指著海面上呼啸而过的一群海鸟说:「看!」

小夭随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水天辽阔,万物自由,烟霞缥缈中,五神山若隐若现,想到这样的美景此生只怕是最后一次看了,不禁凝目细望。

四日后,船进入赤水,小夭本以为蓐收会找个码头靠岸,让他们下船,不想蓐收竟然逆流而上,丝毫没有靠岸的意思。

小夭惊疑不定,但看璟一派淡然,索性不再著急,等著看蓐收究竟想干什么。

船向著赤水城的方向行去,当年,蓐收送亲时,走的就是这条水路。小夭倚著栏杆,还有闲心打趣:「蓐收,你难道还耿耿于怀我逃婚了?想把我押送到赤水家,让他们惩治一番?如今的我可是人见人嫌,赤水家不知道多感激我当年逃婚呢!」

蓐收正和璟说话,全当没听到她的打趣,反倒璟似笑非笑地瞅了小夭一眼,瞅得小夭不好意思起来,扭头去看岸上的风景。

因为水汽充沛,土地肥沃,两岸一直郁郁葱葱,突然,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出现。

小夭记得,她和颛顼第一次来赤水秋赛时,看到过这片荒漠。小夭问璟和蓐收:「你们知道这里为什么有一片荒漠吗?」

璟说:「传闻里面住著一个大妖怪。」

小夭的眼睛突然直了,璟顺著她的视线,转头看去,竟然看到了俊帝。他一袭普通的白袍,迎风而立,眺望著荒漠尽头,没有帝王的威严,反倒有几分江湖游侠的落拓不羁。

璟作揖行礼:「陛下。」

俊帝向著小夭走去,抓住了小夭的手,带著小夭飘起,飞向河岸,璟赶紧跟上。

待三人落在岸上,璟回头看去,船没有减速,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向著前方行去,船员在甲板上忙忙碌碌,准备著到了码头卸货。

小夭抽了下手,俊帝没有松开,小夭赌气地说:「你都已经不承认我是你女儿,干嘛抓著我不放?」

俊帝拉著小夭向沙漠深处走去,小夭拗不过他,只能跟随而行。

刚开始,地上还有些骆驼刺之类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可随著他们的行走,渐渐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夭将一块绢帕扔出去,绢帕立即燃烧起来,还没落到地上,就化成了灰烬。小夭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俊帝为什么握著她的手不放,如果不是有俊帝的灵力保护,只怕她已经被烧伤了。

小夭不禁问道:「父王,你要带我去哪里?」话说出口,才发现叫错了,可再改口已经晚了,索性紧紧地闭起了嘴巴。

俊帝温和的看了小夭一眼,没有回答小夭的话,却说道:「我是高辛的大王子,我的母亲是父王的结发妻子,听说他们感情非常好,可惜母亲生我时去世了。没有多久,常曦部的一对姊妹花进了宫,父王有了新欢。自小到大,我在宫内总是出著各种意外,好几次险死还生。后来,在舅父的帮助下,我离开了五神山,在大荒内四处流浪。我开了个打铁铺,以打铁为主,你大舅舅来找我修补破剑,我们在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成为了至交好友……」

小夭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

「你娘是轩辕唯一的王姬,比我小了一千多岁,在你娘刚出生时,你大舅舅就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做我妹夫吧』!几年后,因为俊后和几个弟弟,我又一次差点死了,你大舅舅来看我时,正式提议,让我和你娘定亲。他对我分析,我能藉助轩辕王姬的身份让自己多几分生机,他也可以藉助我高辛大王子的身份保住母亲和弟弟,我同意了你大舅舅的提议。与其说是我和你娘定亲,不如说是出境艰难的我和青阳对外宣布,结成了联盟。那时,你娘才刚会走路,话都不会说,说老实话,我完全无法想象娶她,所以一直没把这亲事当真……」

在俊帝的讲述中,过去的时光犹如一幅画卷在小夭眼前徐徐打开,那些早已逝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在她眼前一一上演:大舅舅青阳,二舅舅云泽,四舅舅昌意,外祖母嫘祖,还有调皮贪玩的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夭闻到了焦糊味,侧头看去,只见俊帝的白衣已经发黄,嘴唇好似几日几夜没有喝水,干枯开裂,她一边急急叫道:「父王!」一边回头去找璟,看到璟脸颊通红、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好似走在滚烫的炮烙上,有青烟冒出。

小夭在顾不上听故事,叫道:「父王!快停下!再走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俊帝回头看向璟,问道:「你还能坚持吗?」

璟勉强地笑著,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可以。识神九尾白狐跑了出来,紧紧地皱著眉头,趴在璟的肩头,璟的气色略微好了几分。

俊帝继续前行,小夭惊恐地说:「父王,越往里走只会越炙热。」

俊帝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紧紧地握住小夭的手腕,一边淡淡地讲述著他和阿珩的故事,一边带著小夭飞掠向前。

往前看是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往后看依旧是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也许因为太过炙热,连蓝天都变了色,透著橙红的光,合著漫天发红的黄沙,整个世界万物寂灭,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因为有俊帝的灵力保护,小夭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多么热,可看到父王和璟的样子,毫无疑问,那种酷热可以焚毁一切,领万物不生。

璟肩膀上的九尾白狐在慢慢缩小,最终消失不见,璟猛地吐出一口血,脚下腾起火焰,俊帝一把握住了璟的胳膊,火焰熄灭。

俊帝左手拉著璟,右手拉著小夭,依旧全速向前。小夭清楚地看到他的外袍正在一寸寸变成灰烬,他胳膊上的肌肤犹如干旱的大地,一点点龟裂开,血慢慢地涔出,染红了他的衣衫。

小夭哭喊:「父王,你是一国之君,难道你想置高辛百姓不羁,死在这里吗?」

俊帝的脚步微微一顿,继而越发迅疾地向前飞掠。

小夭看到俊帝的两只手已经干枯如老藤,只见黑骨,不见血肉,小夭哭求:「父王,父王,求你停下!求你停下……」

俊帝听而不闻,小夭边哭边骂:「你根本不是我爹,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放开我、你凭什么抓著我,你放开我……」

俊帝脚步踉跄、灵力难以为继,却依旧抓著璟和小夭挣扎著向前。

他的神情与往常截然不同,不再是无喜无怒地俯瞰众生,而是迷茫悲伤,执著急切,就好像一个人失去了最宝贵的宝物,正在焦急地寻找。

到这一步,连退路都寻不到时,小夭反而什么都叫不出来,只能随著俊帝,踉踉跄跄地向前行,可小夭真的不知道俊帝要寻觅什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俊帝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带著璟和小夭都摔倒,幸好璟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一点,他匆匆拉著小夭一把,小夭才没有受伤,可俊帝的一条腿被严重炙伤,几乎变成枯骨。

小夭掏出怀里的玉瓶,想把里面的药液倾倒在俊帝的腿上,可药液刚离开瓶子,都没有来得及落下,就化为了水汽,消失不见。

小夭悲愤地大叫:「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俊帝想站起,却难以站起,他眼中满是悲痛,仰望著橙红的天,茫然不甘: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真主在里面,为什么连她是生是死都不让我知道?

璟突然指著左手边,惊叫道:「陛下,你看!你看!」

顺著璟手指的方向,在橙红的天和橙黄的地之间,有一片桃花林,轻如烟、灿如霞、娇如脂、明媚芳菲,动人心魄。

小夭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在这万物俱灭的地方竟然有一片桃花林?

俊帝悲痛绝望的眼眸中霎时透出了璀璨的光华,他扶著璟的胳膊,站了起来,三人不发一言,不约而同的朝著桃花盛开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跑去。

待进入桃花林,璟和俊帝都扑倒在地,奄奄一息,反倒灵力低微的小夭完好无损地站著,只头发和衣裙有些枯焦。

璟觉得身周依旧是焚毁一切的炙热,只不过在这桃花林内,有了水灵和木灵,他可以召集水灵,布置阵法对抗炙热,不像在那万物俱空的荒漠中,只能依靠自己的灵力去对抗。

璟顾不上休息,急急的设置了一个简单的阵法,正要把小夭拽进阵法内,却看到小夭神态自若地漫步在桃花林内,像是在春日郊游。

璟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他肯定小夭灵力低微,几乎觉得小夭是绝世高手。

璟问道:「小夭,你没觉得热吗?」

热?没有啊!我觉得一进桃花林就很凉爽了,像神农山的春天。」小夭说著话,桃花簌簌而落,纷纷扬扬,犹如飘雪,将小夭笼罩其间,小夭不禁伸出手,接著落花。

难道是他感觉特异?璟疑惑地看向俊帝。俊帝坐在一个水灵汇聚的八卦阵中,显然俊帝也感受到身周依旧炙热,可他对小夭的异常,没有丝毫奇怪,默默地看著小夭,眼神悲喜难辨。

小夭问:「你们打算在这里疗伤吗?等伤好后我们再继续往前走?」

璟苦笑,疗伤?勉强自保而已。

俊帝微笑道:「小夭,我们不是在疗伤,这里并不比荒漠里凉快多少。」

「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小夭一脸茫然,「这些桃花开得多好,比神农山上的桃花都开得好。」

俊帝凝望著桃花林,默默不语,满眼哀伤。

璟精通阵法,仔细观察著桃花林,不禁对设置桃花阵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古怪的桃花生长在绝境中,自成一格小天地,于死地创造了一份生机,封锁住了妖怪的恐怖妖力,可令他奇怪的是,这阵法又有保护那妖怪的意思。如果他继续往里走,桃花林势必不会再让他汇聚水灵,甚至他会面对桃花林的绞杀。

璟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向著桃林深处走去,果然,水灵在迅疾的流失,像是严厉的警告,璟又试探地走了几步,桃林好似突然发怒了,千朵桃花瓣化作了利刃,向他飞来,小夭大惊失色,没来得及多想,飞扑到璟身上,把他压倒在地。

漫天绯红飞罩而下,却在就要刺穿小夭时,所有利刃又变作了柔软的花瓣,犹如江南的雨一般温柔的坠下,落得小夭和璟满身满脸。

璟突然想到,好似就是从他们走进来时,桃林才一直有落花飘扬,也许不是因为他们惊动了阵法,而是这些落花只是为了小夭而坠落。

璟明白了为什么小夭感受不到一丝热气,他对俊帝说:「陛下,桃林……在保护小夭。」就如刚才在荒漠中,俊帝用灵力保护小夭一般。

小夭满眼困惑:「父王,这究竟是哪里?」

俊帝说:「小夭,我想……你娘应该还活著。」

小夭盯著俊帝。

俊帝又说了一遍:「你娘还活著。」

世界安静得好像停滞了!

小夭的心飞快的沉了下去,沉到了世界的尽头,让她连喘息都困难。

她听见桃花瓣坠落在肩头的声音,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说什么?」

「你娘还活著。」

小夭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般地在跳动,是喜悦吗?可为什么更多的是悲伤和愤怒?她觉得自己很平静,甚至在平静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悲伤,难道不是赢高兴吗?可她也听见了自己疯子般地大叫声,「我不相信!如果她还活著为什么不来接我?你骗我!你骗我……」

俊帝悲伤地看著她。

小夭已相信,娘的确还活著!可是这一刻,小夭真的宁愿她死了!至少小夭有借口原谅她。

「如果她还活著,为什么不去接我?为什么不要我了?她知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被人咒骂是孽种,被很多人追杀,我没有脸,为了一点食物和狼群打架……我被关在笼子里养了三十年,连畜生都不如!辛苦修炼的灵力被散去,被逼著生吞各种恶心的东西……她不是我亲娘吗?我被人折磨羞辱时,她在哪里?难道她生下了我,就是为了让我去受这些折磨羞辱吗……」

小夭以为经历了一切,已经足够坚强冷酷,可原来,这世间有些痛,就算把心藏在层层的硬壳里依旧躲不开,她以为再不会为过去的事情掉眼泪,所有的泪在无数个孤单无助的深夜里已经落尽,可原来,当痛被层层扒开,她依旧会哭泣,会痛苦。

小夭朝著桃花林外奔去,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永远离开!

璟想抓住她,可在这桃花林内,小夭来去自如,他却步步艰难,根本抓不住小夭。

「小夭,站住!」俊帝拦在小夭面前,喝道。

小夭推开俊帝,依旧向著桃花林外跑去:「我恨她,我恨她!从她抛弃我那一日起,我就没有娘了!不管她生她死,都和我没关系!不管她是英雄还是荡妇,也不关我的事……」

「啪」一声,俊帝一巴掌甩到了小夭脸上。

小夭的脸火辣辣的疼著,她不能相信地看著俊帝。从小到大,俊帝对她连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在荒漠中,他宁可自己重伤都先用灵力护住她,可现在,他居然为了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动手打了她。

小夭倔强地瞪著俊帝:「她几百年前就休了你,她不要你!」

「你娘是不要我,可她从没有想抛弃你!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何必要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活著?你看看这里的天,再看看这里的地,你觉得这是人活的地方吗?」

小夭呆呆地看著俊帝,俊帝的一只腿干枯如柴,两只手像枯藤,这是一个灵力高强如俊帝也待不过一天的地方,娘亲却日日夜夜在这里,已经待了几百年。

小夭心内的愤怒不甘都烟消云散,唯有悲哀如烈火一般,烧灼著她的五脏六腑,她猛地转身,向著桃花林的深处奔去,边跑边大叫:「娘!娘!娘……我来了,我来了,你的小夭来了……」

漫天桃花飞舞,就如江南四月的烟雨,绵绵没有尽时。

小夭在桃花林内一遍遍呼唤:「娘,娘,娘,我是小夭……」

一袭青色的身影,出现在绯红的桃花雨中,小夭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著那一天绯红中的一抹青色。

隔著漫天花雨,她的身影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她走得迟疑小心。

终于,她接近了小夭,却隔著一长段距离,就停住了。桃花雨越落越急,她的面目笼罩在桃花中,小夭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小夭张了张嘴,喉咙发涩,什么都没有叫出,小夭向前走,桃花瓣温柔却坚决地把她向后推,她一步都动不了。

俊帝在小夭身后唤道:「阿珩,是你吗?」

好一会儿后,嘶哑的声音响起,就好似她的嗓子曾被火烧过:「少昊?」

「是我!」俊帝的声音在发颤。

「你老了。」

俊帝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你……可还好?」

「很好。」

非常平静、非常淡然,就好似他们真相逢在江南烟雨中,纵然年华逝去,可故交重逢,依旧可以欣然道一声好。

俊帝说:「我带小夭来见你。」

青色的身影默默伫立,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只看到她身周的桃花瓣飞来飞去,犹如朝云散、暮云合,变幻无端。

小夭拨开越来越多的花瓣,努力挣扎著往前走,青色的身影却好似被吓了一大跳,立即向后急退:「别,别过来!」

小夭大叫:「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偏要过去,偏要!你为什么要躲在桃花里,让这些桃花散开!」

「小夭,听话!」

小夭小时常常听到这句话,「小夭,听话!」她调皮捣蛋时,娘会这么说;她只想吃零食不肯吃饭时,娘会这么说;她不肯叫颛顼哥哥时,娘会这么说……那时,娘的声音温柔动听,不像现在这样嘶哑难听。

小夭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没有像小时候一般和娘扭著干,而是真听话,停住了脚步,只是口气依旧如小时一般倔强别扭:「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我体内有太阳之火,能把原本水草丰美的土地变作千里荒漠。距离太近,会伤到你。」

小夭脑内轰然巨响:「你……你是……那只旱魃大妖怪?」

「世人叫我旱魃吗?想来是了。」

小夭问:「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嗯。」

「你没有去接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对吗?」明显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可小夭依旧要亲口问出,她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

青影好似知道小夭的痛苦,不自禁的伸出手,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立即缩回手,痛苦地后退:「我体内有太阳之力,所过之处,万物俱灭,不能出去,只能在这里等你,我等了四百年,就是想亲口告诉你,娘对不起你,小夭,娘这一生,没有亏欠国家子民,却独独亏欠了你和你爹,娘对不起你……」

四百多年后,小夭终于等到了她要的解释,她曾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这一刻,一切都释然,小夭泪流满面,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娘!」

青色的身影猛地颤了一下,萦绕在她身周的桃花零乱飞舞,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和她一块儿悲伤。

小夭哭著问:「娘,四百年来,你就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吗?」

「不是一个人,你爹陪著我。」

小夭下意识的回头看俊帝,又立即反应过来,不是这个帝王爹,而是……小夭急切地问:「蚩尤也还活著?」

阿珩能理解小夭的心结,并未对小夭的称呼动气,却也未回答小夭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身后的男子是谁?」

小夭回头看璟,一阵心慌紧张,一阵羞涩甜蜜,就像是和情郎幽会,被父母当场抓到的小女儿,又羞又怕。

俊帝说:「他叫涂山璟,青丘九尾狐涂山氏的族长。」

璟对阿珩行跪拜大礼:「晚辈见过王姬。」

阿珩抬了下手:「你是一族之长,不必如此。」

俊帝道:「他想要你最宝贝的东西,自然要如此。」

阿珩看璟随在小夭身后,长跪不起,自然明白了一切,心情复杂,一时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小夭和璟忐忑不安地跪著,半晌后,小夭终于按捺不住,叫道:「娘?」

阿珩如梦初醒,问道:「他待你好吗?」

小夭说:「好,很好。」

阿珩问:「没有别人待你好了吗?为什么是他?」

小夭说:「只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舍弃我。」

阿珩似乎笑了一声,叫道:「璟!」

「晚辈在。」

「请照顾小夭。」

这是表示认可他了?璟愣了一愣,连磕了三个头,喜悦地说「晚辈一定做到。」

阿珩问:「颛顼呢?颛顼在哪里?」

小夭说:「颛顼已经登基为轩辕国君,如今常居神农山。」

阿珩沉默了一瞬,问道:「你外祖父什么时候去世的?」

「外祖父还活著。」小夭唇齿伶俐,将黄帝如何禅位给颛顼活灵活现地讲了一遍,又讲了一些黄帝和颛顼如今的情形。

阿珩问道:「颛顼娶妻子了吗?」

也许因为已经说了一长串话,小夭变得活泼了许多,话痨本色也恢复了,「哎呀」一声,未说话先笑:「娘,你绝对做梦都想不到!你应该问颛顼现在究竟娶了多少个女人,而不是问他娶妻了没有。」小夭说得兴起,也不跪了,盘腿坐在地上,掰著手指头数给娘亲听,「往后神农氏,王妃有中原的曋氏、姫氏、姜氏、樊氏,北边的方雷氏、离戎氏,西边的竖沙氏、小月氏,还有……唉!反正多的得我都记不清楚了!」

阿珩轻叹了口气,有知道颛顼一切安好的欣悦,也有难掩的惆怅:「他和四哥、四嫂都不像。」

小夭看俊帝,娘亲的这句话只有熟知几个舅舅的俊帝能评判,俊帝说:「颛顼的容貌像昌意,性格却是像青阳,也有一些地方像我,不过比我和青阳都强,兼具了我们的优点。」

刚才小夭讲述黄帝禅位给颛顼时,已经告诉过娘亲,颛顼在高辛长大,是俊帝的徒弟,阿珩道:「谢谢你照顾、教导颛顼。」

俊帝的声音十分痛楚:「你知道……不必,是我欠青阳和昌意,还有你的。」

小夭说:「娘,我现在医术很好,一定能找到办法治好你,等娘身体好了,就能见到颛顼了。」她又急切地问:「蚩尤呢?娘不是说蚩尤一直陪著你吗?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阿珩温柔的说:「你一进桃林,你爹爹就在陪著你了。」

小夭疑惑的四处看:「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阿珩看璟还老老实实的跪著,说道:「璟,起来吧!」

璟恭敬的站起,阿珩对俊帝说:「少昊,我想和小夭单独说会儿话。」

「好!」

俊帝和璟走开,坐到了不远处的桃树下,隔著飞舞的桃花,能模糊看到小夭和阿珩,却听不到她们说什么。

阿珩温和地说:「小夭,你想知道我和你爹爹是如何认识的吗?」

小夭点点头,又想起两人隔著桃花瓣,不见得能看清,忙说道:「想知道。」

「我是轩辕黄帝的小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可惜二哥云泽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大哥青阳对我十分严厉,母后和四哥昌意却对我十分纵容,我自小贪玩,常常偷跑下山,母后从来不管。我取母后的氏,化名西陵珩,在大荒内四处游玩,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满天,再去博父国的路上,我遇到一个红袍男子……」

在娘亲的讲述中,小夭随著少女阿珩,经历著她和蚩尤的悲欢离合。

那个叫蚩尤的男人,渐渐地和小夭幼时的记忆重迭,变得不再陌生。

当阿珩和蚩尤在九黎的桃花树下约定,年年岁岁相逢于桃花树下,小夭既为他们高兴,又为他们伤悲。

当阿珩听闻黄帝要她出嫁,她打伤大哥逃出轩辕山,在桃花树下等候一夜,蚩尤却因为炎帝突然驾崩,失约未来,小夭为他们著急。

当阿珩为了母亲和哥哥,选择了出嫁,在玄鸟搭建的姻缘桥上,蚩尤来抢婚,却因为灵力不敌少昊,被少昊打落到河里,小夭为他们难过。

当阿珩和少昊在新婚中约定,只做盟友,不做夫妻,小夭即为阿珩和蚩尤庆幸,也为那个叫少昊的男子难过,那时的他不知道,他将为这个决定终身遗恨。

……

小夭的泪水无声而落,大舅舅的死,四舅舅的死,蚩尤的痛苦,母亲的绝望……

到后来,小夭已经哭得双目红肿,阿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他身后是神农;我身后是轩辕。他,不能背弃神农;我,无法背弃轩辕。所以,我们只能在战场上决一死战。对不起,小夭,娘骗了你,在玉山和你告别时,娘已是存了死志。」

「那……爹呢?」

听过蚩尤和娘亲所经历的悲欢离合、生死聚散,在小夭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她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自己是蚩尤的女儿,一声「爹」叫的自然而然。

阿珩说:「我没问过他,不过,应该不是。他那人太狂傲,不是随意赴死的人。但最后,却是他死了,我还活著。」

小夭急急地说:「可娘说过四百年来不是你一个人,爹一直陪著你。」

「我为了挽救轩辕,唤醒了身体内的太阳之力,太阳之力太庞大,纵然神族也无法承受,我的神智丧失,变成了一个没有心智的魔,所过之处,一切成灰,你爹爹为了救我,用自己的心换去了我被太阳之力毁灭的心。我答应过他「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本想随他而去,可他要我活下去,他说『我自己无父无母,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著,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扶著桃树,站了起来,对小夭说:「小夭,你的父亲一生无愧天地,无愧有恩于他的炎帝和神农,他临死前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你,唯一遗憾的就是一辈子没听到你叫他一声爹!他叮嘱我说『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

小夭泪如雨下,哀泣不成声。

阿珩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一手指著桃林:「你爹爹的心在我的体内,你爹爹的身体化作了桃林。小夭,他一直陪著我,在等你来。」

小夭仰头看著漫天桃花,绯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坠落,拂著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肩头,萦绕著她的身子,那么温柔,那么温暖,就像是爹爹的怀抱。

小夭泪若泉涌,冲著桃花林大叫:「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儿小夭,你听到了没有?爹!爹……」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桃林内回荡,好似有狂风骤起,桃林簌簌而颤,漫天漫地都是桃花在飞舞。

小夭哭著问阿珩:「娘,爹是不是听到了?」

阿珩捂著心口,感受胸腔内的心跳,微笑著说:「小夭,娘要走了。」

「走?不,不,娘,你随我回去,我能治好你……」

阿珩向著小夭走来,面容渐渐清晰。

在绯红的流光中,小夭看见了娘,她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面容干枯扭曲,丑陋到令人心惊胆寒。

阿珩也终于看清楚了小夭,她微笑著说:「你的眼睛和你爹爹一模一样!你爹爹没有说错,看到你时,一切的痛苦等待都值得!小夭,娘明白你舍不得娘走,可娘真的好累,如今你已长大,有了情郎,还有颛顼照顾你,娘可以放心离开,和你爹爹团聚了。」

小夭心如刀割,却知道对娘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娘已经为了她,在这千里荒漠中,痛苦地等待了四百年。

阿珩终于走到了小夭的面前,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阿珩伸手,把小夭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以死亡为结束的拥抱,世间最深沉,最喜悦的叹息:「蚩尤,小夭!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为了能让妻子和女儿有这个拥抱,所有的桃林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阿珩的身体也在慢慢地消散。

小夭用力去握:「娘!娘……」却如同握住了一把流沙,怎么握都握不住。

阿珩微笑著轻轻吻了一下小夭额上的桃花胎记,小夭眼睁睁地看著母亲的身体化作了绿色的流光,随著红色的桃花瓣飞舞翩迁。

在漫天飘舞的流光中,小夭好似看到了,一袭红袍的爹和一袭青衣的娘并肩而立,爹爹是她记忆中的魁梧矫健,娘亲是没有毁容前的娴雅清理,他们相依相偎,笑看著她。

小夭向著他们跑去,伸出双手,想拉住他们:「爹、娘!爹、娘,不要离开我……」

爹娘渐渐远去,桃花瓣融化,流光消失,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了桃花林,没有了炙热的荒漠,没有了橙红的天。

小夭呆呆的站著,很久后,她茫然地回头:「我爹和我娘走了。」

俊帝竟然已是满头白发,眼角有泪滑落。

小夭正要细看,轰隆隆的惊雷响起,倾盆大雨突然而至,霎时间,每个人都是满脸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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