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与记忆中的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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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窗外。

陈秘书微微讶异,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没有争赢那位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更讶异的是,这也是第一次,傅云深在医院住了这么久,却从不提办出院手续。要知道,他是很讨厌医院的。

陈秘书离开时路过楼下花园,特意放慢脚步,往那边望了望,傅云深的病房窗外的风光实在没有什么独特,一丛植物旁边是一张长椅,此刻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个穿著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个满头银丝穿了病号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帮老太太梳头,很耐心,很温柔。陈秘书心里想,这个医生对病人可真好。

楼上病房里,傅云深也正凝视著这一幕,他看著朱旧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为奶奶梳头,暖阳下她脸上的神情那样温柔,他的心也随著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变得温柔而静谧。

那些家族纷杂,那些钩心斗角,那些算计,在这一刻统统离他而去。

风光再美的高楼大厦,也比不过此刻充满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来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时光,都是与她有关的。

她在他身边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边时,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楼护士站里,周知知临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楼下花园里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见朱旧为老太太梳好了头发,又开始帮她捏肩膀,一边捏著,一边说著什么,祖孙俩都笑起来。

她看见朱旧侧头往楼上望了望,面带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双眼睛,也正望著她。

她闭了闭眼,觉得阳光可真刺眼啊。她将窗帘放下来,背靠著窗,手指紧紧揪住窗帘布。

如果说当初她看见朱旧出现在医院里,她心里警钟立即叫嚣著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当后来她在医院食堂看见穿著白大褂的朱旧时,她惊得勺子从手中掉下来,心里面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说,她来了,她终究还是来了。

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到底想做什么?

朱旧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旧是一句冷淡的“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云深,闲聊了几句,离开前她说,我见到朱旧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说,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说了什么?

他似乎没多大兴趣知道的样子,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那是你们的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与朱旧多么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恶声恶气地说,你就不怕我欺负她?

他忽然笑了,说,知知,以她的性子,你还欺负不了她。

周知知满身的力气,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惫与无趣朝她袭击而来。

那晚她没有开车,而是在寒风里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回家。

冷风让她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哪怕时隔多年不见,再见面时依旧如故。原来有些感情,真的不会随著时间流逝而生疏转淡,反而像陈酿,历久弥香。

他与她之间,并没有朝夕相处,也没有热恋中情侣的腻歪,不,他们并非情侣,他甚至在拒绝她,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彼此遥遥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别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她想起母亲恨恨骂她的话,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个儿犯贱!

转眼就到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但莲城这个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连续多日都是大太阳。朱旧陪奶奶在花园里散步时,老太太念叨著︰“这么好的太阳,正适合晒药草啊!家里的药草好久没晒了,只怕会长虫子。”

朱旧说︰“您就别担心了,回头我回家帮您晒那些宝贝儿!”

她知道,奶奶其实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们回家过年。”

“真的?可以出院了?”奶奶眼睛发亮。

第一阶段的治疗差不多快结束了,出院几天应该也不碍事。

她点头︰“真的!”

老太太立即开心起来,语气欢欣地计划著除夕夜做些什么好吃的给她。

“你啊,都好多年没有在家过年了。奶奶给你包饺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里包饺子仍是她的保留项目。

她揽著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笋丁牛肉馅的,还要香菇鸡肉的!嗯,还要鲜虾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头︰“小馋猫!”

她嘻嘻笑著,心里却蔓延过丝丝酸楚,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吃到几次奶奶亲手包的饺子。

小年头一天晚上,莲城终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这天朱旧休假,帮奶奶收拾好东西,出去叫出租车。下雪天车很难叫,在医院门口等了许久,也没有车来。她最后只得返回住院部,想著只能拜托有车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进大厅,电梯门正打开,有人匆匆从里面走出来,高跟鞋踩得“蹬蹬”地响,像是昭示著主人的怒气一般。

朱旧看著迎面而来的那人,顿住脚步。

“伯母,您慢点,外面下著大雪呢!”周知知跟在怒气冲冲的姜淑宁身后。

姜淑宁没理她,走得飞快。

“您别生气了啊,回头我劝劝云深。”

她们从朱旧身边走过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意识便侧过身子去。

回来这么久,终究还是碰上了。

她从未惧怕过什么人,可这个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识就想躲避。

直至那两人走远,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僵得有多厉害,握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脸,凉意令她慢慢平复了情绪。

周知知送走姜淑宁后,又返回了傅云深的病房。

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声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妈的说客,请出去!”

周知知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跟伯母说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云深抬头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讶异。

她低了低头,轻声说︰“云深,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愿意勉强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

姜淑宁来,是通知傅云深,她订了小年夜的晚餐,约了周家的人出席。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讨他与周知知的婚事。

他与姜淑宁大吵了一架,气得姜淑宁甩门而去。

傅云深神色稍缓,看著眼前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子,她已经三十岁了,正常来说,应该早已结婚生子,可她的目光,这么多年来,始终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温和,善解人意,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语气轻柔地说︰“知知,别再等了。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著他,固执而郑重的语气︰“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也是心中充满了执念。

他没有再说。

周知知转移了话题︰“云深,就算你再不喜欢那个家,但过年还是要一家人团聚的。哪有在医院里过年的,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傅云深淡淡地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里过年,对他来说,那个貌合神离冰冰冷冷的家,还比不上清静的病房。

都说家人围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说有笑的才是过年,可这样简单温暖的幸福,在那个家里,在父母那里,他从未得到过。

周知知其实也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纷杂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却帮不了他。

她起身离去,走到门边时又停住,“我问过李主任了,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只要定期来复查治疗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你从前不喜欢医院,现在你不愿意出院,是因为朱旧吧。”

她酸楚地想,原来原则也是可以因人而变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没有回头,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将她在这里工作的事情,告诉你妈妈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热热闹闹的。

朱旧听著这些喧闹的声音,心里觉得欢喜,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些声音了,也只有在这片老旧的街区,春节里还保留著这样的热闹。

她坐在火炉边,帮奶奶一起包饺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师,可包出来的饺子,大小不一,丑丑笨笨的。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机器压出来的。

奶奶打趣她说︰“丫头啊,看来你这辈子只能找个会做饭的老公喽!”

她把满是面粉的手举到奶奶面前晃了晃,哼道︰“看到没有,这是外科医生的手,我手术刀舞得漂亮就够了!”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样的对白,记忆里也曾有过。

听到她那样的回答,他也笑了,说,看来这辈子都只能我做饭给你吃了,没口福吃到你亲手做的了。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会跑了。

她笑嘻嘻地说,对,我要赖你一辈子!你一辈子做饭给我吃,也只能做给我一个人吃!

吃过饺子,朱旧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总是守岁到零点,给她发压岁钱,说新年祝福。可病魔令她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著火看著电视竟睡著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奶奶抱上了床。她站在床边轻轻喘气,若换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动的,生病令她身体轻了好多。

她看了下时间,才十点多。

她走到厨房,将冰箱里的饺子拿出来,保鲜盒里的饺子丑丑笨笨的,都是她包的,这是之前煮的时候她特意留下来的。

好在煮饺子还算简单,之前奶奶煮的时候,她站在旁边看著,计算过时间的。此刻照著那时间计算,等到饺子都浮起来,她将它们装入保温盒里。

她换上羽绒服,取过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又去卧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著保温盒出门。

外面在下著细细的雪花,在路灯下轻盈地飞舞著,真冷啊,她瑟缩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出租车,除夕夜的出租车极少,又下著雪,更是难等。她将保温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著脚。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钟,才终于等到车。

车内暖气开得足,她总算缓和过来,不停地对司机说谢谢。

司机笑问︰“这么晚去医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著,轻柔地说︰“是啊,家人。”

她推开他的病房门时,里面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台灯,电视机开著,里面也是春晚,却没有放出声音来。

他靠坐在床头,眼睛看著电视机,却似乎在走神。

他抬头见到她,满眼的讶异,然后,眸中便绽放出惊喜来,那样亮。

他怔怔地问︰“你值班?”

问完才觉得自己傻,她之前说过,把奶奶接出院在家过除夕的,而且她也没有穿工作服。

“我来陪你守岁。”她将保温盒放到窗边的圆桌上,见那上面摆满了糖果水果之类,还有一只小小的食盒。

他看著她的保温盒︰“你带了什么来?”

“饺子。”她拧开保温盒,走到他面前递给他看,语气带了点炫耀,“我亲手包的,亲手煮的!”

他看著那些胖嘟嘟的丑丑的饺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许笑!”她瞪他。

“我正好饿了。”他忍著笑,起身。

其实晚餐吃得很饱,但那些样子并不太好看的饺子,真可爱啊,冒著淡淡的热气,真温暖啊。

她将圆桌上的东西都腾空,食盒里正好有碗筷,洗干净就可以用,保温盒的内盖里有她从家里用保鲜袋装来的醋,他吃饺子要蘸醋,她记得的。

饺子一共十只,她数好的,她喜欢这样完满的数字。

他不喜欢冬天里开空调,所以病房里温度比较低,饺子从保温盒里拿出来,没一会儿就变冷了,他却一只只吃得极慢,好似在担心吃完了,就再也没有了一般。

暖黄的光影里,她撑著头,看著他吃,嘴角挂著微笑。

两人没有说话,却并不觉得尴尬。

空气里是静谧却温暖的氛围。

饺子只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捏起来,蘸了点醋,快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愣愣地看著她。

“这样,我们就一起吃过除夕饭了。”她嘟囔著道,饺子冷了,味道却依旧好。

收拾了桌子,他让她去烧水,他泡茶给她喝。

之前见他这里还备著成套茶具时,她调侃说,你还真把病房当家了啊!

净手、烫杯温壶、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他泡茶时的程序一道一道的,无比专注的模样,她啧啧道︰“你就算失业了,还可以去茶馆打个工。”

上好的绿茶,茶汤清澈,茶叶在杯子里根根竖起,十分漂亮。她低头嗅著,很香。

“很晚了,喝完这杯茶,你就回家吧。”他说。

她埋头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将杯子递过去,让他继续添茶。

一连喝了好几杯,烧开的水都用完了,他无奈地说︰“哪有你这样喝茶的。”

“我渴!”她没好气地说︰“先前吃的饺子太咸了。怎样,大过年的,哪有不给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继续烧水。

他站在饮水机前,看著水流慢慢灌入水壶,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会赶人赶得这样不坚定。

他闭了闭眼,罢了,今晚除夕,这样清冷的病房里,就贪心地放纵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颜色都转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让他加。

彼此都没有说话,他是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得,而她,只专注地喝著茶。

夜色极静,窗外还下著雪,雪转大,一片片飘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著窗外,往日记忆扑面而来。

多年前,也是这样下雪的夜晚,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他问她想吃什么,原本打算为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的。可她说,想吃饺子,自己 面自己做馅他亲自包的饺子。他不怎么爱面食,厨房里压根儿就没有面粉,后来他们去了很远的中国超市,才买到了面粉,没有 面杖,最后用酒瓶替代的。那是他第一次 面,工具不好用,做出来的饺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馅是香菜牛肉,里面加了芝麻与香油,特别香,她一口气吃了十几只。

“10、9、8……”

他转头看她,只见她正盯著腕表,轻轻念著倒计时。

他看著那块腕表,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没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凉凉的,将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个吻又快又短暂,当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云深,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约定过,每一年的除夕,零点钟声敲响时,就给对方一个吻作为新年礼物。”

她退开点,捧著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里,“如果你忘记了,我帮你回忆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恶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乐。”她放开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著他,如同每一次她与他对视时那般的专注,漆黑的眸子里有著浓烈又明显的期盼,几乎将他溺毙。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让自己缓缓地、缓缓地移开视线,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雾气。

沉默了良久,最终,他轻轻淡淡地说︰“朱旧,很晚了,回去吧。”

她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房间,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围巾手套,提过保温瓶,走了出去。

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出现在楼下花园里,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静的白色世界里,清冷的路灯下,她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单薄、寂寥。

他当然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饺子后,他们坐在壁炉前守岁,古老的壁钟敲响零点钟声时,她吻了他。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恋情的开始。

对不起,朱旧。

他用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唇,然后对著她慢慢走远的方向,遥遥地贴过去。

新年快乐,朱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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