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旧五

一舞剑器

黄梓瑕想起她刚刚跟自己说的那个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声:「这么说,云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过十二岁,垂髫少女,天真浪漫。如今也该年近三十了。」

「年少成名,然后又盛年早逝。」黄梓瑕叹道,「看公孙大娘的模样,恐怕她的死还另有别情。」

李舒白淡淡道:「你还是先关心自己的事情吧,哪还有空管别人。」

黄梓瑕点点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鸢。

只见她已经收拾东西走到了门口。谁知门口却有两个纨绔子弟,笑嘻嘻地拦住她说:「这不是公孙大娘么,怎么从扬州到汉州来了?刚好我们昨夜也下榻此处,真是有缘啊!」

公孙鸢看著面前这两人,脸色冷淡,理也不理,侧身就要走出去。

谁知那两人是无赖,只凑著肩膀,挡著那个门。原本就不到三尺宽的门被两人挤得压根儿没有出门的空隙。

黄梓瑕微微皱眉,正要起身去为她说话,李舒白却倒过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别动。

公孙鸢脚步不停,一直向著门口走去,眼看就要撞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了,就在那两人举著双手去拉她,笑得越发无耻之时,只见她脚步一转一移,移形换影之间,不知怎么就从那两人之间穿插过去,如一只蜻蜓般轻轻巧巧地钻了出去,脚不沾尘地站在了院子中。

而那两个无赖一看她毫无阻滞便走了出去,当他们全不存在似的,不由得恼羞成怒,在屋内宾客们的嗤笑声中,又赶上去拦住她。

公孙鸢不愿惹事,只对那两个无赖好言好语说道:「两位,今日没有笙萧鼓乐,单单跳舞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何况我小妹新丧,实在是无心舞蹈,还请两位恕罪了。」

那两个纨绔子弟果然无赖,给了台阶却不下,还指著她怒道:「不就是个扬州的舞伎么?当初我们兄弟俩在你们那边也撒了不少钱,怎么现在一下子就端起来作菩萨了?」

「就是嘛,这满脸端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良家妇女呢!」

「今天你到了我们大爷的地盘,先跳一曲《胡旋》给我们瞧瞧!」

店内的人见两个无赖堵住了个美女,本来就都关注著,见听说这女子是个扬州舞伎,更加来了兴趣,一个个都涌出门看热闹。

公孙鸢见周围被人围住,今日注定无法息事宁人,只能将肩上的包袱取下,丢在地上,说道:「跳一曲倒无妨,只是《胡旋》素日跳得不多,为两位献舞《剑器》如何?」

话音未落,她也不等那两人的回答,随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树的一根枝条,一旋身便是一个起手式。虽然她穿著最简单的布衣,头发也只随便绾了个髻,但持柳临风而立,身姿飘然若仙,顿时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好」!

她以柳代剑,纵身起舞,妙曼的姿态如云朵舒卷,所有人凝望著她的舞姿,只觉得此时楼前黄尘土地化为了结绮楼阁,窄袖布衣瞬间蜕变为七重锦衣。场上的美人携带著氤氲弥漫的烟云之气,江海波光荡漾飞旋,无法看清——

骤然间她舞势一变,那波光与烟云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的柳条如疾风扫过,向著那两个无赖抽了过去。

啪啪两声,那两人的脸上先后出现两条红痕,顿时痛得他们捂著脸,嗷嗷叫出来。

「抱歉啊,柳条太长了,控制不住。」她冷笑道。

周围的人都大笑出来,就连黄梓瑕也不禁莞尔。

被柳条抽了只是皮肉之痛,但大庭广众之下受人耻笑,那两人哪肯罢休,顿时哇哇叫著扑了上去。

公孙鸢出手如电,刷刷两下,那两人又各自捂著鼻子,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原来是被抽中了鼻子,两人都是涕泪交加。

「对不住了两位,我身在扬州,你们在汉州,原无瓜葛。今日我失手伤了二位,日后你们来扬州,我定尽地主之谊,向二位赔罪。」她说著,抛下两个满脸鼻涕眼泪的无赖,转身走向门口。

那两人哪肯罢休,恼羞成怒地扑上去,还要阻拦。

猛然间砰砰两声,那两人被踢飞到墙角,顿时痛得哇哇大叫,再也爬不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居然敢在蜀郡闹事,丢尽了蜀郡人民的脸,当我这个捕头不存在吗?」义正词严的一句呼喝,众人顿时轰然叫好,朝著那个教训恶少的人雀跃鼓掌,更有人大喊:「周少捕头好样的!」

「奉旨查案周捕头果然名不虚传!」

「周少捕头,蜀郡全靠您和周使君了!」

在一片欢呼之中,万众拥戴、瑞气千条的那个奉旨查案周少捕头荣耀登场,赫然就是周子秦。

只见他一身朱红色的捕头服,系一条松花绿蹀躞带,腰挎一柄靛蓝色鲨鱼皮的腰刀,著一双鸢尾紫快靴,好容易戴了顶低调的黑纱帽,上面却插了一根鲜艳的孔雀尾羽。

通身上下五六种鲜艳颜色的周子秦,开开心心地走进门来,向著众人拱手,谦虚地说:「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李舒白和黄梓瑕对望一眼,都深刻理解了惨不忍睹的含义——周子秦身上颜色太多,几乎快要闪瞎了他们的眼睛。

「离开京城这么久,子秦还是这种模样,一点没变啊…」黄梓瑕不由得感叹。

李舒白则说:「奇怪,以他的身手,怎么能将那两个人一下子震飞?」

话音未落,他们看见周子秦身后跟著进来的那个人,顿时明白了——

张行英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走了进来。

黄梓瑕和李舒白仗著他们不认识自己,坐在那里顾自吃饭。不过在满店阿谀的人群中,唯有他们两人坐著不动,反倒让周子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

外面没有热闹可看,众人都已经散了,公孙鸢对著周子秦和张行英敛衽下拜,说:「多谢二位。」

「哎,应该的,我最讨厌欺负妇孺的混蛋了,有本事冲著我们大男人来啊!」周子秦不屑地冲著那两个灰溜溜站起逃走的恶少大喊,「喂,有本事上郡守府讨说法!下次再被我抓到,绝饶不了你们!」

公孙鸢看著他们屁滚尿流地跑远,不由得冲他微微一笑,说:「我想他们该不敢再欺辱我了。」

周子秦拍著胸脯,豪气干云地说:「有事找我!蜀郡捕头周子秦,川蜀所有混蛋我都要管!」

店内的小二立即说道:「那是那是!蜀郡百姓有福啊,虽然走了黄姑娘,但又来了周少爷,蜀郡平安指日可待…」

店主踢了他一脚,低声喝止:「干嘛拿黄姑娘出来说事!」

小二这才想起,当初那个断案如神黄姑娘已经是朝廷钦命要犯,四处逃窜呢,不由得一脸尴尬:「这个…少捕头请恕罪…」

「什么恕罪?这话我最爱听了,没想到我也有能与黄梓瑕并列的一天!」周子秦乐不可支地拍拍他的头,看了看店内没什么空桌子了,便拉著张行英过来,直接就在李舒白和黄梓瑕身边坐了,说,「来来,先吃早点——两位不介意拼个座吧?」

黄梓瑕和李舒白当然摇头,但也没和这两个人说话,免得露了马脚,只顾自吃自己的东西去。

只听得周子秦问张行英:「张二哥,你一路寻到蜀地,可有找到阿荻的行踪?」

张行英心事重重,摇了摇头。

黄梓瑕见他形容消瘦,显然这段时间一路寻找滴翠十分辛苦,心中油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我想,你有这份心意,阿荻知道了,肯定十分感动。」周子秦说著,捏著个鸡蛋剥著壳,又问,「接下来,你准备在蜀地寻访一下吗?」

「是,准备在周边村落找一找,我想她可能会去比较偏远一些的地方吧。」

周子秦是最热心不过的人,立即便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别的不说,现在我在蜀郡,还是可以找几个人帮你的。」

「暂时不需要,不过还是多谢子秦兄了。」张行英说著,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不知黄…杨公公是否在这里?我想她说不定可以帮我们找一找蛛丝马迹,否则,以我的力量,想要找阿荻,恐怕是水中捉月,难觅踪迹…」

「崇古…」周子秦念了一声他的名字,趴在桌上,眼睛慢慢红了,「张二哥,崇古他…失踪了!」

「失踪?」张行英悚然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他和夔王在进京的途中遇袭,如今与夔王都是下落不明。西川节度使和我爹一起派出了大批人手,正在山中搜寻呢。今天离他们失踪也有三四天了,可至今还没找到。」

张行英立即说道:「夔王天纵之才,怎么可能被区区刺客所伤?他肯定没事的!」

「是啊,夔王可能没事,但是…但是崇古就糟糕了!」周子秦抬著红红的眼圈望著他,嘟著一张嘴,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你知道吗?昨晚半夜,我们已经找到那拂沙了,就是崇古的那匹马——它失陷在荆棘丛中,还受了伤,拉回来时已经气息奄奄了。你说,那拂沙都受伤了,崇古他…」

「杨公公聪慧过人,必定逢凶化吉,绝对不会出事的!」张行英立即打断他的话,不容置疑地说道。

周子秦抬头看著他,见他神情无比坚定,心里也像稍稍有了点底,点头说:「嗯,我也这样想。崇古这么厉害的人,应该绝对没问题的!」

黄梓瑕捏著勺子,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对她摇了摇头,却压低声调,以一种嘶哑难听的嗓音对周子秦说道:「两位所言甚是,如今只不过找到马匹而已,相信他本人已经逢凶化吉,顺利度过了此难。」

「你也这样认为?」周子秦立即来了精神,赶紧说,「我一看二位就是非同凡响,不知两位来自何处,到蜀郡来所为何事?」

李舒白很自然地说道:「在下姓王,京城人氏,与我表弟一起来到蜀郡,主要是仰慕川中山水,想要暂居数月。」

「哦!这倒是的,川蜀山水秀美绝伦,尤其是顺江而下过三峡,从白帝城到南津关,巫山云雾,神女奇峰,一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令人叹绝!」周子秦立即推荐道,「可惜我如今这边事情太多了,不然的话,一定要跑去玩的!」

「周捕头如今身系一城捕快马队要务,要抽空去游玩,恐怕是难了。」李舒白随口应道。

周子秦严肃点头道:「正是啊,一城百姓安危我得管著呀,怎么可能走得开呢?何况,黄梓瑕珠玉在前,我也不能太松懈了,得尽力赶上她才行呀!」

黄梓瑕面无表情地又给自己加了一撮香芹末,喝掉了半碗豆花。

周子秦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

「我觉得香芹有股怪味儿,据说西域那边的胡人比较喜欢吃…」他说著,也给自己的豆花加了一撮,喝了一口,又赶紧将它挑了出去。

旁边小二经过,随口说了一句:「当初使君家黄姑娘,出了名的喜欢香芹,她的豆花里都要放一小撮的。」

「真的?」周子秦又抓了一把撒了进去,欢快地喝了起来,「哎,这么一说的话,确实别有风味!」

李舒白转过目光望著黄梓瑕,眼角微微一扬,竟是戏谑的一抹笑意。

黄梓瑕受宠若惊,捧著自己的碗愉快地把剩下的所有豆花喝完了。

等她放下碗,李舒白站起来,对周子秦与张行英说道:「我与表弟准备今日在成都逛一逛,失陪了。」

周子秦也赶紧喝掉了加香芹叶的豆花,说:「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赶紧上街巡视一番了,下午要是有空,我还想去夔王失踪的山林那边查看呢…」

「我觉得不需去那边查看了。」李舒白随口说。

周子秦愣了愣,问:「为什么?」

「因为…」他凑到周子秦耳边,低声说,「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周子秦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

「别这么惊讶,敌暗我明,自然要易容一下。」

周子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结结巴巴地低声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先把你脸上的惊讶收一收。」

可周子秦面部表情向来最为丰富,让他收一收简直是不可能的,勉强镇定一点,也只能瞒瞒张行英这样的实心人。

「你可以邀请我到使君府做客,就说是你新结识的朋友,你爹应该懂得怎么做。」

「是…」周子秦赶紧点头,一边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动作又不对劲了,赶紧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情,点头说:「嗯,可以呀,既然你是李明公介绍来的,要求见我爹又有何难呀?刚好我现在有空,赶紧走吧!」

黄梓瑕跟著李舒白站起,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感觉到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所以他一边走,一边不停转头看著她,等出了门,他才有意和她一起落到后面,小心地凑近她,低声问:「崇古?」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

他顿时又惊又喜,忍不住抬起手肘撞了她的肩一下,抬手就要去揽她的脖子。

李舒白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淡淡地说:「少惹人注意。」

周子秦对著黄梓瑕吐吐舌头,缩著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李明公介绍的?哪个李明公?不见不见。」

周庠一听周子秦说李明公,顿时没好气地呵斥他:「是不是对方又给你找什么干尸啊古尸的了?闲著没事带什么人来见我?」

「周使君,这回你可误会子秦了。」李舒白在旁边笑道。

周庠一听见他的声音,顿时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等抬头一看见他,又摸不著头脑,端详半晌不敢说话。

「使君没看错,就是我。」

周庠立即将旁边所有人都屏退了,然后赶紧行礼见过:「夔王爷恕罪!此次王爷在蜀郡遇刺,下官实在是难辞其咎…」

「你初到蜀郡,上下尚不熟悉,何须承担这个责任?」李舒白示意他无须多礼,然后又说,「此事幕后凶手尚未明晰,希望使君能助我一臂之力,暂时先不声张,尽快揪出幕后黑手。」

「是!下官谨遵王爷之命!」

李舒白停了一停,又问:「岐乐郡主…不知如今怎么样?」

周庠叹了口气,脸上顿时化出一片悲怆:「郡主不幸,已经…夭亡了!」

李舒白默然闭上眼睛,黄梓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紧抿的双唇。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一日,李舒白对她说过的话。

在他最痛苦伤心的时候,只有岐乐郡主,握住了他的手。

她默然站在他的身后,看见他的睫毛微微一颤,但很快,便听到他的声音,依然冷淡如常:「相信周使君会安排好她的后事。」

周庠赶紧说:「已经遣使至长安报丧,郡主的身躯,我们也自好好保管著。」

「我的侍卫们,如今有几人逃脱?」

周庠面露叹息之色,说:「王爷身边逃回来的侍卫与宦官,如今不过十数人,身上大小都有伤势,均在节度使范将军那边养伤。不知王爷可要前往那边看望,也让范将军停止山林搜索?」

「我如今刚刚脱离险境,前去节度使府,被人发觉了,难道不是又要陷入敌暗我明的境地?何况让他在山林中再搜索一下,或许也能多寻得几人回来。」李舒白说著,略一沉吟,「又问,救回的人中,可有景字开头的?」

「这个…下官倒是不知…」

「罢了。」他便不再问了。

周庠又想起一件事,赶紧说,「还有,下官与范节度一起到王爷出事的地方查看现场,在王爷车中发现了一只琉璃盏,里面有一条小红鱼,尚在游动…」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问:「如今在何处?」

「在范大人那边。」节度使的权力自然比郡守要大,他要拿走,周庠自然拦不住。

「那就先放在他那边吧。我想节度使不至于寻不出一个会养鱼的人。」

周子秦觉得自己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他觉得自己走在街上,简直是辉光熠熠,耀眼夺目。

原因是——左边那个跟著他一起骑马巡逻的人,是名震京城的神探杨崇古,而右边那个漫不经心欣赏街景的人更不得了,本朝夔王李舒白。

带著这样两个人出公干,自己简直就是人生赢家有没有!

只是…出的公干,好像有点不入流…

「大娘,你这堆莲蓬长得不错哈,水嫩嫩的——就是好像铺到街中心了,要是别人骑马太快,把您踢到了可怎么办?对对对…赶紧的,我帮您挪到后面去…」

「哎,大哥,你这糖人虽然吹得好,但是在这样尘土飞扬的街上摆著,它不干净呀对不对?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那边大榕树下吹,来来来我帮你抬过去…」

「二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这么标致一个女子,干嘛出来当街卖羊肉?是,大唐律法是没有禁止女子卖羊肉,但是你看你这模样还抛头露面,个个大小伙子都来争著买你的肉,街上都堵住了不是…」

那位二姑娘手中持刀,横了周子秦一眼:「怎么啦?堂堂周少捕头就来管街头这些破事?有本事您去山上赶紧把夔王爷找回来呀!全天下百姓都感谢您!」

周子秦左手一个莲蓬,右手一个糖人,站在她面前毫无还击之力:「这个…马队已经上山了,我去了也没啥帮助…」

二姑娘一边给客人剁排骨,一边嘴巴更利索了:「那您有空上义庄去转转呀,那儿不但凉快,还有多少尸体沉冤待雪等著少捕头您大显身手哪!」

黄梓瑕在后面饶有兴致地看著他们斗嘴,一边打量著这位二姑娘。她大约不到二十岁,个子娇小,一张标致的圆脸,还有蜀郡大部分姑娘一样粉嫩白皙的皮肤,十分可爱。

周子秦完全落败,只能怏怏地转身上马,然后对黄梓瑕说:「她说起义庄啊,我想起一件事,崇古,这事儿吧,我觉得可能有点问题,但可能又没什么问题…总之就是没任何头绪,就等著你过来帮我呢!」

「我和你过去看看。」黄梓瑕说著,回头看李舒白,轻声说,「您如今身体还未痊愈,不能劳累,何况验尸这种事情,我和子秦过去查看一下即可。」

李舒白点头,说:「你也不要太过劳累了,数日奔波,也要好好休息。」

黄梓瑕觉得心口微微流过一阵暖意,点头道:「是。」

「还有…代我祭奠一下岐乐郡主。」

以前经常爬义庄窗户偷偷进去看尸体的周子秦,现在可算是熬出头了,大摇大摆骑马从大门进去,而且直接就招呼里面的看守:「姜老伯,我来看蜀郡最好看的那具尸体来了!」

姜老伯满脸堆笑,脸上带著一丝不自然的尴尬:「哎哟,少捕头啊,您可太较真儿啦!又、又来看啦?」

周子秦从马上下来,说:「这回我不仅自己看,而且还带了别人来看。这位是我们新来的…呃,捕快,断案很有一手,我带她来看看。」

姜老伯赶紧朝他们点头哈腰,看了看黄梓瑕,有点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位小哥…依稀好像在哪里见过呀?」

以前没少和他打交道的黄梓瑕笑了笑,为免麻烦,也不说话。

姜老伯皱眉回想著,等见周子秦带著人就往里面走,又赶紧叫住了:「少捕头,少捕头…」

周子秦回头看他:「怎么了?」

「那…那具尸体啊…」他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腐坏了?不会吧?」周子秦顿时大急,「不能啊!放在那么冷的冰窖里怎么还这么快腐坏了?」

「这倒不是,而是…」姜老伯一脸心虚,说话都差点咬到舌头了,「之前来了个女人,说是那个死者的姐妹,想来看一看妹妹的遗体。我看她不像是坏人,就,就带她下去了。」

「她现在人呢?」周子秦问。

「在里面拜祭呢…」姜老伯摸著自己的袖子,那里垂下一块,也不知那个女人给了他多少钱。

蜀郡的义庄,是黄梓瑕最为熟悉的地方之一。

她先去义庄的档案柜内,取出了照例在这边会存放一份的验尸誊本,翻开来看记录。

最新的一册,誊抄著「松花里傅宅殉情双命案」。

验尸者是蒋松霖,本郡老仵作。

验:男尸一,女尸一。

男尸身长六尺,三十七岁,体型微丰,身著素色细麻衣,素丝履,仰躺于傅氏女素日寝睡之矮床,面容微有扭曲,躯体平展舒缓,有轻微腹泻症状。

女尸身长五尺二寸,年约三十不到许,丰纤合度,挽盘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仰卧男尸右侧。左手与男尸右手交握,两人十指由于尸僵而紧握,难以松开。右手指尖略为发黑,似为沾染颜料。

经验查,男女尸俱无外力损伤痕迹,显为中毒身亡。中毒事件为前一日酉时至戌时之间。

毒物推断为:砒霜。

她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跟在周子秦身后,进了陈尸房内。

里面几张空的竹床,屋内侧一个地窖入口。他们顺著台阶走下去,越下越深,越来越冷。蜀郡夏日炎热,尸体很难保持住,所以两年前重修义庄时,禹宣与她一起商讨出了一个办法,在陈尸房内深挖出数个地窖,用青砖厚厚砌墙,只开几个小风门通风。又多设厚门,冬天的时候取冰放在里面,盛夏的时候如果进出不是特别频繁,里面的冰块可能一夏都不会融化殆尽,十分适合保存尸体。

顺著台阶越往下,里面的寒气越是逼人。而在这样的阴寒之中,唯有他们手中的小灯投下些微的光,在周围的石墙上摇晃,更显得阴冷。

周子秦带他们进了玄字型大小小室,那里面透出了隐隐的烛光,有个女子正站在一具尸体前,一动不动地站著。

那身上的布衣与简单挽著的发髻虽然简素,但她那纤细匀长的身影,让他们顿时认出了她是谁。

正是这一代的公孙大娘,公孙鸢。

黄梓瑕立即便知道了周子秦口中这具蜀郡最美的尸体是谁。

他们两人走近,公孙鸢回头瞧了一眼,烛火在周围的冰块折射之下,如同数条跳动的虹霓在她周身萦绕,让她整个人不可逼视,连满脸的泪都显得晶莹剔透。

她抬手擦去眼泪,向著他们裣衽为礼,声音喑哑道:「周捕头恕罪!我从扬州赶来这边,却未能见到小妹最后一面,因怕成为终身之憾,所以才央求姜老哥让我进来看一眼,还请周捕头见谅。」

周子秦赶紧说:「不碍事,只要你不动不碰就行,。」

「我知道的…我只站在这里看著,绝没有近前触碰…」她说著,刚擦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我知道…阿阮躺在这里,必定很冷的。」

周子秦说道:「此案其实也算是结案了,她与情郎应当是确定殉情无疑。那位温阳家中尚有远亲,说愿意将他们二人一同收殓,早日入土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公孙鸢望著傅辛阮的尸身,勉强点了一下头,说:「或者…等我的几位姐妹过来,至少让她们也见阿阮最后一面吧。」

周子秦点头,说:「那也可以的。」

公孙鸢向他再拜致谢。

黄梓瑕持灯走到尸体面前,示意周子秦过来。周子秦见覆盖尸体的白布只被公孙鸢拉到脖子处,露出傅辛阮的脸,便直接将整张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黄梓瑕持灯仔细照了傅辛阮一遍。她衣服穿得还算整齐,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等,与验尸档上所记并无二致。而她的身材,确实如周子秦所说的,是难得一见的完美尸身。虽然冻得肌肉发青发硬,但她肌体滑腻洁白,身材丰纤合度,想必活著的时候,是个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的美人。

她扫了一遍之后,著重看了傅辛阮的双手,她的手指修长匀称,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验尸档上所说,呈现一种不太均匀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肤上,尤为显目。

她端详许久,抬手去擦了几下,冰冷一片,没有擦掉。她又俯头闻了闻,但尸体冰冻已久,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气味了。

她微微皱眉,将傅辛阮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处。周子秦说道:「我已经查过两遍了,确是服毒身亡。」

「嗯…确实是的。」她点头肯定,轻扯过白布将尸体再度蒙好。冰窖内寒冷无比,他们都是身著夏衣,在这边说话验尸,早已冻得手脚冰凉,见再无其他发现,黄梓瑕便对公孙鸢说道:「大娘,怕灯火熏化了太多冰块,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孙鸢点头,默然又凝望了静静躺在那里的傅辛阮一眼,顺著台阶走上去了。

黄梓瑕又去了天字型大小小室,岐乐郡主的尸身果然停在这里。圆圆的一张脸,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已经永远闭上。她身上的毒针被取下了,尸身却依然呈现那种青黑的颜色,显见毒性剧烈。

周子秦在她身后说:「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将岐乐郡主的衣领稍微拉低一点,看见她脖子和胸口的针孔,已经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周子秦细细查看过,又说:「这些针看来又急又快又密,应该是机括发射的,不是被人刺进去的。」

黄梓瑕点头,心想,当时李舒白能躲过那些毒针,真是厉害——也可能,这是在长久的经历中养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个刺客,但又没有头绪,想著李舒白既然与他熟悉,应该是对此事已经有了把握了,所以也不再多想,将岐乐郡主的尸身又重新用白布轻轻蒙好。

姜老头今日犯事被逮个正著,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给他们备下了水盆和茶点。

黄梓瑕在盆中净了手,又挽留公孙鸢道:「大娘与我们一起用些茶点吧,关于你的小妹,我们还有些许事情需要向您查证,还请不吝赐教。」

公孙鸢点头,便在桌边与他们一起跪坐下来。周子秦亲自给她们分茶,又殷勤地给她们拿点心。

公孙鸢却无心用茶点,只捧著茶盏说道:「十八年前,我们曾有六个姐妹,因各自钦佩对方的艺业,所以在扬州结拜为异姓姐妹,相约终身扶持,相互依靠。当时我有个故人,一掷千金为我们建了云韶院,因此坊间称我们六人为云韶六女。」

周子秦说道:「这个我也曾在京中听锦奴说过。」

「是的,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踪之后,论起扬州琵琶,她是第一。」

黄梓瑕不知她知道锦奴死了没有,但她想,公孙鸢必定不知道,锦奴就是死在她那个失踪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们几个人各有所长,像我就是擅长健舞,三妹兰黛擅长软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声被誉为天下绝响…而阿阮,则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不是出来抛头露面的人,因她擅长的,是编舞。」公孙鸢叹了口气,轻声说,「几年前,阿阮受蜀中几个歌舞伎院所邀,过来帮她们编一支大曲。本来说好两月就回,谁知她认识了温阳,便一月延过一月。我们听她在信中说温阳妻子早逝,觉得当续弦也不算什么,便任由她留在这边了。后来因温阳父母反对儿子娶一个乐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扬州过了几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与温阳重逢,知晓他父母均亡,于是又随他到了蜀郡。前月,她写信告知我们,温阳守孝期满,两人即将成亲。我们几位姐妹都互相联络,蒲州的三妹与苏州的四妹也都约好了要一同前来。唯有我因是大姐,想著早日过来帮她筹措婚事,便早于其他人动身,谁知到了蜀郡之后,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激动,眼中含著盈盈泪珠,但强制著不让掉下来。她望著周子秦,说道:「听说周公子您是皇上钦点的蜀郡总捕头,我想您一定也会觉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这么久,终于即将与情郎得成比翼。他们如今无牵无碍,相爱至深,为什么却选在成亲之前双双殉情呢?我觉得,其中必有内情!」

周子秦点头,说道:「这的确有悖常理!」

黄梓瑕又问:「温阳在外面,可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

「并没有。我也寻到了温阳邻居家,据说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后,他深居简出,并不怎么与人接触。因他家中有山林资产,每年收入不错,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读书画画,是个性脾气都十分温和的人。这一点,与阿阮信上对我们说的,也十分相符。」

「那么,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么异常吗?」

「不知道…阿阮擅长的是编舞与编乐,所以,她平时深居简出,在成都也只租赁了一间小屋,身边一个仆妇而已。如今即将嫁入温家,那个仆妇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孙鸢含泪摇头道,「而她素日帮助编舞的几个歌舞院,只说她殉情前两日还到她们那边去告辞,当时她通身光彩,容光焕发,实在令人想不到,她竟会在数日后便与男方一起自尽了…」

黄梓瑕若有所思,点头道:「这样说来,确实是十分蹊跷。十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没了,却在成亲之前两人自尽,怎么想,都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还望周公子能重新彻查此案,公孙鸢感激不尽!」她望著周子秦,一双盈盈含泪的眼让周子秦不自觉便点了头,说:「放心吧,身为蜀郡总捕头,此案我义不容辞!」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