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旧十六

夜雨惊风

黄梓瑕跟在周子秦身后,沿著薜荔垂落的走廊走到东首的房门前。周子秦给她将阿墨拉过来,说:「今晚被褥洗脚什么的,明早打水洗漱什么的,有事你就叫他,要是他做得不好,你就给他颜色看看!」

黄梓瑕想起当初周子秦被铜人差点压扁,而这两人还处变不惊翻花绳的情景,在心里想,估计没辙,你给了多少年颜色了,他什么时候理你了吗?

幸好她对这边十分熟悉,所以叫阿墨去柜子中抱了被子出来,给自己铺好,又去柜子中挑了两条新巾子,让阿墨到厨房提了一捅热水过来。

阿墨懒惰成性,但毕竟她是夔王身边的人,哪敢怠慢,赶紧给端茶送水,铺床叠被,比伺候周子秦殷勤多了。

黄梓瑕关门洗了脸和脚,擦了擦身子,就觉得一天奔波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她躺在床上,还在想自己旧地重游,会不会失眠。谁知睡意涌来,不一会儿,她已经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招手叫自己过去。

她赶紧走了两步,觉得走路的感觉不对劲,于是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穿的是绣折枝海棠的百褶裙,并不是宦官的服饰,她一个没注意,差点就踩到自己裙角了。

黄梓瑕开开心心地提起裙角,向著他们奔去,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在一起。周围是一片茫茫,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方圆丈许,他们四人围坐在石桌旁边,头顶一株桂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浓浓地笼罩在他们身边。

每个人都在开心地说话,但黄梓瑕听不懂。所以她只抱住母亲的手臂,像以往一样,娇嗔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臂上,含笑望著大家。

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既然大家都很开心,所以她也一直笑著。桂花一颗颗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石桌上,越来越多,金黄璀璨。

或许是那种香气太过浓郁,那种欢喜太过令人迷醉,黄梓瑕笑著,靠在母亲的身上,在开心快乐之中,渐觉恍惚。所以她笑著闭上眼睛,任由桂花和阳光落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阳光和香甜的桂花香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睁开眼睛看向周围。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眼前所见的,依然只有丈许方圆大小。她的父母和哥哥,躺在床板之上,覆盖著白布,静静地停在青砖地上。

一点声息也没有,她身边的一切都凝固了。

她看著亲人们的尸体,站在不知道远还是近的地方,她呆若木鸡地看著,连呼吸都忘却了,连心跳都停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动不动站了多久,然后忽然在心里想,原来是梦啊,原来自己,又陷入这个梦里了。

就像是魔咒破解,她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梦境在她面前骤然破碎。除了近乎窒息的心口剧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沉重地呼吸著,瞪大眼睛看著周围的一切。

这熟悉的陈设,这记忆中的景致。就连梁柱上所雕刻的图案都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地方。

她回来了,回到了川蜀郡守府,回到了自己度过人生最美好的那些时光的地方,回到了让自己此生最痛苦的地方。

她用力攥著被子,她的手和身体颤抖得那么厉害,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用力地大口呼吸著,眼前的黑潮终于渐渐退去,耳边的轰鸣终于淡去,她也终于重新再活了过来。

耳边传来鸟雀在枝头跳跃和鸣叫的声音,其余什么声响也没有。

她木然从床上坐起,推窗外望。已经是日上三竿,窗前累累垂垂的薜荔上挂著晶莹露水,反射著日光斑斓的色彩。可以看见一角的荷塘,那里还零星开著夏日最后的几朵荷花。

黄梓瑕呆呆地望著窗外,望著这个郡守府,望著自己曾经无比美好的那些年华,也望著自己已经永远死去的少女时光。

许久,她才摇了摇头,将所有一切暂时先丢在脑后。她对自己说:「黄梓瑕,千万不要做你最看不起的那种意志不坚者。你如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你如今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如今能走向的,只有一个终点。」

她用昨晚剩下的水洗漱之后,开门走出去。

站在东侧厢房的廊下,眼前日光耀眼。她一眼便看见对面西花厅之中,四下敞开的门窗之内,正坐在那里用早膳的三个人。

面朝著她的正是周子秦,手中捏著包子朝她大幅度招手:「崇古,快点过来,肚子饿了吧?」

而坐在他左右的两个人,熟悉无比的侧面,正是李舒白和张行英。

她赶紧穿过小庭,过去见过李舒白:「王爷一早来到这边,不知有何要事?」

「听说郡守府的点心十分出色,因此我特意未用早点,从节度府过来品尝一下。」李舒白手托一小碟粥说。

黄梓瑕向他点头,坐在小方桌空著的一边,一边给自己盛蛋花汤,一边对他说道:「是,郡守府的厨娘,有几位在蜀郡十分出名。尤其是管点心的郑娘子,她和手下两个师傅都是百里挑一的手艺。」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的?连我都不知道呢…」

「你忘记上次我们对府中所有人进行过调查了吗?」李舒白波澜不惊地问。

周子秦顿时一脸敬佩:「你们记性太好了!」

张行英埋头喝粥吃馒头,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李舒白问黄梓瑕:「这几日你们辛苦奔波,案件进展如何?」

黄梓瑕放下鸡蛋汤,说道:「目前看来,齐腾的死,应该与傅辛阮、温阳的殉情案,以及汤珠娘的死有关。」

李舒白瞥了周子秦一眼,问:「与郡守府当初的血案呢?」

黄梓瑕略一思索,说:「或许并无关系。」

「我倒觉得,是有关系的。」李舒白不疾不徐,任凭摸不著头脑的周子秦愕然睁大眼睛,「听说,此案禹宣也被牵扯入内。所以,几个案件,就被一个相同的人串联起来了,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他与所有案件,所有死者,都有难以撇清的关系。」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他又问。

黄梓瑕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会去拜访他。」

周子秦立即提议:「我们今天去他那边走一趟吧!」

「嗯。」黄梓瑕应著,然后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张行英:「张二哥,我记得你遇险并与景毓相逢的那一天,在掉下山崖的时候,是被一个骑马的人撞下去的?」

「也不算撞,但是他从山崖拐角处忽然出现,转弯时也不稍微勒一下马匹。那疾奔而来的马忽然就向我冲来,把我吓了一跳,所以才失足滑下了山崖。」张行英赶紧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一口吃完,说,「所以,他可能不是故意撞我,但我确实是被他害得坠崖的。」

周子秦有点糊涂,问:「汤珠娘的死,和张二哥坠崖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记得,那几日夔王失踪,西川军在搜索救援时封锁了进出道路,一律不准车马进入山道。所以,汤珠娘回家的时候,是雇不到车而走回去的,张二哥也是一路在山道上走,才被对方冲撞。」

周子秦顿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崇古!你的意思是…下令封山的这个人有问题?」

「谁没事封锁道路设这么大的一个局?」黄梓瑕都无语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当时已经禁止车马进出好几天了,那么,那个将张二哥撞下山崖的人,又是怎么能骑马在山道上行走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刺客!肯定是当时行刺王爷的刺客,被滞留在山林之中了,好几天都没进出,所以才会骑著马出现在山道上!」

这下连李舒白都忍不住了,无语地将头扭向一边。

黄梓瑕毕竟与周子秦交情不浅,勉强耐得住,又问:「如果是这样的话,山道上常有西川军搜寻队伍,他怎么敢直接在道上纵马狂奔?后来又怎么没有传出抓到刺客的消息?」

周子秦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的左右看著,凑到他们面前问:「你们的意思是…刺客是西川军认识的人?」

黄梓瑕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按住自己的额头,手肘重重地拄在了桌子上:「子秦兄,我的意思是,这个在山道上骑马横冲直撞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西川军的人,或者,至少是他们认识的人。」

周子秦忽闪著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们,不明白这与破案有什么关系。

黄梓瑕问张行英:「你还记得当时马上那个人的样子 吗?」

「呃…因为马来得太快,直冲过来,而我当时又马上就摔下去了,所以并未看清。」张行英老实地说。

黄梓瑕又问:「那身材感觉,是否接近禹宣?」

张行英顿时摇头:「禹学正是我的恩公,我也见过多次。我感觉他和那个人毫无相似之处。」

黄梓瑕转头看著李舒白,说:「所以,禹宣虽与这几起案件均有关联,但他与西川军并不熟,估计能在那时候纵马进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与汤珠娘的死,从可能性上来说,联系应该不大。」

李舒白皱眉道:「虽然汤珠娘的死与他并无关联,但傅辛阮、齐腾,以及——郡守府的血案,不得不说,他都是关键人物,这一点,你不能回避。」

黄梓瑕默然许久,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我会特别关注他。」

李舒白也不再说什么,顾自吃自己的点心去了。

周子秦觉得气氛有点尴尬,赶紧捏著包子「哈哈哈」大笑出来:「哎,一抓就是我最喜欢的豆沙包!是我运气好,还是厨娘喜欢我啊?」

没人理他,他的笑声在花厅之中回荡,显得更加尴尬。

周子秦只好蔫蔫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后问黄梓瑕:「崇古,我们今天去哪儿比较好?」

黄梓瑕顿了顿,抬眼看向李舒白,见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你去禹宣那里,我去公孙大娘那边。」

周子秦诧异了:「咦?干嘛要分头行动?我们一起去找禹宣嘛!你不是说禹宣这个人长得又好,人品又好,性格又好,脾气又好吗?去嘛去嘛,和他相处很愉快的!」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梓瑕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她简直服了周子秦,专门找人的死穴捅刀。

耳边传来张行英的咳嗽声,仿佛是被豆浆呛到了——就连张行英这样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可周子秦偏偏不知道!

黄梓瑕偷偷地抬眼看李舒白,发现他终于看向了自己,可面容上却不是她原先预想的那种暴风雷霆,而是一种云淡风轻的微笑。

他含笑望著她,说:「这个案子,既然子秦需要你,你自当一力配合,有些事情,也无需介意太多。禹宣那边,你和子秦一起去又有何不可?」

「…是。」她赶紧低声应了。

「我今日应邀视察西川军,待会儿就要出发。你与子秦去吧,切勿太过劳累。」他说著,接过背后侍立的下人手中的茶,漱口之后站起来,向外走去。

张行英赶紧跟著他走出去。周子秦和黄梓瑕都站起送他。

在走过黄梓瑕身边时,他忽然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我,你说过会陪在我身边,我记得。」

听著他坦荡荡的轻松话语,她觉得心口那一块重石陡然放下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微笑意,说:「嗯,我也记得呢。」

黄梓瑕带著周子秦抄近路到了涵元桥畔禹宣宅第。

急于见到禹宣的周子秦一脸激动,凑到门上啪啪扣著门环,别人叩门都是两三下,他倒好,一连扣了足有十七八下,差点连门环都被扯下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里面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两人正在等待,旁边有个蹲在地上拔草的老大娘抬起头,说:「估计禹举子不在家,别敲了。」

「哦…」周子秦怏怏地停下了手,「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老大娘显然不知道,没理会他,继续蹲著找地上的草。

黄梓瑕便问:「婆婆,您找什么呀?」

「哦,手背上长了几颗鼠痣,我得找两棵旱莲草擦一擦。」老大娘说著,拔起一颗草来看了看,揣在怀里了。

黄梓瑕知道,这是鳢肠,俗称旱莲草,止血消肿,拿来擦手上的鼠痣,不几日鼠痣便会收缩掉落。

她便说道说:「这草确实不错,就是汁液会在手上留下黑色痕迹,轻易洗不掉的,要多用些皂角。」

「老婆子人老了,皮肤也黑了,看不太出来,没啥。」

黄梓瑕的脑中,陡然闪过那几个画面。

傅辛阮的手指上,那黑色的痕迹。公孙鸢看向齐腾的手,若有所思。齐腾死后,手上那几个细小的疤痕。

她站在柳树之下,忽然觉得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来。

周子秦见她沉默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缓缓地说,「你把最珍贵的东西捧给别人,而别人却厌烦得急于摆脱,真是不值得啊。」

周子秦莫名其妙,还在想著,身后门终于打开了,禹宣站在门内,一身普通青衣,却愈发衬得他清致挺拔。

他的身后,还站著一个人。他身披袈裟,面容苍老,身材瘦削,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正是广度寺内的沐善法师。

他们没想到沐善法师居然会在禹宣家中,都十分诧异,向他合十行礼后。

沐善法师笑道:「先客让后客,老衲便先告辞了。」

黄梓瑕赶紧说道:「法师先留步,我们正有事情想要请教您呢。」

沐善法师「哦」了一声,看向周子秦。

周子秦赶紧说:「成都府捕快周子秦。」

沐善法师神色一沉,但随即便笑道:「不知公门中人,找我方外之人有何贵干啊?」

「法师,请。」黄梓瑕向内伸手延请。

四人绕过了粉墙照壁,便看见天井中的睡莲,青紫色的花朵正在开放。他们在堂上坐下,正面对著一池青莲。

禹宣到后堂去煮茶,三人坐在堂上,一时气氛尴尬。

黄梓瑕先开口,问:「法师今日驾临,不知可是找禹宣研讨佛法么?」

沐善法师点头,合十笑道:「禹施主于佛法常有独到见解,老衲常来谈论,觉心清气和。老衲明日就要上京,但见禹施主似有心事,因此今日先来与禹施主道别。」

「大师真是有心。」黄梓瑕说著,又问:「不知大师与禹宣是如何认识的呢?」

「是前年底了,禹施主中举不久,晴园举行诗会,陈伦云邀我前去。当时诗会虽有十数人,但禹施主风姿卓绝,我于众人之中看见他,便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沐善法师叹道,「后来禹施主的义父黄郡守一家出事之后,他郁积在胸,因此自尽。齐判官虽救了他,但见他心如死灰,于是便请我前去疏导,自此禹施主与我来往渐多。」

黄梓瑕点头,又叹道:「我也听说,齐判官与大师来往颇多。」

沐善法师点头道:「阿弥陀佛,齐施主在老衲这边也是常来常往的,他言语风趣,常带笑容。只可惜英年早逝,成都府少了一个妙人啊…」

周子秦赶紧道:「大师真是普度众生,禹宣当日自尽,也全是靠大师才打消了轻生念头。」

沐善法师面上虽还挂著笑意,但目光游移不定:「是啊,凡俗之人谁能离却红尘万丈呢?禹施主想要以一死解脱烦恼,总是缘木求鱼。」

黄梓瑕便问:「这么说,法师也是知道禹宣的烦恼?」

沐善法师说道:「自然知道。他身为黄郡守义子,又人人皆知黄家姑娘为他而毒杀全家。他深恨自己害得恩人一家家破人亡,因此内疚不已,将一切罪责都算到了自己头上,心魔深种,因此偏激了…」

「我看他如今常有头痛,不知这是心病还是自杀后留下的病根呢?」黄梓瑕又问。

沐善法师叹道:「依我看来,该是二者皆有。」

黄梓瑕点头,又问:「请法师恕弟子好奇,听齐判官的管家说,法师曾到京城游历,并带了一条阿伽什涅回蜀,赠送给齐判官?」

「是啊,老衲于京中偶得贵人相赠,于是便带回成都府。谁知后来在经书上看到此鱼嗜血不祥,怕是不合佛门清净,正想是不是要放生为好,刚巧齐判官前来探访,对小鱼颇为喜爱,我明言告知,他却不以为意,将小鱼讨了去——唉,恐怕是我误了他,给他带去了血光之灾啊。」

「法师思虑过甚了。那不过是一条小鱼,何来不祥只说?法师难道不曾听说,夔王身边也常携带一条小鱼吗?也正是阿伽什涅。」黄梓瑕说道。

沐善禅师见她说及夔王,赶紧合十轻诵佛号:「阿弥陀佛,夔王万金之躯,得上天庇佑,自非区区小鱼可损及万一。」

「而且,据说齐判官那条小鱼,已经不见了?」

沐善禅师神情一僵,但随即便笑道:「心中无愧,波澜不惊,外物又何能妨碍自身呢?只要坚守自身,小鱼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见老和尚又开始转移话题,黄梓瑕只好又绕回来:「齐判官既然如此喜欢禅师送给他的小鱼,不知为何又没有妥善养护?不知那条鱼,如今又在何处呢?我曾向禹宣询问过此事,但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在他的家宅中,也并无这条鱼的下落。听管家齐福说曾听齐判官对禅师提及,不知可有此事?」

沐善禅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语调越显缓慢:「实有其事。那条鱼…是被禹施主弄死了。」

这下就连周子秦都诧异了:「听说阿伽什涅生命力极强,足有百年寿命。禹宣无缘无故,怎么会弄死这条鱼呢?」

「想是他病情发作,一时不察,将养鱼的缸摔破了。就算阿伽什涅再顽强,失去了水始终无法再活下去。」

黄梓瑕见他答得滴水不漏,也只能点头,说:「原来如此…关于此鱼,弟子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请问法师是否可以赐教?」

沐善法师表示许可,她才问:「关于那条鱼,阿伽什涅,请法师为我们讲一讲来历,何人所赠,如何得来,可否?」

「鱼…」沐善法师犹豫著,许久才点头道,「我出家之后,不喜黄白,与尘俗之物无缘。因此我之前上京,王公公便给我送了几卷玄奘法师亲手所抄的经书,还有那一条阿伽什涅。据说此鱼乃佛祖面前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天生带有佛性。我带回成都府之后,因为齐腾喜欢这条鱼,向我讨要多次,我也觉得自己一个和尚,何必蓄养生灵,所以便送给了他。」

说到了鱼,周子秦又想起一事,赶紧将那个双鱼镯子从自己的怀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法师,这个…」

话音未落,沐善法师已经猛地将手一缩,似乎不敢触碰。他年纪老迈,举止缓慢,此时骤然动作,令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一惊,觉察到了异样。

而沐善法师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失态,但一时却不知如何掩饰,只能仓促问:「这…这是何物?」

黄梓瑕抢先问:「法师之前见过此物吗?」

沐善法师迟疑一下,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毕竟骗不过人,只能说:「是,这是齐判官所有之物,我曾见过。」

「啊?原来法师也知道此物啊?」周子秦赶紧说,「这是我们在此案中找到的一件证物,齐判官在世的时候,曾说死者之物或许不洁,让我们来找禅师以法力净化此物。我二人今日前来,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沐善法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镯子,欲言又止。

黄梓瑕问:「法师,可能净化此物么?」

沐善法师摇头道:「此物…不祥,净化无益,不如埋入黄郡守夫人墓中,也好了结。」

周子秦还茫然不觉,而黄梓瑕则缓缓问:「原来,法师早知此物是黄梓瑕所有?不知是否齐判官告知于你?」

沐善法师迟疑道:「适才是周捕头说涉及此案…」

「我说的是松花里殉情案,而齐判官又购买了此镯,我们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周子秦迷迷瞪瞪道问,「而大师又如何知道此镯属于黄梓瑕?难道黄郡守家一案,与此镯有相关联之处?」

「这…」沐善法师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黄梓瑕正色道:「老禅师虽是佛门中人,但官府办案,还请禅师如实述说,为我等答疑解惑,否则,怕我们误会了其中原委,使法师牵扯到是非。」

沐善法师两条倒挂的眉毛耷拉得更加下来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是…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二位尽管问吧。」

黄梓瑕先问:「不知法师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这个镯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这镯子与黄郡守家有关?」

「是年初了,禹宣自杀的那一次,我到齐判官宅中探望时,禹宣看见这镯子,神情反应颇为激烈。而齐判官对我说,这是黄府旧物,禹宣当初送给黄家姑娘的,所以如今他看到此物,便每每忆及当初,情绪癫狂不可自拔。」

「那么,最后这镯子,齐判官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这个我便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这镯子如何会到了周少捕头的手中,又牵扯到什么松花里命案。」沐善法师眼睛微眯,端详著那个镯子,若有所思,「只因这镯子造型独特,因此我记得它…」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从堂后的门口传来。三人立即转头看去,禹宣站在那里,手中的茶壶与杯盘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尚在地上袅袅冒著热气,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死死地盯著那个镯子,脸色惨白,一如死灰。

黄梓瑕慢慢地站了起来。

周子秦不明所以,将那个镯子拿起来,看看镯子,又看看禹宣,问:「禹兄,你是看这个吗?」

禹宣的双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终于从恍惚之中醒了过来,如梦初醒般蹲下,赶紧收拾地上的杯盘碎片。

黄梓瑕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与他一起收拾碎瓷片,低声问:「怎么了?」

「忽然,有点头晕。」他说著,头埋得低低的,唯有那浓长的睫毛,无法抑制地颤抖著,如同风摧蜻蜓翅翼。

黄梓瑕慢慢地回头,目光从周子秦手中的那个镯子上滑过,落在沐善法师的身上。

他垂首默诵佛经,一张苍老干枯的面容上,唯有一双不泄露任何神情的眼中,残存著一点精光。

吃了一盏茶之后,沐善法师起身告辞。

禹宣与黄梓瑕、周子秦送他到门口,又回来落座。夏末天气,颇为炎热,天井中小小一眼水池,也生不出多少凉快,那热茶的气息一熏,黄梓瑕只觉得自己内衣全都湿了。

禹宣给她递了一柄扇子,她赶紧拿在手中扇著。周子秦一边说著「心静自然凉」,一边却发现没有多余的扇子了,只好苦著一张脸擦汗。他抹了一把汗,可怜巴巴看著黄梓瑕,问:「崇古,扇子借我扇一会儿?」

黄梓瑕摇头,说:「你知道我脸上有易容的,万一被汗泡湿了,可就糟糕了。」

周子秦撅起嘴,说:「我就觉得奇怪嘛,王爷都不再易容了,你是他身边一个小宦官,干嘛还要易容啊?」

黄梓瑕用扇子遮住脸,淡淡地说:「这边有认识我的人。」

「认识又怎么样,他乡遇故知不是挺好的么…」周子秦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赶紧问,「崇古,你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欠了蜀郡某人的钱,怕被追高利贷?」

黄梓瑕对于他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早已习惯,只径自扇著扇子不理他。

周子秦顿时郁闷了,捧住她的手说:「来嘛来嘛,你来求求我,我帮你还钱你看怎么样?」

黄梓瑕甩开他的手,说:「太多了,你还不起。」

周子秦目瞪口呆:「不会吧,难怪你都卖身为奴了…看来只能靠夔王替你还了。」

黄梓瑕无语地低头扇扇子,随口敷衍:「是啊,这辈子我决定靠他了。」

禹宣默然望了她一眼,握著杯子的手在无意间默然收紧,筋节微露。但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给二人又斟了一盏茶。

黄梓瑕端起禹宣斟满的茶,抬眼看著他问:「沐善法师在广度寺多年,怎么之前我却从未听说过?」

禹宣淡淡说道:「你不是最不信神佛的么?我记得义母之前初一十五去郡守府左近的寺庙烧香,你还从不肯跟去呢,何况是郊外明月山上的寺庙。」

黄梓瑕点头,说道:「但沐善法师名声如此显赫,我也该听过才对。」

「沐善法师之前一直云游四方,直到去年才到广度寺禅居,自范节度的儿子范元龙那件事之后,才名声大振——当时你已经离开成都府了。」

周子秦在旁边听著,恍然大悟:「我…我知道了!」

黄梓瑕转头看他,眉尖微微一挑:「什么知道了?」

「崇古,原来你…原来你就是…」他指著她,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

黄梓瑕以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微有诧异:「我是?」

「你们瞒不过我了!我的感觉特别敏锐!」周子秦正色,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发现事实真相了!原来,你,杨崇古,所谓还不清的债,就是欠了禹宣的!」

黄梓瑕扶住自己的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子秦,你确实很敏锐。」

她欠禹宣的,或者禹宣欠她的,似乎都有道理。从这一点上来说,周子秦也是对的。

周子秦得意地看向她,拍拍胸口:「看吧,我洞悉一切,算无遗策!」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用扇子挡住下半张脸,笑了出来。

而禹宣静静望著池上青莲,声息俱无。

黄梓瑕回头看见他的侧面,清冷浑如不似世间人的那侧面曲线,每一条起伏都是如此优美而熟悉。

心口有些东西暗暗地涌了上来,她垂下眼,低声叫他:「禹宣…」

他停了片刻,才回头看她。

黄梓瑕又问:「沐善法师说自己明日就要出行,你可知道他是要前往何处?」

禹宣说道:「去往长安。」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前倾,低声问他:「是去做什么呢?」

「据说有旧友神思恍惚,他前往开导。」

「沐善法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要千里跋涉前去,看来这位旧友,必定不是普通人。」

禹宣听她说著,默然点了点头,说:「只是我对他所见之人没兴趣,因此没有问。若你需要的话,我明日去送他时打听一下。」

「嗯,麻烦你了。」黄梓瑕说著,手捧茶盏转头看周子秦,「今日过来,其实还是为了齐腾一案。但此案我觉得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不知子秦有什么需要问的?」

「当然有!」周子秦十分认真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翻开,一条条问下去,「第一,在齐腾的家中,找到了锺会手书,你看是不是你在温阳家看到的那个?」

禹宣将他带来的那个册页接过来,扫了一眼,点头说:「正是。」

「确定吗?」

「嗯,当时我说是假的,温阳曾作势想要撕掉,但最后又留下了,你看——」他的手指向一个小小缺口,「这个痕迹尚在。」

周子秦点头,在那一条之后打了个勾,然后又看向第二条,问:「黄梓瑕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具体形容一下?」

黄梓瑕只觉得自己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腮帮子,仿佛牙痛一般。

禹宣本就神思不定,听他忽然这样问,顿时恍惚诧异,茫然反问:「什么?」

「就是…我听说你当初住在郡守府内时,和黄梓瑕十分亲近,感情非常好…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关于黄梓瑕的事情,因为,因为…」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自己的耳朵,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十分仰慕黄梓瑕。」

黄梓瑕无语地将脸转向一边,站起来走到池水边看睡莲去了。禹宣的目光一直伴随著她,他凝望著她在睡莲之前的身影,缓缓地应著周子秦的话:「她…和杨公公有点相像。」

周子秦点头:「是啊,两人破案都很厉害,不相上下!」

禹宣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抿唇再不开口。

周子秦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满脸期待,只差摇尾巴了。

黄梓瑕蹲在池边,伸手抚摸睡莲半开半闭的花朵,青蓝色的花朵和她白皙的手轻轻触碰,日光下颜色晕绚,一时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分明。

她回过头看他,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放开了那朵睡莲,站起来说:「既然子秦没事要问,那么我们便先回去了。」

周子秦撅起嘴,不舍地看著她:「崇古,这里茶香花好,再坐一会儿也不错嘛。」

黄梓瑕摇头,说:「我得先回去了。」

周子秦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说:「崇古,回衙门去坐著,了无生趣啊…」

禹宣站起,就在走到睡莲池边时,他终于停住了,轻声叫她:「杨公公…」

黄梓瑕回头看他,静候他说出下面的话。

然而禹宣却始终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看著她,许久许久,才朝著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说:「我送你。」

黄梓瑕默然望著她,看著面前这个照亮了少女时期的美好男子,她抑制著心口的轻微悸动,也向著他露出微笑:「不必了,就此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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