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原雪 第三篇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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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所有孩子转过身去不要看,风砂咬著牙将所有的尸体翻入水中,打扫完了那些血迹。

任飞扬在一边帮著忙,一边看著对岸的高欢。在使出那样雷霆一击后,高欢的动作也有些凝滞缓慢,涉水回到山坡上时,面色已极其苍白,连向来笔直的腰身,也有些弯了下来。

「喂,刚才那一剑叫什么?好霸道呀!」任飞扬不服气地问,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高欢。

高欢仍闭著眼,淡淡道:「地狱雷霆。」

「好名字!」任飞扬嘴角扯了扯,「什么时候我也想领教领教。」

「这个么……」高欢却笑得有些莫测,「迟早。」

这时,一个怯怯的小女孩声音传来:「任叔叔,你的披风。」

任飞扬低头,只见小琪捧著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风,正踮著脚捧上来——经过了方才一事,她看著他时,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与防备,彷佛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带著钦佩而天真的眼神定定的看著他。

任飞扬被这一声「叔叔」叫得浑身不自在,一手抓过披风,顺手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叫我任飞扬好了,别叔叔长叔叔短的。」

「可姑姑让我们这么叫——她说你们两个救了大家,要对叔叔恭敬一点!」小琪眨著眼睛,天真地问,「可好好的,为什么发了大水呢?还有人在水里打架?」

「这个……这个,」任飞扬抓了抓头,想找一个答案,最终只能撇撇嘴:「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啊!反正,是为了你姑姑和你们打的。」

「看这场仗打的……切,当真是莫名其妙。」他不甘,回头问高欢:「喂,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高欢倚树而坐,只摇了摇头。

「原来你也不知道。」任飞扬翻了翻白眼,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叶风砂。

这时,一直跟在小琪后面的男孩子终于鼓足了勇气,怯怯唤了声:「任叔叔。」

又被刺激了一下,任飞扬没好气道:「别叫什么叔叔,行不行?我可不想变得那么老!怎么啦,又有什么事?」

那个男孩子却比小姑娘还扭捏,忸怩了半天,低头道:「对、对不起啊……任叔叔。」

任飞扬奇道:「有什么对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阿诚,把你、把你吊上去……」那孩子低下了头,不安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脸色通红,「姑姑本来说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负了小琪,我和阿诚觉得要替她出气,就把你吊在尚书坊……」

任飞扬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在太平府算是丢足了人,不由火气往上冲,忍不住反手就往这孩子脸上抽去。

那孩子吓了一跳。可以任飞扬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然而任飞扬一掌到了他面颊寸许之处,突地手腕翻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大笑:「这小家伙,可真该死!——不过我可不打小孩子和女人,这是我们任家的家训!」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任飞扬的腿,欢叫:「任叔叔,你不生我的气了?」

「嗯,嗯。」任飞扬被小孩弄得有点尴尬,敷衍。

然而那个孩子却不依不饶,反而更加亲密地蹭了上来,贴到了他腿上,开始缠人:「那么,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这么高的本事,教教我嘛!我想学武功想的发疯了!」

「这个、这个……啊,你先放开!」任飞扬被他缠得无计可施,急切想脱身。

正在他被一个孩子逼得手忙脚乱之时,只听旁边一个沉静柔和的语声道:「小飞,别闹,回来。别打扰任叔叔高叔叔休息,知道么?」

小飞似乎很听风砂的话,立刻放开了手,十二万分不情愿地走了开去。

风砂坐在水边,揽著一群惊魂方定的孩子,不让他们去打扰正在休息的两个人。

她一身湖蓝衫子,长发水般披了下来,几绺已拂到了水面。经过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杀,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单薄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从小琪手里结果那个青瓷坛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摩著,彷佛寻求著某种安慰。

大师兄……自从你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变得这样危机四伏。

然而对著那一群依赖她的孩子们,她却将那一丝恐惧和不安强自按捺下去,不敢表现出来丝毫,因为她知道自己便是那些人的唯一依靠。

此刻,旭日东升,她一身蓝衫,坐在碧水之旁,长长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在水面轻拂。色彩之明丽和谐,静中有动,简直如尘世外的仙境中人。

「真好看。」任飞扬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而且也是个有胆色的女人!」

高欢倚著树,亦已睁开了眼睛往这边看了一眼,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却闪动著复杂而让人费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他看著风砂那边。不过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风砂身边,却凝视著仍在渐渐上涨的水面。虽然被任飞扬一剑截断巨木堵住了绝口,可外面的水仍然急速涌入,不断上涨,「哗哗」地冲撞著,卷起一个个漩涡。

对面大堤上已经有渔村的百姓赶到,开始抢修溃口。

高欢只是静静地观察著什么。突然目光一变,大呼:「小心水里!」

喊声中水面突然破裂,一只苍白的手闪电般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风砂垂落水面的长发,把她拉下水去!——叶风砂被拉得一个踉跄,但她身侧的孩子们及时惊呼著扯住了她,不让她落入水中。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踉跄,她手中的青瓷坛子却跌落水中。风砂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居然顺著那只抓著她头发的手,向著水中俯身下去!

只是一瞬,她的上身已然被拉入水中。

「小心!」来不及多想,高欢低喝一声,手一挥,佩剑化作一道白光,箭般射出。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白光过处,风砂那一绺长发已被齐齐截断!高欢与任飞扬已同时飞身掠出,双双抢到她身侧。在佩剑坠入水面一剎间,高欢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剑。同时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与此同时,任飞扬的剑亦已杀了两位已沉入水中的杀手。

高欢跃出岸边一丈,捞起了在水中沉浮挣扎的风砂。正欲挟著她掠回,但突觉真气不继,一口气提到胸臆便已衰竭,再也无法用提纵,转瞬手中一沉、半身已没入水中。

水下杀机重重,不知还有多少残余的杀手在虎视眈眈。他心知方才体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风砂推入任飞扬怀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断后!」

任飞扬也隐隐感觉到了水下杀机的逼近,此刻也不再多言,一把接过风砂,冲天而起。

就在他发力的瞬间,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急拉!

高欢一眼瞥见,右手反削过去,黑索齐断,任飞扬冲天而起,挟著风砂掠向岸边。

一剑削断了黑索,高欢正待前掠,却突然发觉水流有异。凭著本能,他想也不想地在水下双脚踢出。只听几声模糊的惨叫,两名黑衣人先后浮了上来,在水上一边拚命挣扎,一边抓著自己的咽喉。

他的足尖准确地命中了两个黑衣人的致命部位,血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就在这一剎,水面忽然全数碎裂了!

八九位黑衣人从水下涌出,手里拿著利器,从不同的方位踩著水包围过来,眼里有汹涌的杀气,彷佛是背水一战地发动了最后的攻击。

高欢蹙了蹙眉,估计了一下敌我形势,微微吐了一口气,抬手阻止了想要扑过来帮忙的任飞扬:「护著孩子们!这里我能应付!」

他一踩水面,飞身掠起,长剑横贯长空。每一剑出,必有血涌出。

正在他全力以赴地和那些黑衣人决战之时,刚落到岸边的风砂却蓦然惊叫了一声:「不……不!大师兄!」语声中的惊恐与焦虑让人不忍卒听。她方才历经惊险,始终不曾有半点慌乱,可这一声惊呼——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一惊之下,高欢与任飞扬同时回头,只见浑身湿透刚刚回到岸上的风砂拚命地伸手,想去够那只方才从她怀里跌落的青磁小坛子。可坛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卷走。

风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疯了?」旁边的任飞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怒喝,「下去送死么?」

「不行!不行!」彷佛疯狂一般,一向冷静的女子忽然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大师兄……大师兄在那里!」

「真是麻烦啊……你等著!」任飞扬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他话音未落,人已闪电般的掠出。

掠至坛子上方,他闪电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满以为手到擒来。可一剎间,那个青瓷坛子却彷佛被某种力量操纵著,从水中直冲而起,撞向他的右肩!

水下有人?!任飞扬处乱不惊,往左一闪避开,已抄住了那个坛子。可在同一时间,水中一双苍白的手,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同时,水底已经有利刃的寒光闪动。

任飞扬这一下可著了慌,他从未出过江湖,武功虽高,临敌经验却几乎为零,在对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脚腕时,一个紧张,早把什么剑法腿法忘了个一乾二净。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坛子往上一抛,大叫一声:「高欢,接著!」

呼声未落,他已然被拉入了水底,只咕嘟冒了几个气泡便已灭顶。

高欢此刻也被三名杀手缠斗得急,眼看坛子抛过来,他也不顾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间的峨嵋刺,如惊波般跃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间,锋锐随著他的跃起,一下子沿腿外侧创至足踝!鲜血流满了腿部,然而高欢不顾一切地跃起,终于是接住了那个坛子。

想也不想,他立刻双腿反踢而出,足尖点中了那两名杀手的咽喉,缩回腿时,血已从咽喉中喷出——靴尖上,两截利刃闪闪发光,竟是专门为杀戮而特制的。借这一踢之力,高欢向前贴水掠出,到方才任飞扬沉入之处,估计准了方位,一剑刺下!

只听水下一声短促的叫声,血水涌出。

水面分开,任飞扬湿淋淋地挣扎著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我不会游泳!」

一语未毕,他刨著水,又沉了下去。高欢一眼扫过,看见他身侧浮上那具尸体,便一足点著尸体的胸口,渡水过去拉起了红衣少年。他激战良久,已无力拉任飞扬返回岸边,只有以浮尸为筏——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临近岸边,任飞扬踉跄著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来。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头,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难受。不过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刺中了那名杀手,与此同时,高欢已及时赶到,也一剑从后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来。

风砂见高欢踏著浮尸靠岸,忙伸手搀扶:「受伤了么?」

高欢脸色苍白,摆了摆手,同时避开了她的扶持:「没事。」

说话间,他一步跨上岸,却突然足下一软向前栽去!高欢忙伸手撑住地面,脸色发白,发现一口气到了胸口便再也提不上来。

风砂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见他右腿整个血流如注,染红了一大片。

「还说没事!」风砂微微气急,一手按著他坐下,另外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扁长的白玉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格格的药膏,气味各异,色彩缤纷。风砂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势,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许,抹在高欢的创口上。

这药十分灵异,抹到之处流血立止,反而有些凉爽之感。

高欢眼里微微有些诧异,看著这些药物,又露出了些许沉吟的表情,彷佛在推测著什么。

风砂上好药,又撕下衣襟为他裹好伤。

「这一来你三天内可要小心,乱动的话,又会出血的。」风砂抬头道。说著说著,突然目中涌上了泪,哽咽:「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素不相识。若不是你们……」

「不必谢了。」高欢只是笑了笑。

然而,风砂发觉他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给你。」他递过那只青磁小坛子。风砂目光一亮,象看见亲人一般把坛子拥入怀中,颤声低唤:「大师兄……」泪水涌出,流过她秀丽沉静的面容。

一滴泪水滴在他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剑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旧的剑,木质的剑柄上已经磨出了光泽,青色的剑脊上没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彷佛是泪干之后的痕迹。

看见她哭成那样子,高欢依然没有问什么,只静静地看著。

「喂,难道这坛子里面是你大师兄么?别开玩笑了!」反而是喘过气来的任飞扬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过来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可没有乱七八糟的江湖人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这些人和我们希里胡涂拼了一场,你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啊?」

风砂渐渐止住了泪,回头看看任飞扬,站起身来,去岸边俯身看了看那具浮尸,低声道:「果然是神水宫的……他们、他们终究不放过我,又找到了这个地方来了。」

「神水宫?是什么东西?」任飞扬好奇地问。

高欢的脸色却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怎么跟他们结怨的?」

「我……」风砂背过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绺落在水面的长发,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包含著种种难以言表的凄凉,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在这声叹息中吐出尽。许久,她抬头看向天际,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这事,也整整过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任飞扬失声,眼前这个女子居然只比自己大一岁?然而那种经历过诸多沧桑的沉静和倦意,却让她显得彷佛沧桑了许多。他看著那一群孩子,觉得诧异,「那这些孩子……」

「都是我收养的孤儿。」风砂淡淡道,仍低头看著水面:那一张苍白扭曲的死亡的脸,蕴藏了那么多恶毒,让她每次看到都恍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噩梦中,「五年前我才十六岁,还是雪山派柳师残门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雪山派?」任飞扬又忍不住插嘴,「那是什么门派?很厉害么?」

——这个从小生在这个海边小城的年轻人,向往著那片江湖、却从未踏足过一次。

高欢却是点头,淡然:「姑娘擅长医药,想必是雪山派门下的得意弟子了。」

叶风砂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年纪幼小,受到师父师兄们的宠爱,被惯坏了,也不懂人情世故。我十五岁出师后,就喜欢到处逛,一见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轻狂不羁,也不知在外闯了多少祸……」

说到这儿,她低头看了怀中的青瓷坛子一眼,继续道,「幸好有一位待我极好的大师兄。他武功高,脾气也好,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无论他是多么的忙,总是帮著我。他年纪虽轻,可为人洒脱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两道都卖他面子,从不过分为难我这个小师妹。」说到这儿,彷佛想起当年,风砂脸上微现笑意。

高欢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师兄,是不是叫做岳剑声?」

风砂蓦然一惊,变了脸色,抬头颤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高欢点头,望著极远处的大海,眼神却隐隐有某种看不透的伤感:「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剑声最负盛名,我也和他交手过两次,彼此不分胜负。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踪——当时武林中很多人还为他的消失叹息了很久。」

说起这些江湖掌故,他熟悉得彷佛昨日,神色却是依然淡漠沉静。

风砂看著他,目光渐渐露出亲切之意,痴痴道:「原来你见过他。真好……我以为除了我,世上的人都忘记他了……」

顿了顿,女子的脸色却慢慢苍白,低下头去:「不错,他是在五年前忽然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却没有谁知道他的不知所踪的原因……那是因为五年前我闯了弥天大祸——我、我无意中杀了神水宫宫主唯一的女儿!」

任飞扬对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宫是何方神圣,可高欢却止不住的变了脸色:「什么?神水宫当时势力之盛在闽南一时无两,又和滇中拜月教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也够大胆的,竟然杀了她们少宫主?」

风砂苍白著脸,手指用力绞在一起,颤声道:「因为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那丑丫头居然是神水宫的人啊!」

「哈,」任飞扬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果你知道了,就不会去惹她了,是不是?」

虽然是刺耳的话,但叶风砂低著头,沉吟许久,最终缓缓颔首承认:「是的。如果我一早知道,就算那时候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杀她。毕竟我不想惹来杀身之祸。」

「那个丑丫头出手那样恶毒,专以毒药毁去绝色少女的面容——她动到我头上,我少年气盛,自然立刻还以颜色。那一场恶斗,我几乎都要死在她手上……」她顿了顿,脸上突然微现惧色,「我好不容易杀了那丫头,可她在断气之前,瞪著我诅咒道:『杀了我,娘会让你生不如死!』当时我只是冷笑,压根没把她的恐吓当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可是大师兄回来,一见到她的尸体,脸色立刻变了:『小叶子,你居然杀了她?这回可糟了!』——我从来没看见师兄那样惊惧过。不知为何,我心里也开始怕起来!」

「师兄虽生我的气,可还是帮我把她埋了,又毁了一切证据,很慎重的要我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点了点,发现大师兄虽然一直装著镇定,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风砂一边缓缓说著,一边伸手在水里捞著,将方才那一绺被截断的长发捞起,无意识地编成一条小辫子,「但是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闯了多大的祸。」

「纸包不住火,这事情终于还是瞒不住。一年后,神水宫找上门来了,要雪山派给一个交代……虽然师父也算疼我,而以当时的情况我杀那个妖女也是替天行道,可师父却不想与神水宫为敌。于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给他们处置。」

听到这儿,任飞扬忍不住诧道:「你师父不要你,难道你大师兄也不管你了?」

风砂悠悠叹了口气:「他当时不在帮中,正好外出办事去了——若他在的话,神水宫若想带走我,除非杀了他。」

彷佛回忆著什么,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低头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他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却从未放在心上过,只觉得他宠著我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

「你才十五六岁,也难怪。」高欢淡淡插了一句。

风砂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被押到神水宫后,我吃尽了苦头,听说他们要在什么『月神祭』上把我沉入湖里淹死。我吓坏了,天天盼著大师兄来救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神水宫有多么可怕,一心以为只要大师兄来,一切事都能解决……」

她的话如同风一样柔和悠然的荡漾在空气中,飘向深深的往昔。

然而方说到一半,小琪却领著小飞跑了过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小飞手中捧著一大堆草叶,气呼呼地往地上一丢,翘著嘴问风砂:「姑姑,你不是说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却一片也没找到?」

在孩子们面前,风砂收起了脸上的忧伤,含笑刮了刮他的小脸,柔声道:「世上是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不过,你想啊,『幸福』会这么容易找到么?」

小飞嘟著嘴不说话,小琪拉著他的手,责怪:「我说过要你别来吵姨和叔叔们,你偏要来。咱们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两个孩子向著一群大人行了个礼,手拉著手跑了回去。风砂笑了笑:「终究是小孩子,这种传说也信得跟真的一样。」

高欢抬起头,反问:「你信不信?」

风砂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任飞扬在一边听得有趣,不由得笑了:「当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么会靠一根草来决定?——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听得兴起,不住的催促著风砂:「喂,接著往下讲啊,你师兄最后来救你没有?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的,换了我也一样。只不过你这样到处惹事,你师兄迟早会被你害死。」

他语音未落,风砂全身一震,脸色转瞬苍白如雪。任飞扬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玩笑语气:「喂喂喂,我只随便说说,别生气!」

风砂苦笑:「我怎会生气。因为你说的本来都是实话。」

她语声在微微颤抖:「师兄果然在一天半夜里来救我了。可我一见他就呆了——他好象受了很重的伤,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了闯进来吃了多少苦头。他还是象以往那样什么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开绳子带我走……」

说到这儿,她语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们……我们逃不了多远,就被神水宫发觉了。他们……他们武功高得让当时的我不可思议,很快我们就被困住了,寸步难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她脸色雪一样白,单薄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时候神水宫主出来了,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人——这个经受了丧女之痛的妇人,看见我们两个拚死血战的样子,突然笑了笑,说她很佩服大师兄的胆色,竟然敢孤身一人闯入神水宫救人。看在这一点份上,她愿意给我们一个活著的机会……」

「她摆出了十杯酒,说其中只有一杯无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宫的天一神水。她要师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侥幸是没毒的,我们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师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来——」

「十分之一的机会,好家伙!」任飞扬抽了口冷气,「没的选了——干脆就跟他赌了这条命!」

红衣少年的语气,磊落果断,没有丝毫的怯懦退缩。风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这红衣黑发、意气飞扬的少年,彷佛看见了师兄的当年。

她低下头,继续道:「我都快急死了,师兄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后笑嘻嘻地望著神水宫主问:『你看我运气怎么样?』神水宫主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变,终于叹了口气,说:『有种,年轻人。』」

任飞扬舒了口气,笑道:「你师兄果然运气不错。」

「不会这么简单。」高欢淡淡说了句。

风砂沉默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还一直兴高采烈地说著,夸师兄运气真好。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彷佛屏著一口气,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见他这样,不由有点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发觉他也在看著我……」

她仰头闭了一下眼睛,继续道:「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著我。那种眼神……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那时候还不懂,只隐隐有些害怕,拉著他问出了什么事。师兄低声要我别回头,就这样扶著他快点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渗出血来,然后,他的眼睛里也渗出血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杯酒是有毒的!」风砂情绪渐渐激动,讲到这里终于失声痛哭出来,「师兄……师兄为了救我,才拚命忍住了,硬是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竟然连宫主都被他骗了过去!」

「好家伙!」任飞扬脱口赞道,眼神炽热:「这撕心裂肺的痛,难得他能忍这么久!」

高欢却没有说一句话,嘴角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风砂吸了一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快到山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在我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师兄让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剑刺了自己三剑!——我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才这么做的,只盼能替他身受这种罪,可……师兄还是这样看著我,但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来,我真的怕极了!师兄却还是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笑嘻嘻,说:『小叶子,以后可别再惹事了,师兄再也帮不了你啦!』我大哭著,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再闹事,求他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师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他是想留下来,可老天爷不让了……」

「我吓坏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师兄心烦了,便骂我:『死就是死,哭什么?就当师兄出远门去了。』我说师兄出远门,无论去哪儿总有回来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这样的话,小叶子以后该怎么办呢?」

「师兄这才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那样子看著我。血从他嘴角、鼻下、耳中渗出,七窍都在出血!他……他很痛苦,一直要我快些杀了他,神智慢慢紊乱得几乎发狂。我……我也快发疯了!那时我的医术还很差,手边又没有药,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死!

「彷佛是回光返照,师兄清醒了一些,咬著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声对我说:『小叶子,我喜欢你。但你……还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岁,才告诉你的……可现在不成了。』他声音抖得厉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要在这样的时候,才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只觉得师兄的手在一点点冷下去,我拚命地哭,说他如果不扔下我一个人,我一定长大嫁给他。师兄突然笑了,拔出了剑,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开外,大笑:『很好,很好。听到你这句话,也就够了!我岳剑声这一生也算来过、活过、爱过,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

「他反手把剑一横,就、就……」

「一切全都结束了……师兄死了,我也死了,我再也没回过雪山派,反正,师父是早就不要我了,我带了师兄的骨灰到处流浪,无论走到哪儿总把他带在一起。

「师兄活著时我还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却又太迟了。」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游丝般断于风中。

风砂不再说什么,背对著两人坐在石上,双肩微微颤抖。

清晨的海风吹拂过来,带来那一边渔民的喧嚣。

任飞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往事中,很久,才吐了一口气,按剑而起,胸中热血沸腾,再难抑制:「好男儿!好男儿!江湖中还有这样的人!——我久居于此,也该入江湖结识一下英雄,闯荡出一番事业了!」

高欢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倚在树上,拈著几片草叶,神色依旧平静而冷淡:「江湖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好玩……你去了就会知道了。」

他的目光频频落在任飞扬的剑上,脸色极其复杂地变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宝剑一观?」突然,他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呃?」任飞扬一时反应不上,怔了一怔,才随手将剑抛去:「看就看吧,也没什么稀奇,是我父亲传给我的。」

高欢神色肃穆,反手缓缓抽出剑,一眼看到了剑脊上那两个字:问情。一丝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放好剑,淡淡道:「任公子,这剑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珍惜。」

任飞扬奇道:「是么?我从小用到大——除了比别的剑快一点,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高欢笑了笑,检视著这把剑:「何止快了『一点』?若不是此剑锋利绝世,剑气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剑截断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弹剑脊,一阵清越的龙吟:「此剑乃是一百年前的铸剑大师邵空子所铸,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梦想得到它——怎么,令尊没有提起过么?」

任飞扬撇撇嘴:「我爹在我三四岁时就死了,从小他什么也不教我。」

「那你的剑法……」高欢试探著问。

「简单,照剑谱练呗!反正都一样。」任飞扬不以为意,「我娘刚开始还不许我练,说什么武功啊官职啊,都是没用的东西,不如安心的在乡野之间生活——后来她也死了,就没有人再管著我啦。」

高欢点头,神色有些奇怪,又问:「那令堂……也没说起过么?」

任飞扬靠在树上,抱著胳膊冷笑:「我娘眼里只有我爹,根本顾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个月就跟著去了。族里那些人欺负我年少无知,个个想踩到我头上去分家产……哼哼,他们凶,我比他们更凶!从小到大,在这太平府内我就是老大,谁敢再欺负我?」

红衣少年脸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间却闪著一丝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骂我是恶少……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从小就没娘教。」

高欢彷佛没听他说,低头反复弄著手中的草,突然抬头又问了一句:「这么说,令尊令堂都已仙逝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隐姓埋名的生活在这里?」

「不错。」任飞扬回答,忽然觉得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高欢笑笑,不再说什么。

「姑姑,快中午了,咱们回天女祠吃饭么?」蓦然间,小琪他们奔了过来,毕竟是孩子,虽然方才受了很大惊吓,此刻却把吃饭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情,拉著风砂撒娇,「姑姑,我们的肚子饿了!」

「好,我们回去做饭。」眼看渔民们越来越多,开始修补那道破裂的堤岸,生怕被百姓们发现,风砂拉起了孩子们,「两位也辛苦多时,不妨一起来寒舍休息一下吧。」

然而,一进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

院内一片狼籍,大门破了,所有的花木都被连根拔起,支离破碎。墙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想是强行闯入时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坏殆尽。

「奶奶的!什么狗屁神水宫,可真够霸道的!简直是逼人太甚。」任飞扬剑眉一扬,怒道,「高欢,咱们连手去把它铲平!——你敢不敢去?」

他回头,目光惊电般落在高欢身上,发出了邀约。

高欢似乎早已料到这儿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说什么。见他沉默,任飞扬很是不满,再次问:「你去不去?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配得上我踏入武林一个扬威立万的机会——你就是不去,我一个人也去干了!」

高欢似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哦,去神水宫?这可不是玩的。」

他沉吟许久,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奇特的光,断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好家伙!」任飞扬大喜,一下子跳过来用力拍著他的肩:「我就知道你会去的,你这家伙虽然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可也是一条好汉子!今天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过,以后就是兄弟了!对了,这个……是不是结义都要有信物?」

向往著江湖,自然也处处摹仿著江湖规矩,任飞扬抓了抓头,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相赠,干脆解下佩剑,送了过去:「你不是挺喜欢这剑么?就送给你好了!」

剑到了眼底,高欢蓦然抬头,目光闪过一丝震惊:「送给我?这怎么可以!」

「没事没事!」任飞扬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便劝解似地拍拍他的肩,笑嘻嘻:「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用你的剑跟我换吧!这一来谁也不欠谁了,是不?」

高欢注视著他,目光变得很奇怪,缓缓问:「你不后悔?」

「当然不后悔!」任飞扬回答得还是那样没心没肺。

「那好。」高欢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任飞扬。

这把剑已经很旧了,剑鞘的鲨鱼皮磨破了好几处,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鉴人——显然已伴随了高欢多年。任飞扬反手抽剑。淡青色的剑,没有嵌宝石珠玉,甚至没有刻上字。光滑的剑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青痕。

——彷佛泪干之后留下的痕迹。

任飞扬看不出这剑有什么特别,便佩在了腰间,笑道:「高欢,从此后咱们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经验不行,这一次出去,你可得好好提点我。」

高欢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绝对的冷酷!

转过身走了开去,他看著手中的问情剑,轻轻叹了口气——天意,真是天意么?他在支离破碎的绿荫下颓然坐下,握紧了这把剑,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静,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彷佛被巨大的克制力压抑著,却只是转瞬即逝。

「高公子,怎么还不进去坐?」当他抬头时,他就看到一双沉静如水的双眸。风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静静看著他。高欢立刻再次转头走开——

不知为何,他觉得彷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这双眼睛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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