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原雪 第八篇 长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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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得了闲,阿靖约了她在吹花小筑喝茶。

去的时候风砂尤自迟疑,因为怎么看靖姑娘都不似有兴致品茶的模样——不知道今日约自己,又是有什么样的事情要告诉她。

吹花小筑是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里头人向来稀少,只有一个穿著黄色葛衣的少年经常坐在那里,静静地望著园中东西南北四座高楼——来到听雪楼没几天的风砂自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沉默自闭的少年其实就是听雪楼四护法之一的黄泉。

而吹花小筑虽外观简洁玲珑,却是这座听雪楼中杀气最重的地方。

黄泉率领著楼中培养出的杀手长年坐镇于此,负责著刺杀和护卫的责任。平日里,他们只在这个小楼里蛰伏著,静观楼中的风吹草动,将一切对楼中不利的人和事消灭于弥端。而只要听雪楼主金牌令符一出,七杀手便奔赴天下各地,不顾生死地去完成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而高欢,便是七杀手里的首席。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

不知是否因为袖中那把片刻不离的血薇,那个绯衣女子身上似乎永远笼罩著一层淡淡的血色。就算是平静的时候,也是光芒四射,一种锋利危险的感觉扑面而来。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靠著栏杆,看著楼下满目的苍翠,显得明丽又飘逸。她本一直在为今日靖姑娘忽然主动约她出来而忐忑,以为是高欢又有什么意外,此刻乍一听那个名字,身子轻轻震了一下,彷佛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过了许久,才低低问:「他……他可好?」

「很好。自从来到楼中后,先是由墨大夫替他拔毒疗伤,然后一直在接受黄泉护法的训练他——他实在很优秀。」阿靖淡淡地说著,然而眉目间也掩饰不住身为一个剑客对另一个剑客的赞许,「如今训练告一段落,下午我就带你去见他。」

风砂低下头,轻轻抚著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

她想起了生死一线的那一夜,他们曾经那样绝望地相依为命,共同对抗著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惧。他在剧痛中咬住了她的手,克制著自己——她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他与她生死与共的勇气。

她将永远记得那个年轻躯体上的温度和颤栗,还有那种勇气和牺牲——这一切,如同手腕上那个牙痕一样,印在了她心里。

静默地想著,她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阿靖口气冷肃,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漠然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你知道楼主有一种魔一样的力量——没人能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绯衣女子淡淡地说著,彷佛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人所共知的道理罢了。

风砂没有说话,艰难地低下头去。

她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连靖姑娘都为他所用,便可知他有著多么惊人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又一个忠心的追随者!

「你们……你们就不肯放过他么?」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眼眸,风砂再也忍不住地将手里的茶盏摔落在地,第一次发泄著内心的愤怒和不满,「他其实还是一个孩子啊!懵懂不知世事,对江湖有著热情的向往和美好憧憬——可你们一上来就扭曲了他的命运,让他当了一个和高欢那样的杀手!」

然而,在她手里的杯子刚掷出的剎那,一道雪亮的剑已经抵在她咽喉。

那个远远坐在另一头,望著白楼发呆的黄衫少年闪电般飘至,出手如鬼魅。猝及不妨,她一下子惊得面色苍白,却强自压著没叫出声音来。

「没事的,黄泉。」阿靖却是不动声色。

「刚才,在她身上,有杀意。」黄泉的声音枯涩而平淡,彷佛长久的沉默让他已经不习惯开口,顿了顿,他缓缓放下手去,「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黄泉退开的剎那,利剑离开了她咽喉的血脉,风砂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听雪楼中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无可取代——如果小高离开听雪楼,那么就会留出一个空缺来。」阿靖沉默了许久,彷佛是在斟酌著用词,才道:「楼主不会轻易放他走的,除非我们尽快训练出任飞扬来接替他。」

「什么?」那一惊非同小可,风砂瞬间抬起头来——原来,是因为这样?

阿靖漠然地点了点头,望著楼外的浓荫:「如果要小高顺利脱离目下的生活,就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取代他——任飞扬,或是其他人。」

小筑内,忽然就是长久的寂静。

彷佛是恍然明白了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风砂掩住脸低下头去,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望著那个绯衣女子,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悲哀和绝望:「那就是说,任飞扬他……他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也有些微的感慨:「不错。如果要小高解脱,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那个红衣的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而我们会让他知道。」

风砂眼里有泪水无声长划而下。

阿靖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发丝,目光平静如水——

真正的江湖,又是什么呢?

英雄的长剑和美人的柔情都不过是传说,吸引著一代又一代年轻人踏入。而真正的江湖,其实只是一个覆满了雪的荒野,充满了秩序和力量,容不下少年的梦想和热血的冲动。

那日下午,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阿靖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铃铛,说道:「任飞扬大约还在练剑,等会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

看著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

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明知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明知道是自己影响和扭转了他的一生,心里便有了说不出的畏惧和逃避。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著,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闪过!

如此的凌厉,如此的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同时心中却是一怔——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然后,彷佛是散架一般,整座水榭忽然崩溃了,所有柱子都倾斜著向外散落,轰然坍塌,溅起了一片池水。那一剑,居然能有如此的气势。

「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狂喜地低呼著。

听得那个声音,风砂瞬间抬头。

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任飞扬。

他正满脸狂喜地低头看著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著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黑亮的长发依旧垂在他肩头,衬著火红的披风,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不由呆住了。这短短一剎间的凝望,彷佛是过了千万年。终于,风砂迟疑著轻唤了一声:「任飞扬?」

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这儿?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可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任飞扬却停下了脚步,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开外站住了脚,笑了笑:「这几个月,你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著,目光却黯了。

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剎那间的退缩——可这个飞扬任侠的少年一贯大大咧咧,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著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下意识地回答:「见过了。」

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侧过头去,过了许久,忽然低声道:「算了,你也别怪他。我如今也已经不大恨他了,入了听雪楼,以前的我就算是死了——而他,则早已经死了……」

他吐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可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这段时间以来他承受了多少打击。

一剎间,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满著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却永远在他们的彼岸。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看著她,看著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风砂终于颤抖著,说出一句话:「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她终于有了决定。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著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他们的心不能平静?——李珉与柳青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也是。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吧。」

风砂不再说什么,回身急步走了开去,一边走,一边却轻声道:「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举手轻轻摆了一下,手背上那一弯齿痕清晰可见。

那道伤痕,会让他们永远记得彼此。

任飞扬没有说什么,只负手握剑看她匆匆离去。明朗的眉宇间,泛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与痛苦——这也是他以前的二十多年中从未感受过的。这几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更多更复杂,让他急速地懂得了一切。

他真正长大了。在短短的几个月内,由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剑客。然而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突然间,彷佛心里的种种情绪压抑到了极点,他忽然仰天长啸!

啸声中,反手挥剑,背后水榭被剑气斩为两半!

火一般的披风高高扬起,长发一绺绺吹散开来,可他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冷得彷佛是亘古不化的冰雪,盖住了他平日朝气勃勃的眼睛。

从此,他的心也将被冰封在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风砂离去之时,没人看见那满眼的泪水,在她转过身后才如雨而落。

「告诉靖姑娘一声罢,我也该走了。」在轿内,风砂轻轻叹了口气,吩咐轿夫将交织直接抬往绯衣楼去,「希望我走之后,她和楼主之间的关系会缓解一些。」

暮色已降临了。当风砂推开阿靖卧室的门时,却发觉她并不在室内。风砂正准备退出去,突地听到密室中传来一丝歌声——那是女子的歌声。

阿靖从来不唱歌,那么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说过,这密室只有他与萧忆情才能进入吗?这个忽然进入到如此私密地方的陌生女子,难道是……

风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楼中私下的传言。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忽然转身,推开门进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袭白衣的夕舞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的黑发披满了整个背部,美得令人屏息。身著白狐裘的萧忆情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托著一樽美酒,静默地看著,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漠如冰雪。

见她突然进入,他神色一丝不动,反是地上的夕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夕舞,对萧忆情道。口气不容反驳,竟似命令。

萧忆情这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夕舞道:「你先出去。」

夕舞吃惊地看了风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这种命令语气对楼主说话,而楼主居然也服从了!

这个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样凶哪。

门合上之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

「你说吧」,萧忆情开口了,语气温文而又霸气。他微微眯起了眼,看著面前这个近日来和阿靖走得很近的女子,目光更加冷锐,一字一顿:「如果你说的我认为不值得一听,那么,你便会为方才居然敢对我这样说话而付出代价。」

没有被那样的话吓倒,风砂只是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直视著他,冷冷道:「看得出,你有很严重的痨病,本活不过二十岁。」

萧忆情毫不意外地点头:「是,但我今年却已经二十五了。」

「是么?」风砂略微有些吃惊,作为一个医者,她无法不对这位病人的生命力表示惊叹,「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当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延长你的生命。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过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忆情脸色不变,然而嘴角却有了一丝不以为意的冷笑,看著窗外,淡淡道:「可笑,你还是第一个把我看成一个真正病人的人……但你说错了——我不畏惧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然而,不等他说下去,风砂的口气却骤然一变,第二次截断了听雪楼主的话,冲口而出,「或许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后你还能说你不怕么?」

萧忆情手一震,目光惊电般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瞥之间,有震惊,有疑虑,还有恼怒和杀气!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彷佛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慑的夕影刀。

风砂不懂武学,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萧忆情只要一念之间,便能将自己斩杀当场。

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凛,只觉在他冷峻迷离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缩,却还是强自支撑著,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一直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内心?」

「谁让你来说这些?又是谁允许你说这些?」萧忆情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睛凝了起来,审视著这个胆大包天的外来女子,冷冷地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两人之间不要再有隔阂。」风砂吸了口气,挺直了腰,不去和他刀锋般的眼神接触,鼓足勇气继续道:「我的确没资格过问你们的事。但,我也不想再看著靖姑娘难受。」

「她难受么?」听雪楼主忽地笑了起来,摇摇头,「我看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风砂没有去接萧忆情的话,彷佛是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握紧了手,低头继续说:「我……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所以冒昧在离开之前打扰公子。靖姑娘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们彼此有隔阂与误会。」

「你的朋友?」萧忆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来,「阿靖会有朋友?谁能配的起当她的朋友……她又怎么会承认那个人是她朋友?自从『那个人』死后,她在世上就没有朋友了。」他冷漠的笑著,然而目光已有一丝迷惘,定定看著手中的酒:「她一向与我只是契约关系——我们甚至也不是朋友。」

「契约?以靖姑娘的为人,岂是一纸契约能绑得住的?若不是听雪楼中确有她为之割舍不下的东西,她会一直在这儿尽心竭力吗?」风砂一句句反问,口气不容置疑,「萧公子,我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你们变成如今这种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你们本是这世上唯一配得起对方的人。」

「是么?」萧忆情叹息了一声,「人人都这么说。说得多了,差点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风砂不理会他说什么,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著,让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近日来公子彷佛有些自暴自弃,如此一来,靖姑娘对公子的成见会越积越深……终至无可挽回。所以,我劝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谈一谈,也许会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萧忆情没有说话,目光渐渐变得游移而烦乱,但他显然并没有反感或恶意。

关于这个话题,他从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他本来认为这是他永远的隐痛和禁忌。如今忽然被一个陌生的少女大胆而直率地触及,不知怎的,他心里竟没有怒意与杀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恨我的……当年我下令追杀雷楚云时我就发觉了。这次我告诉她我杀了李珉,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睛里面有恨意。」萧忆情自语般喃喃道,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恍惚得彷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没信任过我,从来不曾……她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无可取代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风砂并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是、是么?也许是有另外一个……不过那也没什么啊。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的。」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静静望著她:「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刺得人心疼。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又一次发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可怜。

只是一剎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他无声地旋转著手中的酒杯,看著浅碧色的美酒,停顿了许久,等空气中的压力积累到风砂开始坐立不安时,他才淡淡地开口,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的想法啊……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轻笑,转过头去,「知道么?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你真是个傻大胆的丫头,不知道阿靖怎么会喜欢你。」

「……」她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贬低,一时间无法回答,只觉得尴尬。

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想再见小高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眼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至少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好,既然你想走,便可以走了——不过,承蒙你的好心,今日对我说了如上这一番话,那么为了表示感谢,在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夕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

萧忆情似乎还在出神,突然笑了笑:「你知道我会送她去哪儿?」

不等夕舞回答,他自语:「我会把她送到小高身边去。」

「可高坛主不是出去执行任务了?」夕舞吃了一惊,不解地问。

「他是已经出发去歼灭神水宫了。」萧忆情点头,微笑,「我一向只让最合适的人去做最合适的事——为叶姑娘的师兄复仇,想来小高会尽心竭力。我现今把风砂也送到那边去,任务一完成,我便给小高自由,让他带风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这一席话,换了她一生的幸福。」

没有看美人诧异的神色,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叹息,唇边有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让他苍白的脸色都有了某种光彩,「知道么?我要让阿靖高兴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叶姑娘一起回来,然后一起并肩走出楼去携手天涯,她一定很高兴——我很少做能让她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高兴起来。」

听雪楼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种的光芒,彷佛那一剎那有什么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呼啸掠过。他半闭著眼睛,默默地沉思,脸上的表情安宁而温柔。

那一瞬间,夕舞偷偷看著这个病弱的年轻霸主,几乎就在剎那间爱上了他。

许久,听雪楼主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舞伎。

夕舞胆怯地立刻低头,羞涩的红霞飞上了脸颊。然而却听到楼主怜惜的叹了口气,垂手抚摩她乌亮的柔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至于你……我是该把你送回扬州了。我会好好安顿你。」

十天后,西征神水宫的消息传入听雪楼。

和大多数时候一样,是大捷。

然而出乎意料的,当消息返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雪楼主看到那道文牒,却居然在玉座上失声惊呼出来:「什么?怎么会这样?——竟然会……会都死了?」

底下侍立的各位领主和坛主面面相觑:不过是区区一个吹花小筑杀手分坛坛主的死讯,居然会让萧楼主惊讶失态到这样?

坐在软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脸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苍白下去,根本顾不得什么举止失措,一把就从楼主手中拿过了那张文牒,细细地看,脸色惨白。

十月九日,神水宫被灭。负责此次行动的高坛主,表现得令所有人吃惊——他带领著弟子们,几乎是不顾性命的拼杀,最后当带下去的听雪楼子弟都伤亡殆尽后,却不曾返回陆上寻求援助,而是直入神水宫水底圣殿,一人一剑与宫主对决。虽然明显不敌,却不许楼中子弟援手,凭著一股惊人的狠气缠斗到千招开外,最终同归于尽。

此时,洛阳总楼派人护送的叶风砂姑娘刚刚星夜兼程的来到水镜湖边,厮杀却已经结束——刚下轿的叶风砂,只来得及收敛高欢的遗体。

十月十二日,进攻神水宫的行动终于彻底完结,听雪楼人马全程返回洛阳。

然而,带回的棺木中,却有两具一起摆放的灵柩——在平静地亲手收敛完高欢的遗体后,那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的蓝衣女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伏在恋人的尸体上再也不曾起来。

如果她从听雪楼径自离开,回归于江湖,或许还会平淡安宁地渡过余生;可听雪楼却这样把她送到了水镜湖,特意让她目睹了所爱之人的死亡——

那一瞬间,她也选择了永恒的安眠。

噩耗传入听雪楼。所有人都惊讶的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对人中龙凤;惊讶地看著萧楼主的脸色因为莫名的惊惧而苍白;同时,也惊讶地看见靖姑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紧那一张信笺,一直到纸张发出轻微碎裂的响声。

「阿靖。」极低极低的,萧忆情唤了身边的女子一声,彷佛想说一些什么。然而阿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定定的看著手中的信笺,脸色苍白,隐隐透出杀气。

「阿靖。」看到她的脸色,萧忆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同时在案下握住她的手,发觉绯衣女子的手冷如冰,正在剧烈地发抖。

然而,在他手指触到皮肤之时,阿靖蓦的回过神来,抽出了手。

「好一个借刀杀人——」几乎是咬著牙,压低了声音,绯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萧楼主……你就这样一并处理了他们两个人?好手段!高欢不放过,连风砂你都不放过!」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剑柄,然而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阿靖,你要在听雪楼里……咳咳,在、在所有下属面前,对我拔剑?」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不由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听雪楼主人的声音却依旧能保持著平静,他看著身边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你相信我。」

毕竟是血薇的主人,虽然如此,却没有让愤怒燃烧完所有的理智。她低微而急促地呼吸著,用尽了所有克制力,才压住了拔剑的手。

「我没有相信过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绯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开剑柄,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结起了严霜,彷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一分分的封闭。她侧过头去,彷佛是掩饰著眼里的什么表情:「其实我不该意外。你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应该想得到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雪楼女领主的声音压制不住的高了起来,引得底下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下属都有些疑虑不定的看过来。

厅里忽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气氛沉滞得叫人无法喘息。

终于,阿靖站了起来,淡淡道:「楼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绯衣女子的身影没入内堂,大厅中,忽然气氛就有些松动,大家疑虑地相互看著,不明所以——听雪楼众人从来未看见过楼主和靖姑娘之间有如此大的当面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个还是屏息不敢说什么。

不过是伤亡了一个坛主,为何这两位高高在上的人物却如此反应激烈?

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著,听雪楼主人却翻开了宗卷,开始平静地处理起楼中事务:「既然高坛主亡故,咳咳……那么、那么吹花小筑七杀手坛坛主之位暂时悬空。」

然而,说不了几句,却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

「我决定,暂时由任飞扬来接替这个位置,如何?」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能说出话来,带著几分疲惫,萧忆情看著阶下众人,问。

没有人反对,从来很少有人能够指出楼主决定中有何错漏。

那样绝对的信任和服从,却也造就了他绝对的孤独。

「好,先试著用他一年,一年后,如果事实证明任飞扬的表现符合坛主的要求,我再让他正式取代高欢的位置。今日……咳咳,如若大家无事,就先到这里为止吧。」公布了这个决定之后,看著下属们纷纷散去,听雪楼主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靠入软榻。

眼前,交替著闪过白衣高欢和大红披风少年的脸。

这个江湖上,涌现过多少这样的少年啊!去的尽管去了,来著尽管来著……生死悲欢,就是如此。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萧忆情将手中的丝巾放下,凝视著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迹,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间,刚刚去吹花小筑检查出关的任飞扬的情景——依然是红衣披发,但脸上的神色却不复昔日的跋扈飞扬,剑法的进步也是神速。

手执泪痕剑的英俊少年,居然已能接下他五十招。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任飞扬的进步已经是在他的意料之外。这将会是个非常优秀的下属。这个少年,只要加入了吹花小筑,不日便要名动江湖……听雪楼主想著,眼睛里露出赞许的神色。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甚至,在比试过后微笑著收剑称谢的时候,对著听雪楼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旧如同冰封的原野,没有一丝表情。

他微微的一惊:这,又是一颗被封冻的心。

——而那颗心,在几个月前,还曾经那般的鲜活炽热。

看著艺成出关的红衣少年,萧忆情陡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少年?是自己么?还是江湖?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自己?

或许有人说、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梦,却同时破灭另一些人的梦——然而,却让所有人的心变成了荒原。那茫茫的冰雪厚重地落下、掩盖住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原野。

白楼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午后斜阳透过镂花的木窗、将影子斜斜的投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昏黄的花纹——彷佛是看不见的奇异的屏障,重重迭迭。

最高的楼上,位高权重的听雪楼主却将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

那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木,同样也是他的领地。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切鲜活自然的风景、看上去却彷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一般。地上的影子随著日影西斜,在缓缓的移动,一寸一寸的向著听雪楼主人的座前逼近。

萧忆情霍然一惊,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随即,知道逼近的不过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隐约莫测的苦笑——这样的桎梏,虽然看不见,却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中。就如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他和她。

那是他们心里终其一生,也永远无法逾越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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