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五章 腰佩双刀,绣冬春雷
作者: 烽火戏诸侯

所属书籍:雪中悍刀行小说

清凉山徐家,男子在议事大堂守岁,女子其实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虽然与梧桐院一般铺设了堪称遮奢的地龙,可是自凉莽大战以后,无论是梧桐院还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了。姑姑赵玉台哪怕面对徐渭熊,也始终戴上面甲,正在低头弯腰拨弄著炭火,火光映照著那具面甲,熠熠生辉。6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脱的王初冬素来不喜讲究坐姿的太师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时干脆把脑袋搁在徐渭熊膝盖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著这位弟媳的丝,动作轻柔,王初冬便愈打瞌睡了。贾家嘉和徐婴坐在特意去掉门坎的门口那边,玩著十五二十的游戏,各自双手收放让人眼花缭乱,却悄无声息。屋里屋外,只听到偶尔炭火崩裂的细微声响,显得安静而祥和。

赵玉台轻轻拨动灰烬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让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摆滚烫,她终于打破沉默,轻声叹息道:「不该这么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劝不动,事先打声招呼也好。」

徐渭熊视线低敛,凝视著炭灰下若隐若现的火光,柔声道:「姑姑,他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从小就是死犟脾气,认准的事,哪怕是娘亲责罚他,他也不会转弯。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师了,他如果一气之下独自离开凉州,谁拦得住?难道我还能让袁左宗领著大雪龙骑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观也罢,目前北凉屈指可数能够拦上一拦的大宗师,又是性情中人,更不会阻拦,说不得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别看我们打赢了北莽,说到底,爹就留给我们只此一付家当,哪里经得起他随意挥霍?」

徐渭熊脸色晦暗不明,尽量平淡道:「为何我放出话去,所有北凉权势人物在今天这个除夕夜赶到咱们家?自然有人是出于私心,生怕北凉因此身陷西楚漩涡无法自拔,折损了兵马,牵一动全身,指不定就会导致北凉失守,那么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后就算离阳朝廷肯招安收纳,又有几个十年二十年光阴可以让他们在官场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于公心,只是为了北凉,为了北凉边军而来,不惜为此以下犯上。」

屋内除了徐渭熊的话语声,便死寂沉静。

徐渭熊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也许他能够拍著胸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北凉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稳,是他徐凤年亲手打造出来的局面,虎头城外,葫芦口外,青苍城外,西域千里,他都去过,都拼过命,所以他有资格任性一次。」

赵玉台抬起头,问道:「难道不是吗?」

徐渭熊面容凄苦,摇头道:「不是的啊!」

虽然冰冷面甲遮住了那张狰狞恐怖的容颜,但赵玉台明显有了几分怒气,沉声道:「就因为他姓徐,是大将军和王妃的儿子?!」

徐渭熊跟赵玉台对视,眼神坚毅,「他是徐家的嫡长子!更是关系著北凉两百多万户人家生死的北凉王,也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他既然当年选择给自己增加担子,自己要去习武,那他就应当像我们爹那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们爹更理所应当地直面拓拔菩萨,直面北莽百万大军!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给堵死的,是他让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别人!」

赵玉台欲言又止,唯有叹息。原来这才是她当年极其不愿徐凤年习武的真相,练武练成了绝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场万人敌,那么凉莽大战期间,有什么理由只是躲在幕后运筹帷幄?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藩王,不是大宗师徐凤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亲身陷阵厮杀,退一万步说,即便要骑马上阵,总归只会死在很多人之后,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凉的时候,她就可以强行带著他离开西北,远走高飞?面对这样苦心孤诣的女子,赵玉台生气不起来。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脑袋,毅然决然道:「我要去给议事堂那边再添一炉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里。

赵玉台苦涩道:「还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吗?」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脑袋后,冷声道:「虎头城刘寄奴,龙象军王灵宝,卧弓城朱穆和高士庆,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为议事堂为他们添椅子!我就是要徐凤年亲眼看著一张张空落落的椅子!」

6丞燕突然说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弯曲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这种事你怎么能做,这个恶人谁都能做,唯独你6丞燕不能。」

赵玉台也点头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断赵玉台接下来要说的话,「姑姑,我去!」

赵玉台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没了徐渭熊的屋子,无人说话。约莫两炷香后,徐渭熊推著轮椅回到门口,脸色苍白。

赵玉台起身走过去,心疼道:「小年朝你火了?姑姑这就去教训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赵玉台的袖子,凄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诉我,他已经在大堂内为那些武将英烈添设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错了?」

赵玉台蹲下身,帮她擦去满脸泪水,柔声道:「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内,6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婴一左一右盘腿坐在门口当两尊门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开口道:「男人的事,娘们别掺和。打天下守天下,关我们屁事。」

大概是跟贾家嘉相处久了,徐婴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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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内,在座诸人,无一不是枭雄,无一不是英雄,无一不是豪杰,无一不是名士。

褚禄山,燕文鸾,李功德,袁左宗,顾大祖,陈云垂,周康,齐当国,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韩崂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陈锡亮,李翰林,黄裳,杨光斗,石符,乐典,洪骠,黄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长穗,辛饮马,韦杀青,田培芳,胡恭烈,韦石灰,焦武夷,常遂,许煌……

北凉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将阵容之雄壮,足以让一统中原的离阳朝廷也汗颜。

被年轻藩王视为半步武圣的徐偃兵站在门外,靠著廊柱,双手抱胸,斜眼看著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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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风尘仆仆从幽州一座书院赶来的老人,不知为何赶路的时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马匹有八条腿,进了王府后反而不著急了,悠哉游哉,借著明朗月色和连绵不绝的大红灯笼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动天下的听潮阁,儒衫老人身边跟著一位气质冷艳的女子,正是上阴学宫韩谷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师妹,晋宝室,她不同于已经在北凉道官场按部就班的师兄弟,既不愿去梧桐院「寄人篱下」,又不适合在官场作为,就去了书院,一边帮老人处理杂务,一边潜心学问。而老人则是年轻藩王嘴里的那个臭棋篓子,跟徐骁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两的那位「国手」,当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阴学宫的王祭酒,士子赴凉的牵头人,如果,只说如果,北凉徐家假若真的裂土称帝,那么这个老人其实才是头一号的从龙之臣,其意义之大,犹胜春秋战火中赵长陵投奔徐骁。但是很出人意料,于北凉立下滔天大功的年迈读书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师之一,更是早年与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扳过手腕的当世第一流名士,公开身份大摇大摆赴凉以后,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规模远逊青鹿山书院的小山头,做起了默默无闻的教书匠。

王祭酒来到听潮阁的宽阔台基上,仰头望著这座高楼,先是微笑,然后是整个嘴角都咧开,最后就只差没有哈哈大笑了。

晋宝室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开怀?」

老人嘿嘿坏笑道:「没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闺女,想不想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跟这个老人已经相当熟稔的晋宝室没好气道:「先生不妨独乐乐。」

这位王祭酒的学问丝毫不用质疑,堪称当世屈指可数,恩师韩谷子,中书令齐阳龙,国子监姚白峰,恐怕就这三人能够与眼前老人坐而论道了。只不过这个早年在上阴学宫深居简出的老先生,到了北凉后就彻底露出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了,晋宝室在书院帮忙的时候,没少被老先生调侃打趣,总喜欢说些极其隐晦的荤话,若不是好歹还算只动嘴皮子不动手,晋宝室很难保证自己不动手打人。读书人坏起来,那真是一肚子坏水,尤其是王祭酒这样饱读诗书的老狐狸,晋宝室这段时日真是水生火热,几乎都快觉得自己不算黄花闺女,而是那种可以跟无赖汉子荤腥拌嘴的成熟妇人了。

老人可不管晋宝室想不想听,已经竹筒倒豆子自顾自说起来了,「哈哈,以前咱们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饱了撑著没事干,嗯,就是那种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的家伙……唉,闺女,你别扭头不听啊,行行行,说正经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编排清凉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亲眼见亲耳闻似的,真说起来,我当年就是给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帮老王八蛋的鬼话,那才厚著脸皮去求著渭熊那丫头当弟子,想著有个由头跑到这北凉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觉而已,闺女你千万别想歪啊,等我屁颠屁颠跑来北凉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进了王府,结果?结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期间给徐瘸子丢了无数个大老爷们都懂的眼神,可从头到尾,说好的你们徐家选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说那个**无度的北凉世子喜好妩媚妇人,以至于宴席上偶见座间有妇人姿色甚艳,问旁人『此为谁』欲骑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没有这些,不是说听潮阁内暗藏有无数西域番僧传授的演揲儿法吗?搜罗了成百上千本的旁门左道的房中术吗?那兔崽子也真是坏水得厉害,徐骁没眼力劲儿,倒是那小子给看穿了,私下跟我说听潮阁真有宝贝,等我从一楼找到顶楼,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顶楼,老子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说到这里,唾沫四溅的老人,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晋宝室顿时觉得天高月明神清气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间平静下来,好像这一刻,才是那个世人误以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阴学宫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楼最高处,「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个活著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怜人。」

晋宝室跟著老人一起抬头,轻声感慨道:「李义山。」

老人,王祭酒,沉声缓缓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义山才是春秋第一谋士。」

晋宝室纳闷道:「就算不是黄龙士,那也还有元本溪纳兰右慈啊,何况哪怕是同为徐家谋士的赵长陵,一直都被认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华学识,尤其是格局,依旧胜过绰号『毒士』的李义山。」

老人弯起腰,像是在憋著什么。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转过头说道:「我怕说『放屁』两个字,闺女你又不乐意听,就打算真的放个屁给你听。」

晋宝室无言以对。

老人直起腰杆,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支离破碎。

老人望向晋宝室,笑问道:「懂了没?」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凌乱碎玉,「赵长陵他啊,脱不了一个时代的视野,算不得最头等的谋士,纳兰右慈也是如此。至于黄龙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却拢不起来,但是李义山可以。摔玉容易,补玉何其难?」

晋宝室陷入沉思。

老人小声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丢脸丢大了。不过这块玉很值钱啊,回头一定要跟徐凤年讨要几块。」

晋宝室无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挥,豪迈道:「行了,在这里酝酿半天,借著这座听潮阁和李义山三个字,总算把胆气补足,这去议事堂给徐凤年撑腰!」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撑什么腰?」

这一刻,被同门师兄弟誉为「双脚武库」的晋宝室,瞬间汗毛倒竖。

如蛇遇蛟的晋宝室僵硬转头,然后很不合时宜地愣在当场。

不通武艺的王祭酒后知后觉地转身,脱口而出道:「真俊的……娘们?爷们?」

两人视野中。

一袭白袍,腰佩双刀。

绣冬和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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