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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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政无忧和漫夭惊恐地瞪大眼睛,无措地张望著被一阵狂猛的旋风猛然掀起的漫天烟尘,大片的灰色烟雾盘旋于空,迷蒙了他们的眼睛。玄衣侍卫望著手中已经镂空的木盒子呆住,而盒子的底部中央一块木板还在原地。

    飞灰散尽,与冰冷的雪一同挥洒在这片宽阔的马路上。而他们身上的所有温度,瞬间退却,整个人如同冰雕一般,僵硬而冰冷。

    这个冬日的夜晚,夺走了他们生命里剩下的阳光和温暖。

    挫骨扬灰,那个如白莲般纯净而美好的女子,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这样一个结局。

    厚重的乌云再次拢聚,将那一缕浅白的月光隔绝在这个充满悲哀的世界之外,天空漆黑一片。

    空气中死静无声,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

    漫夭只觉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尽,她缓缓跪下,对著那三丈之外骨灰扬撒之处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掌心铺地,额头抵在手背之上,地面的寒气直沁肌肤,让体内的血液降至冰点。冷炎与所有的玄衣侍卫也都随之而跪,唯有宗政无忧仍然一动不动,仿佛痴呆了一般。

    凛冽的狂风在他耳边呼啸著刮过,夹带著呜咽之声,似是女子透著胸腔发出的低泣,凄惨而哀绝。他面容僵硬,瞳孔一片晦暗的血色,没有表情,谁也看不出来他此刻心里到底是哀是痛?其实,什么都没有,他脑子里一片空茫,在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之中,那些空茫之地,逐渐被愤怒和仇恨所充斥,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傅鸢!

    那个狠毒的女人,他要让她付出代价。

    双拳紧攒,他一回身飞速跃上马背,猛挥鞭急“驾”一声,宝马嘶鸣,扬蹄冲天而起,竟独自飞奔离去。冷炎连忙跟上,众玄衣侍卫亦如潮水般退去。回瞳关外数十丈内,只剩下一堆残败的死尸和一匹黑瘦的马陪伴著那名白发女子。

    隆冬深夜,鹅毛大雪翻飞不止,她依旧伏拜在地,满头白发凌乱散开铺在地面,连著她的一双手,一同被冰雪淹没。

    四肢麻木,她缓缓抬头,撑著地面站起身子,眉心眼睫上的雪花跌落,在唇角掠过一抹苦寒滋味。

    这个时候,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三丈之外,她捡起地上的木板,走到前方马路一侧空阔之地,挨著山石边,蹲跪下身子,扒开雪,用剑去挖那被冰雪冻住后像石头一般坚硬的土地。这条路是他日征战北朝必经之途,她不想让母亲的骨灰留在马路上被千万人践踏,这是她此刻唯一要做的。

    回瞳关内,将营大帐。

    李石神色恭敬跪在床前,宗政无筹的伤口被处理妥当后,浑身无力靠躺在床上,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他听完李石禀报那木盒玄机,面无表情问道:“是母后让你这么做的?”

    “回陛下,是的。”

    宗政无筹微微皱了皱眉,一名士兵进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南帝带来的人马都撤走了,只有那名女子还在。”

    蓦地睁开眼睛,他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伤口被震得发麻,他仿若不觉,只急急问道:“她一个人?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是一个人。她在雪地里跪了小半个时辰,后来拿著剑不知道在挖什么。”

    宗政无筹一把掀开被子,李石惊道:“陛下,您身上有伤,应好生休养。”

    “给朕备辇。立刻。”他推开李石,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李石无奈,只好命人在城里找了一顶软轿,铺了软软的棉被,尽量让他靠躺的舒服一点。

    出了回瞳关,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很快便到。宗政无筹叫人将软轿靠得近一点。掀起轿帘,他望著女子单薄瘦削的脊背,在狂风雪中因她手下的动作起伏震颤,他扶著轿身艰难站起,想往她身边去。

    “别过来。”漫夭冷漠开口,低沉嘶哑的嗓音不像是她的。

    宗政无筹动作一滞,眼光黯淡,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身上的大衣被裹得很紧,但寒风依旧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人忍不住发抖。他撑著身子站了很久,一直怔怔地望著她,看她拼命用剑将冰土刨松,然后用手捧了土远远甩出去。动作很快,像是跟谁抢时间。

    他心头酸涩,疼惜难言。“容乐。”他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很认真地继续挖坑刨土,片刻也不停顿,似乎除了那一件事,其它的都与她无关。

    雪,落了她满身,被扔出去的土又让风卷了回来,打在她头上脸上,她固执地重复著自己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朝她冲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

    抓住她的手,他心痛的声音低低叫道:“够了,别挖了!”

    她的手真凉啊!就像冰冻三尺下的海水的温度。他用力夺她手中的剑,那剑却被握得死紧,仿佛与她的手冻在了一起。他又抬手想拂去粘在她苍白面庞上的浮土,却被她偏头躲过。

    他僵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下,轻声问道:“你想埋什么?这么大的风,那些骨灰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埋什么?她双目无神,空旷苍茫,如同漫无边际的黑夜。寒风猛烈,骨灰无存,她到底要埋什么?

    “埋我的幸福……可以吗?”她轻缓的声音,飘渺无定。似是在问别人,又似是在她自己。

    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眼神落寞中带著对女子深深的疼惜,“你的幸福,不是在他身上吗?他还活著,还爱著你,你何须如此?”

    她缓缓缓缓地转过头,眸底一片苍凉的悲哀,嘴角噙著一丝薄凉的讥讽,出声质问:“你以为……事到如今,我和他还有幸福?走到这一步,你……可满意了?”

    从那一盒骨灰被扬起的那一刹那,她清晰的听见了,幸福被折断的声音。原本这一切都可以不用发生,是无忧为了救她,在那个数万人的宣德殿外,放弃了江山,放弃了一切,将他母亲的遗体留给了他的仇人,致使了如今他母亲被挫骨扬灰的结局!无忧他是那样爱他的母亲,他如何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也许他不会后悔救她,但他必定为此背负上对母亲的愧疚,无法原谅他自己。

    幸福于她,总是烟花一瞬,灿烂过后,留下的是恒久的哀伤。看不到希望的人生,该如何走下去?

    宗政无筹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张嘴吐不出声音。这一趟渝州之行,他也许不该来!他一向理智谨慎,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可是这一次,他所有的理智都敌不过对她的思念,不顾一切的来见她,难道竟错了吗?他想过,就那样死在她手里,也很好。可是,任他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但他的命运,似乎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容乐……”他想说对不起,却被她打断。

    “你可知道,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她跪在自己挖的那个坑前,坐在自己的脚上,双腿已经麻木,没有了半点知觉。她面无表情,声音中缭绕著丝丝寒气,“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杀人,你走吧。”

    她说完,自顾自地继续挖著,不再理会身旁满目悲伤的男人。

    过了片刻,宗政无筹深吸一口气,转头去吩咐道:“来人,去找工具来帮忙。”

    “不必。我不想假手于人。”她冷漠拒绝,不留余地。

    他皱眉,“你别固执,像你这么挖下去,三天三夜,这雪都化了,你什么也埋不了。”

    “这是我的事,无需你操心。”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无奈起身,他身子晃了一晃,立刻有侍卫上前搀扶,他回到软轿之中,吩咐道:“通知李石,关闭回瞳关,派大军去前面守著,三日内,这条路不准任何人通行,违者格杀勿论。”

    “遵旨!”

    三日三夜,不停不歇,一个小而浅的土坑终于变成了一人之深,有两具棺木大小。女子脱下身上的狐裘,一袭单衣跪地,用狐裘扫雪,将十丈之地未曾化去的冰雪埋在土坑之中,用土壤盖住,在那坑前立了根木桩,被削平的木桩之上,什么字都没写。

    宗政无筹坐在轿中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再没开口说一句话。天气愈发的寒冷,他伤口恶化,任李石如何请求,他都置若罔闻,静静地凝视著那个浑身散发著悲伤和绝望气息的女子,他早就绝望的心更加的死寂。

    他一直在不断的问自己:如果他不来渝州城,他是否会阻止母后将云贵妃的尸体挫骨成灰?如果他答应宗政无忧,强制命令李石先送上骨灰木盒,是不是她就不用这般绝望的掘土埋雪?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到最后带给她的都只会是伤害!容乐……她可知道,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

    坚持了三夜两日,在身心双重折磨下,他终于没能支撑下去,昏倒在轿中,李石连忙让人将他抬回去,找大夫救治。

    又一个黑夜的来临,她做完所有的一切,四肢乃至身躯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就连想抬一下眼睫都是那样的困难。鼻息微弱却灼烫似火,双手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泥土渗进皮肉,与鲜血一起凝结成块。她跪在木桩之前,在心里祈祷:“母亲,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他。”

    以剑支地,撑起身子,却无从站立。她努力地尝试了好几次,还未站起就已经摔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悲哀的仰望著天,天空浮云处处,茫茫无际,她缓缓合上双目,干裂的唇瓣在风中微微颤动。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她躺在尚栖苑的寝阁大床上,双腿依旧麻木。

    迷迷糊糊中,听人说:“娘娘寒气已经入骨,这双腿怕是……”

    “怕是怎样?”

    “怕是……不容易复原。”

    “什么?竟如此严重!肖大夫,你赶紧想办法救治,如果娘娘的腿真有个好歹,你我一家老小,恐怕一个也逃不了!”

    “是,是,俞大人,小的这就想办法。可是……娘娘金玉凤体,小的想为你娘娘施针也……”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快去。”

    “是。”

    膝盖处密密集集的麻痛感传来,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轻轻动了动,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大夫施针已经完毕,她的腿总算有了点感觉。见她醒来,那大夫吓得慌忙跪下连连请求恕罪。

    她有气无力,微微张口,嗓子火烧一样痛,哑声道:“起来罢。俞大人,皇上现在何处?”

    帘帐外,俞大人忙回道:“回禀娘娘,皇上三日前不知何故,连夜离开了渝州城,听说是回了江都。”

    她黛眉微蹙,垂下眼睫,尽量平缓语气,问道:“可曾留下什么话?”

    俞大人道:“回禀娘娘,皇上交代,等娘娘想回江都之时,让微臣准备一辆舒适些的马车护送娘娘回去。”

    想回江都之时?他不在,她留在渝州城做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睛,浓密的眼睫颤抖了几下,握紧被角,十根手指都被厚厚的布帛包扎起来,粗肿而笨重。过了半响,她又问道:“那十四国的使者……”

    “这个请娘娘放心,微臣奉皇上旨意好好招待十四国的使臣,在昨日派人分别护送他们离开,应该……不会有差错。”

    “应该?”漫夭睁眼,目光凌厉,“不能是应该,必须是肯定。你派了多少人护送?”

    俞大人微愣,连忙回道:“每个国家使臣,明处安排了百名护卫,暗处还有……”不等他说话,漫夭双眉一皱,“你这是在扩大敌人的目标!”

    俞大人虽然才学有限,但也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此刻见她这般反应,只当她是因为皇上提前离开而心里不痛快,不禁有些不以为然,道:“微臣派去的都是从军队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娘娘不必担心。”

    漫夭撑著身子坐起来,面色肃穆深沉,语气严厉道:“不用担心?只怕出了事你一颗脑袋担不住!你速速派人伪装成各国使臣的模样,抄小道走,尽量在一天内赶上他们,扰乱敌人的视线。现在就去办。”

    俞大人觉得自己的办事能力被怀疑了,不觉有些不痛快,暗暗想著,她一个后宫嫔妃多管闲事!但碍于身份,他即便不愿,也又不得不听命行事。“微臣这就去办。”

    俞大人退了出去,漫夭叫来府中的管家,吩咐道:“立刻准备马车,本宫要回江都。”

    肖大夫惊道:“娘娘,您的身子……”

    她淡无表情道:“不碍事,你去帮本宫开几幅药备上。”

    战事要提前了,很多事情还没办妥,她得赶紧回去。俞知府的管家办事效率很高,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和路上所需之物皆准备齐全。

    两名丫鬟扶她上了马车,她闭著眼睛躺在厚厚的锦被之中。

    一路颠簸,她浑浑噩噩,日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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