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毒手药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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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知苗人凤这次受毒不轻,单单听了那「断肠草」三字,便知是厉害之极的毒药,眼睛又是人身最娇嫩柔软的器官,纵然请得名医,时候一长,也必无救,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两人除了让坐骑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搁,沿途买些馒头点心,便在马背上胡乱吃了充饥。如此不眠不休的赶路,钟胡两人武功精湛,虽然两日两晚没睡,尽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骑在途中已换过两匹,但这一日赶下来,也已脚步踉跄,眼见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毙不可。钟兆文道:「小兄弟,咱们只好让牲口歇一会儿。」胡斐应道:「是!」心道:「倘若我骑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怀,抚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凤,触手生温,心中也是一阵温暖。两人下马,坐在道旁树下,让马匹吃草休息。钟兆文默不作声,呆呆出神,皱起了眉头。胡斐知道此行殊无把握,问道:「钟二爷,那毒手药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钟兆文不答,似乎没听见他的说话,过了半晌,突然惊觉,道:「你刚才说什么!」胡斐见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凤的病况,暗想此人虽然奇形怪状,难为他很够义气,本来与苗人凤结下了梁子,这时竟不辞烦劳的为他奔波,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钟二爷,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惭愧得紧。晚辈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

钟兆文咧开阔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侠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三兄弟倘若见危不救,那还是人么?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侠虽没交情,总还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跟他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数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苗人凤一面,只不过胡斐知道这事,苗人凤却在当时就对那个黄黄瘦瘦的小厮视而不见。更早些时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还只一天,苗人凤在河北沧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见过他,这件事苗人凤知道,胡斐可不知道。但苗人凤哪里会知道:十八年前那个初生婴儿,便是今日这个不识面的少年英雄?

钟兆文又问:「你刚才问我什么?」胡斐道:「我问那毒手药王是怎么样的人物?」钟兆文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钟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谁也不知毒手药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胡斐好生纳闷,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晓此人的底细,否则也可向那张飞雄打听个明白。」钟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便是那张飞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会知道的。」胡斐「啊」了一声,不再界面。

钟兆文道:「大家只知道,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胡斐道:「白马寺?他住在庙里么?」钟兆文道:「不,白马寺是个市镇。」胡斐道:「想是他隐居不见外人,所以谁都没见过他。」钟兆文又摇头道:「不,有很多人见过他。正因为有人见过,所以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人物,不知他是胖还是瘦,是俊是丑,是姓张还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见过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会连胖瘦俊丑也不知道?

钟兆文道:「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高高瘦瘦,像是个秀才相公。有人却说毒手药王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又有人说,这药王是个老和尚,老得快一百岁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人说,这药王竟然是个女人,是个跛脚驼背的女人。」

胡斐满脸迷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钟兆文接著道:「这人既然号称药王,怎么会是女人?但说这话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来不打谎语,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说他是书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个个言之凿凿。你说奇不奇怪?」胡斐当离开苗家之时,满怀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治伤,至不济也能讨得解药,此时听钟兆文这么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无法知道,却又找谁去?转念一想,说道:「是了!这人一定擅于化装易容之术,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认不出他的真面目来。」钟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想来他使毒天下无双,害得人多,结仇太广,因此躲躲闪闪,叫人没法找他报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却又不是十分偏僻之处,要寻上门去,也算不得怎么为难。」胡斐道:「这人用毒药害死过不少人么?」钟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没法计算的了。不过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恶多端的飞贼大盗,便是仗势横行的土豪劣绅,倒没听说有哪一个侠义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声太响,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这笔帐便都算在他头上,其实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时候两个人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时中毒暴毙,于是云南的人说毒手药王到了云南,辽东的人却说药王在辽东出没。这么一宣扬,这个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来已好久没听人提到『毒手药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侠的中毒竟会和他有关。唉,既是此人用的药,只怕……只怕……」说到这里,不住摇头。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难,不知如何著手是好。钟兆文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一到了白马寺,在离药王庄三十里之内,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东西,不管饥渴得怎么厉害,总之不能让一物进口。」胡斐见他说得郑重,当即答应,猛地想起,当他陪著自己离开苗家之时,钟兆英和钟兆能脸上都是不但担忧,简直还大有惧色,想来那药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钟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胆敢向「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挑战,一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字却是心惊胆战。自己不知厉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过轻易了。

他过去牵了马匹,说道:「咱们不过是邀他治病,或是讨一份解药,对他并无恶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罢了,何必要害咱们性命?」钟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江湖上人心险诈。你对他虽无恶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信得你过?眼前便是一个例子,刘鹤真对苗大侠绝无歹意,却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钟兆文又道:「何况这毒手药王仇家遍天下,许多跟他毫没干系的毒杀也都算在他的帐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则『药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两字?这个惊心动魄的外号,难道是轻易得来的么?」

胡斐点头道:「钟二爷说的是。」钟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领低微,那便兄弟相称,别爷不爷的,叫得这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钟兆文拦著他的话头,大声道:「呸,呸!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紧。若你不当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个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著叫了声:「钟二哥。」钟兆文很是高兴,翻身上了马背,道:「只要这两头牲口不出岔子,咱们不用天黑便能赶到白马寺。你可得记著我话,别说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剧毒,传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这么年纪轻轻,一身武功,若是全身发黑,成了一具殭尸,我瞧有点儿可惜呢!」胡斐知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瞧苗人凤只撕破一封信,双眼便瞎,现下走入毒手药王的老巢,他哪一处不能下毒?心想钟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非胆怯之徒,他说得如此厉害,显见此行万分凶险,确是实情。他明知险恶,还是义不容辞地陪自己上白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乱闯,更是难得了。

两匹马休息多时,精力已复,申牌时分到了临资口。两人让坐骑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时已到了白马寺镇上。镇上街道狭窄,两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牵了马匹步行。钟兆文脸色郑重,目不斜视,胡斐却放眼瞧著两旁的店铺。将到市梢时,胡斐见拐弯角上挑出了药材铺的膏药幌子,招牌写著「济世堂老店」,心念一动,解下腰间单刀,连著刀鞘捧在手中,说道:「钟二……哥,你的判官笔也给我。」钟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马寺镇,该当处处小心才是,怎地动起刀刃来啦?但想镇上必有药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询问,于是从腰间抽出判官笔,交了给他,低声道:「小心了,别惹事!」胡斐点了点头,走到药材铺柜台前,说道:「劳驾!我们二人到药王庄去拜访庄主,不便携带兵器,想在宝号寄放一下,回头来取。」坐在柜台后的一个老者听了,脸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去药王庄?」胡斐不等他再说什么,将兵器在柜台上一放,双手一拱,牵了马匹便大踏步出镇。两人到了镇外无人之处,钟兆文大拇指一翘,说道:「小兄弟,这一手真成。钟老二服了你啦,真亏你想得出。」胡斐笑道:「硬著头皮充好汉,这叫做无可奈何。」原来他想这镇上的药材铺跟药王必有干连,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铺之中,店中定会有人赶去报讯,那便表明自己此来绝无敌意。虽然空手去见这么一个厉害角色,那是凶险之上又加凶险,但权衡轻重,这个险还是大可一冒。

见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个老者手持药锄,似在采药。胡斐见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个中年书生,心念一动:「难道他便是毒手药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声说道:「请问相公,上药王庄怎生走法?晚辈二人要拜见庄主,有事相求。」那人对胡钟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会神的锄土掘草。胡斐连问几声,那人始终毫不理会,竟似聋了一般。胡斐不敢再问,钟兆文向他使个眼色,两人又向北行。闷声不响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悄声道:「钟二哥,只怕这人便是药王,你瞧怎么办?」钟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万万点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认,而咱们认出他来,正是犯了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药王庄,咱们认地不认人,那便无碍。」说话之时,曲曲折折又转了几个弯,只见离大路数十丈处有个大花圃,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弯著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见花圃之后有三间茅舍,放眼远望,四下别无人烟,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问道:「请问姑娘,上药王庄走哪一条路?」那村女抬起头来,向著胡斐一瞧,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个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寻常?」见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胡斐又问一句:「上药王庄不知是向东北还是向西北?」那村女突然低下了头,冷冷地道:「不知道。」语音却甚是清亮。钟兆文见她如此无礼,脸一沉,便要发作,但随即想起此处距药王庄不远,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声,道:「兄弟,咱们去吧,那药王庄是白马寺大大有名之处,总不能找不到。」胡斐心想天色已经不早,若是走错了路,黑夜之中在这险地到处瞎闯,大是不妙,左近再无人家可以问路,于是又问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么?他们定会知道去药王庄的路径。」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钟兆文双腿一夹,纵马便向前奔,道路狭窄,那马右边前后双蹄踏在路上,左侧的两蹄却踏入了花圃。钟兆文虽无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恼那村女无礼,急于赶路,也不理会。胡斐眼见近路边的一排花草便要给马踏坏,忙纵身上前,拉住缰绳往右一带,说道:「小心踏坏了花草。」那马给他这么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侧,左蹄回上路面。钟兆文道:「快走吧,在这儿别耽搁啦!」说著一提缰绳,向前驰去。胡斐自幼孤苦,见那村女贫弱,心中并不气她不肯指引,反生怜悯之意,心想她种这些花草,定是卖了赖以为活,生怕给自己坐骑踏坏了,于是牵著马步行过了花地,这才上马。那村女瞧在眼里,突然抬头问道:「你到药王庄去干么?」胡斐勒马答道:「有一位朋友给毒药伤了眼睛,我们特地来求药王赐些解药。」那村女道:「你认得药王么?」胡斐摇头说道:「我们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几眼,问道:「你怎知他肯给解药?」胡斐脸有为难之色,答道:「这事原本难说。」心中忽然一动:「这位姑娘住在此处,或者知道药王的性情行事。」于是翻身下马,深深一揖,说道:「便是要请姑娘指点途径。」这「指点途径」四字,却是意带双关,可以说是请她指点去药王庄的道路,也可说是请教求药的方法。

那村女自头至脚地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话,指著花圃中的一对粪桶,道:「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给我把这块花浇一浇。」

这三句话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是向你问路,怎么竟叫我浇起花来?而且出言颐指气使,竟将我当作你家雇工一般?他虽幼时贫苦,却也从未做过挑粪浇粪这种秽臭之事,只见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里一望,不见有人,心想:「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这两大桶粪当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气的男子汉,便帮她挑一担粪又有何妨?」于是将马系在一株柳树上,挑起粪桶,便往粪池去担粪。

钟兆文行了一程,不见胡斐跟来,回头一看,远远望见他肩上挑了一副粪桶,走向溪边,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干什么?」胡斐叫道:「我帮这位姑娘做一点工夫。钟二哥先走一步,我马上就赶来。」钟兆文摇了摇头,心想年轻人当真是不分轻重,在这当口居然还这般多管闲事,于是纵马缓缓而行。胡斐挑了一担粪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往花旁浇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粪水太浓,一浇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粪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好人做到底,于是依言倒粪加水,回来浇花。那村女道:「小心些,粪水不可碰到花瓣叶子。」胡斐应道:「是!」见那些花朵色作深蓝,形状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当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浇了,直把两桶粪水尽数浇完。那村女道:「嗯,再去挑了浇一担。」胡斐站直身子,温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从药王庄回来,再帮你浇花如何?」那村女道:「你还是在这儿浇花的好。我见你人不错,才要你挑粪呢。」胡斐听她言语奇怪,心想反正已经耽搁了,也不争在这一刻时光,于是加快手脚,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担粪水,将地里的蓝花尽数浇了。这时夕阳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蓝花之上,辉煌灿烂,甚是华美。胡斐忍不住赞道:「这些花真是好看!」他浇了两担粪,对这些花已略生感情,赞美的语气颇为真诚。那村女正待说话,只见钟兆文骑了马奔回,大声叫道:「兄弟,这时候还不走吗?」胡斐道:「是了,来啦,来啦!」转眼望著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脸一沉,说道:「你帮我浇花,原来是为了要我指点途径,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确是盼你指点道路,但帮你浇花,却纯是为了怜你瘦弱,这时再开口相求,反而变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铁蝎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给袁紫衣,她曾说:「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当即一笑,说道:「这些花真好看!」走到柳树旁解缰牵马,上了马背。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过头来,只怕她还要罗唆什么,心中大是不耐。那村女拔起两棵蓝花,向他掷去,说道:「你说这花好看,就送你两棵。」胡斐伸手接住,说道:「多谢!」顺手放在怀内。那村女道:「他姓钟,你姓什么?」胡斐道:「我姓胡。」那村女点头道:「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钟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来,心中烦躁,这才回头寻来,听那村女如此说,不耐之心立时尽去,低声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却颇为怀疑,暗想:「倘若药王庄是在东北方,那么直截了当的指点便是,为什么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但不愿再向村女询问,于是引马向东北而去。

两人一阵急驰,奔出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无去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西方。钟兆文骂道:「这丫头当真可恶,不肯指路那也罢了,却叫咱们大走错路。回去时得好好教训她一顿。」胡斐也是好生奇怪,自思并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说道:「钟二哥,这乡下姑娘定和药王庄有什么干连。」钟兆文道:「嗯,你瞧出什么端倪没有?」胡斐道:「她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说话的神态,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钟兆文一惊,道:「不错!她给你的那两棵花,还是快些抛了。」胡斐从怀中取出蓝花,只见花光娇艳,倒是不忍便此丢弃,说道:「小小两棵花儿,想来也无大碍!」于是仍旧放回怀中,纵马向西驰去。钟兆文在后叫道:「喂,还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应,一鞭向马臀抽去,向西飞奔。暮霭苍茫中,阵阵归鸦从头顶越过。突然之间,只见右手侧两个人俯身湖边,似在喝水。胡斐一勒马,待要询问,却见两人始终不动,心知有异,跳下马去,叫道:「劳驾!」两人仍是不动。钟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头,那人仰天翻倒,但见他双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时,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时也是如此。钟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点点头,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著兵刀,说道:「毒手药王的对头?」钟兆文也点了点头。两人上马又行,这时天色渐黑,更觉前途凶险重重。又行一程。只见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来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树小树更没一棵。胡斐心中起疑,勒马说道:「钟二哥,你瞧这里大是古怪。」钟兆文也已瞧出不对,道:「若是有人铲凈刨绝,也必留下草根痕迹,我看……」他沉吟片刻,低声道:「那药王庄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剧毒,以致连草也没一根。」胡斐点了点头,心中惊惧,从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钟兆文所乘坐骑的马口缚住,然后缚上自己坐骑的马口。钟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时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点了点头,暗赞他心思细密。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房屋。走到近处,只见屋子的模样极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坟模样,无门无窗,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两人均想:「瞧这屋子的模样,那自然是药王庄了。」离屋数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秋日枫叶一般,殷红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著不寒而栗。钟兆文平生浪荡江湖,什么凶险之事没有见过?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令人见之生畏,但这时看到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乱跳,低声道:「怎么办?」胡斐道:「咱们以礼相求,随机应变。」于是纵马向前,行到离矮树丛数丈之处,下马牵了缰绳,朗声道:「鄂北钟兆文,晚辈辽东胡斐,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送出,虽然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闻里许,屋中人必自听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屋中竟无半点动静。胡斐又说了一遍,圆屋之中仍是毫无应声,便似无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中毒受伤,所用毒药,是奸人自前辈处盗来。敬请前辈慈悲,赐以解药。」

但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之中始终寂无声息。过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声道:「钟二哥,怎么办?」钟兆文道:「总不成眼看苗大侠瞎了双目,咱们便此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错,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两人这时均已起了动武用强之意,心想那毒手药王虽然擅于使毒,武功却未必了得,软硬兼施,非得将解药取了到手不可。两人放下马匹,走向矮树。只见那一丛树生得枝叶紧密,不能穿过,钟兆文纵身一跃,便从树丛上飞越过去。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闻到一阵浓香,眼前一黑,登时晕眩,摔跌在树丛之内。胡斐一见大惊,跟著跃进,越过树丛顶上时,但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甚是烦恶。他一落地,忙伸手扶起钟兆文,探他鼻间尚有呼吸,只是双目紧闭,手指和颜面却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侠的解药尚未求得,钟二哥却又中毒,瞧来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气,只是还没发作而已。」当下身形一矮,直纵向圆屋之前,叫道:「药王前辈,晚辈空手前来拜庄,实无歹意,再不赐见,晚辈迫得无礼了。」他说了这话后,打量那圆屋的墙垣,只见自屋顶以至墙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上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里打扫得干净无比,连一块极细小的砖石也无法找到,于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在墙上轻敲三下,果然铮铮铮的发出金属之声。他将银两放回怀中,一低头,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清香,精神为之一振,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这香气,立时清明。他略略弯腰,香气更浓,原来这香气是从那村女所赠的蓝花上发出。胡斐心中一动:「看来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果然是一番好意。」他加快脚步,环绕圆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门窗,连小孔和细缝也没发见,心想难道屋中当真并无人居?否则毫无通风之处,怎能不给闷死?他手中没有兵刃,对这通体铁铸的圆屋实在无法可施。凝思片刻,从怀中取出蓝花,放在钟兆文鼻下,过不多时,果然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点。」于是将一枝蓝花插在钟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著钟兆文跃过矮树。他双足落地,忽听得圆屋中有人大声「咦!」的一下惊呼。声音隔著铁壁传来,颇为郁闷,但仍可听得出又是惊奇又是愤怒之意。

胡斐回头叫道:「药王前辈,可肯赐见一面么?」圆屋中寂然无声。他接连问了两声,对方再无声息。忽听得砰砰两响,重物倒地。胡斐回过头来,只见两匹坐骑同时摔倒,纵身过去一瞧,两匹马眼目紧闭,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断气,身上却没半点伤痕。

到此地步,两人不敢再在这险地多逗留,低声商量了几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从原路赶回。钟兆文中毒后脚力疲惫,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时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蓝花香气馥郁,钟胡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只见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村女开门出来,说道:「请进来吧!只是乡下没什么款待,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扰,很是过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人进屋。胡斐踏进茅屋,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钟爷、胡爷请坐。」说著到厨下拿出两副碗筷,跟著托出三菜一汤,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两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就饿了。胡斐笑道:「多谢!」端起饭碗,提筷便吃。钟兆文心下大疑,寻思:「这饭菜她早就预备好了,显是料到我们去后必回。宁可饿死了,这饭却千万吃不得。」见那村女转身回入厨下,向胡斐使个眼色,低声道:「兄弟,我跟你说过,在药王庄三十里地之内,决不能饮食。你怎地忘了?」胡斐却想:「这位姑娘对我若有歹心,决不能送花给我。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将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木桶,装满了白饭。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厚待,我们要请拜见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妈都过世了,这里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声,坐下来举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鲜美,胡斐为讨她喜欢,更是赞不绝口。

钟兆文心想:「你既不听我劝,那也无法,总不成两个一齐著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晕去多时,肚子里很不舒服,不想吃饭。」那村女斟了一杯茶来,道:「那么请用一杯清茶。」钟兆文见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虽然口中大感干渴,仍然谢了一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却不饮用。村女也不为意,见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间颇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开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将三菜一汤吃得尽是碗底朝天。村女过来收拾,胡斐抢著把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随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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