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毒手药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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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女洗镬扫地,两人一齐动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门外小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见钟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乡下人家,没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爷,胡乱在长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见她走进内室,轻轻将房门关上,却没听见落闩之声,心想这个姑娘孤零零的独居于此,竟敢让两个男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却是不小,伸手轻推钟兆文的肩膀,低声道:「钟二哥,在长凳上睡得舒服些!」哪知这么轻轻一推,钟兆文竟应手而倒,砰的一声,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惊,急忙抱著他腰扶起,在他脸上一摸,著手火滚,竟是发著高烧。胡斐忙道:「钟二哥,你怎么啦?」举油灯凑近瞧时,只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喷出阵阵极浓的酒气。胡斐大奇:「他连茶也不敢喝一口,怎么这一霎时之间,竟会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没醉,没有醉!来来来,跟你再喝三大碗!」跟著「五经魁首!」「四季发财!」的豁起拳来。胡斐一转念,知他定是著了那村女的手脚,他不肯吃饭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自然,慢慢醒转,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听声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那声音渐叫渐近,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嗥之中,还夹著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羊而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钟兆文的情状,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娘……」向钟兆文一指。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茅屋而来。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不经一冲,何况钟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村女处在肘腋之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得一骑快马急驰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钟兆文,冲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钟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著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拖著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跟著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著胡斐,张牙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跟著逃走。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花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怔,心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两个字很是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娘,也不以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道:「你总有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美,但这么一言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他正想询问钟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钟二哥喝醉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觉得这个小姑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胡斐道:「好,我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器点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走进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盖盖著,不知里面放著些什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钟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得出了。我那钟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钟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愁钟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知道他处处小心,反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著了我的道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现在还是摸不著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半桌上放著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药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著,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适才我和钟二哥去药王庄,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明白。」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意料之外,「啊」了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胡斐听了,心中钦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树下。」说著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八九丈处的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丛之中。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著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两人静静的坐著,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顺著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紧随著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钟兆文的说话,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钟二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著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著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胡斐暗暗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发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弥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那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点也没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物医药之道虽然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著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个老者。这时他衣衫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那老者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吧。「说著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走,说道:「大师兄,咱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那老者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见于颜色。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著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缩手,跟著一掌发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中指一弹,发出了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胡斐暗自寒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胡斐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著道:「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那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那老者道:「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外有一个高手从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高手是谁呢?他不自禁地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回过头来,只见那老者和那对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著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老者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只见那老者纵身后跃,寒光一闪,发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打灭,跟著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伤。这时林中黑漆一团,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手拉著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挡在她的身前。这一挡他实是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个弱女子不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护得了,却绝未想到。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然共有五人,竟是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倒像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的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观看,隐约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老者,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各自蹲著身子,用力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两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弥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老者「咦」的一声,抬头瞧著先前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竟是写著发光的几行字。那夫妇二人也大是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字写道:「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不念师门之谊,余甚厌之,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那老者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么?程师妹,你在哪里?」程灵素轻轻挣脱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折点燃了,缓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是脸色大变,厉声道:「师父的『药王神篇』呢?是你收著么?」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那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丫头从中捣鬼!快将『药王神篇』交出来!」程灵素凝目不语。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小师妹,你将神篇取出来,大伙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篇』确是传了给我。」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字,三位请看。」说著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胡斐见她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瘦弱幼女,竟会跟这三人是同门的师兄妹。」眼望纸笺,借著她手中蜡烛的亮光,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关念著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世固然不问一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大叫一声,同时发难,齐向程灵素扑来。

胡斐叫道:「灵姑娘小心!」飞纵而出,眼见薛鹊的双掌已拍到程灵素面前,忙运掌力向前击出,单掌对双掌,腾的一声,将薛鹊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转,一勾一带,刁住姜铁山的手腕,运起太极拳的「乱环诀」,借势一抛,姜铁山一个肥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掷得比薛鹊更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原来这两人虽然擅于下毒,武功却非一流高手!他回过身来,待要对付慕容景岳,只见他晃了两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

薛鹊气喘吁吁地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这小伙子是谁?」胡斐界面道:「我姓胡名斐,贤夫妇有事尽管找我便是……」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说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见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夫妇俩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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