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回处,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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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后,在轵邑城,由小祝融主婚,颛顼迎娶曋氏的嫡女淑惠为侧妃,轩辕的七王子禹阳赶来轵邑,以颛顼长辈的身份,代黄帝封赐了淑惠。

颛顼是轩辕黄帝和嫘祖王后唯一的孙子,曋氏是中原六大氏之首,虽然只是迎娶侧妃的礼仪,并不算盛大,可大荒内来的宾客却不少。

嫘祖娘娘出自四世家的西陵氏,西陵氏的族长,颛顼的堂舅亲自带了儿子来参加婚礼,第一次正式表明了西陵氏对颛顼的支持,这倒不令大荒各氏族意外,毕竟颛顼是嫘祖娘娘的血脉,西陵氏支持他是意料中的事。

最令大荒氏族震惊的是神秘的鬼方氏,这个不可冒犯,却一直游离在大荒之外的诡秘氏族,对待任何事都带著超然物外的漠然,居然派子弟送来了重礼——九株回魂草。当礼物呈上时,所有人都静了一静,九为尊,鬼方氏似乎在向颛顼表达著敬意,众人揣测著,鬼方氏好像也选择了支持颛顼。

四世家中依旧态度含糊的就是赤水氏和涂山氏了,虽然众人都听说丰隆和颛顼往来密切,但丰隆不是族长,只要赤水族长一日未明确表明态度,那些往来就有可能是虚与委蛇,当不得真。

颛顼的这场婚礼,来参加的各氏族的族长、长老们都很忙碌,不停地观察,不停地分析,唯恐一个不小心,判断错误,给氏族惹来大祸。

因为西陵族长不远万里来了,颛顼觉得让别人接待都显得不够分量,他自己又实在分不开身,特意吩咐小夭去接待西陵族长。

西陵族长看到小夭,愣了一下,未等小夭开口,就叹道:「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嫘祖娘娘的血脉。」

小夭恭敬地给西陵族长行李:「外甥女小夭见过舅舅。」

小夭是高辛王姬,本不应该给西陵族长行这么大的礼节,可小夭的称呼已表明只论血缘,不论身份,做得十分诚挚。西陵族长坦然地受了,心里很高兴,把自己的儿子西陵淳介绍给小夭认识,西陵淳行礼,有些羞涩地叫道:「表姐。」

小夭抿著唇笑起来,回了一礼。

小夭怕阿念会闹事,把阿念带在了身边,指著阿念对西陵淳说:「这是我妹妹,淳弟就跟著我和表哥叫她阿念吧!」

西陵淳给阿念行礼,阿念虽闷闷不乐,毕竟在王族长大,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学著小夭,回了一礼。

西陵族长不禁满意地笑点点头。

吉时到,鼓乐声中,颛顼和淑惠行礼。

小夭陪著西陵族长观礼,一手紧紧地抓著阿念,幸好阿念并没闹事,一直低著头,好似化作了一截木头。

看著正一丝不苟行礼的颛顼,小夭脸上保持著微笑,心内却没有丝毫欣悦。跌跌撞撞、颠沛流离中,她和颛顼都长大了,颛顼竟然都成婚了。可这场婚礼,并不是小夭小时想象过的样子。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还记得大舅舅和神农王姬的盛大婚礼,她和颛顼吵架,颛顼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记得四舅娘自尽后,颛顼夜夜做噩梦,她安慰他说我会永远陪著你,颛顼说你迟早会嫁人,也会离开我,她天真地说我不会嫁给别人,我嫁给你……

隔著重重人影,喧闹的乐声,颛顼看向小夭,四目交投时,两人脸上都是没有丝毫破绽的愉悦笑容:不管怎样,至少我们都还好好地活著,只要继续好好地活下去,一切都不重要!

待礼成后,司仪请宾客入席。

四世家地位特殊,再加上轩辕、神农、高辛三族,这七氏族的席位设在了里间,隔著一道珠帘,外面才是大荒内其他氏族的席位,因为宾客众多,从屋内一直坐到了屋外。

俊帝派了蓐收和句芒来给颛顼道贺,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颛顼一样来自外族,孤身一人在高辛。他性子十分怪诞,颛顼为人随和宽容,所以他和颛顼玩得很好。

小夭陪著表舅舅和表弟进了里间。阿念见到熟人,立即跑到了蓐收身边,小夭和表弟一左一右陪在表舅舅身边。

众人都站了起来,因为轩辕王后嫘祖娘娘的缘故,就连禹阳也站了起来,和西陵族长见礼问好。

西陵族长先和禹阳寒暄了几句,又和蓐收客套了两句。馨悦和丰隆一起来给西陵族长行礼,西陵族长和他们就亲近了许多,把这个长辈、那个长辈的身体问候了一遍,说起来好似没完没了。西陵族长看到璟一直低著头,沉默地坐在席位上,带著几个晚辈走过去,故作发怒地说:「璟,你架子倒是打了!」

淳和璟也相熟,活泼地说:「璟哥哥,上次我见你,你还是很和蔼可亲的,怎么才一年不见,就变得冷冰冰了?」

璟站了起来,微笑著和西陵族长见礼,西陵族长和淳都愣了,璟的两鬓竟已有了几丝白发,淳还是少年心性,失声问道:「璟哥哥,你怎么了?」

西陵族长扫了他一眼,淳立即噤声。西陵族长笑呵呵地问著太夫人的身体,璟一一回答。

小夭已一年多没见过璟,看到他这样子,小夭保持著微笑,静静地站在西陵族长身后。还记得归墟海中,他扯落发冠时,她的心悸情动,也记得耳鬓厮磨时,她指间绕著他的发,一头青丝、满心情思。一切就好似昨日,却已是青丝染霜,情思断裂。

小夭只觉心如被一只大手撕扯著,痛得好似就要碎裂,她却依旧笑意盈盈。突然,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小夭再维持不住微笑,这就好像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忍受刀剑刺入的疼痛,却无法在剧烈运动之后,控制自己的脸色和呼吸。小夭不禁抚著自己的心口,深吸了几口气。

馨悦忙扶住她,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小夭强笑著摇摇头,西陵族长看她面色发红,忙说:「我忘记你身体不好了,赶紧坐下休息一会儿。」

馨悦扶著小夭坐在了璟的坐席上。

璟焦灼地一手握住小夭的手腕,一手握著酒杯,化酒为雾。众人都知道涂山氏的障术可惑人五感,用来止疼最是便捷,所以都没觉得奇怪。

心依旧在剧烈地跳著,跳得她全身的血都好似往头部涌,小夭忍不住喃喃说:「相柳,你有完没完?」

其他人只隐约听到完没完,璟离得最近,又十分熟悉小夭的语声,将一句话听了个十分清楚。

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小夭轻轻挣脱了璟的手:「谢谢,我好了。」

璟的手缩回去,握成了拳头,强自压抑著心内的一切。

小夭站起,客气地对他行了一礼,缩到了淳和西陵族长的身后,西陵族长说道:「我们过去坐吧!」

西陵族长带著小夭和淳去了对面,和赤水氏的坐席相对,旁边是高辛和鬼方的坐席。

璟问馨悦:「你不是说她的病全好了吗?」

馨悦怨怒地说:「颛顼亲口对我和哥哥说小夭病全好了,你若不信我,以后就别问我小夭的事!」

丰隆对璟打了个眼色:「你今天最好别惹她!」

颛顼身著吉服进来敬酒,众人纷纷向他道贺:「恭喜、恭喜!」

馨悦微笑著说:「恭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念今日一直板著脸,看到馨悦竟然还能笑,她也强逼自己挤出了笑,给颛顼敬了一杯酒:「恭喜!」

小夭只是沉默地和众人同饮了一杯,颛顼笑著谢过众人的道贺,去外面给其他宾客敬酒。

小夭低声问淳:「淳弟,可能喝酒?」

淳不好意思地说道:「古蜀好烈酒,我是古蜀男儿,自然能喝。」

小夭说:「今日宾客多,你去跟著表哥,伴著挡挡酒,照应著表哥一点。」

这是把他当兄弟,丝毫不见外,淳痛快地应道:「好。」悄悄起身,溜出去找颛顼了。

西陵族长笑眯眯地对小夭说:「来之前,害怕你们没见过面,一时间亲近不起来,没想到你和颛顼这么认亲,淳也和你们投缘,这就好,这就好啊!」

小夭说:「我和表哥在外祖母身边待过很长时间,常听她讲起古蜀,外祖母一直很想回去。」

西陵族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来,西陵氏很不容易,颛顼更不容易,日后你们兄弟姐妹要彼此扶持。」

「小夭谨记。」

西陵族长道:「我待会儿要出去和老朋友们喝几杯,叙叙旧,你也别陪著我这个老头子了,自己找朋友玩去。」

小夭知道他们老头子的叙旧肯定别有内容,说不定表舅舅想帮颛顼再拉拢些人,应道:「好,舅舅有事时差遣婢女找我就行。」

小夭看著蓐收在给阿念灌酒,明白蓐收又在打鬼主意,打过有他打鬼主意,她倒乐得轻松,笑对蓐收拱手谢谢,蓐收笑著眨眨眼睛。

小夭叮咛海棠:「待会儿王姬醉了,你就带她回紫金宫去睡觉。」

海棠答应了,小夭才放心离开。

小夭贴著墙,低著头,悄悄走过众人的坐席。

走到外面,轻舒了口气。

一阵喝彩声传来,小夭随意扫了一眼,却眼角跳了跳,停下脚步,凝神看去。只看案上摆了一溜酒碗,一群年轻人正斗酒取乐,防风邶穿著一袭白色锦袍,懒洋洋地笑著。

小夭驱策体内的蛊,却没有丝毫反应,小夭气绝,这到底是她养的蛊,还是相柳养的蛊?相柳能控制她,她却完全无法控制相柳!难道蛊都懂得欺软怕硬?

防风邶看向小夭,小夭想离开,却又迟迟没有动。

防风邶提著酒壶,向小夭走来。

小夭转身,不疾不徐地走著,防风邶随在她身旁,喧闹声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老远就闻到丁香花的香气,小夭寻香而去,看到几株丁香树,花开得正繁密,草地上落了几数紫蕊。

小夭盘腿坐到草地上,防风邶倚著丁香树而战,喝著酒。

小夭看著他,他笑看著小夭。小夭不说话,他似乎也没说话的打算。

终是小夭先开了口:「你去参加了璟和意映的婚礼?」

「我再浪荡不羁,小妹和涂山族长的婚礼总还是要去的。」

「我心里的难受,你都有感觉?」小夭脸色发红,说不清是羞是恼。心之所以被深藏在身体内,就是因为人心里的情感,不管是伤心还是欢喜,都是一种很私密的感觉。可现在,她的心在相柳面前变得赤裸裸,她觉得自己像是脱了衣服,在任凭相柳浏览。

相柳轻声笑起来:「你要是怕什么都被我感觉到,就别自己瞎折腾自己,你别心痛,我也好过一些。」

小夭听到他后半句话,立即精神一振,问道:「我身体上九分的疼痛,到你身上只有一分,可我心上的疼痛,是不是我有几分,你就有几分?」

相柳坦率地说:「是!你心有几分痛,我心就有几分痛,那又如何?难道你打算用这个对付我?」

小夭颓然,是啊!肉体的疼痛可以自己刺伤自己,但,伤心和开心却做不得假。

相柳突然说:「我有时会做杀手。」

小夭不解地看著相柳,相柳缓缓说:「只要你付钱,我可以帮你把防风意映和她的孩子都杀了。」

小夭苦笑:「你这可真是个馊主意!」

相柳似真似假地说:「你以后别闹心痛,再给我添麻烦,说不定我就决定把你杀了!」

小夭不满:「当年又不是我强迫著你种蛊。」

「当年,我知道你很没用,肯定会时常受伤,但没想到你这么没用,连自己的心都保不住。」

小夭张了张嘴,好似想辩驳,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好似一株枯萎的向日葵。

一匹天马小跑著过来,相柳跃到马上:「走吗?」

小夭拾起头,看著相柳:「去哪里?」

「去海上。」

小夭犹豫,这里不是清水镇,大海距离中原很遥远。

相柳并未催促小夭,手拉缰绳,眺望著天际。天马也不敢出声,在原地轻轻地踩踏著马蹄。

小夭再无法压制自己骨血里对海阔天空的渴望,猛地站了起来:「我们去海上。」

相柳回头,凝视著小夭,伸出了手。

小夭握住他的手,攀上天马的背。

天马好似也感觉到可以出发了,激动地昂头嘶鸣。相柳抖了下缰绳,天马腾空而起。

苗莆从暗处冲了出来,焦急地叫:「王姬!」

小夭说道:「告诉哥哥,我离开几天。」

待天马飞离轵邑,相柳换了白雕。

小夭坐在白雕背上,看著相柳,觉得恍若隔世。

她问道:「你不把头发颜色变回去吗?」

相柳说:「这颜色是用药草染的,不是灵力幻化。」

「为什么选择这么麻烦的方式?」

「第一次怕出错,是染的,之后习惯了而已。」

小夭看著身边的悠悠白云,想著相柳也曾笨拙紧张过,不禁笑了出来。

相柳似知她所想,淡淡说:「在刚开始时,所有的恶人和普通少年一样。」

小夭的笑意渐渐褪去。

半夜里,他们到了海上。

小夭不禁站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海风。

相柳抓住她,突然,就跃下了雕背。

大概知道相柳不会让她摔死,小夭只是惊了下,并不怕,反而享受著从高空坠落的感觉。

风从耳畔刮过,如利刃一般,割得脸皮有点痛。全身都被风吹得冰凉,只有两人相握著的手有一点暖意。

小夭忽而想,如果就这么掉下去,摔死了,其实也没什么。

落入海中时,没有想象中的滔天水花。

小夭睁大眼睛,好奇地看著。

海水在他们身前分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他们的速度渐渐地慢了,却依旧向著海下沉去。

过了好半晌,小夭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了海水,将她温柔地浸润。

小夭一直憋著口气,这时,感觉气息将尽,指指上面,想浮上去。相柳却握住了她的双手,不许她上浮。

小夭恼怒地瞪著相柳,他难道又想比她……那个什么吗?

相柳唇畔含著笑意,拉著小夭继续往下游去,小夭憋得脸色由青转白,脑内天人交战,亲还是不亲?

当年是因为和璟的承诺,如今已事过境迁,璟都已经成婚,她又何苦来哉,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小夭终于做了决定,她拉著相柳的手,借他的力,向他凑了过去。

相柳端立在水中,笑吟吟地看著她,小夭有些羞、有些恼,垂下了眼眸,不敢直视他。

就在她要吻到相柳时,相柳居然侧了侧头,避开了她,放声大笑起来。

小夭羞愤欲绝,只觉得死了算了!甩脱相柳的手,不单没有向上游,反而又往下游去。

相柳追在她身后,边笑边说:「你别真憋死了自己!试著呼吸一下。我不让你上去,可不是想逼你……吻我。」相柳又是一阵大笑,「而是你现在根本无需用那东西。」

小夭将信将疑,试著呼吸了一下,居然真的和含著鱼丹一样,可以像鱼儿一样在水里自如呼吸。小夭这才反应过来,相柳用本命精血给她续命,她能拥有一点他的能力并不奇怪。从此后,她就像海的女儿般,可以自由在水里翱翔。

可此时,小夭没觉得高兴,反而恨不得撞死在海水里。

小夭气得狂叫:「相柳,你……你故意的,我恨你!」叫完,才发现自己居然和相柳一样,能在海水里说话。

「我,我能说话!」小夭惊异了一瞬,立即又怒起来,「相柳,我讨厌你!你还笑?你再笑,我、我……我就……」却怎么想,都想不出对相柳强有力的威胁,他游戏红尘,什么都不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神农义军,可再给小夭十个胆子,小夭也不敢用神农义军去威胁相柳。

相柳依旧在笑,小夭真是又羞臊,又愤怒,又觉得自己没用,埋著头,用力地游水,只想再也不要看见相柳了。

相柳道:「好,我不笑了。」可他的语声里仍含著浓浓的笑意。

小夭不理他,只是用力划水,相柳也没再说哈,小夭快,他则快,小夭慢,他则慢,反正一直随在小夭身边。

海底的世界幽暗静谧,却又色彩绚烂丰富。

透明、却身姿曼妙的水母;颜色各异的海螺、海贝;色彩明媚的鱼群;晃晃悠悠的海星,在水波中一荡一荡,还真有点像天生的星星在一闪一闪……

游久了,小夭忘记了生气,身与心都浸润在海水中。

以前,不管她再喜欢水,水是水,她是她,纵使含了鱼丹,也隔著一层。可这一次,却觉得她在水中游,水在她身流,她就是水的一部分,她永远待在水里,她可以永远待在水里。

相柳突然问:「是不是感觉很奇怪?」

小夭自如地转了几个圈,游到相柳身前,面朝著相柳,倒退著往前漂:「是很奇怪,我的身体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相柳淡淡说:「这就是你活下去需要付出的代价,变成一只怪物。」

小夭愣住,想起了有一次相柳为她疗伤时说「不要恨我。」

相柳看小夭呆愣住,默不作声,以为她为自己身体的异样而难受,他笑了起来,猛然加快速度,从小夭身旁一掠而过,想著碧蓝的大海深处游去。

小夭立即反应过来,急急去追他:「相柳,相柳……」

可是,她一直追赶不上相柳,相柳虽然没有抛下她,却也没回头,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远远的背影。

「啊——」小夭猛地惨叫一声,团起身子,好似被什么水怪咬伤。

相柳回身的剎那,已出现在小夭身旁,他刚伸出手,却立即反应过来,他和小夭有蛊相连,如果小夭真受伤了,他不可能没感觉。相柳迅速要缩回手,小夭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一脸诡计得逞的笑意。

相柳冷冷地盯著小夭:「不想死,就放开!」

小夭看著相柳,怯怯地放开了手,可又立即握住了相柳的衣袖:「我开个玩笑!何必那么小气呢?」

相柳没理会小夭,自顾向前游去,小夭抓著他衣袖,紧紧地跟著他:「我的身体是变得和别人不一样了,可我没觉得这是为了续命付出的代价,简直就是得了天大的好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相柳依旧不理小夭,但也没甩掉小夭的手。

小夭一边琢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是九头妖怪,有九条命,你为我续了一次命,我变得和你一样在海里自由来去。你说,如果我再死一次,你再为我续一次命,我会不会变得和你……」

相柳盯著小夭,面沉如水。

小夭的声音渐渐低了,嗫嚅著:「变得、变得……我的意思是说……」她开始傻笑,「我、我什么都没说!」

相柳猛地掐住了小夭的脖子,凑到小夭脸前,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敢再死一次,我就把你剁成九块,正好一个脑袋一口,吃掉!」

小夭用力摇头,小夭一边咳嗽,一边嘟嚷:「下次轻一点行不行?你救我也很麻烦,万一掐死,你舍得吗?」说完后,小夭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拾起头,和相柳默默对视一瞬,小夭干笑起来:「我是说你舍得你耗费的心血吗?」

相柳微笑著,两枚牙齿慢慢变得尖锐,好似正欲择人而噬:「你要我现在证明给你看吗?」

小夭忙捂著脖子后退:「不用,不用,我知道你舍得,很舍得!反正都能吃回去!」

相柳的獠牙缩回,转身游走。

小夭忙去追赶相柳。

小夭渐渐地追上了相柳,一群五彩的小鱼从他们身旁游过。

小夭伸出手,细长的五彩鱼儿亲吻著她的掌心,她能感受到它们简单的平静,小夭说:「它们好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相柳说:「这种鱼的记忆非常短暂,不过几弹指,也就是说,当你缩回手时,它们就已经忘记了刚才亲吻过你的掌心。」

没有记忆则没有思虑,甚至不可能有欣悦和悲伤,它们的平静也许是世间最纯粹的平静。

小夭一边游著,一边回头,那几条五彩鱼还在水里游来游去。小夭说:「我记得它们,它们却已经忘记了我。以后我再看见它们的同类,就会想起它们,纵使初遇也像重逢,而它们,每一次的遇见都是第一次,即使重逢也永远是初遇。」

相柳问:「你想记住,还是忘记?」

小夭想了一会儿,说道:「记住,纵使那是痛苦和负担,我也想记住。」

小夭突然停住,凝神倾听,空灵美妙的歌声传来,让灵魂都在发颤,是世间不能听到的声音,小夭记得自己听过。

相柳说:「那是……」

「鲛人求偶时的情歌。」

「你怎么知道?」相柳狐疑地看著小夭。

小夭装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猜的,传说鲛人的歌声十分美妙动听,大海中除了鲛人还能有谁有这么美妙的歌声?」相柳不想让她知道在她昏迷时,他曾陪著她做过的事,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知道,那些拥抱和陪伴,就都埋葬在漆黑的海底吧!

相柳说:「鲛人的歌声是很美妙,不过他们的歌声也是他们的武器,传说你们高辛族的宴龙就是听到鲛人的歌声,才悟出音杀之计。」

小夭问:「能去偷偷看看他们吗?」

相柳第一次露出为难的样子。

小夭央求:「我从来没有见过鲛人,错过这次机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相柳伸出手:「他们是很机敏的小东西,我必须掩盖住你的气息。」

小夭握住他的手,随著相柳慢慢游著。

小夭看到了他们。

鲛人是人身鱼尾,女子有一头海藻般卷曲浓密的秀发,宝石般的眼睛,雪白的肌肤,十分美丽妖娆;男子却长得比较丑陋,可双臂和胸膛肌肉鼓帐,显然十分强壮有力。男鲛人举著一个巨大的海贝,追逐著女鲛人边歌边舞。女鲛人一边逃,一边唱著歌,灵敏迅捷,总是不让男鲛人碰到她。

在追逐中,女鲛人好似有些意动,慢了下来,男鲛人打开海贝,里面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紫珍珠,发出晶莹的光芒。

女鲛人笑著游进了海贝,捧起珍珠,欣悦地唱著歌,好似接受了男鲛人,在赞美他。

男鲛人也游进了海贝,抱住女子,热情地亲吻著女子,两人的鱼尾交缠在一起,有节奏地簌簌震颤。

相柳想拉著小夭离开,小夭却不肯走:「他们在干什么?」

相柳没有回答,小夭专心致志地研究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交尾啊!猛地转过了身子。

贝壳里两个正交配的鲛人察觉了动静,都露出利齿,愤怒地看过来。相柳抓住小夭就跑。

待确定鲛人没追上来,小夭不相信地说:「你会害怕他们?」

「我不怕他们,但被他们撞破偷窥他们……总不是件光彩的事!」

小夭羞得满脸通红:「我哪知道他们会那么直接?」

「这世上除了神族和人族,所有生物在求偶交配上都很直接。从数量来说,直接才是天经地义,不直接的只是你们少数,所以你无权指责他们。」

小夭立即投降:「是,是,我错了。」

相柳唇畔抿了丝笑意。

小夭好奇地问:「为什么男鲛人要托著一个大海贝?」

「海贝就是他们的家。大的海贝很难猎取,越大表明男鲛人越强壮,女鲛人接受求欢后,他们会在海贝里交配,生下他们的孩子,珍珠其实是这些大贝怪的内丹,是鲛人给小鲛人的食物。」

小夭想起她昏睡在海底的三十七年就是住在一个大海贝里,当时没留意,只记得是纯白色,边角好似有海浪般的卷纹,却记不得它究竟有多大。小夭相问相柳,又不好意思,暗自后悔,当时怎么就没仔细看看自己睡了三十七年的贝壳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相柳看小夭一言不发,脸色渐渐地又变得酡红,不禁咳嗽了一声:「我看你脸皮挺厚,没想到今日被两个鲛人给治住了。」

小夭看了相柳一眼,难得的没有回嘴。

两人在海底漫无目的地逛著,到后来小夭有些累,躺在水中,一动都不动。

相柳问她:「累了?」

小夭觉得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说:「我打个盹。」说是打个盹,却是沉沉地睡了过去。只不过以水做榻,虽然柔软,可水中暗流不断,睡得毕竟不安稳。

一枚纯白的海贝朝他们漂过来,到了他们身边时,缓缓张开。相柳把小夭抱起,轻轻放在贝壳里,他却未睡,而是倚靠著贝壳,凝视著海中星星点点的微光。

小夭已经一年多没有真正睡踏实过,每夜都会醒来两三次,有时候实在难以入眠还要吃点药。

这一觉却睡得十分酣沉,竟然连一个梦都未做,快醒时,才梦到自己在海里摘星星。海里的星星长得就像山里的蘑菇一般,摘了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放到嘴里咬一口,还是甜的。小夭边摘边笑,笑著笑著,笑出了声,自己被自己给笑醒了,知道是个梦,却依旧沉浸在美梦里不愿意睁开眼睛。

小夭睁开了眼睛,看到相柳靠著贝壳,一腿平展著,一腿曲著,手搭在膝上,低头看著她,唇边都是笑意。小夭笑著展了个懒腰,甜蜜地说:「我做了个好梦。」

相柳道:「我听到了。」

小夭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在贝壳里,想立即查看,又怕露了痕迹,只得按耐著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来,装作不经意地四下看著,是那个贝壳,纯白的颜色,边角卷翘,犹如一朵朵海浪,十分美丽。

贝壳很大,里面躺两个人也一点不显拥挤。在她昏迷时,她和相柳就睡在这里面,三十七年,算不算是同榻共眠?那两个鲛人把贝壳看作爱巢,相柳把这个贝壳当什么?

小夭只觉一时间脑内思绪纷纷,脸发烫,心跳加速。

小夭暗叫糟糕,她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却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跳。果然,相柳立即察觉了,看向她,小夭忙道:「我饿了!饿得心慌!」

小夭的脸红得像是日落时的火烧云,努力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相柳。相柳的心急跳了几下,小夭刚刚感觉到,却又立即什么都没有了,她以为是自己心慌的错觉。

相柳淡淡说:「走吧!」

相柳在前,领著小夭往上游去,小夭回头,看向刚才栖息的贝壳。贝壳如一朵花一般,正在慢慢闭拢。

到了海面,天色漆黑,小夭才惊觉,他们居然在海下已经待了一夜一日。

相柳带小夭到了一个小海岛上。

小夭给自己烤了两条鱼,给相柳烤了一条像乳猪般大小的鱼,用个大海螺烤了一锅海鲜汤,小夭装药丸的袋子走哪带哪,她自己的鱼是什么都没放,给相柳的鱼却抹了不少药粉,还没熟,已经是扑鼻的香。

小夭看著流口水,可实在没胆子吃,只能乖乖地吃自己的鱼。

相柳吃了一口鱼肉,难得地夸了小夭一句:「味道不错。」

小夭笑起来,问相柳:「我先喝汤,喝完后再给你调味,你介意喝我剩下的吗?」

相柳淡淡说:「你先喝吧!」

小夭喝完汤,觉得吃饱了,身上的衣服也干了,全身暖洋洋地舒服,她往汤里撒了些毒药,和海鲜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鲜香诱人。

相柳也不怕烫,直接把海螺拿起,边喝汤,边吃鱼肉。

小夭抱著膝盖,遥望著天顶的星星,听著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

相柳吃完后,说道:「我们回去。」

小夭没有动,留恋地望著大海,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么浪迹一生。

「小夭?」相柳直到小夭面前。

小夭仰头看著相柳,笑道:「你觉不觉得这就像是偷来的日子?有今夕没明朝!」

相柳愣了一愣,没有回答。

小夭指著海的尽头问:「那边是什么?」

「茫茫大海。」

「没有陆地吗?」

「只有零星的岛屿。」

「什么样的岛屿?」

「有的岛屿寸草不生,有的岛屿美如幻境。」

小夭叹了口气:「真想去看看。」

相柳默默不语,忽然清啸一声,白雕落下,他跃到雕背上,小夭不得不站了起来,爬上去。

快到轵邑时,相柳把坐骑换成了天马。

他们到小祝融府时,恰有人从小祝融府出来,云辇正要起飞,相柳用力勒著天马头,让天马急速上升。那边的驭者也急急勒住了天马,才避免相撞。

相柳掉转马头,缓缓萍,云辇内的人拉开窗户,扑向外面。相柳见是璟,笑抱抱拳:「不好意思。」

璟道:「我们也有错。」

小夭没理会璟,跳下天马,对相柳说:「你这段日子会在轵邑吗?」

「也许在,也许不在。」

小夭笑著叹了口气,说:「我走了。」

相柳点了下头,小夭利落地跑进小祝融府。

相柳对璟笑点点头,策著天马腾空而去。

璟缓缓关上窗户,对胡哑说:「出发吧!」

小夭找到馨悦,馨悦对小夭说:「颛顼就住了一夜,今日下午已经带淑惠去神农山了,不如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小夭道:「下次吧,今日我得赶紧回去,我没和颛顼打招呼就和防风邶出去玩了,我怕他收拾我。麻烦你派辆云辇送我去神农山。」

馨悦道:「那我就不留你了,立即让人去准备,略等等就能走。」

馨悦陪著小夭往门外走去,小夭问道:「这段日子忙著哥哥的婚事,一直没顾上和你聊天,你还好吗?」

馨悦叹了口气,微笑道:「不开心肯定是有一点的,但自从我决定要跟著你哥哥,早就料到今日的情形,所以也不是那么难受。」

小夭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拍拍她的手。

馨悦送小夭上了云辇,叮嘱道:「你有时间就来看看我,别因为璟哥哥跟我也生分了。」

小夭笑著应了,待云辇飞上天空,她却脸色垮了下来。

到紫金宫时,天色已黑。

小夭急匆匆地奔进殿内,看到颛顼、淑惠、阿念正要用饭,淑惠看到小夭立即站了起来,颛顼盯了小夭一眼,冷著脸,没理她。

小夭向淑惠行礼,说道:「嫂嫂,你坐吧,一家人无须客气。」

淑惠红著脸,羞答答地坐下了。

阿念却扔掉筷子,跑出了殿,小夭忙掩饰地说:「我和妹妹单独吃,嫂嫂和哥哥用饭吧!」

小夭追上阿念,阿念边走边抹眼泪。

小夭揽住她,阿念推开小夭,哽咽著说:「你干什么去了?身子一股子海腥味,别靠近我。」

小夭苦笑,这姑娘连伤心时都不忘记撒娇。

进了阿念住的殿,海棠命婢女上菜,小夭对阿念说:「你先吃,我去冲洗一下。」小夭侧著头想了想,「你看事情就是从你喜欢不喜欢的角度出发。」

「我怎么才能像馨悦一样?」

「你羡慕她?」

阿念咬著唇,十分不想承认地点了下头:「我觉得哥哥会比较喜欢馨悦那样聪明能干、言辞伶俐、识大体、知进退的女人。」

小夭说:「阿念,你是有些任性傲慢,也有点急躁冲动,但你不需要变成馨悦那样。」

「可是我怕哥哥会讨厌我。」

小夭笑著摇摇头:「他看著你长大,你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既然当年他一无所有时都能惯著你,日后他权势滔天时当然也要惯著你。」

「可是……」

「你唯一需要改变的地方就是克制你的脾气,不能把你的不开心迁怒到别的女人身上,你若真要恨,应该恨颛顼。」

「我没办法恨他……」阿念眼眶有些红。

小夭说:「而且,就如我刚才据说,你发脾气,只会让人家看轻颛顼,现如今大家都盯著颛顼一举一动,对颛顼不利。」

「我会改掉自己的脾气,以后我若不开心,就立即走开。」

「阿念,我再问你一遍,你还是决定要跟著颛顼吗?」

阿念非常坚定地说:「我要和颛顼哥哥在一起。」

「你能接受他只分出一小部分时间陪伴你?」

「我说了,宁要哥哥的一分好,不要别人的十分好。」

小夭叹气:「那你听姐姐一句话,颛顼身边的女人,你都不需要理会,不管是馨悦,还是这个、那个的,你都不要去理会。既然你不能改变一切,你就全当她们不存在,你只需当颛顼来看你时,尽情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当颛顼去陪其他女人时,你就当他去处理正事了。」

「可万一……万一哥哥被别的女人迷住,忘记了我呢?」

颛顼会被女人迷住?除非那个女人叫王图霸业才有可能,小夭大笑出来,阿念瘪著嘴。

小夭忍著笑对阿念说:「只要你还是阿念,颛顼永不会忘记你,你和她们都不同,所以颛顼一直在变相地赶你走,他对别的女人可从来都不会这么善良!」

阿念似懂非懂,迷惑地看著小夭。

小夭觉得阿念的这个心魔必须消除,她很严肃地说:「颛顼绝不会因为别的女人而忘记你,但如果你一方面要跟著他,一方面却接受不了,老是发脾气,他倒是的确有可能会疏远你。」

阿念对这句话完全理解,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姐姐,你相信我,既然这是我的选择,我一定不会再乱发脾气。」

小夭说:「那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的话?」

阿念苦涩地说:「你是哥哥最亲近的人,你说的话,我自然相信。」曾经,就是因为嫉妒小夭和颛顼密不可分的亲近,她才总对小夭有怨气,后来出现了别的女人,对小夭的怨气反倒渐渐淡了,想起了小夭的好。

小夭爱怜地捏捏阿念的脸颊:「不要去学馨悦,你也学不会,你只需要做一个能克制住自己脾气的阿念就可以了,别的事情交给父王和我。」

阿念鼻子发酸,低声说:「我是不是特别傻,总是要你们操心?」

小夭道:「过慧易损,女人傻一点才能聚福。」

阿念破涕为笑:「那我为了有福气,应该继续傻下去?」

小夭点头:「傻姑娘,好好吃饭吧!」

颛顼连著十几天没理会小夭,小夭也不认错,只时不时笑嘻嘻地在颛顼身边晃一圈,若颛顼不理她,她就又笑嘻嘻地消失。

十几天过去,还是颛顼让了步,当小夭又笑嘻嘻晃悠到他身边时,颛顼不耐烦地说:「没正事做,就带著阿念去山下玩,别在这里碍眼!」

小夭笑对淑惠做了个鬼脸,坐到颛顼身边,和颛顼说:「那我带阿念去找馨悦了,馨悦老抱怨我现在不理她,也许我们会在她哪里住几日。」

「去吧!」

小夭问淑惠:「嫂嫂去吗?」

淑惠悄悄看了眼颛顼,红著脸回道:「这次就不去了,下次再去看馨悦表妹。」

小夭带著阿念去找馨悦,馨悦果然留小夭住下,本以为小夭会因为阿念拒绝,她也只是礼貌地一问,没想到小夭答应了。

阿念知道小夭这是在磨她的脾气,自己也的确想改掉急躁的脾气,所以一直试著用平静的心去看待馨悦,不要老想著她会和自己抢颛顼哥哥。阿念告诉自己必须记住,颛顼哥哥永不会被抢走,只会因为她的脾气而疏远她。

刚开始,每次馨悦和阿念谈笑时,阿念都面无表情,说话硬邦邦的。有时候,馨悦故意撩拨她,叽叽喳喳地笑说她和颛顼的事,阿念好几次都变了脸色,可每次想发作时,看到小夭倚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她,她就又咬牙忍了下去。

日子长了,阿念发现忍耐并不是那么难的一件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变得自然了许多。忍耐也是一种习惯,需要培养。而且,当她真正平静下来,去听馨悦说的话时,阿念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馨悦看到的颛顼,并不完全是颛顼。

阿念有了一种古怪的心理优势,她开始有点明白小夭的话,不论颛顼将来会有多少女人,颛顼都不会再以平常心对待,因为他已不再平常,她却是独一无二的。

阿念越来越平静,有几次馨悦好似无意地说起颛顼和她的亲近时,阿念忍不住也想告诉馨悦,颛顼对她有多好,一直懒洋洋趴著的小夭拾头盯了她一眼,阿念居然打了个寒战,立即把要说的话全吞回去了。

事后,阿念才觉得不服气,她知道自己怕父王和颛顼哥哥,可几时竟然也怕小夭了?待馨悦走了,阿念质问小夭:「你为什么要瞪我?她能说得,我就说不得吗?」

小夭悠悠说道:「酒是酿好了,立即打开了香,还是封死了,藏在地下香?」

颛顼跟著俊帝学习了很长时间的酿酒,阿念也常在一旁帮忙。阿念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封死了,藏在地下香了!真正的好酒,埋得时间越久,越香醇!」

小夭摊摊手:「道理你都明白啊!」

阿念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她和哥哥之间的经历,是平常岁月中的点点滴滴,不应该拿来炫耀。何况,为什么要让别的女人知道哥哥的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不是更好吗?

小夭看阿念明白了,叹道:「这世上,不只人会嫉妒,老天也会嫉妒,好事、快乐的事,都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拿出来四处炫耀,万一被老天听到了,也许他就会夺走。」老天夺不夺,小夭不肯定,却肯定人一定会夺。

阿念记起父王曾有一次感慨「自古天不从人愿」,差不多就是小夭的意思吧!阿念说道:「我知道了。」

小夭带著阿念在小祝融府住了将近两个月,到走时,阿念已经和馨悦说说笑笑,连馨悦都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一撩拨就著火的王姬吗?不管她怎么故意试探,阿念都能平静地听著,眉眼中有一种好似藏著什么秘密的从容,倒变得有一点小夭的风范了。

回到紫金宫,阿念对淑惠就更加从容了,毕竟,在阿念眼中,只有馨悦可以和她一争,别人阿念都没放在眼里。

颛顼惊叹,问小夭:「你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而是因为她自己。女人……」小夭叹气,「为了男人能把命都舍去,还有什么做不到呢?」

颛顼听出了小夭的话外之意,一时间却不想思考这事。把话题转到了小夭身上:「你和璟已经没有关系,丰隆试探地问我,你有没有可能考虑一下他。」

「啊?」小夭晕了一会儿,才说道:「虽然璟已成婚,可我目前没有心情考虑别的男人。」

颛顼沉默了一瞬,说:「你对璟另眼相待,他却辜负了你……他将来会后悔的!」

小夭眉梢有哀伤:「他的后悔我要来何用?既然不能再一起,不如各自忘得一乾二净,全当陌路吧!」

「你到现在,还没忘记他?」

小夭想嘴硬地说「忘记了」,可她欺骗不了自己。

自从失去了璟,她再没有睡过整觉。

她想他!她对璟的思念,超过了任何人以为的程度,甚至吓住了她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把一切控制得很好,即使璟离开,她也能坦然接受。可是,当一切发生时,她才发现高估了自己。她能凭借强大的意志,理智地处理整件事情,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生气、不迁怒、不失态、不去见他,依旧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可是每个夜晚,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念。

有一次,她梦到了璟在吻她,梦里甘甜如露。惊醒时,却满嘴苦涩,连喝下的蜜水都发苦。

小夭不想回忆,可不管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心里的一幕幕全是两人耳鬓厮磨时。记忆是那么清晰,温存似乎还留在唇畔,却一切不可再得。

每次想到,以后再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他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她的生命里也不会再有他的身影,那种痛苦,让小夭觉得,宁愿永坠梦里,再不醒来。

小夭低声说:「我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可原来,感情是不由人控制的。」

颛顼拍了拍她的背,无声地叹了口气:「我陪你喝点酒吧!」

小夭正想大醉一场,说:「好!」

颛顼让珊瑚去拿几坛烈酒和两个大酒碗。

小夭一口气和颛顼干了一碗烈酒,颛顼眼睛都不眨地依旧给她倒酒。

小夭渐渐醉了,对颛顼说:「你帮我挑个男人吧!」

颛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

「能做伴过日子,打发寂寞,别的都不紧要,关键是绝不能有其他女人!否则我一定阉了他!」

颛顼不知道在想什么,酒碗已经倒满,他却未察觉,依旧在倒酒,酒水洒了一案。小夭笑:「被我吓到了吗?我说的是真的!」

颛顼不动声色地挥挥衣袖,案上的酒水化作白烟消失。

小夭端起酒,边和边道:「也许就像外爷所说,鹣鲽情深可遇不可求,但只要选对了人,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并不难。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你帮我选一个吧!」

颛顼缓缓说:「好,只要你想,我就帮你选一个,如果他做不到,不用等你阉他,我帮你剁了他!」

小夭笑起来,醉趴在颛顼膝头,喃喃说:「还是哥哥最可靠。」

颛顼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抚著小夭的头,脸上是讥讽悲伤的微笑。

一年多后,防风意映顺利诞下一个男婴,涂山太夫人赐名为瑱。

涂山太夫人亲眼看到璟接掌涂山氏,亲眼看到篌不再和璟争夺族长之位。亲眼看到重孙的出生,终于放下了一切心事。

涂山瑱出生不到一个月,涂山太夫人拉著篌和璟的手,含笑而终。

这个坚强霸道的女人少年丧夫,中年丧子,经历轩辕和神农的百年大战,用瘦弱的身躯守护了涂山氏上丢掉。她离去后,涂山氏的九位长者一致决定,全大荒的涂山店铺为太夫人挂起挽联,服丧一个月。这是涂山氏几万年来,第一次为非族长的一个女人如此做,但没有一个涂山氏子弟有异议。

颛顼不想小夭再和璟有丝毫瓜葛,并没告诉小夭涂山太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泽州城内到处都有涂山氏的店铺,小夭去车马行给相柳寄毒药时,看到店铺外挂著挽联,知道太夫人走了。

当年,给太夫人看病时,小夭预估太夫人只能多活一年,没想到太夫人竟然多活了两年,应该是篌和璟的孝顺让太夫人心情大好,活到了重孙出生。

太夫人走得了无遗憾,可她想过给别人留下的遗憾吗?

小夭心神恍惚地回到神农山,苗莆奏道:「蛇莓儿求见,潇潇姐让她在山下等候,看她样子,好像急著要离开。」

小夭刚下云辇,又立即上了云辇,下山去见蛇莓儿。

蛇莓儿见到小夭,跪下叩拜,小夭扶起她,说道:「这段日子我很少出山,刚才在山下才知道太夫人去世了,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蛇莓儿说道:「太夫人临去前给了恩典,允许我落叶归根。我准备回故乡九黎,特来向王姬辞行。」

苗莆撇撇嘴,说道:「这个太夫人总算办了件好事!不过就算她不这么做,王姬也打算把你弄出涂山家。」

小夭敲了苗莆的头一下:「别再这里废话了!你和珊瑚快去收拾些东西,给蛇莓儿带上。」

蛇莓儿摇手:「不用,不用!」

小夭说道:「你少小离家,老大才回,总要带些礼物回去。」

蛇莓儿道:「族长已经赏赐了不少东西。」

小夭眼中闪过黯然,笑道:「族长是族长的心意,我们的礼物是我们!」两人说完,冲出门,跃上坐骑离开了。

小夭犹豫了会儿,问道:「太夫人过世后,涂山族长可还好?」

蛇莓儿道:「看上去不大好。以前,族长很和善风趣,这两三年,除了在太夫人面前强颜欢笑著尽孝,我从没见族长笑过。」

小夭眉梢藏著一缕愁思,默不作声,蛇莓儿约略猜到她和璟之间有纠葛,怕她难过,不再谈璟。说道:「太夫人去世后的第三日,篌公子的夫人蓝枚也去世了。」

小夭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存在感十分微弱的女子。在青丘时,她们见过几次面,却从没说过话,小夭说:「怎么会?她看上去不像有病。」

蛇莓儿说:「好像是为了篌公子外面的女人,她大概说了什么,被篌公子打了几巴掌,她一时想不通就服毒自尽了。据说她临死前,还企图去找族长评理。」

小夭叹了口气:「是个可怜人。」

蛇莓儿也长叹了口气:「女人最怕把心给错人!」

小夭凝视著手中的茶碗,默默不语。

蛇莓儿打量了一圈,看四下无人,说道:「之前王姬提过体内的蛊,我思索到如今也没想清楚到底是什么蛊,但我想起九黎传说中的一种蛊。」

小夭精神一振,仔细聆听:「什么蛊?」

蛇莓儿说:「一般的蛊都是子母蛊,母蛊可控制子蛊,养蛊、种蛊都容易,但传说中有一种极其难养的蛊,蛊分雌雄,养蛊很难,比养蛊更难的是种蛊。若是女子养的蛊,必须找个男子才能种蛊,若是男子养的蛊,必须找个女子才能种蛊,常常养了一辈子都种不了蛊,所以这种蛊只在九黎的传说中。」

「究竟是什么蛊?」

「究竟是什么蛊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的名字,叫情人蛊,据说『情人蛊,心连心』,和王姬说的情形很相似。」

小夭怔怔发了会儿呆,问道:「女子养的蛊,必须找个男子才能种蛊,这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听上去不难种蛊啊!怎么可能养一辈子都种不了蛊?」

蛇莓儿摇头,愧疚地说:「我所学太少,当年听完就听完了,只当是传说,也没寻根究底。但我们的巫王一定知道,王姬若有空时,就来九黎吧!虽然外面人说我们很可怕,可乡亲们真的都是好人!」

小夭道:「有机会,我一定会去九黎。」

蛇莓儿道:「我总觉得王姬和九黎有缘,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在故乡款待你。如果不能,我也会让我的族人款待你。」

蛇莓儿已经很老,这一别大概就是永别,小夭突然有几分伤感。

蛇莓儿笑道:「我已心满意足,多少九黎的男儿、女儿死在异乡,我能回到故乡,要谢谢王姬。」她在涂山家太多年,知道不少秘密,如果太夫人和篌不是顾忌到也会蛊术的小夭,不可能让她发了毒誓就放她离开,只怕她会是另一个下场,珊瑚和苗莆拿著两个包裹跑进来,蛇莓儿收下,道谢后,向小夭辞别。

小夭目送著蛇莓儿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转头看向了东边,那里有清水镇,还有辽阔的大海,小夭喃喃说:「情人蛊?」

小夭脑海里有太多思绪,让珊瑚和苗莆先回去,她独自一人,沿著山径,慢慢地向紫金顶攀爬。

从中午爬到傍晚,才看到紫金宫。

看著巍峨的重重殿宇,小夭突然觉得疲惫,疲惫得就好像整个人要散掉了,她无力地坐在了石阶上。

山风渐渐大了,身上有些冷,小夭却就是不想动,依旧呆呆地看著夕阳余晖中,落叶潇潇而下。

颛顼走到她身后,把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到她身上:「在想什么?想了一下午都没想通吗?」

「本来想了很多,一直都想不通,后来什么都没想了。其实,人生真无奈,不管再强大,世间最大的两件事情都无法掌握。」

颛顼挑挑眉头:「哦?哪两件?说来听听!」

「生!死!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死,有时候想想,连这两件大事都无法掌控,别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想、好争的呢?真觉得没意思!」

颛顼笑起来:「傻瓜,你不会换个角度想吗?正因为生、死都无法掌控,我们才应该争取掌控其他,让生和死之间的一切完全属于我们自己。比如,你现在不高兴,我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让你快乐起来。」

就为了颛顼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小夭禁不住眼中露出笑意,却故意板著脸说:「好啊,你逗我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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