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七章回家的路(三)

作者: 愤怒的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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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鸟儿展翅飞过了夜空,半轮明月之下,山岭起伏延伸,水道在这星光之下像是错落于大地间的微白色带子,又如同须发、树根,随地势蔓延。人类在这黑暗中留下的痕迹只是斑斑点点的火光,有时聚集,有时零落。

初九凌晨,距离杭州沦陷近五天的时间,由于这场大乱而来的初期混乱终于有了相对明确的轨迹。夜间的灯点以杭州为中心,在沦陷之后朝周围冲泄出去。最初躁动而密集,到得此时,那轨迹渐渐化为一股一股,而杭州城内的火光,在初时的灿烂之后,此时也已渐渐趋向平稳。

流血、杀戮、死亡,在前面四天的时间里几乎将这城池的街道都给染红。不过,当最初的那段疯狂过后,一切也总会平静下来,到了冲洗血迹的时候。四天的杀戮抢掠当中有过多少的鲜血无法细述,未及逃出城去的诸多富商、豪绅、官员几乎被追捕虐杀,几乎屠戮殆尽,而即便是平民,未见得就能逃过一劫,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疑似」的反抗中被杀死,不知有多少女子被侮辱,最初的反抗者被杀尽之后,能够活下来的幸存者们基本开始变得木然,任由从不同地方过来的「义军」们占了一处有一处的地盘。

只有少数有家底的人成了例外。

距离杭州府衙不远处的一所大宅,原本是杭州四大家中常家的宅子,地震之中虽也受了灾,但并不严重,此后又有修修补补。此时过了午夜不久,宅子内外灯火通明,一场宴会正到得尾声,宅院大门处主人家送了一大群人来到街头,一个一个的打了招呼并且送行。

通常来说,在此时混乱的杭州城中,能够开得了宴会的,基本都是入了城的义军头目,但此时参与的并非是义军,宾客们一个两个看来衣衫简朴,唯唯诺诺。作为主人家的中年人以及身边的侍从们倒是颇有气度,这中年人便是如今杭州城中最为方腊器重的兄弟,人称佛帅的方七佛,而他送走的这些人,却大抵都是原本杭州城中的豪绅富商,以及投靠了方腊的一些官员,这混杂在人群中的,赫然也有楼家家主楼近临的身影。

作为杭州的大家族之一,楼家之前其实并未与方腊有联系,方七佛在破城前一晚才找到他。因为楼家的生意五花八门,接触的三教九流也多,对方找了些关系,动之以情,他当时的回答不算坚决,但由于先前被钱海屏的人骚扰,心中有气,倒也没有拒绝。

因此到第二日城破,他协同了并不熟悉状况的方腊军队清点此时杭州的各种物资,此后成为方腊军中的座上宾,在当初钱穆汤常四家都已离去的现在,若方腊真能坐稳杭州,他楼家几乎保留了所有的资本,便隐隐成为此时杭州的第一世家了。

当然,方腊坐杭州,未必能稳,日后如何,其实并不乐观,但在此时,也只能以这样的理由,聊以自慰而已。

眼下幸存的这批人,其实在杭州城内,多少都互相认识,或是听过名字。他们有的是一开始就与方腊暗中勾结,有的是后来被游说加入。在方腊此时的新政权中,他们或许将成为第一批原生的贵族,但除非是一开始便坚定地加入了方腊阵营的那批人,其余人多少都有些忐忑,彼此倒也没说话,不随意交谈,只与方七佛恭敬地道别之后,各自离去。

对于这批人,方七佛的态度倒显得温文和蔼。他今年年近四十,身材高大,本身身手极高,为将之时杀敌不知凡几,但为谋士时,又有稳重内敛的一面。方腊军系当中,性格桀骜之人无数,类似石宝本身癫狂,邓元觉有几分疯劲,厉天闰沉稳但高傲,司行方睚眦凶戾,这些人各有艺业,但在方七佛面前,却都极为恭顺,而就连那个喜怒无常自称刘大彪的少女,或是同样文武双全心机深沉的王寅,在面对著他时,通常也会听令而行,不会有太多话说。

他此时送走了参与宴会的众人,转身往回走,身后一名随侍的年轻男子跟了过来:「老师,你如此看重他们,但依我看来,他们可未必会喜欢,其中好些人都是郁郁寡欢的,怕是觉得咱们这趟生意做不长呢。照我看,那些原本就不是真心归顺我们的,杀了也就杀了……又能大捞一笔。」

或许是对这弟子的这等语气已经习以为常,方七佛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倒也不甚生气,微微一笑:「陈凡,咱们现在已占了杭州,你要把这等山匪习气改一改了,什么这趟生意,又什么大捞一笔。圣公将称帝,你将来起码也是个大将军,莫总贪些小便宜。」

「啧,老师,总是小便宜贪起来有趣一些,那些皇帝啊,将军什么的,想起来都头疼……」

名叫陈凡的年轻人看来有些惫懒,方七佛倒也不在意,只是一面走,一面说道:「杭州一地,是江南要冲。圣公称帝,杭州便是京城,这等重要的地方,不能真的全打烂了。如今将要秋收,稻子要割了,要有人手,以后这城里要建起来,要有规矩,要有生意,而且要称帝,也要有人撑起场面来。这些东西,跟我们进城的大伙,都不在行,他们只会烧啊抢啊,现在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了,该收敛一点了。」

方七佛叹了口气:「我们不懂的那些,他们懂,现在不高兴没关系,只要肯做事,我给他们地位,给他们权力,他们会喜欢的……既然拿下了杭州,这几****便要起身攻嘉兴了,在这之前,我要把这些事情安排好。过几****离开了,你在这里,要保住他们不被骚扰,这事情可记住了?」

「老师,我想随你去攻嘉兴,这些事情我不懂啊,要不然你把王将军或者安惜福留下来,把我换出去也行啊,我去湖州也没关系……」

「你不是不懂,你是懒得去想,否则哪会开口就说他们……眼下王寅要掌南方形势,安惜福北去湖州。你留下来最好,你是我的弟子,又够不讲理。」

「我没有不讲理,我觉得我可以把安惜福换回来,退一步说,那个霸刀家的小妞做起事来不是比我更不讲理么,我也可以换她回来。」

「北去湖州的那些人,乱糟糟一团,良莠不齐,打发他们过去,一方面是让他们扰乱湖州,另一方面不过给他们一个劫掠的机会罢了。惜福跟过去,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统御这帮人。你可知今日中午时分,陆鞘与姚义差点打起来,多亏安惜福带著黑翎卫及时赶到,才令这事平息,过去的若是你,恐怕早就乱上添乱了吧……至于霸刀,她这几日去哪了?」

陈凡偏著头挠了挠眉毛:「前几天……城里杀得乱哄哄的时候,她在街上敦亲睦邻,给那些人发馒头,还不许咱们杀人。昨天也是往北去了,听说跟她的手下在找一个叫宁立恒的人,就是把她和石将军都给摆了一道,杀了苟正他们的那人?反正我觉得这小妞是挺闲的……」

方七佛皱眉想了想:「当日破城,往北逃去的人最多,听说那宁立恒曾在事前联系过许多人,一同往北杀出,今日姚义等人,似乎也盯上了一批逃亡队伍,当中莫非有他?」

「老师,要不要我追上去,警告一下他们?显然那个宁立恒很厉害,顺便我把刘大彪她们换回来?」

「有什么好警告的,那逃亡人群中便有军队,也已成破胆疲兵。那宁立恒当日得逞一时而已,一人之力,在这等事情中又能如何……至于你要换回刘大彪,自己去跟她说啊,只要你能跟她说清,让她回来维持城中局面,我便许你北上又如何。」

「老师,那你得给她发个命令才行啊……」陈凡偏著头说道,但前方方七佛挥了挥手,步伐不停,这边等了好一阵,才气急败坏地嚷道:「但我也维持不了城中局面啊,你……老师你这不强人所难么,我想打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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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堆的篝火昏沉暗灭,营地已经进入休息的阶段了。

位于山头上的这个小营地,扎得并不规整,没有围栏没有太多的警戒巡逻,其中的帐篷也少,疲累的抱著各种良莠不齐兵器的士兵们就在野地里围著篝火睡下,这时候虽然有各种蚊虫叮咬,却也俱都昏昏沉沉了。

陆鞘正在帐篷里睡觉——其实并没有睡著,他躺在床上啃著半只烧鸡,望著棚顶,偶尔吐出骨头。

「妈的……」

心中不爽的,终究还是白天中午时分受到的无名之气,自家的兄弟被打了好几人,就那样在山谷里受了埋伏,而那姚义,竟然还咬定自己偷袭了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不舒服了……

他们这次北上,虽说主要的职责是扰乱湖州,令湖州无法顾及嘉兴及杭州,但主要的任务,其实并不重。此时在西北一面,真正能够救援湖州或嘉兴的,乃是原本属于康芳亭的武骤营,但自方腊取杭州开始,武骤营就已经被方腊的妹妹方百花牵制在了西北一片,只要方百花不败,湖州那点兵力对两面就都无能为力。

这等杀人抢劫的轻松任务中遇上此等无妄之灾,他原本心想无论如何都得还击一下,但后来自然没能成功。那支黑色的军法队到后,两边就都哑了火。

方腊军中,虽然大都是又无家可归的灾民组成的部队,有的连武器也凑不齐,例如他陆鞘,就是从家乡桐县拉的队伍,随后加入圣公军,便给了他山头和编制。但几支真正精良的军队,终究还是有的。

方七佛等人手下的军队姑且不论,为了避免战场之上溃逃的情况太严重,那支由方百花建立起来的军法队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精英,当中的组成者身穿黑衣,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辣之人,有几次战斗当中,前排一溃败,后方人头便一批批的往下掉。如今这支队伍的执掌者是个名叫安惜福的年轻人,有一股沉默寡言的书生气,但不得不说,陆鞘见了他,有些心虚。

不得不说,如今的起义军中,参与的大伙基本还是混山头的感觉,谁的拳头大,别人就怕,陆鞘自然惹不起什么邓元觉石宝司行方,也惹不起黑翎卫,但他跟的是厉天闰,司行方手下的姚义还是惹得起的。今日心中自是不爽,这时睡不著觉,心中谩骂了一阵。

有些东西,她并不明白,即便微微明白,到此时,也变得有些不理解了。

早上的时候,姑爷被诊出手上的伤病危急,大夫进行了急救。她跟娟儿、杏儿姐等人被小姐强行赶进启程队伍里去时,她伤心得几乎要嚎啕大哭,但当时不是哭的时候,她因此忍住了。

下午时分姑爷与小姐都赶了上来,她也因此很高兴。但在路途之中她便打听了,姑爷的伤是很严重的。可是一到这边,姑爷便开始做事,各种事情,奔走劝说那些富商拿出金银珠宝当诱饵啦,召集了老兵、猎户询问各种各样的情况啦,一直到夜晚,这些事情没有停过,姑爷一直在篝火边询问,偶尔想一想,走一走,多数时间实在纸上配合地图写写画画。

伤病的情况会让人的思考变慢,姑爷的情形似乎也不太理想,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停下来,偶尔询问小姐的看法,直到那些被询问的人都已经睡了,他还在一直写、思考。

她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明白姑爷做这些事情的意图,但某些东西一直在心中敲打她:姑爷的伤太重了,姑爷会撑不住的啊……

想要过去劝说几句,但一直没能鼓起这勇气来,小姐这次也没有劝说姑爷,她在旁边跟著,在旁边看,多数时间,安安静静地不说话,那或许便是夫唱妇随。她很羡慕小姐与姑爷之间的知心,可……姑爷会撑不下去的啊……

方才她端了一杯水想要过去,几乎想要鼓起勇气,僭越丫鬟的本分,开口去劝说姑爷先停一停了,不过经过的小姐将那水杯接过去了。或许是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小姐还微微摇头地抱了抱她,然后替她端了水杯过去。她回到这边来,无心睡下,看见那边小姐与姑爷并排坐在一起的样子,她抱著双膝,将双唇压在膝头上,低声的、压抑地哭了起来……

火光爆鸣,升起一片光尘,光芒中,宁毅仰起脸仔细想了想,随后又俯下了头,继续在纸上写画起来,夜,或许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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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宁毅终究还是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之时,便又继续了昨日的计划与推演。难民拔营、转向,他在马上继续著思考,有时候与苏檀儿商议,将想的东西交给苏檀儿过目,一路之上,又询问了这样那样的人。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将一份大致的想法交给了陈兴都,其中的一些细节还需要真正知兵的人去做修改,或许到最后也无法被接受也说不定,但眼下,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一部分人在刚刚扎起的营账中商议时,宁毅与苏檀儿骑了一匹马,朝著附近的山坡过去,山坡那边便是一道蜿蜒的水路。夕阳西下,阳光在山上、水上洒下金黄色的光芒,山下波光粼粼,山坡上开著漂亮的野花。

宁毅下了马,伸手去接苏檀儿下来,随后,虽然是保住了妻子,倒是踉跄退了几步,两人摔倒在了草坡里,宁毅此时力道还是有些的,虽然摔倒,自也不至于让苏檀儿受到太大的震动,随后两人躺在那儿轻笑了起来。

仰头望去,初九傍晚,天空飞过雁群,这一天的云层很好,像是纯白的棉絮一般。宁毅张开双臂,苏檀儿将手轻轻地捂在肚子上,像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在那里躺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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