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对食

所属书籍:如懿传

皇帝站起身,往东暖阁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来,朕去看会儿书,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说话。」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著如懿添了一碗汤。西暖阁里烛火通明,越发衬得阿箬一张俏脸欢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著望她一眼,低声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来,皇上瞧见了,难免要觉得你沉不住气。」

阿箬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

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过你可记著,你阿玛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个好的将来。但是千万别得意忘形,要都传开了,怕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上。」

阿箬忙答应著下去了。

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不提。

到了深夜时分,小太监自是守在寝殿外守夜,阿箬出来看了一圈,见寝殿里都睡下了,便吩咐宫人们灭了几盏宫灯,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里,看著房间的陈设虽是宫女所住,但比绿痕她们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为自己家中争气,又是如懿的陪嫁缘故。而以后阿玛步步高升,自己的来日更是有得指望了。这样想著,阿箬越发得意,一进门便在铜镜妆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妆。她自镜中见惢心只专心铺著床被,便瞥著惢心道:「虽然我与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宫女,但今日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更是不同了。」

惢心向来不与她争执,只谦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这样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点杏花粉扑脸,仔仔细细地揉著道:「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兑了珍珠末细研的,扑在脸上可养人了。是我阿玛特意从外头捎给我的。」她眼角带了倨傲的风色,斜眼看著惢心道,「其实阿玛这样巴巴儿地做什么,平日里小主赏我的东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著床帐上悬著的流苏与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颔首,取下发髻间点缀的几朵嵌珠绢花,倚著手臂道:「小主疼爱,我阿玛也争气,以后你更要有点眼色。咱们虽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别。我是旗籍出身,你却是两百钱买回来的。以后这房里的打点,便是你的事了。」

惢心理著杏红流苏的手指微微一颤,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点点头:「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了,你去打水来给我擦身子吧。还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别让蚊子半夜咬著我。」

那本是底下小丫头做的事,阿箬虽平时霸道些,也不至于如此使唤她。惢心只觉得手里滑腻腻的,摸著那荷包也冷湿冷湿的。大约真是天热,手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吧。惢心答应著,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著去尚书房读书。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动,含笑道:「皇上的发辫有些乱了,左右离上朝的时辰还早,臣妾替皇上梳梳头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镜前道:「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倒是经常替朕梳头,如今也疏懒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谨,只是皇上登基后仪容半分也不松懈,臣妾倒是想著,只那头发不肯给臣妾机会罢了。」

皇帝笑著拧了拧她的脸颊:「越发会玩笑了。」

如懿取过犀角梳子,将皇帝的头发梳得松散了,一点一点仔细地篦著。皇帝看著她蘸取篦发的花水,便问道:「你这篦发的是什么水?不是寻常的刨花水么?」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么好的?臣妾不喜欢那味道。这花水里加了薄荷、乌精、苦参、当归、何首乌、干姜、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侧柏叶等几味药,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兑著,又用茉莉和栀子调香,除了香气宜人淡雅,经常用来蘸了梳头,可以养血温肾,使头发乌黑健旺。」

皇帝笑起来别有温雅之风:「原以为你用东西精细讲究,原来讲究都在这里头。」

如懿为皇帝束好辫发,将辫梢上的明黄缠金丝穗子、翡翠八宝坠角一一结好,才笑道:「女儿家的心思也就弄这点小巧罢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经纬天地。」

皇帝看著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记得这把梳子你用了许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浆干净莹润,大约是你女儿家时就用了吧。」

如懿爱惜地抚著梳子:「臣妾喜欢可以长久的东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满面皆是春色笑影,越发显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说是白头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头,岂不是与你总是黑发到老,不许白头了?」

庭院中开了无数雪白的栀子花,那素华般的荼蘼脂泽如积雪负霜,满盈冰魄凉香。如懿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却化作眼底微盈的泪:「皇上惯会笑话臣妾。」

皇帝含了几许认真的神气,道:「朕只长你七岁,岁月虽长,但慢慢携手同行,总有白发齐眉、相携到老的时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热更盛,宫中的女子那样多,就如庭院里无尽的栀子花,前一朵还未谢尽,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出来。他们的人生还那样长,皇帝不过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后的路上还不知有香花几许,蜂萦蝶绕。可是此时此刻,这份真心,已足够让她感动。

心中的感动如云波伏起,她含笑含泪:「到时候臣妾鸡皮鹤发,皇上才不愿意看呢。」

皇帝道:「你是鸡皮鹤发,朕何尝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相看两不厌。」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头紧紧抵在他颈间,聆听著他心脉脉脉地跳动,仿佛是沉沉的承诺。良久,她终于以此心回应:「只要皇上愿意,臣妾会一直陪著皇上走下去。多远,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著吻了吻她的脸颊,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坠:「只说不算。朕要你拿一样东西来应。」

如懿满面羞红,推了皇帝一把:「什么?」

皇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在她耳畔道:「你看镜子里,朕与你身成双,影也成双。」

如懿望了一眼镜中,泥金的并蒂莲花连理镜,花叶脉脉,皆是成双成对。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会给皇上。」

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著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

正巧外头敲门声响,是永璜童稚的声音在外头唤道:「母亲。」

如懿忙开了门,正见阿箬和小福子一个拉著永璜,一个替他背著书籍。永璜进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给皇阿玛请安,给母亲请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来,怜惜地替他拢一拢头发:「睡得头发有些蓬了,母亲替你梳一梳再走。」说罢她便取过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阴谋得逞的快乐:「母亲,儿子是故意蓬了头发,这样您就会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著,也不觉生了爱子之意:「你母亲的手很软,梳头发很舒服是不是?」

永璜用力点了点头,一脸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爱怜,牵过永璜的手道:「皇阿玛要去早朝了。不过还早,你跟著皇阿玛一起,皇阿玛今天先送你去尚书房见见你的师傅,好不好?」

永璜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很快沉稳道:「儿子多谢皇阿玛。」

皇帝出门前,望著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他凑近如懿的耳边,语不传六耳,「但朕更盼著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欢。」

如懿面上烧得滚烫,却不敢露出半分神色来,只得极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

永璜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说著:「皇阿玛,儿子已经能把《论语》都背下来了……」他说著,回头朝如懿挤挤眼睛,跟著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宫门口,复又转进来,笑意满面:「大阿哥可真是聪明,一点就通。能有皇上亲自送去尚书房,以后大阿哥再不会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鬓角和袖口,强自微笑道:「小主这么看著奴婢,是怎么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温和的温度,冷然道:「你这身打扮,都快赶上皇上新封的秀答应了。只是秀答应脸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没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讪讪的,摸著袖口密密的樱桃红缠枝绣花,那花色一定是让小宫女拆了缝缝了拆忙活了许久才成的,每一瓣绣花里都点著玉色的蕊,配著双数的翠叶,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鲜亮。阿箬的绣花鞋上也绣了满帮的花朵,宫女的鞋原可绣花,但求素净。阿箬却是粉蓝的绣鞋上缀满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儿,唯恐人看不见似的,映著一把青丝间点缀著的同色绢花并烧蓝嵌米珠花朵,越发夺目。

如懿蹙眉道:「你进宫时就知道宫训,宫女衣著打扮要朴素,说话行动不许轻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你看你穿粉点翠的,像个彩珠玻璃球一样,只图表面光彩做什么?」

阿箬的脸红成了虾子色,嗫嚅道:「奴婢也是为小主高兴,所以打扮得鲜亮些。」

如懿对镜梳通了头发,由著惢心盘起饱满的发髻,点上几枚翠翘为饰,又选了支简素的白玉珠钗簪上,方道:「你是为我高兴还是因为你阿玛的功劳为自己高兴?你在延禧宫里是最有身份的宫女,和惢心是一样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饰出格来换取的。」她见阿箬露出几分窘色,只搓著衣角不说话,只得缓和了语气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欢宫中奢华,如今虽然比从前宽松了些,嫔御许用金饰了,但宫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责罚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宽和了些许,才嘟囔著说:「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见她如此不知事,不觉懊恼:「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宫女是不许穿红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头人看见,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兴,没想那么多。小主,奴婢……」

如懿拣了一副玉叶金蝉佩正要别上领口,看她那个样子,不觉生烦,呵斥道:「赶紧脱了去,这身衣裳鞋袜,不到年节不许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发轻狂了。你和她一块儿住著,也提点著她些。」她见惢心只是默然,不觉苦笑,「是了,她那个性子,我的话都未必全听,何况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气就是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著中衣,正伏在妆台上哭。衣裳脱了下来横七竖八丢在床上,像一团揉得稀皱的花朵。阿箬听见她进来,忙擦了眼泪赌气道:「惢心,你说实话,我这样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

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

「只是小主觉得我太好看,怕抢了她的风头罢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寝殿,看见皇上和小主在照镜子,那镜子里落进我半个身影,我也没觉得碍了谁的眼。没想到小主就觉得我碍眼了。」她呜咽著气愤道,「明明我这样打扮了出去的时候问过你,你也不觉得太僭越的。」

惢心露著恰到好处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后不在皇上来的时候这样打扮,就万无一失了。」

阿箬方才破涕为笑,换了衣裳出去了。

如懿趁著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是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他读书的时候,嗅著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她才学会刺绣,笨手笨脚的,所以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只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绣好的时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话,终究还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来,除了这个,自己所有,除了身体发肤,无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她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著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著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著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著无论她生男生女,因著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慧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著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是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勃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著。

眼看著快到中秋,长春宫也忙碌起了莲心的婚事,虽是宫女太监对食,然而皇后却极重视,事事过问,宫人们无一不赞皇后贤惠恩下,连宫女都这般重视。八月十五的节庆一过,十六那日众人便忙碌了起来。对食是宫人们的大事,意味著此风一开,便有更多的寂寞宫人可以获得恩典,相互慰藉。因著莲心与王钦都在宫中当差,所以在太监们所住的庑房一带选了最东边、离其他太监们又远的一间宽敞屋子做了新房。

这一日黄昏,嫔妃们随著皇后一同在长春宫门外送了莲心。皇后特意给莲心换了一身红装,好好打扮了,慈和道:「虽然你是嫁在宫里,但女儿家出嫁,哪能不穿红的?」

皇后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啧啧称赞皇后的恩德。莲心含泪跪在地上,王钦紧跟著她跪下了,千恩万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会好好疼莲心的。」

皇后含笑道:「这话就是了。虽然你们不是真夫妻,但以后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关爱,才不枉了本宫与皇上的一片心意了。」

莲心似有不舍,紧紧抓著皇后的袍角磕了三个头,泪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贵妃笑道:「莲心果然知礼,民间婚嫁就是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当是旺了皇后了。」

皇后弯下腰,手势虽轻,却一下拨开了莲心的手,温婉笑道:「好好去吧,别忘了本宫对你的期许就是了。」

素心忙笑著道:「恭喜莲心姐姐。以后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顾了。」

王钦利索地扶过莲心,拉著一步一回头的她,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著去了。

如懿自长春宫送嫁回来便满心的不舒服,却无半点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著,她便支著腮在烛下翻看一卷纳兰的《饮水词》。

惢心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来,道:「皇上叮嘱了每日早起喝燕窝,临睡前用银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则皇上不知怎么挂心呢。」

如懿头也不抬道:「先放著,我先看会儿书再喝。」

惢心将蜡烛移远了些:「小主看什么这么入神?小心烛火燎了眉毛。」

如懿缓缓吟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她慨然触心,「难为纳兰容若侯门公子,竟是这般相重夫妻之情。绿衣①悼亡,无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银耳汤道:「小主,今日是莲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这个,好不应景。」

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让贵妃知道,必是以为我在咒莲心呢。」

两人正说笑著,阿箬点了艾草进来放在角落熏著,又换了景泰蓝大瓮里供著的冰。阿箬替如懿抖开纱帐,往帐上悬著的涂金缕花银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气熏这绣被锦帐。花气清雅旖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忽然静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仿佛是谁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声穿破了寂静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宁静的宫苑。

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自己听岔了。正要说话,又一声叫声嘶厉响起,带著凄厉而绵长的尾音,很快如沉进深不见底的大海一般,无声无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太监庑房那儿传来的。」她迟疑著道,「应该不会错,咱们延禧宫离那儿最近了。」

惢心静静挑亮了灯火,低声道:「这声音像是……」

阿箬眼睛一亮,带著隐秘的笑容:「莲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进寝殿的金色光斑照醒,无端便觉得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濛地躺著,看著惢心和绿痕进来卷起低垂的竹帘,又端了新的冰进来,将榻前景泰蓝大瓮里供了一夜渐渐融化的冰都换出去了。她卧在床上,身下的水玉凉簟细密地硌著肌肤。她打著水墨山水的薄绫扇,听著细小的水珠顺著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轻响。兀地想到昨夜那两声惊破了静寂的凄楚叫喊,仿佛蕴著极大的无助与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惊悸中醒转。

起来梳洗的时候如懿还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昨天傍晚烧了满天的火烧云,今天起来那太阳红闷闷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凉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长春宫请安,备著伞吧。」

惢心答应了一声,去外头准备了,便和阿箬陪著如懿往长春宫走。

莲心虽是新妇,一早也在长春宫中伺候了。众人见她穿著平素的宫女衣裳,只是发髻间多了几朵别致绢花,喜盈盈的颜色,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嫔妃们贺了几句「恭喜」,又各自备下了一点赏赐赠她。莲心一一谢过,便安分地随在皇后身边。

皇后含笑饮了口茶,瞥见她手上新戴著的一个玉镯子,便道:「看你这个打扮,想来王钦待你极好。」

莲心脸上一呆,露了几分凄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极高兴:「这便好,也不枉了本宫一番心意了。」她唤过素心,取出一双银鎏金福寿双成簪子捧在锦盒中,「小主们都送了你不少东西,本宫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这双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钦也福寿双安,白头到老。」

莲心身上一个激灵,像是高兴极了,忙屈身谢过。

众人请安过后便一同出来。怡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对下人们真是好。」

嘉贵人亦道:「莲心不过是个宫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还不如嫁了王钦,也是一世的荣华呢。」

纯嫔带了几分惋惜:「可惜了王钦是个太监,莲心她……」

嘉贵人不屑道:「太监是缺了那么一嘟噜好玩意儿,可是缺了怕什么?莲心嫁到外头,一旦有点好歹,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如守著宫里的荣华呢。」

纯嫔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应听她说得直接,红著脸笑得捂住了嘴:「这话也就嘉贵人敢说了,咱们是想也不敢多想。」

玫贵人原走得慢,听到这儿忽然站住了脚道:「各位姐姐难道昨晚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怡贵人睁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难道……玫贵人也听见了?」

玫贵人含了一缕隐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岔了,恍惚听得太监庑房那儿传来两声女人的叫喊。」

怡贵人连忙拉住了她道:「我也听见了。但我的景阳宫在妹妹的永和宫后头,听得不大清楚,还当是风吹的声音呢。」

玫贵人笑著挥了挥绢子,见众人都全神贯注听著,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永和宫在娴妃娘娘的延禧宫后头,照理说延禧宫离太监庑房那儿最近,该是她听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兴奋道:「的确是……」

如懿立刻打断道:「的确是我们已经睡熟了,没有听见。」

怡贵人便有些悻悻的:「那个时候还不算太晚,娴妃娘娘不肯说就罢了。」她只打量著阿箬,「阿箬,你伺候娴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听见了?」

阿箬含糊地摇了摇头。海兰道:「姐姐们别瞎猜了。即便有什么动静,那太监的喊声,也和女人的声音差不多。」

玫贵人笑道:「太监就是太监,女人就是女人,这点总还是分得出来的。你们想,太监庑房那儿会有什么女人呢?莫不是……」

纯嫔忙念了句佛,叹道:「可不能胡说,这是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们这么揣测,可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兴的。」

嘉贵人哧哧笑道:「现在已经离了长春宫了。再说了,难道许她喊,就不许我们议论么?我倒想知道个究竟,莲心为什么会喊起来的?」她压低了声音,笑得像一只窃窃的鼠,「即便没见过男人,见个太监,也不必高兴成这样吧?」

玫贵人皱了眉头,拿绢子擦了擦耳朵:「阿弥陀佛,还当是什么叫声呢,夜里听著怪瘆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吓得龙胎都在我腹中抽了两下,差点便要传太医了。」

怡贵人立刻附和道:「玫贵人听得没错,叫得可凄厉了。我还当是夜猫子叫呢。」

嘉贵人不解道:「太监能有什么本事,她便不情愿,还能怕成那样?」

纯嫔听著不堪,便道:「嘉贵人出身朝鲜,便不知道这个了。前明的时候阉宦横行,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都有呢。」

秀答应忽然诡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靠近道:「可不是!从前明朝的大太监魏忠贤,便耍尽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后来还弄死了好几个小宫女呢。」

嘉贵人惊诧道:「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应点头道:「可不是!有些有钱的太监在外头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个弄死一个,连妓女都架不住,何况一般人!」

如懿实在听不下去,脚下步子略快,与海兰拐了弯便进了长街,不与她们再闲谈。她正疾步走著,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转头竟是莲心,捧著一方绢子急急赶上来道,「娴妃娘娘,您的绢子落在长春宫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给您送过来。」

注释:

①绿衣:《绿衣》是《诗经》中一首有名的悼亡诗,本诗表达丈夫悼念亡妻的深长感情。诗人目睹亡妻遗物,备生伤感,由此浮想联翩。由衣而联想到治丝,惋惜亡妻治家的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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