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茶与血
作者: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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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府上丫鬟端来一壶茶水,姗姗离去,公孙杨轻轻栓上门,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绿茶,莹莹可爱,端起茶杯却又放下。

脚患湿毒的他忍著刺痛脱下鞋袜,已过不惑之年,却无而立。公孙杨望向窗外,叹息一声,忍著刺痛摘下靴袜,陷入追思。

少年时代,徐字王旗麾下铁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势奔袭西蜀皇城,他父亲阵前战死的噩耗传来,祖父做绝命诗慷慨殉国。据说如今王朝做忠臣传,西蜀仅次于西楚,绝命诗之多,更是八国最盛。西蜀旧帝虽说才略平平,治国无能,但正是这么一个昏君一个小国,少年的他被忠仆带走时,经过西蜀京城官员扎堆的那条青云街,尽是官员赴死后家人响起的哀嚎,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极少有脱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壮男子,谁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饮尽鸠酒、悬梁自尽、刀剑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还在朝廷上大骂皇帝昏聩?可能上一个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孙氏,擅使连珠箭。

公孙杨伸手抚摸桌上已经补上弦的牛角弓,泪流满面,嘴唇颤动。

敲门声响起,公孙杨迅速擦去泪水,稳了稳心神,说了声稍等,穿好鞋袜,瘸拐著走去开门,见到是徐公子,后者自嘲道:「被刘小姐拿剑追著砍,只好逃到公孙前辈这里避灾。」

公孙杨轻声笑道:「恰好这里有壶好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徐凤年掩门后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头一口的事情,公孙杨挪了挪牛角弓,双指捏住质地薄腻的瓷杯,慢慢喝了口凉透的茶水。徐凤年伸手倒茶时,动作一停,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孙杨心一沉,脸色如常说道:「徐公子但说无妨。」

徐凤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著纤细杯沿,平淡道:「我与雁回关当地百姓打听过,城里就只有一家老字号的弓铺子,姓张的老头性情冷僻,拉不开门口两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长张,我看十有*是假姓。这铺子很好打听,也好找,以公孙前辈的臂力,应该不会被拦在门外。然后我无意中从刘小姐那里得知公孙前辈,是过足了一个时辰才到城门。以前辈对鱼龙帮的感情,应该不会故意将刘小姐与三名鱼龙帮帮众晾在雁回关这种险地,那我就猜测,是不是前辈身上银子带的不多,花了大半个时辰在那里讨价还价?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辈的江湖阅历,而且还是连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丝的行情。于是我就问自己,是不是公孙前辈与那张老头是旧识,叙旧才耽误了时间,但我很好奇得是多好的关系,才需要让鱼龙帮的未来帮主在城门等上小半个时辰?公孙前辈,可否告知一二?」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徐凤年微笑道:「前辈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闲聊来了,等得起。」

公孙杨放下茶杯,缓缓问道:「是兵器监军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给鱼龙帮下了一个套?」

徐凤年冷笑道:「公孙杨,你是你,鱼龙帮是鱼龙帮。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混淆视听?鱼龙帮的根底很干凈,这一点毋庸置疑,刘妮容,甚至是肖锵都被你蒙在鼓里,这趟买卖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么情报给那个老张头,是北凉的军事防御图?还是北凉军的人脉分布?我想是两者兼有,才会让你在弓铺子呆了那么久。北莽给了你画了怎样的一张大饼?是日后光复西蜀?还是要北凉铁骑全部覆灭?或者给你西蜀公孙氏东山再起的背景支撑?」

公孙杨脸色复杂,道:「既然说到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单身赴会,想必如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码有二品实力。公孙杨只想知道肩上这颗头颅,加上雁回关一座弓铺子,能让徐公子挣多少黄金,能捞多大的官帽子?」

徐凤年瞥了一眼公孙杨搭在桌边上的双手,笑道:「我连肖锵都杀得掉,杀你一个掉回三品的公孙杨并不难。而且你我相距才多远?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开可供连珠的距离,但你真以为逃得出魏府?魏丰会让北莽留下城知道来了一个北凉将门子弟?到时候不说我与魏丰如何,鱼龙帮第一个全部惨死。忠孝义三字,孝不说,忠义两字,似乎对你公孙杨来说,后者可有可无。」

脾气温和的公孙杨面容狰狞起来,十指如钩抓在桌沿,颤却仍是没有出声。桌面轻颤,顺带著两杯茶水起涟漪,茶香愈发扑鼻。

徐凤年伸出双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头望著杯中茶面,不带感情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公孙杨,或者说几百个像你这样蛰伏在北凉的遗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条狗,对,你们绞尽脑汁源源不断地给北莽运送情报,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断北凉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凉三十万铁骑在北莽倾尽举国之力的潮水攻势下,全部战死覆灭,整个北凉都硝烟弥漫,大快人心。但是到时候北门被打开,旧西蜀,旧南唐,旧东越,旧西楚,又有多少人会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条丧家犬,这些年当丧家犬也当得大义凛然,为了国雠家恨不惜与北莽蛮子眉来眼去,如果北凉铁骑真有败亡的那一天,天下汉人衣冠皆换莽服,真是有意思极了。公孙杨,对于你们这群铭记春秋大义的亡国遗民,在下佩服至极!」

不等公孙杨反驳什么,似乎觉得无趣了的徐凤年屈指一弹,盛满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转起来,茶水不洒半点,望著茶杯,徐凤年自嘲道:「说这些大话空话,挺无聊的。」

公孙杨镇静道:「徐公子只要能够保证不把鱼龙帮拖进火坑,公孙杨愿意束手就擒。」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你还想与我讲条件?公孙前辈啊公孙前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若是对鱼龙帮有企图,有一百种法子让它万劫不复,你那个丢了的义字,我帮你捡起来便是。那个忠字,我也一并送你,如何?」

公孙杨初始在房中的浑浊眼神,逐渐清明,身体后倾,重重靠著椅背,好似一个眼光短浅的老农,一副不知道该搁在哪里的要命担子背了太多年,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公孙杨笑道:「才知道无亲无故,也有好处的。就是有些对不住刘老帮主,妮容是个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对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费心了。至于如何跟她解释,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会太难办。」

徐凤年摇头道:「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他才说完,阴差阳错要来公孙杨这边谈事的刘妮容听完这场对话,终于按耐不住,猛地推开房门,坚韧如她也是梨花带雨,死死咬著嘴唇,摇头道:「公孙叔叔,不要死!」

她颓然无力,哭腔问道:「我们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孙杨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刘妮容,轻声道:「可惜了,手边没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碍事吧?」

手才伸出去,却又停下,将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到下面喝个痛快好了。麻烦徐公子把刘妮容带出去。」

徐凤年铁石心肠地冷漠道:「公孙杨,我看著你死。」

刘妮容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还是人吗?!」

公孙杨反而更加平静,笑道:「也好,这样才算死得一乾二净。妮容,与老帮主说一声,公孙杨这些年愧对鱼龙帮,死得并不冤枉。」

刘妮容反常地安静下来,不去看公孙杨,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徐凤年。

「世间再没有西蜀公孙连珠箭了。」

公孙杨闭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双拳砸在自己太阳穴上。

瘫软在椅子上。

刘妮容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徐凤年转头说道:「别急著与我撇清关系,也别想著不要货物就离开留下城,真要是这样,公孙杨就白死了。至于你恨我什么的,大可以回到北凉以后再谋划。出倒马关,我能做掉肖锵,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孙杨,你刘妮容现在就别凑热闹了。」

刘妮容松开手掌,满嘴血污,冰冷道:「告诉我你的真名。」

徐凤年想了想,指著春雷刀说道:「如果我能活著回到北凉,你就知道我是谁。」

刘妮容斩钉截铁道:「肖锵根本没有背叛鱼龙帮,是你杀的!」

徐凤年看著她半响,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到了陵州会烧香敬佛,求菩萨保佑你活著回到北凉!」

刘妮容决然转身。

徐凤年无动于衷坐在椅子上,盯著对饮二人都没来得及喝的两杯满茶。

本想自顾自调笑一句「多美的一双腿,说没就没了」,可见到老人的尸体嘴角流淌出血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探身拿袖子帮著轻轻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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