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花事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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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同行的嫔妃不少,又有香见这般得宠的,可皇帝的眼映入了江南的春意如许,亦觉新鲜,所以长夜歌舞,偶尔才宿于嫔妃阁中。

  皇帝早先曾在淮扬的清江浦得到一双绝艳女伶,原是评弹的女先儿,名叫昭柔。昭柔弹亦佳,唱亦佳,一口软绵绵的吴侬软语。与她师姐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用吴音评得一口好《隋唐》,抑扬顿挫,轻清柔缓,弦琶琮铮,十分悦耳。尤其昭柔才二十出头的好年华,身段风骚,双眸妩媚,端的是一个尤物,与苏州的甜糯点心一般粘住了白牙哪里肯松口。两日评书下来,皇帝如何还舍得她离开,得空回行宫便带在身边,说完了《陏唐》,还有《描金凤》《白蛇传》《玉靖艇》和《珍珠塔》,一本又一本,唱得山光水影,如痴如醉。

  或许皇帝,的确需要新鲜的活泼的安慰。

  南巡时过济南城,城池依旧,惊鸿不再。皇帝触景生情,难免想起昔日孝贤皇后仙逝于济南,不觉挥泪黯然,写下一诗,「济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随行南巡的和敬公主见到此诗,亦不觉动情,哭泣良久。倒是太后来安慰了几句,「皇帝是个多情的性子。但一个人的情分就那么多,都分了点子去,难免就薄了。和敬,你额娘样样都好,如今的皇后就难免难堪。你是皇帝的长女,自然也盼望圣心和睦,是么?」

  太后为和睦,已然这样劝慰。可也挡不住此诗流传,人人回忆皇帝与孝贤皇后的恩情。

  当如懿看到这首诗时,已经没有太多的痛楚。因为当日的疑心和疏远,孝贤皇后抱屈而死。所以皇帝用他的后半生来追忆和悼念,寄托他的哀思与悔恨。

  有时候想想,如懿竟会心生羨慕。原来天人永隔也是善事,可以泯去所有仇怨,得一息宽厚温存。反正也无非是如此,人人跟随皇帝的心意称颂孝贤皇后的德行,她这个失宠的皇后,更显鄙薄而已。

  然而香见好奇不已,「皇上为孝贤皇后写了那么多哀悼诗文,他或许真的很喜欢孝贤皇后吧。」

  如懿不知从何答起,便道:「皇上更喜欢你。」

  香见绞著手里的绢子,百无聊赖道:「我算是看得通透。皇上的喜欢便宜得很,今日来了明日去,给了这个给那个。人人都喜欢,个个都不心疼,不过如此而己。说来我更是好奇,既然皇上这么喜爱孝贤皇后,怎么做到一壁追思,一壁又唤了歌女舞姬,寻欢作乐呢?」

  香见所言,乃是地方官员有伺机取巧者,沿途至一行宫,便献上当地歌女舞姬奉与艳姿。皇帝神色本淡淡的,但见送来女子皆是纤丽翘楚,个个娇小玲珑,姿态柔弱,我见犹怜,远别于北地胭脂的修长身段。而那种柔弱却又熟媚之致,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也不免心动。及至杭州,官员们又想了新奇之术,命人驾御舟泛于西湖之上,歌伎舞姬齐集舟上,既清僻无人惊扰,更可自由无拘。

  皇帝醉后不免笑言,「个个如白玉扇坠儿一般,叫人爱不释手。」

  这话旁人听见尚作笑言,李玉身为大总管,却不得不存了心思,「若是皇上真有恩幸,遗珠民间,这可如何是好?到底是汉女,又出身低下,若真有此事,只怕皇上的圣誉…」他捶胸顿足,「都怪那些官员不知廉耻,为博皇上欢心,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如懿亦有耳闻,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却不知游人心寄何处,是聪明换糊涂。

  这样的事,若传出行宫,只怕为臣下百姓所耻笑,她能做的,只是将余怒狠狠压下,再竭尽全力,为他的名声遮掩。

  那边厢进忠亦悄悄告知了嬿婉,嬿婉倚在窗下绣榻上,看著架上织造府新贡的各色杭绸绫罗,那些光艳的锦缎如春日濯濯下泛著缠绵亮烈的鲜彩波澜。她慵慵笑道:「繁花似锦,才不会有专宠之虞。皇上既然喜欢,本宫又何必去碰这子?」

  进忠担忧道:「小主不怕那些低贱女子夺宠,说来您协理六宫,这些话小主不劝皇上,怕旁人劝了也是无用。」

  嬿婉轻轻一嗤,取了一枚蜜渍樱桃放在口中,雪白贝齿一咬,一点鲜红的汁子溅在进忠脸上。进忠涎著脸笑,也舍不得擦。嬿婉啐了他一口,正了正发髻上一枚九转碧玉赤金瓒凤步摇,精巧繁复,金翠灿烂,凤口里衔出几缕细小的流苏穗,红缨珠络缀著嫣红珊瑚细细垂在耳边,沙沙地摩挲著她保养嫩腻的脸颊。她坐起身,莞尔笑道:「进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宫只是协理六宫,你也只是御前的副总管。有些事,何必咱们操心,自有人顶著,咱们安享清闲就好。」

  进忠眨巴著眼睛听著,犹有不放心之处,「小主说得是。只是太后娘娘如今实在是不理事儿,皇后娘娘也不过是个木呆儿,立在那里好看罢了。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的也只有您一个。」

  嬿婉将绢子丢到进忠手里,示意他擦去面上的樱桃汁子,那指甲染成粉红色的春葱玉指戳在他额上,「你在皇上跟前多年,这般得宠,是因为比你师父李玉能干么?不过是嘴甜心思活络,懂得讨皇上喜欢。本宫也是如此,侍奉皇上多年,仅仅膝下儿女成群便是了[花-霏-雪-整-理]么?当日的金玉妍何尝不是连生四子。要紧的是讨皇上喜欢。这几年皇上和皇后娘娘怄气,本宫事事顺著皇上的心意,才能到了如今。便是皇上真要收了这些歌舞美姬,本宫也只有赞成没有反对的。」她低眉见进忠只为自己担心,略含了几分矜持的得意,「你不必担心本宫斗不过这起子贱人,本宫也不屑和她们斗。即便没有她们,皇上也常有新宠,哪一个不比那些蹄子出身高贵。若是她们真进了宫,宫里乌泱泱的嫔妃不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著她们,哪里还需要本宫动手?」

  进忠这才落定了心意,满脸堆笑应承著。嬿婉又问:「上回跟著过来的女先儿昭柔,这几日怎不曾见?」

  进忠舔著舌头低笑道:「就是会唱评弹,还会什么新鲜招儿?皇上听得腻味了,叫人好生送回了扬州。」

  嬿婉似信非信,「真的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进忠不敢隐瞒,「是命人用金宝嵌饰的锦幰钿车送回扬州,还赐予她一对玉如意、金瓶和绿玉簪,甚为厚待。」

  嬿婉长舒一口气,「只要皇上最近腻味了,便是赏赐丰厚些,也当是这些日上取乐的花销了。」

  进忠踌躇著道:「是,是。昭柔虽然去了,可知府新荐了一位姑娘来,叫作水沐萍的,皇上喜欢得紧。」

  嬿婉春山暗蹙,轻鄙道:「这个又是什么来历?不会又是评弹的女先儿吧?」进忠搓著手,不知该怎么说,嬿婉蹙眉,「有什么不可说的,左右离了宫里,皇上是没什么忌讳的了。」

  进忠只得道:「是个歌伎,秦楼楚馆里第一把好嗓子,最会唱俗语俚曲。知府说皇上要了解民情,最合宜听这些,所以两日前送了来。」

  嬿婉一惊,死死按捺住了,问:「皇后可知道了?」

  进忠思付著道:「师父和我、进保都知道了。想必皇后娘娘也会知道。在行宫里出入,哪里瞒得住。为了前头昭柔的事,皇后娘娘已经严禁底下的奴才多口了。」

  嬿婉愁肠百结,道:「你先回去,仔细留意著。」进忠答允著,恭谨退下了。

  次日起来,依旧是在「蕉石鸣琴」用早膳。待到众妃齐坐,皇帝却久久未来。皇帝一向重视规矩,少有这般晚起的。

  如懿缓缓目视在座的嬿婉、庆妃、颖妃与香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其余诸位贵人、常在更是茫然无措。

  颖妃最快人快语,「皇后娘娘别瞧臣妾,这些日子臣妾若不是随著姐妹们一块儿,怕也见不到皇上。」

  香见冷冷不言,嬿婉赔笑道:「皇后娘娘』臣妾也不知。」

  如懿思忖片刻,安之若素,「那就再等。」

  ―直等到宝鼎香烟冷,皇帝才到了。众人饿得金星四起,少不得松了一口气起身请安。才一抬头如懿便怔住了,皇帝双目微红,眼下发青,面色无华,神色倦怠,显是一夜不得好眠。

  皇帝许了众人落座,如懿已然猜到几分,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丝汤,道:「这是皇上喜欢的扬州九丝汤。这边的厨子学著用干丝外加火腿丝、笋丝、银鱼丝、木耳丝、口蘑丝、鸡丝烹调而成,又加了竹蛏调味,以增鲜香。皇上先尝尝,以解饥冷疲倦。」

  皇帝呷了几口,颇有滋味,脸色缓和许多,众妃才依次动筷。

  这一膳用得沉闷。皇帝的疲倦写在脸上,众人也不敢多问,唯如懿不动声色道:「行宫临近西湖,水声带著丝竹弦乐,怕是扰了皇上清梦吧。臣妾今日便请令贵妃一同细查,何处乐声惊扰皇上,一并去了才好。」

  嬿婉—惊,忙向如懿使眼色。如懿浑然不觉,只转头对香见道:「上回你跳得胡旋舞极好,回宫后也指点下含中舞姬,可好?」

  皇帝有几分尴尬,打了个呵欠,掩饰道:「朕久不来杭州,夜游西湖倦了。御舟上难免有歌舞雅兴,皇后不必计较。」

  如懿取了银匙,缓缓搅著盏中的杏仁牛乳,「皇上说得是。既是这般好歌乐,臣妾与诸位妹妹愿一同观赏,还请皇上不吝恩赐。」

  皇帝咳嗽几声,笑道:「皇后的建议不错。若是有月明风清之日,一定邀人同赏。」皇帝说著,草草用了些东西,便回自己殿阁去。 如此,众人也便散了。

  如懿向太后请安后,便回到自己的青梧阁中。太后年迈,不耐久游,一直在自己的绛华馆中歇息,也不大出来与众人一同用膳,自享清静。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悒悒之色。容珮笑著奉上龙井来,道:「地道的龙井,在杭州喝才最得宜,皇后娘娘细尝尝。」她见如懿眉目怏怏,便道,「娘娘是怎么了?」

  如懿勉强振作心绪,道:「我们出来那一日正是凌云彻死祭,他离世三年,唯有本宫与江与彬、惢心、李玉才敢偷偷祭祀。今年本宫与你出宫仓促,只得提前一晚为他焚香祭告。希望他在天有灵,可以原谅本宫的粗率。」

  容珮黯然悲伤,「凌大人是有担当的人,可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她努力笑了笑,「若是凌大人有知,明白娘娘对他的哀思,也会欣慰。」

  二人正言语,却是李玉带著人来,手中各捧了一个食盒。如懿一一瞧去,都是江南名点: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野鸭菜包、蟹黄蒸饺、鸡丝卷、四喜汤团。

  容珮诧异,摸著鬓边的烧蓝串玛瑙珠花,道:「这个时候既非午膳也非晚膳,怎么送了点心来?」

  李玉道:「皇上说了,这几日皇后娘娘出游辛苦,便找些地方点心来请娘娘品尝,以慰辛劳。」

  说罢,一行人放下东西,便出去了。

  容珮细细看了一遍,为难道:「不是甜的就是咸的,都是好吃又粘牙的东西。这么多可怎么吃得完呢?」

  如懿苦笑道:「你还不明白么?皇上在原不在吃东西的时候送来这些,只是为了提点本宫,紧紧堵著自己的嘴,不必多言。」

  容珮心头一紧,试探著道:「皇后娘娘问了昨夜笙歌之事?」

  「你也听见了,那些隐隐传来的词调唱的是什么淫词艳曲?令贵妃昔日以昆曲博得宠幸,好歹那是雅乐。可皇上如今取乐的,都是什么?也太不知保重了。」

  容珮只得婉转劝道:「只要皇上不是过分,皇后娘娘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日子难熬,可不都是这样熬。」

  如懿睨她一眼,酸湿道:「容珮,你从不说这样的话。」

  容珮想了想,认真点头,「是。说这样的话,于奴婢是违心,也是真心。奴婢真心希望娘娘好,不愿娘娘再受苦。」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海兰留在宫里主持事宜,容珮,也唯有你真心待本宫。」

  容珮笑道:「奴婢这条命是皇后娘娘捡回来的,自当一切为了娘娘。」

  如此一日,也到了夜间时分。皇帝依旧没有翻牌子召嫔妃侍寝。这便意味著,泛舟上的艳事,会照旧而起。

  彼时如懿正卸晚妆,容珮取过白玉梳掠鬓,一一替她卸去发上沉甸甸的金嵌宝插梳、点翠云纹簪、金蔓枝攒心紫莹玉珠花、掐金象牙骨扇钗,最后是一支温腻厚润的白玉凤凰,尾羽上垂落一串串青玉碎和红宝石粒子。然后将她绾好的一头青丝放下,用梳子蘸了茉莉花和桑叶煮的花水蓖得清清爽爽。

  派去打探的三宝悄悄进来,立在帘下。如懿一眼瞥见,问:「还是昨夜的水沐萍么?」

  三宝的影子晃悠悠的,显然是有些慌乱。如懿起疑,平静道:「你说就是。」

  三宝素知如懿心性,只得道:「是。水沐萍在御舟上,还有,还有她的六个姐妹。」

  如懿的声线因著惊怒而战栗,「姐妹?」

  「是。」三宝擦著额头汗水,「水沐萍出身秦楼楚馆,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到底是烟花女子。她的姐妹,自然也是烟花之地来的。」

  如懿回眸,见到容珮错愕得难以置信的神情,想来自己也是如此。心口沉沉地跳跃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寂夜里格外清晰而分明,「备船。本宫要上御舟。」

  南地吹来的夜风凛凛,夹著湖上水汽,清冽而洁净,扶起了如懿的裙裾。傅恒带著侍卫过来,目送著如懿上了小舟,竟也不发一语,只是遥遥观望。到底是他身边的侍卫沉不住气,问道:「大人,前头仿佛是皇后娘娘上了船,不会要找皇上吧。这御舟上有…这可要坏事了。」

  傅恒沉思片刻,断然道:「咱们要防备的是刺客,又不是皇后娘娘。再说了,皇后娘娘找皇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不必咱们理会,往后更不许提及这些秘事。」

  侍卫们唯唯诺诺,只得缄口不言。

  三宝与容珮一脸惴惴相随,并不敢相劝。如懿抬起头,望著十八的月瓣。偶有轻风吹皱水上月华的倒影,涟漪澜澜。远处山如眉峰聚,在舟行的荡漾中拖曳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墨色长影。

  湖上静悄悄的,凉风习习拂面,隐约传来初开的花香。那是不知名的花气,浓郁而芬芳,几欲醉去。湖上传来的女子的歌声柔婉清亮,越来越清晰,引著她遂渐靠近御舟。近舟旁是一大株粉色的蘸水桃花,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袅袅摇动,偶有落花曳下,一点两点,随流水飘零。

  如懿的猝然到来,让守御舟的侍卫碎不及防,却也不敢阻栏,眼挣睁看她下了小船上了御舟,连李玉与进保也不敢劝阻。李玉担忧地望了如懿一眼,轻轻摇头。

  如懿知道,李玉是在劝她。可是,来不及了。从她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的荣辱便与她紧紧相共。

  方行至船阁中,浓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袭来。如懿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浓腻的香风如拳头一般兜头兜脸砸在脸上,击得她头晕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朱颜绿鬓,粉面含春,二八丽姝,窈窕绰约,宛如一片片彩云依在皇帝身边,不,彩云都露出了雪白轻绵的香肌,盈满御舟。其中一个偎著皇帝,指著肩头衣衫上一蓝云团龙纹,调笑道:「皇上是天子,经您圣手触摸,妾身铭感五内,特意在上衣肩头绣上一条小团龙,以志皇上恩宠。」

  还有歌女咿咿呀呀地唱著香艳曲调,惹得众人前仰后合,咬著丝绢哧哧地笑。如懿静静地掀起帘子观望,脑中翻腾著嘈杂的音调,宛如针刺一般。想著那最美的一个,大概便是水沐萍。的确是很美的女子,不似宫中女子的矜持,一个个可远观可亵玩,世俗得无比亲切。像章台绿柳,可以随意攀折。

  不知是哪把娇媚女声「呀」地唤起,引著众人发觉了如懿的到来,齐齐望向了她。

  如懿的声音如船檐下悬著的小小金铃,是凌冽的清脆,「夜已深,皇上倦了。你们先行退下吧。」

  众女燕燕莺莺之声戛然而止,毫无顾忌地打量著她,欲从服色妆容揣测她的身份。

  最初的尴尬已然消散,皇帝并无中止兴致的意味,坐直了身体笑吟吟道:「皇后夜来雅兴,陪朕同乐吧。」

  如懿觉得肌肤上起了一粒粒的小栗子,恶心不已。她保持面容的平静,「臣妾深觉夜来劳碌,想起皇上还为民间之事烦忧,所以特来请皇上回寝殿安置。」

  船阁中灯火皎胶耀耀,将这舱内的一人一物都映得清白分明,无处可躲。有女子敞著肩头,目色轻佻,望著她似笑非笑,似乎等著看一场好戏,未有一人肯动身。便有一小巧艳妩的女子衔著艳红丝绢一角,偏著头,晃得雪白耳垂上两枚翠玉嵌红宝石叶子耳坠滴答晃悠,「皇后娘娘这样子,像不像咱们阁子里来捉拿官人的大妇。除了凶悍,别无用处!」

  另—个搭在她肩上,柔柔道:「可别这么说,人家是皇后娘娘呢。」

  艳女们咬著耳垂笑得暖昧,皇帝饶有趣味地听著,并无阻止之意。心头便有怒气,如翻腾若奔,如懿强忍著烦恶,徐徐环视,侧身让出门口,冷淡道:「请吧。」

  皇帝大为扫兴,又发作不得,只得挥手道:「皇后命你们回去,便回去吧。」

  为首的靓丽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来。」说罢,一个妩媚眼神抛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动摇,险险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过,随手折下湖色冰纹瓶中一朵晕紫含笑簪在发间。那花朵只在野外开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谁寻了来插瓶。花的颜色衬得面容娇艳欲滴,有种湿漉漉的滑柔。晕紫含笑浓郁的香气萦绕鼻端,一丝一缕,浸染五脏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气渗得麻了。

  如懿瞟了一眼,正是那肩头绣了团龙的女子。她低低唤一声:「容珮。」

  为首的靓丽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来。」说罢,一个妩媚眼神抛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动摇,险险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过,随手折下湖色冰纹瓶中一朵晕紫含笑簪在发间。那花朵只在野外开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谁寻了来插瓶。花的颜色衬得面容娇艳欲滴,有种湿漉漉的滑柔。晕紫含笑浓郁的香气萦绕鼻端,一丝一缕,浸染五脏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气渗得麻了。

  如懿瞟了一眼,正是那肩头绣了团龙的女子。她低低唤一声:「容珮。」

  容珮即刻会意,取过瓶侧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子,二话不说便揪住那女子,死命压在身下,取起剪子就铰那团龙绣纹。

  众人生来未见过容珮这般厉害角色,惊得目瞪口呆,连叫唤也不会了。容珮綳著一张脸,手劲极大,那女子也反抗不得,等到肩头冷飕飕,那团龙纹样已经被铰得干净。容珮闷哼一声道:「天家龙纹,你也配用在肩上?」

  那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朝著皇帝惊呼一声,嘤嘤啜泣。

  皇帝有些进退两难,举首见如懿阴沉面孔,一时也发作不得,便道:「上来便动手动脚做什么?」

  如懿温和谦雅,「皇上安心,臣妾不屑与她们动手。自有容珮料理。」她看一眼那号泣女子,连眉头也不肯为她而皱,「好好出去吧。难不成还想留著这团龙纹样向你那些恩客炫耀么?」

  为首的水沐萍伸手冉冉扶起那吓哭的女子,清冷道:「我们虽然卖艺,却不是烟花女子,皇后娘娘何必咄咄相逼?」

  如懿和婉道:「即使不是自甘风尘,但已在风尘里,尘灰所到之处,难免污及清明。记得切勿得意忘形或自视过高,来日寻个好人家,也是安稳。牵连皇家事,只会自陷是非中,烦恼无尽。」

  那女子停了哭泣,躲在水沐萍身后,畏惧地看著如懿。她俯视足下轻媚女子,神态如常庄静。她露出了一缕恬淡笑容,「好好回去,再不提这几日御舟之事,必可一生安然无虞。」

  众人散得干净,那脂粉滑腻的气息尚滞留其间。如懿也不作声,亲自推开船枪窗扇,任由凉风悠悠灌入。

  唯余了二人相对,比人多时分更窘迫尴尬,因是上了晚妆,不宜太浓艳,只是薄薄施朱,以粉罩之。如懿面上染了淡淡绯红的飞霞妆,晕浓化开,如桃花始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沿著额边青丝,以水晶、碧玺和金箔做成的五瓣绿梅花钿幽幽一明,愈显得冷艳逼人,竟隐隐生出凌霜傲意。

  皇帝轻轻咳一声,「皇后,朕只想唤她们来唱些民间俚曲,了解风物。」

  如懿「哦」了一声,「臣妾以为皇上只喜欢听评弹唱《隋唐》。」

  皇帝笑道:「上次那个女先儿昭柔…朕喜听《陏唐》,不过是爱那一段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情深意重,感慰自已的寂寥之意罢了。」

  如懿一双妙目澄澈通透,「是么?怎么臣妾记得《隋唐》说的最多的便是『穷土木炀帝逞豪华,选秀女、建洛宫,惹得各府州县邑如同鼎沸』呢?」

  皇帝矍然色变,厉声道:「皇后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此夜何时,皇后胡言乱语,意将图谋不轨么?」

  有轻鄙之意从心底蔓然延长,她反唇相问:「皇上以为臣妾独自前来,会行如何不轨之事?」她微微笑,那眼珠却冷冷的,如两丸墨玉,「皇上的日子颇有致趣,每日赏女若赏花,春色无边,不止开在江南岸上。皇上却不怕这些邪花靡草来路不明,会行不轨么?」

  皇帝睨著眼瞧她,轻轻笑道:「说到致趣,朕瞧皇后这数年来悒悒不乐,便把皇后的这-份情致—起享了。」

  夜色渐深渐浓,轻描著水色桃花的白纱灯罩下透出橘红的烛光,像是一抹水光,泠泠反射著淡淡的华晕。

  如懿徐徐道:「皇上一直尊崇孝贤皇后,百般思念。今年是闰二月,否则已是孝贤皇后薨逝之日。臣妾很想知道,若是今日孝贤皇后尚在,皇上是否肯听一言相劝,保全清誉。」

  皇帝凝视著她,缓缓摇头,「若是孝贤皇后在,—定不会如你一般顶撞冒犯朕。」

  如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啊。若臣妾对皇上宠幸伶人之事不闻不问,皇上一定以为臣妾不在意皇上,无情才无心,便如当日质问臣妾见到您悼亡孝贤皇后之诗时的感触。可若臣妾为著皇家的颜面考量,为著皇上的龙体思虑,皇上又觉得臣妾倚仗皇后身份横加干涉,不如孝贤皇后恭顺和婉。如此两难,请皇上告知臣妾,臣妾该如何做才对。」

  皇帝唇角微微挑起,颇有玩味,「朕曾属意你做皇后,是觉得你是聪明女子,亦有才干。若在两难之地不能做到两全其美,朕要你做皇后做什么?」

  她的心思从未这般软弱过,摇著头,绵绵诉说心曲,「皇上,臣妾来不及去想,若是一个皇后该如何两下周全。臣妾只是一个妻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纵情一时,留下青楼薄幸之名。所以臣妾不去回禀太后,不敢惊动他人,只敢独自漏夜赶来,为皇上驱散这些会污及您圣明的艳女。您数次南巡,是要留下与圣祖康熙爷一般的英名,垂范人世。不能因为一时的兴之所至,而抱憾来日。」她俯下身,重重叩拜,「臣妾无状,但请皇上三思。」

  皇帝长叹一声,「如懿,朕这大半生都是在宫里度过,与你并无不同。甚至你都逼朕幸运些,在未嫁时,在闺阁中,无拘无束地享受过。可朕从做皇子起,每一日无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朕见到的女子也都是宫里规行矩步的死板的女子,朕只是好奇,想看看宫外的女子是怎么样的,她们的日子是不是鲜活泼辣,活色生香,所以朕才会留了她们在身边。」

  瞧,这便是男人,永远也停不下猎艳的好奇与追逐。

  如懿只觉得齿冷,然而亦深深叹息,「皇上很想知道宫外的世界,便巡幸江南,觅香逐艳。可是作为臣妾,也很羨慕民间恬淡自足、喜悦平和的日子。夫妻间虽然过得寒薄,但可以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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