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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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永璜到来,如懿便渐渐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个孩子,便有了新的寄托和依靠。从前总盼著君恩长驻,如今一心一意在永璜身上,连向来安静的海兰也愿意常常过来陪著孩子说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读书,如懿便一直送他到宫门外。晚膳时分,便候在滴水檐下盼著他回来。每日晚膳后的时分是母子俩最亲近的时候,有时候是海兰陪著一块儿刺绣描花样子,有时候是如懿一个人捧著书卷看书,永璜便有说不完的话,绕在她膝下,将一日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告诉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来偏僻清冷的宫苑里,也因为稚子童音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因著永璜,皇帝来延禧宫的时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两三日,即便不在如懿处过夜,也必定是要来陪著一起用晚膳,顺便考问永璜的功课。连久未得幸的海兰,也因为一起抚养著永璜,晋位为贵人。

如懿总是想,即便永璜不是亲生的,但或许这样,便已经是太后所说的「美好如意」了吧。

如此,宫中等人更不敢轻慢了如懿,皆以为她平白无故得了个儿子,连运数也跟著转了。渐渐地,不止后宫诸人,连咸福宫也格外客气起来,饶是背地里慧贵妃对孩子眼红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宝华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当面里对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随心所欲了。

这一日永璜下了学便有些闷闷的,不似往日般活泼,如懿当著许多人也不便问他,待到用完了晚膳,便携了永璜往御花园去。

时至盛夏,御花园中凤尾森森,桐荫委地,阔大疏朗的梧桐与幽篁修竹蕴出清凉生静的宁谧。彼时夕阳西下,夜幕低垂,北地春归迟,可是曾经嫣紫粉白繁密欲垂的桐花亦大多开败,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萎谢了残红作尘。那样红千紫百的繁华也不过是春日里的梦一场,最后何尝不是满地萧条?如懿看著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仿佛伸手可得,又那样远,远不可及。能握在手心里的,唯有永璜小小的一双手。

她携了永璜在御苑中,看著清凌凌碧水里鲜翠欲滴的新荷底下悠游往来的绯色金鱼,清波如碧,红鱼悠游。如懿叫永璜折了杨柳在手,将捻得细碎的柳叶抛向池中,引得红鱼争相跃起,相嬉而食。

永璜到底年幼,玩了一阵便高兴起来了,如懿示意跟著的人退下,笑著看他:「永璜,心里舒坦些了么?」

永璜拨弄著柳枝在水里蘸著嬉戏:「母亲,儿子舒坦些了。」

如懿倚著池边的白石栏杆坐下,看著他的眼睛道:「既然舒坦些了,心里的话也可以告诉母亲了。今儿为什么不高兴?」

永璜的目光微微一缩,便看著自己的鞋尖蹭来蹭去:「母亲……」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迟疑,如懿温柔地道:「回来的时候新做锦袍上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膝盖的地方落了尘土的痕迹。难道是太傅罚你跪了么?」

永璜难过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母亲,今天永琏来上尚书房了。」

如懿心里微微一惊,嘴上却笑著说:「二阿哥才六岁,那么早就开蒙了么?」

永璜道:「皇额娘也来了。皇额娘说,永琏年纪不小了,要跟著我一起读书了。所以今天尚书房还来了两位新太傅,陈太傅和柏太傅,皇额娘说两位新太傅都是大学士,要我们都要听话。」

如懿微笑:「这是好事呀。明日母亲就陪你去见过新太傅。」

永璜丢下手里的柳枝,委屈道:「可是新太傅们对儿子不好!明明永琏第一天读书,坐不住,可是新太傅们居然罚我,罚我在尚书房的外头跪了半个时辰,连教我的黄太傅都不敢拦著。陈太傅还说下次太子……」

如懿立刻警觉:「什么太子?」

永璜茫然地摇摇头:「母亲,什么叫太子?陈太傅叫了这一声太子,被柏太傅喝止了。」

如懿心中没来由地一紧,脸上还是如常笑道:「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是太子。但是好孩子,太傅说的话大多有深意,你别逢人便去问,这话不能问的。你说,陈太傅还说了什么?」

永璜乖巧地点点头,又哭诉道:「陈太傅说下回永琏再不听话,就要把儿子关黑屋子里去败火。」他十分惧怕,「儿子知道什么是败火,去年儿子风寒的时候,苏嬷嬷没叫太医来看,反而把我一个人关在黑屋子里不给吃的。那时候我怕极了!」他紧紧抱住如懿,「母亲,我再不要败火了!」

如懿满心酸楚,却有更深的无奈如重云压著她的心头,她紧紧搂著永璜,柔声道:「好孩子,母亲与你的额娘都是嫔妃的身份,所以你的身份也不如二阿哥贵重。在尚书房读书,难免会受些委屈。」她温和的语气里有不容转圜的坚定,「可是你要记得,你是你皇阿玛的孩子,有母亲照料,不能由著他们欺负你。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便告诉太傅,他们这样罚你,皇阿玛知道么?」

永璜睁大了眼睛道:「母亲,我可以这样说么?」

如懿鼓励似的抱抱他:「你是皇阿玛的长子,照顾幼弟是应当的,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管是谁,是你的乳母也好,太傅也好,母亲都不许他们欺负了你去。」

两人正说著话,却见纯嫔忧心忡忡地赶过来,在后头唤了一声:「娴妃娘娘……」

如懿见她神色不似往常,忙将地上的柳枝捡起递到永璜手中,嘱咐他乖乖玩耍。纯嫔匆匆请了个安,便上前挽住如懿的手欲落下泪来。如懿忙低声道:「这是怎么了?」

纯嫔泪眼矇眬地看了正在逗鱼的永璜一眼:「听说大阿哥今天在尚书房被罚跪了?」

如懿惊异地看她一眼,将她拉远了走到梧桐树底下道:「你怎么知道?」

「在尚书房伺候的小栗子原是我宫里出去的人,本想早点打发他在尚书房伺候,以后我的永璋去尚书房读书也多个人照顾。没承想我刚在甬道上碰到他,却听他说了这么件事。」她悄悄瞥一眼永璜,「大阿哥受委屈了吧?」

如懿叹口气:「咱们都是嫔妃,比不得皇后的嫡亲孩子尊贵,也是有的。」

这句话勾起了纯嫔的伤心事,她眼圈微红,忍不住呜咽道:「大阿哥都这样,那我的永璋以后……」

如懿忙安慰道:「皇后那么疼永璋,照顾他的人是最精细的。连永璜都羨慕呢。」

纯嫔脸上不敢露出哭意来,只得擦了泪,低首附在如懿身边道:「我正是为这事伤心呢。今儿午膳皇上是在我那儿用的,居然说起永璋不太聪明。」她急得六神无主,「我的永璋怎么会不聪明呢?」

如懿微微迟疑,还是道:「我听永璜说,永璋一岁的时候还爬得不太利索。乳母嬷嬷们不是抱著就是背著,从不让落地。如今是不是十四个月了,会走了么?」

纯嫔的眼泪不自禁地落下来:「就是因为不会走路,嬷嬷们老怕他磕著碰著,所以皇上才这么觉得,说永璋学路慢,学话也慢,看著不聪明。这孩子还这么小,若失了他皇阿玛的欢心,可叫我怎么办好?」

星子的微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簌簌抖落一身稀微的光晕,如懿道:「你几次三番对我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对孩子照顾得很精心,如今看来,这精心竟是宠坏了他了。」

纯嫔又是焦灼又是无奈:「这话我怎么敢说,若在皇上面前提一句,岂不是坏了皇后的一番苦心?她对自己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心中一动,骤然生出几分疑义,但这样的话并不能去对纯嫔说,除了加深她的忧心与焦虑,她还能怎样呢?如懿只得劝道:「皇上不过是一时生气才这么说吧,下回再见著皇上,你便说咱们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孩子不能多娇惯著,也拉著皇上多去阿哥所看看。有皇上时常过问,或许会好些。再说了,父子亲情是天性,只要多见几次,永璋又那么可爱,皇上会喜欢的。」

纯嫔点点头,她的忧愁深长如练,将自己层层缠裹:「本来想著永璋若是有福气,可以寄养到娘娘膝下,我也能常看看她。如今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如懿敛容:「这个念头你动也不要动。如今宫里高位而无子女的,唯有慧贵妃,你自然是不肯的。且永璜是阿哥所照顾不周才送来我这里,永璋却无这样的事。你这念头若被人知晓,不止皇后,只怕皇上也要怪你了。」

纯嫔只得噤声,如懿忙道:「赶紧擦了眼泪回去吧,别叫人闲话。」

纯嫔拿绢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如今也有了孩子,有什么话我可得多来问问你,一起拿个主意。」

如懿含笑道:「你且放心,只要不这么哭哭啼啼的,我都答应了你就是。」

纯嫔无可奈何,只得离去。如懿望著她孤独而瘦削的背影,心下亦是生怜。她不过是一个母亲,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是在这深宫里,偏偏连这也不可得。而自己呢?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如此凄然,欲哭无泪?

眼看著天色也晚了下来,如懿招手唤过永璜,一起慢慢走回宫去。一路上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数点水花。莲叶田田,青萍丛生,早开的睡莲绽了两三朵,粉盈盈的。几只鹭鸶栖在深红浅绿的菖蒲青苇之畔,互相梳理著羽毛。永璜看了什么都欢喜,笑著闹著拉著如懿的手说这说那。如懿嘴里答应著,可心里的疑义难以倾之于口,却如密密的丝线勒在那里,一圈沉闷过一圈。她极力地想撇开那些念头,却好像是这一定会暗下来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泽洇在了清水里,无法遮拦地倾散开来。

如懿正凝神想著,却听得假山后头有呜咽的哭声传来,那声音太轻微,叫人一个耳错,只以为是夏虫绵长的唧唧声。如懿不动声色,只作不经意一般,朗声道:「永璜,快回来,别到假山那边去捉蛐蛐儿!」

那边的哭声立刻止住了,如懿示意永璜噤声。不过片刻,却看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从假山绕了出来,如懿撒开永璜的手,永璜立刻会意,只装著跑去捉蛐蛐儿,一下撞在那女子身上。那宫女抬头就要骂,一看如懿跟在永璜身后,忙收敛了气焰请了个双安道:「娴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笑吟吟道:「本宫自然是万福金安。可是莲心,你怎么不安了呢?」惢心手中的风灯照出莲心哭过的面容,「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这是怎么了?」

莲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綳出一个笑容,朗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有什么不安的呢?不过是想家了,偶尔哭一哭罢了。」

如懿情知她不肯说实话,也不愿和她费唇舌,便道:「你伺候皇后娘娘,更当万事小心,别落了一脸泪痕回去。」她微微一笑,「只是话说回来,皇后娘娘那么疼你和素心,自然见了你的眼泪也不会不高兴。」

莲心本仰著脸毫无惧色,听了这一句,不知怎的便低下了脸,带了薄薄阴翳似的黯然,嘴上却犟著说:「皇后娘娘自然是疼我们的。比不得那些刻薄人,连从小跟著的乳母都赶出宫去了。」

这话是指著如懿说的,阿箬立时忍不住了,道:「你说谁?」

莲心盈盈一笑:「我自有我要说的人,阿箬你又急什么?横竖说的不是你,你何必跟著吃这个心?」

阿箬何曾被人说倒过,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吃这个心。只是想著莲心姑娘要大喜了,何必嘴上还不积些福德,免得叫人听了笑话去。横竖你要嫁的好人家,是断不会刻薄了你的。」

莲心脸上登时烧红了一片,却隐隐透著难看的铁青色,恨声道:「你……」

阿箬笑道:「我……我自然是没皇后娘娘亲自指婚这般好福气了。先恭喜姐姐、贺喜姐姐了。」

莲心又窘又恼,一跺脚立时跑远了。

阿箬看著她的背影,冷笑连连。如懿便道:「你再这样冷笑,夜枭的笑声都比不上你了,听著怪瘆人的。」

阿箬笑得弯腰:「小主,奴婢是笑莲心呢。您可知道么,今儿上午奴婢去内务府的皮库,想叫他们将今年秋天贡来的好皮子留著些给大阿哥做衣裳,谁知看见内务府的人忙忙碌碌地在旁边的皮库选大毛料子呢。奴婢好奇问了一句,原说夏天找什么大毛料子,谁知他们说是皇后娘娘给莲心备嫁妆呢。」

如懿道:「莲心已经二十四了,本该放出宫去的,偏她是皇后娘娘的家生丫环,也没地方回去。既然要在宫里伺候一辈子,还不如嫁人呢。皇后肯指婚,也是给她面子了。」

阿箬笑著啐了一口,手里的灯笼也跟著晃悠悠地打转:「小主还不知道皇后娘娘给她指了谁吧?」

如懿看了惢心一眼,惢心忙哄著永璜去了。如懿问道:「从前是听说她跟皇上跟前的王钦走得近,皇后也有这么一说,可是这到底是句笑话儿,王钦是个公公,不是个男人,怎么能配了他呢?」

阿箬得意得眉毛都飞起来了,道:「小主别说,还真就是王钦了。内务府的嫁妆都备起来了,说皇上也知道了,就等过了中秋就指婚呢。皇后宫里说了,莲心陪了她那么多年,要跟嫁半个女儿似的呢。」

如懿怔了半天,半晌才回过神道:「好好一个女孩子,真是可惜了。」

阿箬眉飞色舞:「有什么可惜的!满宫里的太监,就数王钦地位最高,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莲心配了他,还便宜了莲心呢!」

如懿不悦地看她一眼:「好了,别说这样的话!宫女配了对食本就可怜了,莲心再不好,你也别当面取笑她了。」

阿箬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红了半边脸,吭哧吭哧凑到如懿跟前道:「小主,以后你也会给奴婢指个好人家么?」

如懿笑著伸手去刮她的脸:「你放心,去年你阿玛放了外官,我一直听说挺好的。到时候怎么也要给你风风光光地指一个好人家。」

阿箬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奴婢能挑什么好人家,全凭小主的恩典罢了。」

如懿道:「外边的人怎么样咱们也不清楚,能挑个御前的侍卫,凭自己挣个好前程就是了。」

阿箬喜不自禁,在如懿身边粘了良久。正好惢心带了永璜过来,阿箬招手笑道:「小主今儿高兴,快求求她,也给你放个好人家指婚,也好抬高了你的门第,省得让人知道你那两百钱的出身!」

如懿嗔怪地拍了阿箬一下,作势要打她的嘴,阿箬笑著躲开了:「奴婢和惢心这么熟,笑话罢了。」

惢心沉静道:「奴婢不比阿箬姐姐好出身,只想一辈子守著小主,哪儿也不去。」

阿箬挑了挑眼角,似有不满,嘟囔一句道:「这么大的恩典在眼前,别假惺惺的!」

惢心替永璜掸干净衣裳,淡淡笑道:「没什么可假惺惺的。阿箬姐姐要嫁个好人家,小主不能没个人伺候,奴婢被卖的时候就忘了家乡在哪里了,正好留下来伺候小主一辈子。」

如懿抚了抚鬓边微凉的鎏金流苏,笑著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但女孩子不能不嫁人。哪怕是嫁得近些,嫁个侍卫或是太医,也是好的。」

惢心满面赤红,咬了咬唇,只是不说话。

如懿扶著她们的手正要起身离开,忽然看见前头灯火通明,几十盏灯笼晃点著如暗红浅黄的星子,朦胧地亮成一片。

如懿扬了扬脸,惢心立刻跑到前面去,片刻回来道:「小主,是永和宫出事了,皇上正赶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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