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无处话凄凉(下)

所属书籍:如懿传

嬿婉的身后,又是一重又一重宫门深锁之声。雨打梨花深闭门,她合该长长久久,如一株寂寞青苔,苟延残喘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老死其中。

  她太知道自己的身体,日复一日的咳喘,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健康与精气。仿佛一张薄而脆的蛛网,再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吹雨淋。

  如懿立起身,走到古旧的樟木箱子边,张开沁手生凉的铜锁,取出一张小小的帕子,湖蓝色绫绢上,绣著一朵小小的四合如意纹。她并无犹豫,在白昼点亮了蜡烛,将绢子焚上。火舌卷得很快,一下一下蹿上来,舔著绵软的绢子,很快化作灰烬。

  如懿的面色平静如澄蓝湖水,「凌云彻,我这一生,能谢谢你的,也唯有如此。愿你来生相知,去一处平安喜乐的境地,福泽一世。」

  容珮淡然看她烧完,将灰烬用紫铜屉子拢起,走到庭院中,扬手撒去。

  如懿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决绝,催促容珮,「快!」

  容珮没有哭,将一把小小的匕首从怀袖中抽出,交予如懿手中。她举起匕首对著窗外的日光一照,锋刃上闪著幽蓝光芒,的确是一把利刃。

  她无言,轻轻微笑,恬然自若。她望著容珮,低声道:「我一死,你便可以离开。容珮,若是能出去,定要好好活著。」

  容珮重重点头,「奴婢伺候您上路。」

  如懿眸光轻转,落在绣架上只绣了一半的花样上,那是开了一半的青色樱花,在雪白轻纱上无忧无虑地盛放。还有,还有翻了一半的《墙头马上》,一出唱不完的悲欢离合。

  如懿轻叹,忧思重重,「也不知这些,能不能保全我的永璂?」

  容珮点头,神色坚定而安宁。

  如懿微微一笑,再无留恋。她举刀向胸,刃没至柄。动作很快,手气刀落,只觉得胸口深凉,并无太多鲜血溅出。

  如懿仰起脸,窗外日光正盛,一朵,一朵,如盛开的大片木棉,灼热甜香。她在痛楚的蔓延滋生里,忽然忆起一点从前。

  晴朗的日光下,满是浓荫翠翠,新开的桐花绛紫雪白,散落清甜滋味。他置身于花叶下,清隽容颜上有笑容明耀,等著她,缓缓走近。

  她浑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真切的往事,还是缥缈的虚幻?

  但,那一定,是他和她的最初。曾经的思念如漫天清寒的冰雪,深入骨髓,可天明日光照耀,只能看著它混同尘埃,污浊地化去,一无所有。

  如懿轻轻笑著,在碎裂般的痛楚中,停止了呼吸。

  容珮一直跪在如懿身边,面上无一丝悲伤之情。她见如懿微微仰首,向著殿外风生帘动之处,笑意柔和。她半眯著眼睛,不知是在回避七月流金的日光,还是在享受它热情的不会因人而异的照拂。

  容珮想,这样半眯著眼,大概是死不瞑目。

  一定怨恨许久,也曾企盼许久。但,求不得,却也只能逼著自己放下。

  容珮想了想,取过绣架上如懿常用的一把银剪子,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它的利口横过自己的脖颈。

  有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飞溅在发黄陈旧额帷帐上,像一朵朵红梅凄然绽放。她低声道:「奴婢来陪您…」

  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停留在她遇见如懿的那一日,她是低贱的奴婢,在圆明园被差役了许多年,忍受了太多的责打与凌辱。是如懿,于辇轿之上俯视她,将她从尘埃泥泞里捞起。

  她不过是一介奴婢,能回报的,唯有生死相随。

  那一刻,翊坤宫内真是安静,所有生命的气息都静止了,自然也无人听见海兰匆匆推门而来,切切呼唤著:「姐姐,等等我。」

  如懿的死讯传到养心殿内,皇帝午睡乍醒。新晋的嫔妃笑靥如花,温顺妥帖地伺候著他起身。他摸了摸那个女人的脸,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紧,只要是年轻的、新鲜的、柔嫩的身体,都能抚慰他对于衰老将至的恐惧。何况这些女子,都有这丰盛的笑意,永远只对他绽放,任他轻易采撷。

  是进忠进来回禀的,他的口吻,和死了一只蚂蚁并无二致,他说:「翊坤宫娘娘自裁了。」

  不知怎的,皇帝一直记得进忠那时的语调,尖尖的,细细的,像划破光滑锦缎的旧剪子,一划,又一划,钝钝的,带著锈迹。皇帝莫名就觉得厌烦。

  身边的女子依偎著他,娇声惊呼,「啊呀!死也不好好选个日子,偏在中元节的前一日,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因是皇帝跟前的新宠,进忠赔笑到:「小主说得是,得请宝华殿好好做场法事才好呢。」

  皇帝无言,脑海里,心尖上有一阵深邃的痛楚,只盘旋著无数个念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就这样,走在他的前头,没有半分留恋,还是,宁死,她都不愿与他再生活在同一座紫禁城里?

  这样的念头刺著他,又锐又痛。他心烦意燥,却难掩心底一重重失望,和那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那女子还在嘤嘤抱怨,进忠道:「皇上,请旨,该如何处置?」

  他答非所问,「翊坤宫之人,为何自裁?唤容珮来,朕要问一问。」

  进忠微微迟疑,还是道:「翊坤宫娘娘得肺痨已久,久病缠身,大概生无可望。至于容珮,业已殉主。」

  皇帝微微张了张嘴,叹息道:「她走得不算孤单。」

  身边的女子语气轻诮,鄙薄之意昭然若揭:「乌拉那拉氏举动疯迷,病势日剧,骤然离世,实在福分浅薄,皇上切勿为她伤心。」

  伤心么?当然是,可他不惯在面上表现出来。

  进忠走近一步,恭敬请示:「皇上,翊坤宫娘娘身份尴尬,丧仪不知如何处置?」

  那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大约是仗著皇帝宠幸,愈加放肆,「皇上,嫔妃自裁可是大罪,这是乌拉那拉氏公然羞辱您啊。」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低喝道:「滚出去。」

  那女子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眉眼触及皇帝的冷然,才生了惧意,也不敢哭出声,赶紧缩著身子出去了。

  这一番倒是意外,连进忠也不曾想到,他只能更低眉顺眼,听皇帝吩咐。

  皇帝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发红,「朕本意予以废黜,终存其位号,已格外优容。可是她宁愿自裁,宁愿这样离弃朕,决绝如此…」

  进忠小心翼翼:「皇上,翊坤宫娘娘生前公然断发,顶撞皇上,是否还要按皇后丧仪来办?」

  皇帝的声线有太多不甘与伤神,竟有几分嘶哑了:「乌拉那拉氏…她一定很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进忠立即介面:「那就按庶人礼仪来办?」

  皇帝的眼神不知停在何处,「罢了,丧仪就按皇贵妃之例办吧。丧葬事宜,一切从简。永璂呢?让永璂回去视丧,陪她最后一程。」他想一想,「她生前与纯惠皇贵妃交好,也不必麻烦,置于一处便好。」

  进忠答应著,正要离开。皇帝忽然唤住他,「翊坤宫之人自裁前,见过什么人?」

  进忠踌躇片刻,赔笑道:「皇上,皇贵妃去看过翊坤宫娘娘,送去一些补身之物。其余再没别的了。」

  皇帝不作声,却分明看清了进忠眼底的那丝犹豫,「朕知道了。愉妃与乌拉那拉氏亲厚,丧仪的一切事宜由她安排就是。」

  进忠一震,立刻道:「是。只是愉妃娘娘刚刚丧子不久,立刻管事怕是力不从心。宫里一直是皇贵妃主事…」

  皇帝似乎不耐烦:「愉妃若是不成,还有颖妃呢,也可以帮衬。再去传旨,容嫔晋为容妃,享贵妃礼,与愉妃一同照顾永璂。」

  进忠连连答应这退出去办差事了。皇帝一言不发,只是看著进忠的背影,手指轻叩在紫檀桌上。

  不过须臾,他便吩咐身边的太监金保,「去唤李玉回来,朕要他伺候。」

  灵堂就设在翊坤宫里,要不是宫门口的一溜白纱灯笼,真看不出里头正在办丧仪。皇帝吩咐了一切从简,如懿生前又极尽失势,再加之十七阿哥出生,嬿婉反复叮嘱不可有哀乐吓著了他。如此,就算有颖妃和刚晋位为容妃的香见帮衬,海兰能在丧仪上所做的主,也实在不多。

  不过,人少也好。于海兰而言,更能清清静静地陪著如懿多一些时候。

  海兰这般沉默跪守在灵前,烧著纸钱元宝等物。火舌贪婪得吞著那金纸银纸的元宝,也照亮著海兰苍白至极的面孔。丧子之痛已经夺去了她半条性命,相伴数十年的姐妹离世,更是将她折磨成了行尸走肉。

  海兰烧完手里最后一把元宝,凄惶道:「姐姐,说好了要等我回来的,你怎么说了不算话。明明答应了的,一句话,一个字都要当真。你却食言了。」

  没有人回应她,可以回应的那个人,早已躺在了棺木中,生气全无。巨大的悲痛将她击打得无法起身,匍匐在地,发出呜咽的悲泣。

  良久,有人缓步进来,伸手扶住了她,「愉妃姐姐,你要节哀。」

  是婉嫔的声音,海兰缓了片刻,才能说话,「哀莫大于心死,还如何节哀?」

  婉嫔素来心善,环顾四周,轻轻叹气,「你瞧这宫里的人情冷暖,翊坤宫娘娘到底还没被废后呢,居然只有我和你来。」

  海兰淡漠道:「颖妃在外头主持大局,容妃去陪著十二阿哥了。庆妃胆子小,来转了转就走了。其他人都碍著皇贵妃的面子和皇上的震怒不敢来。」

  婉嫔点点头,跪下将地上元宝和纸钱的灰屑拢了拢,柔声安慰:「能来的都是对娘娘真心的。」

  海兰颇有几分奇怪,「婉嫔你素日最胆小,怎么也来了?」

  婉嫔低首像是被触动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含著羞辱与不安,膝行上前,磕头三下:「我欠了娘娘的,只怕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海兰出神片刻,自言自语道:「要还,总是能还的。」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皇帝失神地坐著,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明亮得很,可皇帝还是觉得身上寒浸浸,明明是夏日炎炎啊。七月盛暑,怎会有凉意袭人呢?大约,大约真是殿内的冰供得多了些。皇帝伸出手,摸著眼前一支玫瑰簪子。

  那是一件旧物了,戴著它的人一定很是爱惜,常在青丝间厮磨,才会有这般光润。

  进保递上一盏清茶,「皇上,您看了这簪子很久了。」

  皇帝点点头,「她走的时候,唯一的佩饰就是这支簪子。这,是朕很久以前送她的。」

  进保轻声唤,「皇上。」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仍是摸著簪子把玩,「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对朕怨恨己极, 却还戴著这支簪子。」

  皇帝的眉心曲折渐深,那疑惑盘旋在他心头,甚是难解。进保不知该如何去劝。 翊坤宫丧仪,皇帝没有踏足一步,颖妃主持宝华殿超度之事,皇帝也不过问。按理说,他该是厌弃极了乌拉那拉如懿。可为何,却偏偏拿著这支簪子,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进保自知劝不得,只能兀自焦急,直到外头小太监通报皇贵妃到来,他才轻轻舒一口气。或许皇帝,愿意听一听皇贵妃的劝说。

  嬿婉进来时,己不见皇帝手中把玩的簪子。她的脚步轻快,全然不像一个刚生育的女子,反而像是一只游荡花丛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态翩跹。

  嬿婉轻盈请安,皇帝微笑著吩咐她起身,早已没了方才的愁云惨淡。

  嬿婉侍驾多年,与皇帝也是亲近,便在榻边坐下,傍著皇帝的手背絮絮诉说。不过是宫里的一些琐事,皇帝兴致不大,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著,嘴上应付:「你是皇贵妃,后宫的事你自可做主。」

  嬿婉得了这一句,心思稍定,这才露出几分关心情切之意,「刚去姐姐的宝华殿看过了,颖妃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大事,实在有些紧张。」

  皇帝何等精明,只等著她说下头的话,便也淡淡的:「那你可教导她些。」

  嬿婉伸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捶著,甚是体贴。等皇帝舒坦些许,方才柔声细语道: 「臣妾也是心疼颖妃妹妹,既要主持丧仪,还要回去照顾璟妧,实在辛苦。」

  皇帝倒是心疼嬿婉,闭目养神,口中应著:「那也没有你辛苦。这几年接连产子,又要亲自照顾。」

  这一语倒惹起了嬿婉的伤心事。她手中动作一缓,顺势伏在了皇帝膝上,哀叹不已:「唉,臣妾想著,虽然璟妧是臣妾的长女,但自幼不曾和弟妹一块儿相处。如今璟妧也大了,未免手足情谊淡漠…」

  若不提,这些都是旧事了。可个中缘由,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时,正是生母惨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际,所以这个女儿一直养在颖妃膝下。而颖妃虽然是养母,但一直不曾生养,对这个养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顾得无微不至。且颖妃的性子素来不与如懿、嬿婉两派来往,只与自已一般出身蒙古的嫔妃亲近,自成一派,将七公主护得极紧,连生母都甚少见到,更无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话说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饰心迹,倒是一副慈母的关切情怀,「璟妧那孩子自小只和颖妃亲近,对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让璟妧在臣妾那儿住一段,也好彼此亲近些。」

  这话她没有再多说,因为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于剜了颖妃的心头肉,她是断断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泪已经涌了出来,啜泣不己,「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亲生的,臣妾实在挂念。每每午夜梦回,想到她不在身边,真是心痛…」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让璟妧去你那儿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惯,就留在你身边吧。」

  嬿婉大喜过望,忙忙周全了礼数便退出了养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咸福宫接七公主,一壁打发宫女回去将永寿宫的侧殿整理出来,供七公主居住。

  春婵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来,几位阿哥公主都养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团圆了。」

  嬿婉微微得意,「为了璟妧的事本宫求皇上多年,难得皇上今日竟然痛快答允了。」

  春婵奉承道:「乌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后宫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 。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边,小主事事圆满,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却未肯说出来。斗了那么多年,最后乌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无趣。这般无用的敌手,为她枉费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过她一死,这后宫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数十年光阴流转,谁能想到曾经全无家世的小小宫女,竟会成为宫中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呢。自然,没有正后,副后亦是等同于皇后了。等三年丧期满,安知坐于凤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间,仿佛已是身著凤袍的自己立于万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几个人走过,却只是草草行礼,毫无尊敬之意。

  这种冷漠,让嬿婉无法承受,即刻变了容色,「站住!见到本宫怎不行礼?」

  为首的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见,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惯了,向来没规矩的。」

  嬿婉气结,看著香见身后两个蒙古嫔妃,恪贵人与恭贵人,喝道:「那你们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约觉得的确失礼了,才道:「咱们跟著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礼草草,果真眼里没有本宫了。」

  恪贵人与恭贵人有些尴尬,香见拦在前头道:「咱们赶著去翊坤宫给主子娘娘磕头,顾不上对皇贵妃的礼仪,也不必见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见正色道:「皇上讲不曾废后。翊坤宫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嫔妃们的主子娘娘。」

  这下连春婵都忍不住了,忙为主子出头,回嘴道:「荒唐!她不过以里贵妃礼下葬,算得什么主子娘娘?」

  香见见主仆这般色变,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划过脸庞时。嬿婉都能察觉那种森森寒意。香见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心里的主子娘娘。皇贵妃,你可不是。」

  香见话音己落,两位蒙古贵人也无半分劝阻之意,显然在她们心底,是认同这句话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经嗞嗞烧了上来。她知道香见的性子执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两个贵人说话,「容妃无礼,你们也要效仿么?」

  恭贵人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颖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丧仪,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众人再不言语,低首告退。

  嬿婉气得发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多年劲敌己死,生子揽权,居然被一个有宠无子的嫔妃顶撞不算,连主位都算不上的贵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见她转瞬间脸色数变,知道是气恼到了极点,忙忙劝说道:「小主,小主, 您别生气。看来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颖妃,您夺回七公主是对的,正好挫挫颖妃的锐气。叫她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嬿婉沉住气,一言不发,径自往永寿宫去。

  算著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著,己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著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个人儿己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著:「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著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著哄著:「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著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撤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己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噬著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离开了怀中的女儿,居高临下一般,冷然道:「这孩子,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赶紧道:「七公主还小,又一直没在小主身边,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烦在宫人们面前露出下风,便顺水推舟道:「也罢,先安顿她住下,和弟妹们亲近亲近,也好让她知道,她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

  当下,玉蟾赶紧拉过了璟妧,殷勤道:「对对,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带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风,带著酷热的暑气扫上了面庞。轻飘的裙角被傍晚的风轻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如血残阳,留在了身后。

  颖妃得知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从翊坤宫回到咸福宫,正要梳洗更衣来抵去一日的辛苦,却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宫人们围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寿宫的消息。

  颖妃心底最软弱处被人一刀刺中,几乎是瞬间失了方寸,喝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宫人们吓得跪了满地,抖衣瑟瑟。颖妃看著众人畏惧不己,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许,二有皇贵妃之尊,三则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宫主持丧仪,一旦如此刻般乱了方寸,要承受失礼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夺走璟妧?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于颖妃是多么重要。从她抱回婴孩开始,从璟妧软软的小身体,红通通的面孔在她怀里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大约是天意不许,虽然得宠多年,颖妃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无人有生育之能。对于一个有宠无子的女子而言,自小养大的孩子,是多么重要。一句心头肉,也不为过。

  真的,不是为了权势依靠,而是她真心爱著那个孩子,那个在空落落的紫禁城与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来看重儿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为她挽回彼时颓势,她又怎会如自己这般爱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学步,第一次风寒发热,都是她陪伴在侧,一一照顾。那个亲娘,又在做什么呢?谋算?毒害?媚宠?不,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样的生母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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