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恨无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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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著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折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著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左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折,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折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折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著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折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著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著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著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著。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著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著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著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著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著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著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著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界面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著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著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著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著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著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著……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著他。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著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著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著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著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著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著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著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著爹娘睡一夜。」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著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著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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