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梵音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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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白雪茫茫,唯见鸟语不闻花香。

凤九狠心在醉里仙花大钱包了个场,点名前阵子新来的舞娘桃妆伴舞作陪,请东华吃酒。其实按她对东华的了解,帝君似乎更爱饮茶。但比翼鸟的王城中没有比醉里仙这个酒家更贵的茶铺,小燕建言,既然请客,请得不够贵不足以表达她请客的诚意,她被小燕绕晕了,就稀里胡涂地定在了醉里仙。

凤九为什么请东华吃酒,这桩事需回朔到两日前。两日前她尚沉浸在频婆果一时无法得手、且此后需日日伺候东华的忧患中,加之没有睡醒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到宗学,迎头正碰上夫子匆匆而来。

她因为瞌睡还在脑门上没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顺地垂头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笔直行了过来,脸上堆出层层迭迭慈祥的笑拱出一双出众的小眼睛,她心里打了个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经弓著腰满含关爱地看著她:「那个决赛册子前些日誊抄的小官誊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发现少誊了你的名字,」又捋著一把山羊须满含深意地讨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凤九耳中恍然先听说决赛册子上复添了自己的名讳得频婆果有望,大喜;又听夫子提什么帝君,还猥琐一笑称自己眼拙,瞬间明白了她入册子是什么来由,夫子又误会了什么。她平生头一回在这种时刻脑子转得飞快,但夫子虽然上了年纪行动却比她的脑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释,极目一望眼中只剩老头一个黑豆大的背影消失在雾雨之中。

凤九觉得,这桩事东华帮了她有功。若寻常人这么助她,无论如何该请人一顿酒以作答谢。但东华么,自重逢他也带累自己走了不少霉运,如今他于自己是功大于过过大于功还是功过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凤九想了整整一堂课,依然很困惑,于是,她拿此事请教了同在学中一日不见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挥别凤九,喜滋滋住进帝君他老人家的华宅,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见著他得知东华同他换居之事,呆愣一阵,妩媚又清雅的一张脸上忽然落下两滴热滚滚的泪珠。姬蘅的两颗泪犹如两匹巨石砸进小燕的心中,令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这条路依然道阻且长。小燕很沮丧。

当晚,小燕就著两壶小酒对著月色哀叹到半夜。最后一杯酒下肚忽然顿悟,尽管他从前得知凤九乃青丘帝姬时十分震惊,难以相信传说中东荒众仙伏拜的女君乃是这幅德性,但凤九她著实继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样貌,如今东华同有著这么一副好样貌的凤九朝夕相对……当然他也同凤九朝夕相处了不少时日,但他对情专一么,东华这样的人就定然不如自己专一了,倘能将东华同凤九撮合成一处……届时东华伤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温言劝慰趁虚而入,妙哉,此情可成矣!

东华同凤九,他初见凤九的确以为她是东华的相好,但那时没怎么注意她的姿色,后来注意到她的姿色时也晓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实同东华没什么干系,也就没有多想她同东华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如今细致一思量,他两个站一处,其实还挺般配的么。小燕为心中勾勒的一副美好前景一阵暗喜。凉风一吹,他忽然又想起从前在凤九的跟前说了东华不少坏话……心中顿生懊恼。小燕端著一只空酒杯寻思到半夜,如何才能将东华的形象在凤九跟前重新修正过来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冻至伤寒,仍没有想出什么妙招来。但次日学中,凤九竟然主动跑来请他参详她同东华的纠葛之事,燕池悟拧著鼻涕举头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凤九与东华,面对凤九的虔诚请教,无奈而文雅地违心道:「冰块脸,不,我是说东华,东华他向来严正耿介,不拘在你们神族之内,在我们魔族其实都是有这种威名盛传的。但今天,他为了你竟然专程去找那个什么什么夫子开后门,这种恩情不一般啊。你说的半年不来救你或者变帕子欺骗你之流的小失小过,跟此种大恩大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在内心中呸了自己一声,但一想到未来幸福,又呸了自己一声后继续道:「你要晓得,对于我们这种成功男人来说,威名比性命还要更加重要,但是冰块脸他,不,东华帝君他,他为了你竟然愿意辱没我们成功男人最重视的己身威名。他对你这样好,自然是功大于过的,你必然要请他喝一顿酒来报答,并且这顿酒还要请在全王城最贵的醉里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兴。」他语重心长地看著凤九:「我们为魔为仙,都要懂得知恩图报啊,如果因为对方曾对你有一些小过失,连这种大恩都可以视而不见,同没有修成仙魔的无情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凤九完全蒙了:「我方才同你讲的那些他欺负我的事,原来只是一些小过失么?在你们不在事中的外人看来,其实不值一提么?原来竟是我一直小题大做了?」颓然地道:「是我的心胸太狭窄了么?这种心胸不配做东荒的女君罢?」

小燕心中暗道冰块脸可真够无耻的,自己也真够无耻的。看到凤九整个世界观在他一席话间轰然崩溃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与温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诚恳且严肃地道:「当然不值一提,东华他此次这个举动,明显是想结交你这个朋友的意思。能交到这么一个朋友,你要珍惜,据我长久的观察,从前我对东华的误会也太深,其实东华帝君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话间他又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凤九眉头紧皱地沉思了好一会儿,在小燕极目遥望天边浮云时,失魂落魄地、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然后第三天,就有了醉里仙这豪阔的千金一宴。

宴,是千金一宴。跳舞的桃妆,乃是千金一曲舞,脚底下每行一步就是一笔白花花的银钱。凤九看得肉痛,因她当年身无分文地掉进梵音谷,近半年全靠给小燕烧饭从他身上赚些小钱,这一场豪宴几乎垫进去她半副身家。

二楼的正座上,东华正一脸悠闲地把玩一个酒盏,显见得对她花大钱请来的这个舞娘不大感兴趣。右侧位上不请自来的燕池悟倒是看得兴致勃勃,他身旁同样不请自来的姬蘅公主,一双秋水妙目则有意无意地一直放在东华身上。

这个情境令凤九叹了口气,其实他二位不请自来也没有什么,她好不容易摆回阔,多两个人也是两份见证。只不过,左侧方这位闲坐跟著乐姬打拍子的九重天元极宫三殿下连宋君,以及他身旁有样学样拿著一把小破扇子亦跟著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团子阿离……这二位竟然也出现在这个宴席上,难道是她眼花了还没有睡醒?

她虽是主人,但最后一个到宴,到宴时二楼席上的诸位均已落座有些时辰,大家对连宋和团子的出现似乎都很淡定。团子恍一瞧见她,蹭地从座上站起来,天真中带著担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又装模做样看了一眼周围,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坐了回去。

她一团云雾地上了楼,同在座诸位颔首算打了招呼。东华把玩酒盏中觑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领悟到帝君的意思,挠著头从善如流地缓步过去坐下。

刚刚落座,侍立一旁的伙计便有眼色地沏过来一壶滚滚热茶。对面白帘子后头流泻出乐姬一把淙淙琴音,雕梁画栋间如鱼游走,而面前茶烟袅袅中团子圆润可爱的侧脸若隐若现。

凤九抿著茶沉吟,感觉一切宛若梦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钉在东华脸上的目光又热切得这样真实。她一时拿不准,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没有感觉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梦,不禁又掐了一把,头上东华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掐得还顺手么?」凤九的手一僵,垂头看了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子,默然收回来干干一笑:「我是看帝君你的衣裳皱了,帮你理一理。」

东华眼底似浮出一丝笑,凤九未看真切,但见他未再同她计较,便垂头对准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听隔壁连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轻声一笑:「看来九歌公主见了本君同天孙殿下果然吃惊。其实本君此行原是给东华捎老君新近练成的一味丹,天孙无意中丢失了陪她玩耍的阿姊,一直恹恹提不起精神,便将他同领出来散一散心。不过,」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东华:「倒是本君送迟了这瓶丹,此时你怕是没什么必要再用到它了罢?」

凤九听连宋叫出九歌这两个字,方才反应出上楼时团子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看来他们也晓得比翼鸟同青丘有梁子,需得帮她隐瞒身份。连宋君虽然时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稳妥的样子,行起事来还是颇细致周全。

东华像是对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盏厌倦了,微一抬袖,连宋指间莹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他的手中,转了一圈道:「现在虽然用不上,以后难说。」

连宋敲了敲扇子:「早知你不会如此客气。」

他们这场哑谜般的对话令凤九心生好奇,正要探头研究研究东华手中的玉瓶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被忽视良久的团子却再也沉不住气。今日团子穿著碧绿色的小衫子,蹭蹭蹭从座上跑过来,像是迎面扑来一团闪闪发光的绿色烟云。

凤九感觉团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忧郁,半年不见,他竟然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忧郁!忧郁的团子看定凤九好一会儿,突然笨手笨脚地费力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数十倍大,压得他闷哼一声翻倒在地,凤九赶紧将他扶起来。包裹摊开,迎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层层迭迭的夜明珠铺了整整一包袱皮,凤九傻眼了。

团子热切地看著她,扬声道:「这位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本天孙很欣赏你,这些夜明珠给你做见面礼。」凤九一个趔趄,团子吃力地撑住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耳语道:「凤九姐姐,你的钱那天都拿去下赌注了,但是听说在这里生活是要花钱的,我就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送来给你救急。我刚才演得很好吧~~~」凤九撑著团子坐稳当,亦在他耳边耳语道:「演得很好,够义气。」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绝非团子一人。早在上楼时凤九便琢磨著,人这么齐,拉开如此一场大幕,不唱几出好戏都对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银子。松云石搭起的台子上,桃妆的舞步刚随乐声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负所望当仁不让地越座而出,将一只青花汤盅献在了帝君的跟前。

汤盅一揭传来一阵妙香,香入喉鼻间凤九辨识出这是借银雪鱼勾汤炖的长生藤和木莲子,姬蘅的手艺自然赶不上她,不过就这道汤而言,也算是炖得八分到位了。凤九的记忆中,东华的确对木莲子炖汤情有独钟,这么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没有变过。

楼间一时静极,只闻姬蘅斟汤时盅勺的碰撞声,凤九搭眼看去,东华正垂头瞧著姬蘅斟汤的手,细致又雪白的一双手,上头却不知为何分布了点点红斑,看著分外扎眼。待一碗热汤斟完呈到跟前,东华突然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能碰长生藤?」一旁凤九握著茶盅的手一顿,另一旁的连宋君悠悠地打著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颤了一下,好一会儿,轻声道:「老师还记得奴不能碰长生藤。」抬头勉强一笑,道:「奴是怕老师在九歌公主处不惯,才借著今日炖了些汤来,木莲子汤中没有长生藤调味又怕失了老师习惯的风味,不过奴碰得不多,并不妨事。」停了停,一丝胭红突然爬上脸颊:「不过,老师能为奴担心一二,奴也觉得……」

后半句正似语还休之间,凤九哒地一声搁下茶盅,咳了一声道:「我去后头瞧瞧酒菜备得如何了,」小燕闷闷起身道:「老子同去。」团子左看看又看看,凑热闹地举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东华握著汤盅的手顿了顿,抬头看著起身的凤九,凤九一门心思正放在袖中什么对象上,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精致的糖包来,摊开顺手取出两块萝卜糕打发就要跟过来的团子:「你在这儿吃糕别来添乱。」回头又递给小燕两块道:「你也吃糕别来添乱。」手递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收回去:「哦,你这人毛病多,萝卜你不吃的。」顺手将两块糕便宜了团子,团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萝卜糕,对坐下来吃糕还是跟过去添乱很是纠结,想了一阵,扭捏地道:「我边吃边跟著你吧,跟著你出去玩一会儿也不影响我吃这个糕的。」

凤九瞪了团子一眼,眼风里突然扫到安静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时时刻刻动如脱兔,如此静若处子委实罕见,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

就她盯著小燕这一小会儿,小燕已经幽怨地将目光往东华面前的那只汤盅处投了三四回。凤九恍然明白,小燕他一定很羡慕姬衡给东华做了汤,又很受伤姬衡没有给他做。这幅可怜相激得凤九母性大发,沉吟中本著安慰之意,垂头在袖中掏出先前的那个糖包来。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没有什么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叹了口气向他道:「我早上只做了几块萝卜糕赤豆糕绿豆糕和梅花糕揣著备不时之需,绿豆和赤豆你都不爱吃,梅花糕虽然吃但是这里头我又放了你不吃的姜粉,」又叹一口气道:「算了,你还是跟著我添乱吧。」

颓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点精神,绕过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个老子爱吃的么,」突然想起什么可怜巴巴地抬起头:「你是不是不记得老子喜欢吃什么糕了啊?」

小燕这样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见,极为可怜,凤九内心深处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一点对宠物的怜爱:「记得,梅子冻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午让他们先上一盘这个糕,萌少说此处的厨子厨艺不错,料想做出来应该合你的口味。」小燕颓废中黯然神伤地回道:「好罢,让他们先上一个吧。」又颓废且黯然神伤地补充道:「老子近来喜欢咸味的,或者别放甘草放点盐来尝尝。」再颓废且黯然神伤地道:「做出来不好吃再换成先前的那种,或者蛋黄酥我也可以勉强试一试。」凤九听得头一阵晕,他往常这么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但此时看在他这样脆弱的份上她就暂且忍了,牙缝里耐心地憋出几个字道:「好。先让他们做个加盐的给你尝一尝。」话刚落地突然听到姬蘅极轻的一声惊呼:「老师,汤洒了。」

凤九循声一望,正撞上东华冰凉的目光,姬蘅正贤惠地收拾洒出的汤水弄脏的长案,东华微抬著头,目不转睛地盯著她。被他这么定定瞧著,凤九觉得有点疑惑。木莲子汤轻雾袅袅,连宋君干咳一声打破沉寂道:「早听说九歌公主厨艺了得,本君一向对糕点之类就爱个绿豆赤豆,不晓得今天有没有荣幸能尝一尝公主的手艺?」

凤九被东华看得头皮发麻,正想找个时机将目光错开又不显得刻意,听连宋笑盈盈一席话,心中赞了他一句插话插得及时上道,立刻垂头翻糖包将仅剩的几块糕全递了过去。对面的琴姬突然拨得琴弦一声响,东华的目光略瞟开,被晾了许久的姬衡突然开口道:「老师,要再盛一碗么?」燕池悟遥遥已到楼道口,正靠著楼梯递眼色招呼凤九快些。乐姬弹起一支新曲,云台上桃妆自顾调著舞步,凤九心中哀叹一声,又是一把钱!提著裙子正要过去,行过东华身旁却蓦然听他低声道:「你对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凤九本能垂头,目光又一次同东华在半空中对上。帝君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凤九心中咯噔一声响,他这个表情,难道方才是哪里不经意得罪了他?回忆半天,自以为了悟地道:「哦,原来你也想尝尝我的手艺?其实我做糕没有什么,做鱼做得最好,不是已经做给你尝过了么?」

一席话毕,东华的神色却未有半点改变,凤九挠了挠头,良久,再一次自以为了悟地道:「哦,原来你真的这么想吃……但糕已经分完了啊,」为难地看了一眼团子道:「或许问问天孙殿下他愿意不愿意分你一块……」一句话还未完整脱口,天孙殿下已经聪明地刷一声将拿著萝卜糕的双手背到背后,警戒地道:「三爷爷有六块,我只有四块,应该是三爷爷分,为什么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我人小,娘亲说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长得高。」

凤九无言道:「我觉得多吃一块糕少吃一块糕对你目前的身高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团子皱著脸不服气地道:「但是三爷爷有六块啊,我只有四块。我才不分给东华……哥哥」,说到这里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给东华爷爷。」

唯恐天下不乱的连三殿下手里端著六块糕笑意盈盈地凑过来,难得遇到一次打击东华的机会,连三殿下很是开心,向著没什么表情的东华慢悠悠道:「虽然说九哥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吧,但是可能不大晓得你的口味,恰巧这个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为了一块不晓得合意不合意的糕点同我抢,咱们老友多年,至于么?」

东华:「……」

小燕在楼道处等得不耐烦,扯开嗓子向凤九道:「还走不走,要是厨房赶不及给老子做梅子糕就你给老子做!」话刚说完一个什么东西飞过去,小燕哐当掉下了楼梯,窸窣一阵响动后,楼道底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黯然哀鸣:「谁暗算老子!」

东华手中原本端著的汤盅不翼而飞,淡然远目道:「不好意思,手那么一滑。」

团子嘴里塞满了萝卜糕,含糊地赞叹道:「哇,滑得好远!」

连宋:「……」

凤九:「……」

醉里仙大宴的第二日,凤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请东华一顿豪宴,最后却落个被禁足的下场。其时,她一大早匀了粉面整了妆容,沿著同往常一般的院内小道一路行至门口打算出门赴宗学,悠悠然刚踏出去一条腿,砰,瞬间被强大的镜墙反弹了回去。

凤九从小跟著她的姑姑白浅长大,白浅对她十分的纵容,所以她自还是个小狐狸始就不晓得听话两个字该怎么写,有几回她阿爹被她气得发狠关她的禁闭,皆被她要么砸开门要么砸开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时候,在这种事情上著实很有气魄也很有经验。但这一回从前的智慧全不顶用,东华的无耻在于,将整座疾风院都纳入了他设下的结界中。她的修为远不及破开帝君造出的结界,长这么大,她终于成功地被关了一回禁闭。她怒从心底起恶从胆边生,怒冲冲径直奔往东华的寝房兴师问罪,帝君正起床抬手系外袍,目光对上她怒火中烧的一双眼,一副懒洋洋还没睡醒的模样道:「我似乎听说你对那个什么比赛的频婆果很有兴趣。」

凤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拿我的名义将你推进决赛册子,你输了我不是会很没有面子?」

凤九心中一面奇怪这么多年听说面子对于帝君一向是朵浮云,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在意起面子了?一面仍然不解地道:「但这同你将我关起来有什么干系?」

帝君垂眼看著她,结好衣带,缓缓道:「关起来亲自教你。」

其时,窗外正好一树新雪压断枯枝,惊起二三冬鸟,飞得丈高撞到穹顶的镜墙又摔下来。东华帝君自碧海苍灵化生万万年,从没有听说他收什么徒弟,谁能得他的教导更是天方夜谭,虽然姬蘅叫他老师,她也不信东华真点拨了姬蘅什么。这样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这种闲情逸致想要亲自教一教她,凤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位自己是个识大体懂抬举的仙,要是能闭关受东华几日教导,学得几式精妙的巧招,竞技场上力挫群雄摘得频婆果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扫片刻前的怒容,欢欣鼓舞地就从了。

她从得这样痛快,其实,还有一门更深层的原因,她分外看重的竞技决赛就排在十日后。自古来所谓竞技无外乎舞棒弄枪,两日前她听说此回赛场圈在王城外,按梵音谷的规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术法来,决赛会否由此而改成比赛削梨或嗑瓜子之类她不擅长的偏门,也说不准。幸亏萌少捎来消息此次并没有翻出太大的花样,中规中矩,乃是比剑,但因决赛之地禁了术法,所以评比中更重剑意与剑术。

比剑嘛,凤九觉得这个简单,她从小就是玩著陶铸剑长大的。但当萌少拂袖将决赛地呈在半空中指给她看时,望著光秃秃的山坳中呈数组排开的尖锐雪桩,她懵了。待听说届时参赛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桩子上持剑比试,谁先掉下去谁就算输时,她更懵了。他们青丘没有这样的玩儿法。她一大早赶去宗学,原本正是揣著求教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桩子上持剑砍人的绝招。料不到被结界挡了回来,东华像是吃错了药,竟要亲自教她。

凤九在被大运砸中头的惊喜中晕乎了一阵,回神时正掰著豆角在厨房中帮东华预备早膳,掰著掰著灵台上的清明寸寸回归,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将她禁在此处,果真是如他所说要教她如何在竞技中取胜么?他是这样好心的人么?或许真是他吃错药,不过帝君他,就算吃错了药,也不会这样好心吧?

凤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过早膳,膳中似乎自己也吃了几口,究竟吃的什么她没有太注意,收拾杯盘中隐约听见东华提起这十日禁闭的安排,头三日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练习如何自如走路之类。她觉得,东华果然是在耍她,但连日的血泪中她逐渐明白,即使晓得帝君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需先看看他的路数,将脚底的油水抹得足些,随时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悄地开溜方乃上策。

辰时末刻,凤九磨磨蹭蹭地挨到同东华约定的后院,方入月亮门,眼睛蓦地瞪大。院中原本的敞阔之地列满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给她看过的雪桩子,桩高两人长,横排竖列阡陌纵横,同记忆里决赛地中冰桩的数组竟没有什么区别。院中除那一处外,常日里积雪覆盖之地新芽吐绿,一派春和景象,几棵枯老杏树繁花坠枝似烟霞,结界的上空洒下零碎日光,树下一张长椅,帝君正枕在长椅上小憩。凤九觉得,帝君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闲地晒个太阳,真舍得下血本。

摸不著头脑的目光再向冰桩子飘荡而去时,突然感到身形一轻,立定后一阵雪风刮脸而来,垂眼一望已孤孤单单立在一杆雪桩的顶上头。不知什么时候从长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长身玉立在雪林的外头,操著手抬头研究了她好一阵,徐徐道:「先拿一天来练习如何在上头如履平地,明后日试试蒙了眼睛也能在冰桩上来去自如的话,三天后差不多可以开始提剑习剑道剑术了。」又看了她一阵:「禁了你的仙术还能立在上头这么久,资质不错。」

凤九强撑著身子不敢动,声音没骨气地打颤:「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没了法术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话方脱口脚下一滑,却没有想象中坠地的疼痛。凤九眨巴著眼睛望向接住自己的东华,半晌,道:「喂,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弄上去想著我会掉下来然后趁机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间,闻言一愣,道:「你在说梦话吗?」

凤九垂著眼理直气壮道:「那你怎么还抱著我?看,你的手还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了然道:「这么说,你站得稳了?」不及她回神已然从容抽手,原本凤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没什么支力,随他放手啪地一声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积满了暄软白雪,栽下去并不如何疼痛,凤九咬著牙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碰到东华装模作样递过来扶她的右手。帝君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神中暗藏戏谑,让凤九很是火大,别开脸哼了一声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抖著身上的碎雪愤愤道:「同你开个玩笑,至于这样小气么。」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愤愤道:「你其实就是在耍我,怎么可能一天内闭著眼睛在那种冰阵上来去自如。有绝招却不愿意教给我,忒小气,幸好你从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横著耍竖著耍罢了,仙寿耍折一半也学不了什么。」

她摇头晃脑地说得高兴,带得鬓边本就插得不大稳当的白簪花摇摇欲坠,待最后一个字落地,簪花终不负所望地飞离发梢,被等待良久的东华伸手险险捞住。帝君垂眼瞧了会儿手中丝绢攒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忆神色道:「我听说,年轻时遇到一个能耍人的师傅,其实是一件终身受益的事。」

凤九无言地道:「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读过书,书上明明说的是严厉的师傅不是能耍人的师傅。」

帝君面上浮出一丝惊讶道:「哦,原来是这么说的?我忘了,不过都差不多罢。」近两步将簪花端正别在她的鬓边,一边端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既然想要频婆果,照我说的做自然没有错。虽然这种赛制做个假让你胜出并不难,但不巧这一回他们请我评审,你觉得我像是个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么?」

这种话从帝君口里说出实在稀奇,凤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种事情你从前做得不要太多……」

帝君对她鬓边的那枚簪花似乎并不特别满意,取下来覆手变做一朵水粉色,边重别入她发中边道:「那么就当做我最近为人突然谨笃了吧。」

虽然东华这么说,但脑子略一转,凤九亦明白过来他如此循序渐进教导她,其实是万无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异,传说决赛时比翼鸟的女君亦将莅会,若是做假被瞧出来,再牵连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势必让青丘和梵音谷的梁子再结深一层。帝君没有耍她,帝君此举考虑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甘。

但,帝君他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饰地摸了摸鬓边重新别好的簪花咳了一声道:「这么说还要多谢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这么下力气来折腾栽培我。」话罢惊觉既然悟出东华的初衷,这句话委实有点不知好歹,正惭愧地想补救一两句,帝君已谦谨且从容地回道:「不客气,不过是一向难得遇到资质愚驽到你这个程度的,想挑战一下罢了。」凤九无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飘荡的一米米愧疚,恶声恶气道:「我不信我的资质比知鹤更加驽钝,你还不是照样教了她!」

她气极的模样似乎颇令东华感到有趣,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鹤?很多年前我的确因任务在身教过她一阵,不过她的师傅不是我,跟著我学不下去后拜了斗姆元君为师。」又道:「这个事情,你很在意么?」

凤九被任务在身四个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后头他说的什么全没听进去,也忘了此时是在生气,下意识将四字重复了一次:「任务在身?」方才雪风一刮,眼中竟蒙著一层薄薄的雾气。

东华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刚化生时灵气微弱差点被虎狼分食,知鹤的双亲看我可怜将我领回去抚养,对我有施饭之恩。他们九万年前临羽化时才生下知鹤,将她托给我照顾,我自然要照顾。教了她大约……」估摸年过久远实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过她跟著我似乎没有学到什么,听重霖说是以为有我在就什么都不用学。」东华近年来虽然看上去一副不思进取的样子,但皆是因为没有再进取的空间,远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进取之人这一点一直挺有名,从这番话中听出对知鹤的不以为意也是意料中事。

但,凤九自问也不是个什么进取之人,听闻这番话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伤,哑了哑道:「其实,如果我是知鹤,我也会觉得有你在什么都不用学。」

遥远处杏花扬起,随著雪风三两瓣竟拂到凤九的头顶。她抬手遮住被风吹乱的额发,恍然听见东华的声音缓缓道:「你么,你不一样,小白。」凤九讶然抬头,目光正同帝君在半空中相会。帝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聊了这么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练著。」凤九:「……」东华:「你要一杯么?」凤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薄,略有小风,凤九沿著雪桩子来回数百趟,初始心中忧惧不已,掉了两次发现落地根本不痛,渐放宽心。一日统共摔下去十七八次,腿脚擦破三块皮,额头碰出两个包。古语有云,严师出高徒,虽然薄薄挂了几处彩,却果然如东华所言,日落西山时她一个恐高之人竟已能在雪桩上来去自如。东华沏了一壶茶坐在雪林外头,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风也刮得浅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宽的白绫将她双眼覆结实,扔她在雪林中依照记忆中雪阵的排列来练习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练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以为是东华临时增设的考验,慌忙中伸手扒住一个东西将身子停稳妥。未料及身后一根雪柱突然断裂,扒住的这个东西反揽了她往一旁带过,惊乱中脚不知在何处一蹬跌倒在地,嘴唇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什。

她试著咬了一口,伸手不见五指中听见帝君一声闷哼。她一个激灵赶紧扒开缚眼的白绫,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脸,下唇上赫然一排牙印。凤九的脸唰地一白,又一红。

半空中连三殿下打著扇子笑吟吟道:「阿离吵著要找他姐姐,我瞧你们这一处布著结界,只好强行将它打开,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团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著他们,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震惊道:「凤九姐姐刚才是不是亲了东华哥哥一口?」纠结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么办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话罢腾起一朵小云彩蹭蹭蹭先跑了,连宋君怕团子闯祸,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做一团的他二人两眼,无奈地亦紧随团子后,临别的目光中颇有点好戏看得意犹未尽的感慨。

凤九沉默地从东华身上爬起来,默默无言地转身重踏进雪林中。步子迈出去刚三步,听见帝君在身后正儿八经地问:「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该说一声咬了你不好意思?」这听似正直的嗓音入耳却明摆暗含了调笑,调笑人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确是帝君的风格。凤九没有回头,干巴巴地道:「咬了你不好意思。」东华静了一阵,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凤九跌了一下,回头狠狠道:「骗你我图什么?」东华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道:「骗人还需要图什么?不就是图自己心情愉快么?」凤九:「……我输了。」

第三日,经前两日的辛苦锤炼,凤九对「如何闭著眼睛在雪桩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诀,熏熏和风下认认真真地向著健步如飞这一层攀登。好歹念过几天书,凤九依稀记得哪本典籍上记载过一句「心所到处,是为空,是为诸相,是以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将这句佛语套过来,觉得此时此境所谓诸相就是雪桩子,能睁著眼睛在雪林上大开杀戒却不为雪桩所困才算好汉,她今日需练的该是如何视万物如无物。她同东华表达了这个想法,帝君颇赞许,允她将白绫摘下来,去了白绫在雪桩上来去转了几圈,她感到颇顺。

成片的杏花灿若一团白色烟云,想是帝君连续两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烦了,今日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搞来好几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头兴致盎然地捯饬陶件。因帝君从前制陶的模样如何凤九也看过,向来是专注中瞧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做这个小陶件神色却略有不同,她练习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处望了一回、两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时一不留神就从最高的那根雪桩子上栽了下来,但好歹让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个瓷偶。

这一日她统共只栽下去这么一次,比前两日大有进步,晚饭时帝君多往她饭碗里夹了两筷子清蒸鲜鱼以资奖励。她原本想趁吃鱼的空挡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个什么瓷偶,奈何想著心事吃著鱼一不小心半截鱼刺就卡上了喉咙,被帝君捏著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陈醋才勉强将鱼刺吞下去,缓过来后却失了再提这个问的时机。

帝君到底在做什么瓷偶,临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这个问题。据她所知,东华亲手捣鼓的陶器颇多,但瓷偶却从未见他做过。白日里她因偷望东华而栽下去闹出颇大的动静,东华察觉后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阵,而后干脆施然换了个方向背对著她,她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越是不晓得,越是想要晓得。那么,要不要干脆半夜趁东华熟睡时偷偷摸进他房中瞧一瞧呢?虽然说她一届寡妇半夜进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礼不大合,不过东华么,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连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两回,简直已经像她家的后花园了,那么大半夜再去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

半扇月光照进轩窗,凤九腰酸骨头痛地一边寻思著这个主意一边酝酿睡意。本打算小眯一忽儿就悄悄地潜进东华房中,但因白日累极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坠入沉沉的梦乡。

不过终归心中记著事,比之前两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过半时耳中隐约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少顷,推门声幽然响起,踱步声到了床边。这种无论何时都透出一种威仪和沉静的脚步声,记忆中在太晨宫听了不知有多少次,凤九迷蒙中试图睁眼,睡意却沉甸甸压住眼皮,像被梦魇缚住。

房中静了一阵,凤九茫昧地觉得大约是在做梦罢,睡前一直想著夜半潜入东华的寝居,难怪做这样的梦,翻了个身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压继续呼呼大睡。但恍惚间又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再次进入沉睡之际,鼻间忽然飘入一阵宁神助眠的安息香,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灵台胡涂到底。唯有一丝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阵细微响动,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炉焚香罢?明日早起记得瞧一瞧香炉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约就能晓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著半夜过来照顾过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游,床榻突然一沉,这张床有些年成,喑哑地吱了一声,在这喑哑一吱中,凤九感到有一只凉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额头,沿著额头轻抚了一下,白日里额头上摔出的大包被抚得一疼,她心中觉得这个梦境如此注重细节真是何其真实,龇著牙抽了一口气,胡乱梦呓了一两句什么翻了个身。那只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过安息香悠悠然飘到鼻尖,她打了个喷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来。方才那只手沾了什么药膏之类往自己碰出包的额角上来回涂抹,她觉得手指配合药膏轻缓地揉著额头上这个肿包还挺舒服,这原来是个美梦,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层。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来了。

木芙蓉花膏乃是一味通经散瘀舒络止痛的良药,凤九再清楚不过。从前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和风暖日里常一个人跑去小园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时园中靠著爬满菩提往生的墙头散种了几株以用作观景,但花盏生得文弱,遇风一吹落英遍地,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进重霖送给她的一个绢袋,花瓣积得足够了就用牙齿咬著袋口的绳子系紧,欢欢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将花瓣泡成花泥,颠颠地送去给东华敷伤口用。那时不晓得为什么,东华的手上常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来。她将泡好的花泥送给东华,东华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觉得很开心,一向不学无术的心中还做出过一句文艺的小诗来纪念这种心情,「花开花谢花化泥,长顺长安长相依。」她将这句诗用爪子写给司命看时,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后槽牙,她哼哼两声用爪子写一句「酸倒你的又没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欢快地摇著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实只做过这么一句情诗,来不及念给想念的那个人听。她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和难过。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来,贴身的绸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凉一下子凉到手指,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妨凤九身为一个神女虽然不如受理学所制的凡人计较,但授受到这一步委实有些过,待对方微凉的手指袭上肩头,携著花膏将白日里碰得淤青的肩头一一抚过时,凤九感到自己打了个冷颤。这个梦有些真。灵台上的含糊在这个冷颤中退了几分,再次试著睁眼时仍有迷茫。她觉得被睡意压著似乎并没有能够睁开眼,但视线中却逐渐出现一丝亮光。这种感知就更像是入梦。

视线中渐渐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还搭在自己的肩头,银色的长发似月华垂落锦被上,额发微显凌乱,衬得烛光下清俊的脸略显慵懒,就那么懒洋洋地看著她。

帝君有个习惯,一旦入睡无论过程中睡姿多么的端正严明,总能将一头飘飘银发睡得乱七八糟,凤九从前觉得他这一点倒是挺可爱的,此时心道若当真是个梦,这个梦真到这个地步也十分难得。但,就算是个梦也该有一分因果。

她待问东华,半夜来访有何贵干,心中却自答道,应是帮自己敷白天的淤伤;又待问,为什么非要这个时辰来,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疗伤正是半夜全身松弛时最有效用;再待问为何要解开自己的衣裳,难道不晓得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个礼教,心中叹著气自答,他的确不大在意这些东西,自己主动说起来估摸还显得矫情。但除了这些,又没有什么可再问了。

按常理,她应该突然惊叫失声退后数步并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做神圣不可侵犯状怒视帝君,这个念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但这样一定显得更加矫情且遭人耻笑罢?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从容,要顾及气量和风度。

凤九僵著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肩头,将气量风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著声音道:「我醒了。」

烛影下东华凝视她片刻,收手回来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头,道:「正好,自己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你扣得这么严实后肩处我涂不到。」

他让她解衣裳让得如此从容,凤九著实愣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拥著被子翻了个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东华伸手拦住,帝君的手拦在她未受瘀伤的左侧肩头,俯身贴近挨著她道:「你这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声音中竟隐含著两分感觉有趣的笑意,凤九惊讶转头,见帝君的脸隔自己不过寸余,护额上墨蓝的宝石映出一点烛影,眼中果然含著笑。她愣了。

帝君颇不以为意地就著这个距离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伤成这样,我会对你做什么?」

凤九尽量缩著身子往后靠了靠,想了一会儿,气闷地道:「既然你也晓得我瘀伤得不轻,白天怎么不见放几分水?」半梦半醒中,声音像刚和好的面团显出几分绵软。补充道:「这时候又来装好人。」头往后偏时碰到后肩的伤处轻哼了一声,方才不觉得,此时周身各处瘀伤都处置妥当好唯有后肩尚未料理,对比出来这种酸痛便尤为明显。

帝君离开她一些道:「所谓修行自然要你亲自跌倒再亲自爬起来才见修行的成效,我总不可能什么时候都在你身边助你遇难呈祥。」话罢伸手一拂拂开她领角的盘扣,又将另一个不用的磁枕垫在她的后背将身体支起来一两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药膏抚上后肩雪白中泛著紫青的伤处时,凤九又僵了。

其实东华说得十分有理,这才是成熟的想法,凤九心中虽感到信服,但为了自己的面子仍嘴硬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多么脓包,我掉进梵音谷没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么?」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没怎么受过皮肉苦!近来屡屡瘀伤还都是你折腾的!」

东华的手彷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时片刻,挑眉道:「没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从梵音谷口跌下来已经粉身碎骨了,也无须指望我来折腾你。」

凤九不服气地反驳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义垫在我……」话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划定的一些区域别处皆不能布施法术,譬如他们掉下来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悬崖峭壁坠落两次,两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们砸得有些晕此外皆无大碍,这的确不同寻常,她从前感到是自己运气好或者小燕运气好没有细想,原来,竟是东华的天罡罩做保么?这个认知令凤九有几分无措,咬著嘴唇不晓得该说什么,原来帝君没有不管她,天罡罩这个东西于尊神而言多么重要她自有听闻,他竟一直将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义,但是,他怎么不早说呢?而且,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实体她仅在东华与小燕打斗中瞧见帝君化出来一次,气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处,她很纳闷,抬头向帝君道:「那它……在什么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将脸侧开一点道:「天罡罩护了我这么久已经很感激,但这么贵重放在我这里不稳妥,还是应该取出来还给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烛,边查看她肩背已处理好的伤处边道:「还给我做什么,这东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飞烟灭。」

他说得轻飘,凤九茫然许久,怔怔道:「你也会羽化?为什么会羽化?」

虽一向说仙者寿与天齐,只是天地间未有大祸事此条才作数,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诸多的劫功,自古以来许多尊神的羽化均缘于造化之劫。

凤九曾经听闻过,大洪荒时代末,天地间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创,有诸多行律不得约束,荒洪旱热酷暑霜冻日日交替致人族难以生存,比东华略靠前一些的创世父神为了调伏自然行律、使四时顺行人族安居,最终竭尽神力而羽化身归于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见父神的神迹。凤九隐约也明白,像他们这样大洪荒时代的远古神祗,因为强大所以肩头担有更重且危险的责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东华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为东华会是不同的,即便他终有羽化的一天,这一天也应该在极其遥远之后,此时听他这样说出来,就像这件事不久后便要应时应势发生,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很惊恐,浑身瞬时冰凉。她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舔了舔嘴唇,哑著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么时候会羽化呢?」

安息香浓重,从探开的窗户和未关严实的门缝中挤进来几只萤火虫,她问出这样的话似乎令东华感到惊讶,抬手将她的衣领扣好,想了一阵才道:「天地启开以来还没有什么造化之劫危及到四海八荒的生灭,有一天有这样的大劫大约就是我的羽化之时」,看了她一阵,眼中浮出笑意道:「不过这种事起码再过几十万年,你不用现在就担心得哭出来。」

受这种特制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点缀在玄色长袍上的甚么漂亮珠子。东华素来被以燕池悟打头的各色与他不对付的人物称做冰块脸,其实有些道理,倒并非指他的性格冷漠,乃是那张脸上长年难得一点笑意,挤兑人也是副静然如水的派头。可他今夜却笑了这样多,虽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声音里含著一些像在笑的症头,也让凤九感到时而发晕。但他方才说什么她还是听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气地反驳:「我才没有担心。」但听了他的话心底确然松了一口气。看东华似笑非笑地未言语,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我看你最近手上没再起什么口子了呀,怎么还随身带著木芙蓉的花泥?」

东华闻言静了静,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手上常起口子?」

凤九脑门上登时冒出一颗冷汗,按理说东华手上常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服侍之人和当年那头小狐狸没有别的人晓得,连与九重天关系最切的她姑姑白浅都未听闻过更遑论她,幸而天生两分急智,赶紧补救道:「咦,木芙蓉花不是专治手背皲裂么?」装模作样地探头去看她手中的白瓷碗:「这个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挺匀的还。」

东华边匀著碗中剩下的药膏边垂眼看她,道:「从前我养了头小狐狸,是它做的。」

凤九违心地夸著自己转移东华的注意力:「那这头小狐狸的爪子还真是巧,做出来的花泥真是好闻……你干嘛把花泥往我脸上抹?」

帝君半俯身在她脸上借著花泥悠然胡画一通,语声泰然至极:「还剩一点,听说这个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不要浪费。」

凤九挣扎著一边躲东华的手一边亦从白瓷碗中糊了半掌的花泥,报复地扑过去呲著牙笑道:「来,有福同享你也涂一点~~」顺势将帝君压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刚抹上帝君的额头,却看见帝君的眼中再次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几只萤火虫停在帝君的肩头,还有几只停在身前的枕屏上,将屏风中寒鸦荷塘的凄冷景致点缀出几分勃勃的生机。凤九跪在东华身上,一只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压在锦被中,另一只手食指掀开他头上的护额搁在他的眉心,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东华的眼睛,这就是世间最尊贵她曾经最为崇拜的神祇。她蓦然惊觉此时这个姿势很要不得,僵了一僵。帝君被她推到没有丝毫惊讶,缓声道:「不是说有福同享么?怎么不涂了?」语声里从容地用空著的那只手握住她手腕,将她要离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整套动作中一直坦荡地凝视著她的眼睛。

凤九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良久,惊吓似地从东华的身上爬下来,同手同脚地爬到床角处,抖开被子将自己裹住,枕著瓷枕将整个人窝在角落,佯装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记得帮我带上门。」声音却有些颤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么?」

凤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帝君起身来,又在房中站了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烛火倏然一灭,似有什么仙法笼罩,凤九心中有些紧张,感到帝君的气息挨近,发丝都触到她的脸颊,但却没有其他的动作,彷佛只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还是装睡。

黑暗中脚步声渐远,直至推开房门又替她关严实,凤九松了一口气,转身来睁开眼睛,瞧见房中还剩著几只残留的萤火虫,栖息在桌椅板凳上,明灭得不像方才那么活泼,似乎也有些犯困。

她觉得今夜的东华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砰砰直跳,她伸出一只手压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萤火微弱的光中却瞥见双手白皙哪里有什么花泥的残余,应是亏了方才东华临走时施的仙法。唇角微微弯起来,她自己也没有察觉,闭眼念了一会儿《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梦。

寅时末刻,凤九被谁推扯著袖子一阵猛摇,眯缝著眼睛边翻身边半死不活地朦胧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还要不要人……」最后一个「睡」字淹没于倚在床头处小燕炯炯的目光中。

启明星遥挂天垣,小燕的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踌躇地道:「你和冰块脸已经……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没有错看他!」喜滋滋地向凤九道:「这么一来姬蘅也该对他死心了,老子就晓得他不如老子专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计!」兴奋地挠著额头道:「这种时候老子该怎么去安慰姬蘅才能让姬蘅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老子的怀抱呢?」

房中唯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凤九瞧著小燕仰望明月靠著床脚时喜时悦时虑时忧,脑筋一时打结,揉著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吗?」

小燕哇地往后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没有做梦!老子专程挑这个时机将冰块脸的结界打破一个小口溜进来是带你出去开解朋友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神色严肃地道:「你晓得不晓得,萌少他出事了?」

凤九被困在疾风院三日,连外头的蚊子都没能够结交到一只,自然不晓得,但小燕凝重的语气令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半,讶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发沉:「他府上的常胜将军死了,他一向最疼爱常胜将军,对他的死悲伤难抑,已经在醉里仙买醉买了整一天又一夜,谁都劝不住,他堂妹洁绿怕他为了常胜将军醉死在醉里仙,没有别的办法跑来找老子去开解他,但是你看老子像是个会开解人的人么?这种娘们儿的事终究要找个娘们儿来做才合适……」

凤九披起外衣默然道:「没有听说萌少他还在府中养了男宠,他有这种嗜好我们从前居然没瞧出来,真是枉为朋友,哎,心爱之人遽然辞世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打击,萌少著实可怜。」边说著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梦是真,去倚墙的高案上取了铜雕麒麟香炉一闻,并没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阵,炉中的香灰也没有燃过的痕迹;铜镜中额角处已看不出有什么瘀伤,但也没有木芙蓉花泥的残余。或者果然是做了一个梦?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小燕接过她还回来的夜明珠,奇道:「你怎么了?」

凤九沉默了一会儿,道:「做了个梦。」一顿后又补充道:「没有什么。」走近门口折返回来开了窗前的一扇小柜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道:「前阵子从萌少处顺来这瓶上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来做甜糕,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瓶,你手上这瓶的瓶子上不是写了酱油两个字?」打量她半晌,做老成状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还是继续睡罢,如果实在开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将他抽昏,儿女情长也讲究一个利索!」

凤九揉了揉额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晕,既然醒了我还是去一趟罢,」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顺便再带上一根棍子。」

星夜赶路至醉里仙,萌少正对著常胜将军的尸体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常胜将军躺在一个罐中,围著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从加侍童,纷纷泣泪劝说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需早日令将军入土为安,且皇子殿下亦需振作好好生活才能让先走一步的将军安心。萌少红著眼睛,三魂七魄似乎只剩一丝游魂,依然故我地对著常胜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场面甚是凄楚心酸。

凤九傻了,小燕亦傻了。令萌少买醉追思恨不能相随而去的常胜将军,它乃是一只红头的大个蟋蟀。

两个侍者簇拥著毫无章法的洁绿郡主迎上来,小燕挠头良久,为难道:「萌兄心细到如此,为一头蟋蟀伤感成这个模样,这种,老子不晓得该怎么劝。」

凤九往那盛著常胜将军的瓦罐中扎了一眼,觉得这个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绘了成串的雨时花倒像个姑娘用的东西,同萌少这等爷们儿很不搭。一眼再扎深些,常胜将军腿脚僵硬在罐中挺尸,从它的遗容可辨出生前著实是虎虎生威的一员猛将。凤九蹙眉向洁绿道:「这个蟋蟀是否在谷中待久了汲得灵气存了仙修,会在半夜变做什么娇美少年郎之类才得萌少他如此抬爱?」

洁绿惊叫一声赶紧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坏堂兄的声誉?」

凤九无奈道:「我也想推测这个蟋蟀半夜是变的美娇娥,奈何它是头公蟋蟀……啊,王兄你来看一看,这是不是一头公蟋蟀?」

小燕入戏地凑过来一看,向洁绿道:「凭老子这么多年斗蟋蟀斗出的经验,这个大红头的的确确是头公蟋蟀嘛!」

洁绿一口气差点背过去,指著她二人你了半天。两个有眼色的侍从慌忙奉上一杯热茶供洁绿镇定平气,消缓过来的洁绿像看不成器的废物似的将他二人凌厉一扫,怅然叹息道:「罢了,虽然现在我觉得你们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们是堂兄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朋友,他或许也只能听你二人一声规劝。这个蟋蟀,仅仅是一头蟋蟀罢了,半夜既不能变成美少年也不能变成美娇娥,」再次斜眼将他二人凌厉一扫:「但送这个蟋蟀给堂兄的人不一般,乃是他的心上人。」

凤九和小燕齐刷刷将耳朵贴过去。

比翼鸟一族向来不与他族通婚,因是族规约束,而族规的来历却是比翼鸟的寿命。能汲天地灵气而自存仙修的灵禽灵兽中,似龙族凤族九尾白狐族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历过天劫便能寿与天齐者少有,大多族类寿皆有命,命或千年或万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鸟一族的寿数最为短暂,不过千年,与梵音谷外动辄寿数几万年的神仙相比可谓朝生夕死,与寿数长的族类通婚太过容易酿出悲剧,所以阖族才有这样的禁制。于比翼鸟而言,六十岁便算成年,即可嫁娶。听说萌少两个弟弟并三个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后生养了七只小比翼鸟,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为何仍是光棍一条,凤九同小燕饭后屡次就这个问题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双双将耳朵竖得笔直,等著洁绿郡主点化。

洁绿郡主续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讲起七十年前一位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龄少女后茶饭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于一条光棍打到现在的,一桩旧事。

据说,少女当年正是以常胜将军并盛著常胜将军的瓦罐相赠少年,内向的少年回乡后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当日的内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风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著常胜将军和常胜将军的瓦罐思念昔日赠他此礼的少女,常胜将军于萌少,无异于凡人间男女传情的鱼雁锦书,常胜将军今日仙去,萌少今后何以寄托情思?何以怀念当年少女的音容笑貌?是以萌少他如此伤情在醉里仙盘桓买醉。

这个悲伤的故事听得凤九和小燕不胜唏嘘,各自一阵叹息。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们族外的?但这个姑娘还活著的话,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违反族规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里也是天天违反族规没见那帮老头子将我怎么,天天对著一只定情的蟋蟀长吁短叹枯渡时光算什么大老爷们儿的行事!」

凤九心道魔族的长老哪个敢来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规设立起来原本就是供著玩儿的,但他这番话的其余部分她还是颇为赞同,点头称很是很是,复又诚意而热心地向洁绿道:「这个姑娘不晓得姓甚名谁是哪族的千金,或许私下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如此一来萌少得一个圆满不用日日买醉,我们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洁绿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对他们二人的诚恳和仗义微有感动,道:「不知青丘之国九尾白狐族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凤九殿下你们是否听说过,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凤九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栽了下去,小燕的嘴张成一个圈:「啥?」

待凤九扶著小燕的手爬起来,遥遥望及隔了两条长桌仍自顾饮酒的萌少一个侧面,记忆中,突然有一颗种子落了地发了芽开了花。她想起来了,难怪那个瓦罐如此的眼熟。

是有这么一桩事,也的确是发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颜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来十里桃林拜会他,碰巧遇上来此采桃的凤九,为她的白衣风姿倾倒,一见钟了情。折颜上神这位忘年的故交乃是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百亿河山,常居于北荒之地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尊讳称一声沧夷神君。沧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坐到最高位的山神乃是凭的数万年来一力打拚,因此折颜很看得上他,评价他是大洪荒时代之后历出的晚辈神仙中的翘楚,且在翘楚中还要占一个拔尖。

沧夷神君为人果决,瞧上凤九后并无什么迂回,十分坦荡地请求折颜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说媒,折颜应承了。

没有想到,沧夷数万载助凡世山河长盛的功业和他这份直率坦荡,立刻博得了凤九她老子白奕的欢心。白奕自凤九承袭东荒的君位后,手边头等第一件大事便是想为她找个厉害夫婿以巩固君位,一双老眼阅尽千帆,大浪淘沙筛尽条条才俊亦相中了沧夷。但于这桩亲事,凤九却很不愿意,虽奋力反抗之,奈何对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敌,待织越山的迎亲队开进青丘时,还是被他老爹绑进了八抬大轿送上了曲折的成亲路。

沧夷神君其时在凡间处理一起要事,来迎亲的是他手底下一员猛将,凤九从轿帘缝中望了一眼这员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将,感觉打不过他,路上还是乖觉些待轿子抬到神宫中再起事为好。届时将神宫闹得鸡犬不宁,最好闹得她不愿下嫁沧夷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头还逼不逼得成她。她这么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宽,前往织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轿中分外悠然,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就分外悠然,脚程分外地快,不到半天已到织越山的山脚。

长队如蛇蜿蜒行进山门,忽听得轿外一声惨呼,凤九撩帘一看,却瞧见沧夷那员身高十来尺的猛将正扬起九节鞭抽打一个侍从打扮的纤弱少年。光天化日下,一条壮汉如此欺负一个小孩子家家令凤九看不过眼,随手扯了根金簪隔空疾钉过去阻了长鞭扬下,使了老爹配给她的随从前去责问事情的来由。事情的来由其实挺普通,原来少年并非出自神宫,约莫半途趁水摸鱼混入迎亲的队伍,打算潜入织越山不晓得要干什么勾当。织越山的山门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无缘入山,少年前脚刚踏入山门门上的五色铃便叮当作响,是以被揪出来挨这顿毒打。少年的双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浸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气息微弱地申辩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荡山口徘徊,看、看到你们的迎亲队,因从没有见过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著长一长见识,我没有其他的用意。」

凤九远远地瞧著趴伏在地痛得瑟缩的少年,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暂不论这个少年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个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热闹罢了,织越山何至于这么小气;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闹织越神宫正是要将宫中搅成一锅浑水,多一个来捣乱的其实添一个帮手……心念及此,凤九利落地一把撩开轿帘大步流星走过去再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惊讶状道:「啊呀,这不是小明么?方才我远远瞧著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时应在折颜处或我们青丘,你怎么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随姐姐上山,过两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团聚。」扶起他一半做大惊失色状道:「啊呀,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得了,你你你,还有你,快将明少爷扶到我的轿子上头去。」一头雾水的少年被惊慌失措的一团侍从簇拥著抬上轿子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凤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个少年极其内向,自打进了她的花轿便一直沉默不语。因他的双腿乃神兵所伤,只能挨著疼直到进入织越神宫中拿到止疼的药粉再行包扎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艰难,捣鼓半天,从袖笼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节封了只红头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欢斗蟋蟀,有个什么玩意事物转移他的注意力兴许能减轻他腿上一两分疼痛。她随手变化一只瓦罐,将蟋蟀从竹筒中倒出来,又凭空变化出另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青头同红头的这只在瓦罐中两相争斗,少年被吸引,垂头瞪圆了眼睛观其胜负。凤九见少年果然爱这个,索性将瓦罐并罐中的蟋蟀一齐送给了他。她拯救他的动机不纯,心中微有歉疚,赠他这个玩意儿也算聊表补偿,少年微红著脸接过,道了声谢,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姑娘这么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姑娘。」

上山后侍从们簇拥著她一路前往厢房歇息,又将少年簇拥著去了另一厢房疗伤,凤九坐在厢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报答她的话,遑论他上山来究竟所为何事,于情于理她的确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报答她在情理之中。但她有点发愁:她至始至终头上顶著新嫁娘的一顶红纱,少年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分,报答错人可怎么办呢。

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会儿,侍从急急前来通报沧夷神君回宫。既要应付沧夷又要计划拜堂成亲前如何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两桩事都颇费神,她抖擞起精神先去应付这两桩紧要事了,没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义气相救的那个少年。

自此以后,她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叶浮萍,被她遗忘在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若没有和风拂过带起水纹,这段记忆大约就此被封印一隅经年无声,少年也不过就是她三万多年来偶遇的数不清的过客其中之一。多年后的如今,因缘际会虽然让她想起旧事,但,当初那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沉默少年,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同今日这位言必称「本少」的翩翩风流公子相提并论。其实仔细看一看萌少的轮廓,的确同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这七十年来,萌少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从当年那种清纯的腼腆样扭曲成今天这种招蜂引蝶的风流相呢?凤九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将这种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但两条豪华长桌外哪里还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一声,顿下来一只银光闪闪的酒壶。

萌少喝得两眼通红,摇摇晃晃地撑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鸟一族出了名的耳朵灵便,方才洁绿同凤九小燕的一番话似乎尽入萌少之耳,令他颇为感动,大著舌头道:「果然如此?你们也觉得本少应该不拘族规,勇敢地去追求真心所爱么?」轻叹一声道:「其实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冲破这个困顿本少的牢笼,但本少刚走出城门就被你们掉下来砸晕了,本少颓然地觉得此是天意,天意认为本少同凤九殿下无缘,遂断了此念,」一双眼睛在满堂辉光中望著凤九和小燕闪闪发亮:「但是没有想到今日你们肯这样地鼓励本少,一个以身作例激励本少要勇于冲破族规的束缚,一个主动恳求帮本少打听凤九殿下的出没行踪……」

凤九恨不得给自己和小燕一人一个嘴巴,抽搐著道:「我们突然又觉得需要从长计议,方才考虑得……其实不妥,」转头向燕池悟道:「王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提出的建议太冲动很不妥啊?」

被点名的小燕赶紧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对对,不妥不妥。」满面忏悔地道:「虽然族中的长老一向不管老子,但违反了族规让老头子们伤心,这么多年来,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过,每当想起老头子们为老子伤心,老子就心如刀绞。族规,还是不要轻易违反得好,以妨长年累月受良心的谴责!」

洁绿郡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俩。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凤九严肃地补充道:「既然当年凤九她、咳咳、凤九殿下她送给你一头蟋蟀加一个瓦罐,你为什么非要对著蟋蟀寄托情思,对著瓦罐寄托不也是一样的么。蟋蟀虽死瓦罐犹在,瓦罐还在,这就说明了天意觉得还不到你放弃一切出去寻找凤九殿下的时候。」循循善诱地道:「要是天意觉得你应该不顾族规出去找她,就应该收了常胜将军的同时也毁了你的瓦罐,但天意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天意它觉得还不到时候,你说是不是?」

萌少一双眼越发迷茫,半晌道:「你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本少听这个见解有几分头晕。」

凤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为你一直饮酒买醉,坏了灵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脑中清明了自然就晓得我说的这些话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为然,豪饮一天一夜后终于准了侍从围上来服侍他歇息,被洁绿和因终于可解脱而感激涕零的侍从们众星拱月地抬去了醉里仙的客房。

待人去楼空整个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两个打著呵欠的小二时,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燕叹服地朝凤九比起一个大拇指,待要说什么,凤九截断他道:「萌少他为什么会看上我我也觉得很稀奇,这个事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

小燕的脸上难掩失望。凤九谨慎向四下扫了一扫,向小燕道:「你有没有觉得,从我们踏进醉里仙这个门,好像就有两道视线一直在瞧著我?」

小燕愣了一愣,惊讶状道:「可不是,那个东西一直停在你肩头,正在对你笑呢~~~~~」身后正好一股冷风吹过,凤九毛骨悚然哇得哀嚎一声直直朝小燕扑过去,小燕拍著她的后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醉里仙二楼外一棵琼枝树长得郁郁葱葱,微朦的晨色中,满树的叶子无风却动了一动,幽幽闪过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楼里的二人皆没有注意到。

七日后,万众期待的宗学竞技赛终于在王城外的一个土山坳中拉开了帷幕,听说从前梵音谷中四季分明的时候这个山坳中种满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雪冻将青梅树毁了大半,于是宫中干脆将此地清理出来弄得敞阔些专做赛场之用。

凤九自进了侯场处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随意用了一个伤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众同窗对她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便亟亟前来参赛的勇敢很是欣赏,个个亲切地找她说话。空当中凤九瞄了一眼现场的态势,赛场上果然立满了雪桩子,正是当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给她所见,尖锐的雪桩在昏白的日头下泛出凌厉的银光,瞧著有些渗人,不过经帝君十日的锤炼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将这片雪桩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们如看一片浮云。说起萌少,昨天下午从结界中被东华放出来后她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他近日没有什么过激的动向,应该是想通了罢?萌少没有再给她找事让她感到些许安慰。

沿著赛场外围了一圈翠柏苍松之类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压压一片可见围观者众。宗学十年一度的竞技赛对平头百姓们从没有什么禁制,虽往年人气也不弱,但因赛场敞阔,看台也敞阔,看客们人人皆能落一个座,人坐齐了场面上还能余出数个空位。但唯独今年人多得直欲将看台压垮,据说是因东华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虽来梵音谷讲学多次,但不过到宗学中转转或者看上什么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课堂擅自摆到那一处去,平头百姓们从未有机会瞻仰帝君的英容。传说三天前帝君可能列席的风讯刚传出去,因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有这等机缘见到许多大神仙亦无缘觐见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时炸开了锅,族中未有什么封爵的布衣百姓们纷纷抱著席铺前来占位,青梅坞冷清了两百多年,一夕间热闹得彷佛一桶凉水中下足了滚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鸟的女君已然入座,空著台上最尊的那个位置,看得出来应是留给东华。上到女君下到几个受宠的朝臣皆是一派肃然,将要面见帝君还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论剑,令他们略感紧张和惶恐。

凤九琢磨,照帝君向来的风格,这样的大赛会他从不抵著时辰参加,要么早到要么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时辰,但究竟是一柱香还是两柱香,她也拿捏不准。今早临行时她想过是不是多走两步去他房中提醒一声,脚步迈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她这几天同帝君的关系有些冷淡。

说起来,那一夜帝君为她治伤的梦,她自醉里仙安慰萌少回来后又认真想了一遍,觉得也许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临走时施的仙法将一切归回原样,不一定屋中未留下什么痕迹就证明自己是在做梦。她心中不知为何有点高兴,但并没有深究这种情绪,只是匆忙间决定,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几个花样,还要郑重向他道一声谢意。她一边打著瞌睡一边哼著歌做出来一顿极丰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没有来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却仍兴致不减地将早膳亲自送进他房中,房中也未觅见他的人影。眼看练剑的时辰已到,她拎著陶铸剑匆匆奔至后院习剑处,没想到盛开的杏花树下瞧见他正握著本书册发呆。

她凑过去喊了他一声,他抬头望向她,眼神如静立的远山般平淡。她有些发愣。

按常理来说,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无论如何该柔和一些,或者至少问一句她的伤势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脸上的笑容,觉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实是在做梦,什么都没有发生。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会做这种梦,难道是一向有情绪的梦都是梦到帝君所以渐渐梦成了习惯?

她说不清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别的的什么东西失望,垂著头走进雪林中,突然听到帝君在身后问她:「你那么想要那颗频婆果,是为了什么?」她正在沮丧中,闻言头也不回地胡诌道:「没有吃过,想尝尝看是什么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问了个在她而言难以揣摩的问题:「是拿来做频婆糕么?」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得到频婆果原本是用来生死人肉白骨,但将频婆果做成甜糕会不会影响它这个效用还当真没有研究过,她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道:「可能吧。」接著,帝君问了个更加让她难以揣摩的问题:「燕池悟最近想吃频婆糕?」她一头雾水:「小燕么?」记忆中燕池悟似乎的确喜滋滋地同她提过类似的话,说什么二人若盗得频婆果她不妨做个糕一人一半。她一头雾水地望向东华黑如深潭的眼神,继续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还是比较喜欢吃吧,他只是不吃绿豆赤豆和姜粉,」又嘟哝著道:「其实也不算如何的挑食。」忽然刮过来一阵冷风,帝君方才随手放在石桌上的书册被风掀起来几页,沙沙作响,他蹙眉将书压实,凤九拿捏不准他对自己的回答满意不满意,但他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帝君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时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凤九不晓得此是为何。许久后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点忘了,帝君当日同小燕换住到疾风院,似乎是为的拿她来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够,远没有达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赖在她这里……既然如此,掰著指头一算,四五日不见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罢。但,是他自己考虑不周封印了疾风院姬蘅才不能来探望于他。此时让他主动撤掉结界,估摸面子上又过不大去,帝君他一定是在纠结地思考著这件事情,所以这几日才对什么事都爱理不理。

凤九恍然大悟的当夜,便向东华提出了解开结界的建议,顾及到帝君一定不愿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隐去了姬蘅这个名字,且极尽隐晦地道,将结界撤去乃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时不时前来探望,一则我们安心,一则友人们也安心,实乃两全之举。帝君听了这个建议,当夜在原来的结界外头又添了一层新的结界,别说一个小燕,十个小燕也难以在上头再打一个小窟窿。且日后对著她越发深沉,越发心不在焉,越发没什么言语。凤九挠破了头也没有想通这是为什么。但是后来她领悟了帝君的这个行为,帝君这是在和她冷战。当然帝君为什么要和她冷战,她还是没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闲闲浮了几朵祥云,是个好天气。决赛的生员两人一队已事先分好组,只等东华帝君列席后赛场一开便杀入雪林之中乱战。按此次赛制的规矩,先组内两人对打分出胜负后再同他组的赢家相斗,一柱香内每组至多留下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轮抽签分组再战,唯剩三人进入最后一轮,终轮中三人两两比试,再取出一、二、三名。

凤九第一轮的对手是学中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她不是很将他放在心上。一看时辰还早,参赛的其他同窗纷纷祭出长剑来擦拭准备,亦从袖子里抽出陶铸剑来装模作样地擦一擦。空当中瞧见正对面的看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团子正扶著栏杆生怕她看不见地跳著同她招手,团子身后站著含笑的连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约莫是偷偷跑来瞧热闹。团子似乎还在担忧地嘟哝什么,凤九定睛仔细辩读,看出来他说的是:「凤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万别动了胎气,要保重身体,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记得退出晓不晓得~~」凤九手一抖,陶铸剑差点照著他们那处直钉过去。

辰时末刻,东华帝君终于露面,不同于看台上众人猜测他老人家会如何威风凛凛地或乘风或腾云或踩著万钧雷霆而来,帝君他极为低调地一路慢悠悠散著步进入赛场,行至百级木阶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著木阶行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的女君和几个臣下死也没有想到东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在他们的设想中帝君无论乘风还是乘云都是临空现世,届时女君自座上起领著臣下当空跪拜将帝君迎上首座……多么周全细致的礼仪。如今帝君还在台下他们却已端坐台上,著实大不敬,凤九眼见女君额头冒出颗颗冷汗,慌忙中领著众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鸟的原身从看台后侧偷偷飞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赶到看台前面对著登上木阶五六级的东华的背影,亡羊补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驾。」东华帝君曾为天地共主,自然当得起所有族内的王在他面前自称一声臣下。

四围看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地遥望这一幕,嘈杂赛场一时间静寂如若无人,唯余东华的脚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阶上偶尔发出喑哑之声。未见帝君有什么停顿,主看台延至侯场处再至四维的看台,众人静穆之中突然此起彼伏大跪拜倒,「恭迎帝君仙驾」之声响彻四野。帝君仍气定神闲地攀他的木梯,不紧不慢直到登上顶层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著做什么,我来迟了些许,比赛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由女君领著再一跪一拜后方起身。凤九随著众人起身,抬头看向东华时,见他垂眼漫不经心将目光滑过她,停了一会儿,又恍若无事地移开去。

她略有恍惚,东华身负著什么样的战名和威名她自然晓得,但她自认识东华起他已退隐避世,平日里调香烧陶绘画钓鱼,这些兴趣都使他显得亲切,她从不曾遥想过他当年身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时是何等威仪。原来这就是六界之君的气度,她头一回觉得东华离她有些遥不可及。奈何她现在才有这个领悟,若是当年小小年纪已看出此道来,指不定在追著东华跑的这条路上已早早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头,她小的时候著实勇气可嘉。不过话说回来,帝君这样的人,能陷入一段情爱上一个女子也著实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从方才起便一直尾随著东华一身白衣的姬蘅。还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花费许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响动若雷鸣,由女君钦点主持大局的祭韩夫子自雪林旁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无限风光地现身,代女君致了一篇词,将比赛的规矩宣读一遍,并著两个童子点起一柱计时的高香,算是拉开了决赛大幕。

又一阵喧天的擂鼓声中,侯场处众生员持著利剑踩著鼓点齐杀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时喊杀声起剑花纷扰,时刻皆有倒霉蛋自雪桩顶坠入雪林中,凤九三招两式已将对手挑下桩去,蹲在一旁看热闹,今次虽承女君英明已著夫子将决赛的生员筛过一遍,可人还是太多,第一轮许多都是活生生被挤下雪桩子,实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柱香燃尽场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生员,夫子点了点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阵擂鼓声宣告进入第二轮,凤九因第一轮后半场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热闹,除了站起来腿有点麻著实休息得很够,精神头便十足,三招两式中又将抽签抽得的对手挑下桩。因此轮人少,不似方才杂乱,大家都打得比较精致,也方便看台上看客们围观,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时不时有喝彩之声传来。

比翼鸟一族因寿短而长得显老,如今与凤九拼杀的这帮同窗个个不过百岁左右,就算刚把乳牙长全便开始学剑剑龄也不过百年,与她习剑两万余年相比岂可同日而语。东华说得不错,只要她能在雪桩上来去自如,频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轮虽不以燃香来计算赛时,两个小童还是点了柱香来估算打到还剩三人需用的时辰,以方便下届或下下届若仍要比剑好有个计较。但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香还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横七竖八下饺子也似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圆内阡陌纵横如棵棵玉笋的雪桩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凤九。

场内场外一时静极,紧接著一片哗然之声,数年竞技,这么一边倒的情况著实不多见。凤九提著剑长出一口气,这就算是已经赢得频婆果了罢,不枉费连著十日来被东华折腾,折腾得挺值。从雪桩上飞身而下,她抬手对著众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谢他们承让。抽空再往主看台上一瞟,东华倚在座上遥望著方才乱战的雪林,不知在想著什么。虽然得他指点获胜他却连个眼神也没有投给自己让凤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频婆果的盛大喜悦很快便冲走了这种失望,团子和连宋君从人群中挤过来同她道喜,她压抑著喜悦强作淡定地回了两句客套话,便听到祭韩夫子从高台上冒出头来宣诵此次竞技的最终位次。

夫子高声的扬唱之中,凤九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奖励却是天后娘娘亲自摘赠的一篮蟠桃,第二名第三名并各自的奖励也随后一一宣读,分别是柄名贵神剑和一个有著什么珍罕效用的玉壶,她没有听到夫子提及频婆果。

烈烈寒风中,连宋君摇著手上的折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东华他匆匆找我务必在今天辰时前带一蓝子蟠桃回来,原来是做这个用途。」又纳闷道:「比翼鸟一族也忒不著调,第一名该给个什么奖励难道临赛的前一晚才定下来么?」又笑道:「这一篮子蟠桃可是顶尖的,平日我要吃一个还需受母后许多眼色,回头他们送到疾风院中不如开个小宴大家一同享用。」凤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座之位已空无人迹。团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带两个回去给我父君和娘亲么?」连宋君道:「我觉得,你这么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团子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们就当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不行么?」连宋君抬著扇子含笑要再说什么,凤九强撑著笑了一笑道:「我对这个桃子没有什么兴趣,我的可以让给你吃。」话罢木然地转身,轻飘飘朝著场外走了两步,一不留神撞到个立著的木桩子,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我感觉,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们将蟠桃送来我通知三殿下一声,劳烦三殿下代我开了这个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洁绿他们都来尝一个新鲜。」团子扯了扯连宋的衣袖:「凤九姐姐她怎么了?」连宋君皱眉缓缓收了扇子:「这件事,不太对。」

一路轻飘飘地逛出青梅坞,入眼处雪原一派苍茫,上面依稀网布著看客的脚印,稠密一些的脚印是通往王城,凤九深吸了一口气,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说心中不悦时便到醉里仙吃顿酒,虽然酒醒后依然不悦但能将这种情绪逃避一时是一时,那段时日正是姬蘅没有给小燕好脸色看的时候,这个话虽然颓废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探手摸了摸袖袋,发现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带买酒钱,凤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里仙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事情如今其实挺明白,东华用一篮子蟠桃换掉了频婆果。他应该晓得她有多么想得到这个果子,为了这个果子她多么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为什么他要将它换掉,这一路她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什么道理来,或许该去亲口问一问他?如果他并不是十分需要这个果子,或许求一求他他还能重新将它赏给她?想到这里她微感苦涩,正待抬脚转向疾风院,却听身后黄莺似的一声:「九歌公主留步。」

凤九回头,迎面匆匆而来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见她还是十日前自己开的那场千金豪宴,隐约记得她当时精神头并不好兼脸色也有些颓败,今日脸上的容色倒很鲜艳,竟隐隐有三百年前初入太晨宫时无忧少女的模样。

凤九朝她身后遥望一眼,姬蘅顺著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师并未在附近,我是背著老师特意来寻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夺了九歌公主的心头所爱,心中十分愧疚,特来致歉。」

看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其实,今年解忧泉旁的频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相求了老师,老师便用一篮子蟠桃从女君处换来给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听说你此次参赛就是为了这频婆果,我思来想去,感觉这件事有些对你不起……」

凤九了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来,理就顺了。但为什么姬蘅要特意跑来告诉她……

她沉默地看著姬蘅,她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在她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么爱起坏心之人。可此时此地,姬蘅她是果真心存愧疚来同自己致歉还是挑著这个时辰蓄意说些话令她难堪,她有些拿捏不准。姬蘅对她虽然一向温良,但她晓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讨厌她。

不过,姬蘅要拿频婆果来做什么,抵得过自己对它的极其需要么?要是姬蘅并不是十分特别需要,又果真对自己有一丝歉意,那么……她抬起眼睛道:「这个频婆果你能分我一半么?你想我用什么东西来换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却是问出这个,弯了弯嘴角:「我来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此果不能予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礼,身为魔族长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称众公主的楷模,她记得姬蘅说话素来和言细语,她还没有见过她说重话的样子,原来她说起重话来是这个样子。

她果然不是来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黄莺似的嗓音压得低而沉静,眼中仍温柔含笑道:「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从此,还劳九歌公主能离老师远一些。」

凤九明了,这大约才是姬蘅的正题,致歉之类不过是个拖住她让她多听她两句的借口。她近年已不大同人做口舌计较,兼才从赛场下来又经历一番情绪大动,心中极为疲累,退后一步离她远些,站定道:「恕我不晓得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既然频婆果你不愿相让,我觉得我们也没有什么再可多说的。」

姬蘅收了笑容远目道:「这样的话由我说出,我也晓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悦。但我这样说,也是为公主好,这些时日老师对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约已动摇了罢?」瞟了她一眼道:「老师他不知活了多少万年,仙寿太过漫长常使他感到无趣寂寞,凡事爱个新鲜,公主确然聪明美丽,或许觉得老师有情于你也是理所应当,但老师他只是将公主看做一个不同以往的新鲜玩伴罢了,公主若陷进去,却只是徒增伤心。」不及凤九反应,又垂目道:「大约公主觉得我爱慕老师,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挑拨。」顿了顿,道:「不瞒公主,我曾同老师有过婚约,但那时年少无知,错过大好良缘。三百年来老师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晓得谁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现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时老师对公主种种不同的确令我心酸。此次问老师讨要频婆果,其实也是想试一试我在老师心中的分量。原本还担心年少错过一次便再无法重续前缘,但老师没说什么就将它给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同老师长长久久,还请九歌公主你,不要横到我与老师中间。」

姬蘅离开许久,凤九仍愣在原地。郊野之地风越来越大,吹散日头,看著天有些发沉。方才姬蘅走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来著?似乎说了句场面话,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长长久久。姬蘅同她诉那腔肺腑之言时她面上一直装得很淡定,却连姬蘅后来回了句她什么她都没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敛了目光,场面上赞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确一直都很明白事理。为了拿到频婆果花了这么大力气吃了这么多苦头,却抵不过姬蘅在东华面前平平淡淡几句话,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委屈。但又能够如何,将心比心她也能够理解,姬蘅既是东华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这几日二人间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东华拿频婆果去讨姬蘅的开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将二人的矛盾解一解,并不算过分。东华总还是顾全了她,去天后娘娘处捎带来一篮子蟠桃给她,也算是很照顾她这个小辈。她委屈得其实没有什么道理。

小燕曾说东华一向照顾她是想结交她这个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说得很对,帝君只是一时寂寞了缺一个新鲜的玩伴。姬蘅说的话虽然直白,却诚恳在理,她出于自尊心想反驳两句都无从反驳。这一切似乎也验证了帝君一直拿她来刺激姬蘅的推测,方才姬蘅说给她听的那番话,要是帝君听到了一定很高兴罢。这么说起来,她作为推进他二人感情的一个道具也还算趁手好用。姬蘅说想同帝君长长久久,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愿么?要是他二人言归于好他应该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要搬离疾风院回去同姬蘅双宿双栖,自然不需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会押著她在雪桩子上练功。这么,其实挺好。

她不晓得自己将这一切想明白为什么会更加难过,冷风吹过来迷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睁眼时却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地朦胧。

她在路边萧瑟地坐了一会儿,待心绪慢慢沉定下来,又落到了频婆果上。觉得还是应回疾风院一趟,为了这个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虽不喜欢她不愿将果子分给她,但求一求东华兴许有用。东华要哄姬蘅,其实还有许多其他的宝贝,但她救叶青缇却非频婆果不可。就算这些时日东华他仅将自己当做一个取乐的新鲜玩伴,她自认自己这个玩伴做得还算称职,如果他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继续当他的玩伴,而且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可以做什么。

虽然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太没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哭著求东华施舍他就能将频婆果送给她,她会毫不犹豫拽著他的衣袖哭给他看,但东华大约不会在乎她的眼泪罢,除了他愿意在意的为数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就像他将频婆果随意给了姬蘅,想必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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