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剑(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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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书房,两首各置了一张书桌,东首是年少的下唐储君,西首则是蛮族世子。两人穿著同样的素锦长袍,相对而坐,吕归尘有些笨拙地捏著毛笔,目光低垂,对面的百里煜斜眼瞥著他的动静,一手托腮,手指有节奏地敲打著脸蛋。

  「生死之间,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圣人者,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喂!喂!」

  吕归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百里煜双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么?」

  「我……」吕归尘犹豫了一下,低头看著自己的试卷。

  「夫为师者,授课以信,为徒者,求学以诚,」远处,路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忽地一转,变做了大喝,「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路夫子回转身去,才极快地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著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辞其侣,信也』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煜少主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不枉国主的期待。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地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百里煜看著夫子发作前的惊人表现,压著声音对吕归尘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百里煜满是好奇地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羊群的背,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纸角则是雁群,横斜著穿过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头,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路夫子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地看著前方,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是,想必是北陆金帐国的英雄,刀马无敌,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

  他起身遥遥对著吕归尘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

  他掉头大踏步地离去。

  吕归尘还笨拙地握著墨笔,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著夫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百里煜蹦著回来,对吕归尘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我该怎么办?」吕归尘无奈地看著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百里煜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吕归尘低下头去,「夫子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东陆文字么?」

  「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么是圣人?」

  「圣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著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要是过上几百年,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吕归尘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了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著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著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吕归尘默默地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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