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恁时相见已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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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初次进去时,公主正与三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围坐于厅中瑶席上簸钱为戏,抛散开来的铜钱丁当作响,小姑娘们目光随其起伏,笑语不断。

领我进去的韩氏见她们玩得正在兴头上,便示意我不可打扰,轻轻带我至一侧站定,再目示公主身边那三位衣饰不俗的女孩,低声说明:「公主对面,年纪稍长那位,是皇后的养女范姑娘。其余两位是张美人的养女,左边是周姑娘,右边是徐姑娘。她们都是公主的玩伴。」

我留意记下,再看公主,此刻簸钱正轮到她抓子,她喜滋滋地双手把铜子聚拢,攥在手心里,再朝玩伴笑说:「这轮我们加到三个筹码吧!」

旁观的苗昭容听得笑起来:「这里输得最多的就是你了,还敢加筹码。」

「这次一定不会输了。」公主似信心满满,连声催促玩伴下注。

范姑娘笑道:「好,三个就三个罢,只是公主输了别哭鼻子。」

随即搁下三个铜钱在席上,周姑娘与徐姑娘相继下注,也都笑道:「又要赢公主这许多,叫人怎么好意思呢?」

簸钱是大宋女孩儿闺中常玩的游戏。游戏者每轮握四五枚铜钱于手中,手心向上,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钱,其余几枚搁在手心中簸一簸,以调整其位置角度,然后抛起所拈那枚,再翻转手背将余钱撒下,接住落下的铜子后,再度高高抛起,这次手在落子的间隙迅速拨弄翻转地上数子。这种调整铜钱正负面的程序可重复,其间要把铜子聚拢到一手可覆盖的位置。最后一抛,手要立即向上翻转,压下抛出的子,让所有铜钱皆被覆于手掌下,然后请同伴猜铜钱正负数量,以结果对错定胜负。关键在于手指动作须灵活,拨弄铜钱的速度要快,令同伴眼花缭乱而作出错误判断。

在四人中,公主看起来最小,听旁人语气,像是输惯了的,但这时面对母亲与玩伴质疑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只笑吟吟地说了声「等著瞧」,便簸了簸手中钱,开始游戏。

众人凝眸看,但见她抛子、拨子的动作都稀松平常,速度也不快,便又逐渐笑开来:「原以为公主有何绝招……」

「好了!」公主忽然一声轻呼,最后一抛,压下子后竟双手一齐覆在铜钱上,因动作过猛,连带著上身也向前倾,像是一下扑了过去,完全破坏了刚才的雅坐姿势。

众人忍俊不禁,厅中一片笑声。公主并不著恼,仍是紧按铜子,环顾玩伴,认真地催促:「快猜呀!」

「哎呀,适才光顾著笑去了,最后一著没细看。」范姑娘笑道,「像是二正三负。」

周姑娘接著猜:「是三正二负罢。」

徐姑娘另有想法:「一定有四个正的,只有一个子儿我没看清楚。」

「那到底是什么?」公主追问。

徐姑娘想想,道:「那我就猜四正一负罢。」

公主双眸闪亮,唇角微抿,带出一抹有所克制的得意笑容,仍不揭晓结果,转首看厅中诸人:「你们呢?猜对了有赏。」

众人也笑著顺势去猜,有与三位姑娘答案一致的,也有说四负一正或全正全负的,几乎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都猜了。

我一直未说话,但最后她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哦,怀吉,」她竟然一下唤出我的名字,且语气那么自然,像我与她是相识很久的,「你来了!」

我走近几步,拜见公主,兼向三位姑娘问安。

「平身平身。」公主含笑说,我第一次听到宫中贵人把如此矜持的两个字说得这样欢快,「怀吉,你也猜猜。」

我并没有细看她最后拨钱的动作,所以对她手下的铜子正负没有清晰的概念,但注意到此时她压住铜钱的双手不是并列平放的,而是一手交迭在另一手上,且上面那只手的手背微微拱起。

于是我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臣不知具体正负数,但知其中一枚钱应是非正非负。」

「啊,」她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她手松开,下面那只手的虎口间夹了一枚竖著的铜钱,正是非正非负。

我微笑作答:「臣也是猜的。」

她也不再追问,开心地笑著对姑娘们伸手:「你们都猜错了,拿钱来!」

苗昭容故意责备她:「哪有用双手夹钱的理!你坏了规矩不说,还好意思问姑娘们要钱。」

范姑娘也笑说:「正是呢,这钱不能给你。」

言罢作势要收回做筹码的铜钱,公主一急,扑过去伸出双手又是抓又是扫,一壁抢钱一壁笑:「放下放下!都是我的!」

大家也只是逗她玩,最后都让她把钱抢到手。

公主把钱拨拢到自己面前,十分满意地看著点点头,然后转而对我说:「怀吉,这些钱赏你了。」?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我垂目道:「臣刚才只猜中一枚,并未全中,不该得赏钱。」

她想了想,说:「也是。」把钱往同伴处一推,笑道:「那你们分罢,我不玩了。」随即站起,蹦蹦跳跳地靠近我,「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自己先朝外走,我尚未移步,已有四五位内侍内人欲跟上,公主止步回首,命令他们:「都不许动!只准怀吉跟著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公主毫不在意,转身过来一拉我的手:「走罢。」

我颇尴尬,欲缩回手,又恐对她来说这是失礼的行为。尚在犹豫间,已被她拉著出了阁门。

她拉我到后苑瑶津池畔才停下,双眸清亮,好奇地问我:「班婕妤是谁?」

这突兀的问题令我一怔,才意识到这问题跟我为她作的辩词有关,不禁笑了笑:「公主听过的贤媛故事里没有她么?」

「没有。」她摇摇头,「我后来问过姐姐,她不晓得。再问娘娘,娘娘却又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班婕妤那样的事,所以没必要知道。最后我问爹爹,爹爹倒反问我:『昨儿说给你听的魏国大长公主事迹记住没有?先写一遍给爹爹看看。』」

魏国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女,今上姑母,福康公主祖姑,娴良淑德,无可指摘,是诸文臣反复赞颂的国朝女子典范,那些描述她如何孝顺、贤惠、明理、仁慈的故事自然是很多的。

「那公主写了么?」我问。

她居然肯定地答:「写了。」

看见答案显然在我意料之外,她得意地笑:「我写了几个字而已:魏国大长公主好,甚好,非常好。」

我无语,艰难地把想笑的欲望抑制在大内礼仪下。

她跑到池畔白玉桥的台阶上坐下,让目光可以与我平视,再吩咐我:「快说班婕妤的故事给我听。」

我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慢慢向她讲述了一些班婕妤的事,关于她的才德,避辇,秋扇,《怨歌行》和《长信宫怨》,也略提到一点赵飞燕。

「原来是这样,」听完后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又似恍然大悟:「你说张娘子是赵飞燕没错啊!」

我一惊,却又不知该对她如何解释此中不妥处,只得低声说:「公主慎言。」

她笑,没有掩口,露出几颗珠贝一般的细牙,整整齐齐,很是可爱。

跟我偶尔接触到的小宫女们真是大不一样,礼仪教化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安然坐在太液芙蓉未央柳中,她享受著喜怒哀乐形于色的自由。

「怀吉,你刚才讲了半天故事,渴不渴?」公主忽然问。

「臣不渴……公主想喝水么?」我立即站直,准备回去取水。

「别走别走!」她忙制止我,「犯不著咱们亲自去。」

我左右看看,见周围并无他人。

她朝我眨眨眼,依然是唇弧弯弯,别有意味。

我还在琢磨她的意思,她却已站起转身朝桥中跑去。跑到中央,竟做出要翻越石桥栏杆的姿势。

我立即过去想拦住她,不料只那么一瞬,已有三四个人像平地冒出似的,抢在我之前冲过去拉她离栏杆。

其后还不断有人赶到,有拿衣物的,有拿巾栉的,有拿点心的,有拿时鲜果品的……自然也少不了拿水壶茶杯的镣子。

原来这就是公主出行的排场。之前他们隐藏在公主看不见的地方。

公主站定,施施然转身,挑眉目指镣子,又对我笑笑。这次神情却有些无奈寂寥。

2.今上

次日我在仪凤阁见到了司饰内人董秋和。

她来为苗昭容理妆。那时天刚破晓,苗昭容尚未晨起,她便已在阁内院中等待。阁中老宫人唤她名字,请她进来,她只是浅笑,轻声说:「再等等罢。」

身著圆领青衫,足穿弯头鞋,腰系红鞓带,头上戴著未铺翠的黑色漆纱软翅女巾冠子,秋和作最寻常的女官打扮,白皙的脸上也素凈无妆,惟在双鬓边贴了一对月牙状的白色珠钿。

她身形纤柔细瘦,手托奁盒立在院内紫竹旁。霜枝雪干,烟薄景曛,初冬的晨光又抹掉这画面一层颜色,使这景象宛若一幅淡墨挥扫的写意画。

待苗昭容与公主起身,我接秋和入内,因有旁人在侧,我未及与她提崔白之事。

她为苗昭容梳好头,取出一个青心玉板冠子加上,苗昭容对镜细看,面露喜色,问她:「这个冠子可有名么?」

秋和颔首,说:「名为掬香琼。」

「好名字。」苗昭容道,「这冠子颜色素凈,也不大,简洁精致。不像张娘子常戴的那些,动辄长宽两三尺,也亏她顶著不嫌累。」

秋和微笑,但不接话,端详镜中昭容面容,说:「今日苗娘子衣裙和冠子颜色都素淡,可在眉心加个艳色花钿。」

苗昭容说好,她便从奁盒中取出薄薄一片蔷薇状面花,轻轻贴在昭容两眉之间,再取出妆笔,在其上填彩描金。

奁盒一开,满室生香。公主闻见,跑过去拈起一片玩:「这面花儿好香。」

苗昭容也道:「这味儿挺好,是用什么做的?」

秋和答说:「用甘松、檀香、零陵、丁香各一两,藿香叶、黄丹、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钱,碾为细末,用蜜调和,灌到蔷薇花模子里,待干后脱出,再在花片上抹一层脑麝便成了。」

公主插言问:「秋和,这是你新近调出来的么?」

「是。」秋和回答,又补充道,「我已试过,不损肌肤的。」

公主走到她身边,牵起她袖子就往里看,羞得秋和缩手,问:「公主看什么?」

公主道:「你每次给娘子们用妆品之前都要自己先试,偏偏你皮肤又细薄易敏,上次为俞娘子试香脂,弄得手腕上红肿一块,好几天才消掉,我要看看这次又肿了没有。」

苗昭容听了也关切地问:「可又伤了你皮肤?」

「没有,没有。」秋和牵袖掩好手腕,说:「真的没有。这次一试就好了,并无红肿现象。」

刚才那一瞬想必公主已看清,便也不再追问,亲昵地拉起秋和的手,说:「一会儿你留下来,等我读完书,咱们一起簸钱玩。」

苗昭容见她犹豫,便也劝道:「这两日俞娘子身上不大好,想是没心思怎么妆扮的了,回头我让人去向她告个假,你今儿就留在这里罢。」

秋和最后答应,苗昭容便遣了人去俞婕妤处。须臾,为公主授课的尚宫至,公主往书斋,又命我和秋和随侍。

尚宫这日教授的是《女则》和《国史》,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秋和神情却很专注,显然内容她是听得明白的。

课程结束,公主立即牵了秋和跑回厅中,又开始簸钱玩,但才坐下片刻,便听内侍进来报说官家驾临,已至阁门外。

阁中诸人皆起立,分列左右迎接官家。

这是我首次于近处见到今上,以前只在大祭与朔朝册命等典礼上见过他处于高远御座上的一点身影,著绛纱袍,戴通天冠,加白罗方心曲领,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所有皇帝肖像一样让我印象模糊。

他此时约三十四五岁,这日衣著随意,穿的是白色大袖襕衫,领、袖、裾饰以黑色缘边,足著乌靴,头束软纱唐巾,腰系五色吕公绦,外披鹤氅,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秀逸如文人名士。

今上从后苑信步来,甫进阁中,让人平身后即连称口渴,命速进熟水。苗昭容亲自进水,今上接过,连饮数杯。

公主见状奇道:「爹爹刚才在外何不取水喝?以致现在这样渴。」

今上说:「我回头看了几次,都不见随侍镣子。当时任都知在,若我追问,他必小题大做,即刻拿人抵罪,所以我索性忍渴而归。」

随今上同来的入内供奉官王昭明忙自责:「臣见官家屡次回顾,都未明白官家之意,实在该死,请官家责罚。」

今上笑而摆手:「你又不是我,我不说,你怎知道?这事别提了,以后也别告诉守忠,以免镣子受罚。」

苗昭容闻言笑道:「官家一向如此。昭明跟妾说过,有天早晨官家告诉他,晚上睡不著,觉得饿,很想吃烧羊。昭明问何不降旨取索,官家却道,『听说禁内之人索要什么,传到宫外去,人们都竞相模仿,便成一时风气。我担心如果开口要烧羊,从此后国人每夜都会屠宰大量羊来做夜宵,那就大大害物了。』唉,宽厚待人,兼怜苍生固然是好,但竟然为此甘愿忍渴挨饿,做皇帝做到这份上,也算奇了。」

今上微笑道:「身处帝王家,一举一动都有示率天下的作用,凡事要三思,万不可因一时之欲即恣意而为。有时一点貌似不伤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便做了,但若我们去做,结果往往会弄得难以收拾。」

言罢问公主:「徽柔,这话可记下了?」

公主猛点头,今上遂笑而转视昭容,留意到她眉间花钿,便随口称赞:「今日这面花儿不错,画得细致,香味也不俗。」

苗昭容笑道:「妾也这样说呢……是秋和新做的。」

「哦,秋和……」今上朝一旁侍立的秋和看去,淡淡笑著略一端详,再问公主:「徽柔,秋和手腕上有无新红印?」

公主回答:「看过了,没有。」

「再去看看她耳后,」今上凝视秋和,目色温柔,「这次她一定是抹在那里试的。」

公主果然过去查看,随即笑道:「爹爹说对了,秋和右耳后有块指甲大的红印。」

秋和已是大窘,略略退后深垂首,讷讷道:「官家,秋和非有意……」

「不必解释,我明白。」今上说,「这些香料用得多的东西,少有一次便能调好的,你总会反复试……只是如今你手下也有几个女孩子了罢,何以现在还是在自己身上试?」

秋和轻声答道:「她们年纪尚幼,用香料总是不好的。」

今上闻言又笑了:「你自己也才多大呢……满十四了么?」

秋和略显犹豫,却也只能如实答:「还差两月。」

今上颔首,道:「回头我告诉楚尚服,让她调两个十六七的内人给你使唤,试香药之类的事就命她们做罢。」

秋和拜谢,但却未顺势接受:「秋和谢官家恩典。只是秋和肤质不好,对香药敏[gǎn],故最适宜充当试药者。香药若秋和都可用,便不会有损诸位娘子肌肤。如果换别人试药,她们肤质若强过娘子,香药的些微毒性没在她们身上显现出来,给娘子们用了岂非大大不妥?还望官家收回成命,试药之事还是交给秋和做罢。」

今上叹叹气,转首对苗昭容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想帮她也帮不上。」

苗昭容笑而看秋和:「这孩子,看来非得请官家把你调离尚服局才行了。」

秋和忙摆首:「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今上与苗昭容相视而笑,亦不就此话题谈下去,转言道:「快起来。我见席上有铜钱,你与徽柔刚才是在簸钱么?继续玩罢。」

秋和再次谢过官家,起身还席,公主也过去,又开始与她簸钱。⑦本⑦作⑦品⑦由⑦思⑦兔⑦网⑦提⑦供⑦线⑦上⑦阅⑦读⑦

秋和手异常灵巧,动作优美轻柔。公主撒子时总是哗啦啦地弄出很大声响,而她则不,每次抛撒接子声音都清脆而不刺耳,纤手翻飞如蝴蝶,那沉甸甸的铜钱在她的挑拨下竟也有了落叶般的轻盈,随她手势起伏,上下飘游旋舞,把一串单调重复的动作演绎得很是好看。

今上坐在一旁抬眼漫看,间或与苗昭容闲聊三五句,眸光却总会悠悠回转到那两个簸钱的女孩身上,唇角含笑,目中脉脉,尽是爱怜。

这日他也曾注意到面生的我,经苗昭容介绍,他很快记起富弼一事。

「怀吉,这名字不错。」他微笑著问我,「是你原名还是入宫后改的?」

「入宫后改的,」我回答,又补充说,「这名是张平甫先生给我取的。」

「茂则?」今上语气有些异样,然后是一阵短促,但足以令我察觉的沉默。

我心下忐忑,不知哪里答错,但今上旋即神色如常,温言道:「既来了这里,旁的事不必再管,少结交苗娘子阁分外的人,只服侍好公主便好。」

我答应,他遂让我退下,未再说什么。

晌午过后,秋和欲告辞,却又被苗昭容的几名侍女挽住,纷纷要向她学新发式,秋和少不得一一教她们,半日时光又这样消磨过去。苗昭容留她在阁内用晚膳,待她终于可以回居处时天已尽黑。

我主动请命送她出门,迅速回房取了崔白的《秋浦蓉宾图》藏在袖中,再提了灯笼带她离开。

走出嫔妃宫院门,见四下无人,我才取出画轴,告诉她崔白离画院时所托之事。她接过画轴,面呈浅笑,目中却有泪盈眶。

「崔公子……还会回来么?」她低声问我。

我从她略带颤音的话语里闻到忧伤的味道,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为了不致她失望,我只能答:「也许……以后会吧。」

她勉强笑笑,谢过我,然后匆匆道别,紧搂著画轴离开,一转身,右臂即微微一抬,应是在拭泪。

此后秋和仍是经常来仪凤阁,亦常去俞婕妤处,皇后偶尔也会叫她过去。终日这样忙碌,破晓前便入内宫,往往又要到天黑才归,难怪以前总寻她不到。

某日又在仪凤阁待到很晚,依然是我送她出内宫。她那时显得十分疲惫,面色青白,走路也略有些摇晃,我问她要不要歇歇再走,她说不碍事,连催我回去。我最后虽停步,终究有些担心,一直目送她。

她走到皇仪门前,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我飞奔过去,见她意识模糊,左右又无内人经过,我便抱起她,欲送她去尚药局。

那是一段较远的路程。其间经过内东门司,恰逢张茂则先生自内走出。

他看见我们,颇惊讶,问了缘故,然后以两指探秋和脉搏,须臾,道:「倒无大碍。你这样抱她去尚药局太辛苦,不如进来,我给她施以针灸,应该很快会好。」

带我们到内东门司厢房内,他取出一盒金针,略加几针于秋和头、颈处,不过片刻秋和神色便已缓和。张先生温言嘱她勿紧张,继续施针,待一炷香燃尽,才拔出金针。

秋和面色好了许多,曲膝施礼道谢,张先生道:「董内人无须多礼。你只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才有如此症状。往后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应。张先生又道:「听楚尚服说,你夜间回尚服局后还要调制妆品,教导小宫人,这样歇息时间便没多少了。我明日向皇后说明,请她只让你在后宫做半日事罢。」

秋和含泪拜谢,张先生避而不受,让我送她至居处。

送秋和归来,我再入内东门司,张先生尚在洗针消毒,未曾离去。我向他道谢,他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又不是为你施针,何必谢我。」

我赧然低头笑,问他:「先生学过医术?」

「我年少时在御药院做过事。」他轻描淡写地说。打量我服色,又含笑道:「不错,进阶了。恭喜。和你一起进宫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没你有出息。」

我谢过他,踟躇半晌,再问他:「可是,对我们来说,进阶升职就是有出息么?」

他微微蹙眉:「你这孩子,在想什么?」

但他语气中并没有斥责的意思,更接近温和的询问,故此我有了勇气问他我思索多年的问题:「进阶升职就是我们入宫后的目标么?那么升职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怔,暂时没回答,我便再问:「先生你现在是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内东门,掌宫禁人物出入和机密案牍的内外传递,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著简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蔼宽厚,并不像别的位高权重者一样以打骂下属为乐,那你的乐趣在哪里?你有愿望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沉吟良久,最后说:「你的问题,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答案。但现在,你只须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让你做的事,别的,不必想太多。」

3.夜语

「哥哥。」

清眸不染半点尘埃,公主满含期待地这样唤我。我猝不及防,丢盔弃甲。

她是在央求我为她捉刀代笔,写她父亲命题的文章,论「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

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姑娘,却无耐心读那些儒家经书,而今上对她学业颇关注,常过来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业命她完成,初时不过是抄写经书兼练字,到后来便要求吟诗作文了。

有次我见她要抄写的内容太多,她写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为她写了几页。模仿他人笔迹誊写的工作于我来说轻而易举,公主见了大喜,从此一旦作业稍多,她便来求我为她代笔。

我为她写了两三次便不肯再写,反复向她解释翰墨之妙与文章精义非自己钻研领悟不可得。她连称知道,却又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磨我答应了,但很快又会有下一次。

这次竟是纯粹的捉刀。终于我下定决心,冷对她请求,无论如何不再答应。

她双目一瞬,命侍儿取茶去,书斋中只剩我与她二人,她挨过来,两手一牵我袖子,轻声唤:「哥哥。」

我的心,犹如被她手指轻轻挠了一下,骤然收缩。

她满意地欣赏我几近怔忪的表情,然后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著我衣袖摇了摇,又做哀求状:「哥哥,就帮我写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写完,又要被爹爹骂。」

我能说什么?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会欣然领命。

我默默坐下,她欢笑著如一只小雀儿般扑腾著跳来跳去,为我铺好歙州澄心堂纸,在端溪龙香砚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亲手递给我一支宣城诸葛三副笔,最后自己搬来个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面,双肘支在书案上,笑吟吟地侧首看我写字,且不时称赞。

这声「哥哥」就此成为我无法摆脱的魔咒。公主喜欢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时也会莫名地这样唤我,不带任何目的。

偶尔当著旁人面她也会叫我「哥哥」,起初诸宫人大惊失色,说尊卑有别,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为意,说:「当年官家在春宫,也爱唤服侍他的内侍周怀政为哥哥呢。无他,对臣下略表亲近而已。」

「公主无兄长,官家的养子十三团练也已出宫外居,她多少是有点寂寞罢。」韩氏私下对我说。

今上无子,曾将汝南郡王允让第十三子鞠育于宫中,赐名宗实,授岳州团练使,故宫中人常称其「十三团练」。后来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实归藩邸,后来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实回宫。

「十三团练在宫中时,公主便称他为哥哥。你与十三团练差不多大,她见了倍感亲切,才这样叫你罢。」韩氏说,但又道:「不过,我们身份卑贱,受贵人尊称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时,周怀政是主管东宫事务的入内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戏称他为哥哥。有一次,周怀政见官家在练字,便上前请官家赐他一幅御书,官家一时兴起,写了几个大字给他——『周家哥哥斩斩』。本来是一句戏言,未曾想数年后周怀政与人密议,欲谋杀相公丁谓,请寇准为相,奉真宗皇帝为太上皇,传位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计未成,周怀政终被斩首。官家可谓一语成谶。也有人说,周怀政受官家尊称而不知避忌,迟早会遭天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后来也曾向公主表达过希望她不再这样称我的意思,她却不管不顾,依然是想唤就唤,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点庆幸于她的我行我素,因为每次听她唤我哥哥,我会感觉到一种隐秘的温暖。

公主听尚宫授课,总要我旁听,课后如有不明白的便会问我,我的学业也借这种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续。

一日夜半,我就著烛光看书,忽听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原以为是催我睡觉的宫人,开门一瞧,发现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内人们睡著了溜出来的,她仅著中衣,足裹白袜,但未穿鞋,在这寒冷的冬夜。

我一惊,问她:「公主为何这时出来?」

她笑笑:「我饿了,你有没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进我房间,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却让我颇为难。

我已升至入内高班,故有单人独寝的房间。深夜与公主独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劝她回去,说我这里并无糕点,若回去唤醒内人,自然想吃什么都可以。她却说:「爹爹平日总叫我体谅下人,别太过劳动他们。若我唤醒她们,她们势必会大费周折地跑去御膳局传膳,那我岂不有违爹爹教训?本来我想,饿就饿吧,像爹爹那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肚里像有只鹧鸪,一直咕咕叫,就是过不去呀。所以,我只好悄悄跑出来找你。」

我问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备的点心,她说吃腻了。我啼笑皆非,想问她怎知我这里就会有她想吃的东西,但一转念,意识到她总有她自觉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从桌上拿起两枚小芋头,问她:「公主吃这个么?」

那是岭南小芋头,仅比青枣大一点。身为内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御膳局会备一些点心给我们,我入宫前在家常吃芋头,故选此物夜间充饥。

她不认得,问我这是什么。我不觉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精细物,即便吃芋头也是吃精制的芋头糕点或芋泥羹,这种未剥皮的状态她从未见过。

我告诉她此物名字,说这是我这里唯一可食的东西,她欣然答应品尝,于是我抱了褥子铺在门前廊下,请她出去坐在那里,再用被子将她包裹严实,以防她受冻,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开始为她剥芋头。+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剥完一个,我递给她,见她被我裹得像只大粽子,全身惟有头部能动,此刻两眼大睁,转动著黑亮双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头。

我忍不住一侧首,让蔓生的笑意融于这无边夜色里。

公主挣扎著想从被子中伸出手去接,我怕她因此著凉,连忙止住,把芋头递到她嘴边,她低头一点点吃,像小鸟儿啄米。

她很快吃完一个,称这最简单的食物很美味,我便继续剥给她,那时她便安静地在一旁看。

宫中深夜檐下不点灯,但月光清明,把从我们身上扫落的影子交迭在一起。本来是二人的相对无言,却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

空中开始淡淡飘雪,我此时穿的是深青衣服,心念略动,伸袖出去,承接了几片散碎白雪,微笑问公主:「公主知道雪花有几角花瓣么?」

她即刻答:「六角!」

我说不尽然,引袖至她面前让她自己数。她看了看,惊讶地低呼一声,从包裹著她的棉茧中猛地抽手出来,一把抓住我附有雪花的衣袖,另一手指尖在其上轻点,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五……」

「有五角的。」她得出结论,又埋头再数,少顷,又愉快地发现:「还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语,牵被角掩好她的手,再喂她吃剥好的芋头。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为几点薄薄的潮湿,我并不觉冷,纵然现在是深寒天气。

我爱看公主的明亮笑颜,就这样为她服役也令我满心喜悦。在这清凉的暗夜,她比那一弯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怀吉,」公主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会到宫里来?」

我一怔,不知该怎样向她说明我家中那种复杂的状况,后来只简单地说:「因为我家穷。」

「什么是穷呢?」她困惑地问。

我才意识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还未仔细解释过贫穷的概念。

我先给了她一个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没有多少钱。」

「我也没有多少钱啊!」公主感叹,「姐姐每天只给我十二个铜钱,要是我簸钱输光了她就不再给了,如果我赢了,也会把所有的钱都赏给和我玩的人,最后手中还是没钱,那我是不是很穷呢?」

「哦,不是……」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词该如何诠释,「穷,就是穿不暖,吃不饱,可能连饭都没得吃,只能天天吃芋头……」

「可是芋头很好吃呀……」公主不解,这样打断我,「我以后要天天吃芋头。」

显然刚才举错了例子。我无语。从来没想到要解释清楚一个词的意思会这样难。

思量许久后,我这样告诉她:「如果有一些东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别人没有,他们又很需要,那他们相较于你,就是穷的。比如说,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头们没有,那就可以说她们比你穷。」

也许这个例子还是不够好,但除此之外,我暂时想不到还可以拿什么她见过和能感知的来解释给她听。她是出生以来皆生活在皇宫中的金枝玉叶,不可能见过真正与贫穷有关的景象,不会知道何谓衣不蔽体,何谓饿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后说:「我好像有点懂了……就是说别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头,但你家没有那么多衣裳给你穿,也没那么多芋头给你吃,所以只能把你送进宫里?」

我苦笑:「算是这样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兴地宣布,又继续跟我说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穷,因为我有大把玩儿的时间,她却整天在干活,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范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穷,因为我有母亲在身边,而她们的生母在宫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穷,因为姐姐有昭容名号,她没有,只是婕妤,所以月钱和节庆例赏都没姐姐多……那么,张娘子要比娘娘穷很多,因为娘娘有皇后名位,她没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车上用皇后辇上的红伞,增加兵卫数到皇后的定额,结果被大臣们骂死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笑了笑,但随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经常去张娘子阁中,一般只在每月朔望才去娘娘的柔仪殿,这样说来,娘娘又比张娘子穷了。」

这个话题我难以插言,只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开口,自己又说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穷的地方……哦,对了,经常数落他的大臣们几乎都有儿子,他却没有……」

我越发不能发表意见。最后,她终于提到了自己:「其实,我也很穷啊,我的眼睛很穷……服侍我的丫头们虽然没有我那么多的衣裳,但她们以前在宫外见过好多有趣的东西,说给我听,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宫,我只去过宜春、玉津、瑞圣、琼林这四座园林和金明池,从来没逛过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么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桥夜市尝尝当街水饭和玉楼前的獾儿野狐肉,也想去朱雀门看看旋煎羊白肠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么做,还想去相国寺烧猪院看看那个卖炙猪肉的大和尚……」

本来她前面的话颇感伤,但最后一句听得我笑了起来。相国寺烧朱院有个法号为惠明的僧人,冲破清规戒律,开了个卖猪肉的铺子,据说味道很好,其中炙猪肉尤佳,远近闻名,如今世人皆称烧朱院为「烧猪院」。按理说宫眷有前往相国寺进香的机会,只是如果要见那位荤和尚倒确实有点难。

「有什么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满,「难道你入了宫,还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见谁就见谁么?」

这我还真是无言以对。自从入宫后,我的确再没出去过,那些市井瓦肆,人间烟火,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

「唉,」公主叹了叹气,十分烦恼,「怀吉,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4.云影

次年春,张美人的女儿幼悟病势加重,到了四月,太医表示回天乏术。今上忧心如焚,先封幼悟为邓国公主,过了几天又进封为齐国长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这样的冲喜仍未能驱病消灾,不久后,噩耗遍传中外:齐国长公主薨。

听到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来。她虽然厌恶张美人,但对张美人的女儿和养女毫无敌对之意,甚至还很喜欢跟她们玩,对幼妹的殇逝,她是真的感到伤心。

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犹豫,想起了那次巫蛊事件。

她显然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哥哥,」这次她这样称我,显得尤为严肃,「我从来没有诅咒过幼悟。」

我颔首,对她呈出一丝温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张美人未必会知道。当我把公主的意思转告苗昭容,请她指示时,昭容也叹道:「徽柔这时候去,可不等于是自己撞到张娘子刀尖上么?」

她暗托王昭明询问今上意见,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并为幼悟服缌麻。

幼儿未满八岁夭折,属于无服之殇,家人本无须为其服丧。官家要求皇长女为幼女服缌麻,其实于礼不合,显得幼悟丧礼尤为崇重,也颇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并无怨言,次日果然服缌麻前往临奠。

张美人的翔鸾阁院内青烟袅绕,一群僧人列坐诵经,张美人守在幼悟灵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时双目红肿,神情呆滞,毫无生气。今上伴于她身边,不时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频频拭泪。

当张美人看见苗昭容与福康公主时,像是蓦地苏醒过来,勾著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们还不满意么?」

我跟著公主进去,听见这话,一时未解,尚在琢磨,张美人凌厉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过去:「安寿死了,宝和也死了,现在你们连幼悟也不放过!我知道你们恨我,那就让官家杀了我好了,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安寿公主和宝和公主是皇第三女与皇第四女,为张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后薨逝。听张美人意思,像是怀疑这三个女儿皆死于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气都倾于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说越愤怒,起身直朝公主冲了过来。今上忙离座拉住她。

公主眼泪夺眶而出,连连摇头,道:「我没有害过幼悟,我没有害过哪位妹妹……」

张美人完全不听她分辩。公主的出现给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继续哭骂,诅咒所谓害她女儿的人,骂了一会儿又悲从心来,回身依偎著今上,开始一桩桩地回忆三个女儿临终前的事。

随著倾诉的持续,她的表情渐趋缓和,语调也开始变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伤心,最难受的时候也不喊疼,见我落泪,就伸出小手来帮我擦,说:『姐姐别哭,面花儿掉了。』……到了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小脸通红,还努力朝我笑……我就这样抱著她,抱著她,她脸贴在我胸`前,手还抓著我的衣缘,身子却越来越凉……」

今上搂著她,轻轻侧过身去,背对著我们,我们暂时看不到他神情,但见他两肩微微颤动,应是在强忍悲声。

张美人最后的话也听得我眼角湿润。除却外表那一层张狂,此时的她亦不过是个悲伤的母亲。

公主拭著泪,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张美人却又在一旁冷冷开口:「公主请回,我想幼悟现在不会想见你。」

公主挨近她两步,仰面看她,带著一向不施于张美人的诚恳:「张娘子,我……」

她应是想向张美人解释什么,但张美人立即打断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泪看今上:「爹爹……」

今上叹气,挥手道:「你回去罢。」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听我说……」

「滚出去!」张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缌麻之服看了看,又道:「这丧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斩衰,又能赎清你的罪孽,换幼悟回来么?」

这句话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绪,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没做过你说的事,无罪可赎。」

「够了,徽柔!」今上忽然扬声呵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亲,见他面色冷峻,浑不似平日慈爱模样,她双睫一低,又有两串泪珠坠出,一转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与韩氏及一干仪凤阁的宫人相继奔出,追到翔鸾阁外,公主止步回头,怒喝一声:「都站住!跟著我的统统斩首!」

众人无奈停下,公主又继续朝前跑。这时韩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过去。

后宫也就这般大,她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又来到了后苑,倚著一块山石坐下,放声痛哭。

我知她满心委屈,现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没去劝她,只站在她身后默默看著,她很快发现,又站起来跑到另一处坐下,继续哭。我再跟过去,她也知道,这次只瞪了我一眼,没再换地方。

她哭了许久,且是毫不顾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泪交流,又没带手绢,便引袖来拭,很快袖子湿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时,我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把自己干净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气,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声,眼睛乌溜溜直瞪著我,问:「你干嘛像个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这样回答她,并没考虑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双眼一亮,跳起来跑到无花影树阴的空旷处,并腿站直,双手亦垂于身侧,抬头平视我,尽量保持不动,说:「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后一片金色阳光,并无阴影。原来现在日头高照,恰逢正午,她以这种收缩的姿态直立,自然是几乎看不见影子的。

「影子在哪里?怀吉在哪里?」她笑问。

我朝她微笑,并不回答。

「笨呀!」她为我下结论,随即告诉我她认为合适的答案,「你可以这样说:『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

她在阳光下天真无邪地笑著,并未留意到我彼时的震惊。我想她根本没觉出这语意里的暧昧,只是当一个事实来陈述,例如,云朵浮于烟波上,杨花飘在宫墙里。

带公主回到仪凤阁,她午后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厅中,问我公主在后苑时的细节,我说了一些,至于「影子」一节,自然略过不提。

当时俞婕妤也在,听后叹道:「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气也忒好了,若换作是我,被张娘子这样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诘她一下:『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自从你得宠以后,怎么这宫里新生的孩子没一个长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难道她发疯,咱们也跟她一般见识么?话说回来,她也可怜,女儿生三个没三个,心情自然好不了,话说得难听点,我们也就暂且忍忍吧,犯不著这时候跟她争辩。」

「心情不好就可以乱咬人了?」俞婕妤不以为然,又道:「我家崇庆没了的时候,我可没想到张口乱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庆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闻言黯然道:「可不是么,最兴来薨时,我哭得多伤心,但也没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兴来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时,今上曾梦见神人相告「最兴来」三字,故以此为皇子小名。豫王资质端硕,今上非常喜爱,可惜未过半年即薨,今上与苗昭容悲痛欲绝,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儿子,苗昭容泫然欲泪,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说这些干什么?倒惹姐姐难过。」

苗昭容叹道:「不关你事。我们姐妹同病相怜,说什么彼此都明白,无须解释。」

俞婕妤点头称是,感叹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这么远?宫里像她这样嚣张的主儿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边有聪慧贤淑的大家闺秀,也有温柔和顺的小家碧玉,却为何如今偏偏宠这么个俳优出身的破落户?虽说她是有几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么?」

张美人的身世我也曾听人说过。她父亲张尧封进士及第,但早卒,母亲将她托付给张尧封的从兄张尧佐抚养。张尧佐后来要去蜀地做官,称路途遥远而不肯携从弟的几位孤儿孤女同行。张美人母亲无以谋生,无奈之下将女儿卖给魏国大长公主家为歌舞伎,自己改适蹇氏,又生了个儿子。大长公主将张美人送入宫,纳于禁中仙韶部。那时张美人年纪尚幼,宫人贾氏见了喜欢,便把她收做女儿来抚养。张美人做了几年俳优,直到后来在章惠太后宫遇见今上。现在既有宠,今上与她都不再提这俳优生涯,对外声称她是先帝沈婕妤的养女,但宫中人自然不会忘记,私下常如俞婕妤这样,称她为「俳优出身的破落户」。

「你入宫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个缘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释张氏得宠原因,「有次她跳舞给章惠太后看,太后觉得她生得可爱,便留她在身边。官家小时为章惠太后抚育,对她极为孝顺,成年后亦不忘晨昏定省。张娘子那时年纪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发现她养的小白兔死了,喉头有伤,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有人对她说,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时有只小耗子从她脚边跑过,她见了怒从心起,提著裙子满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进来,见这情景,从此便对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纳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官家就是喜欢她这点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许在他眼里,这便是宫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罢……后来又有人跟张娘子说,那小兔子其实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杀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以后,张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顺意处,便怀疑有人害她。现在女儿没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确实在后苑搜出个布偶……」话未说完又忙转而言道:「她这么张狂,想必宫里怨恨她的人确也不少。惹出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摆摆首,低叹道:「谁知道呢……」

此时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刚才官家遣人来问公主好些了没,你去张娘子阁中回禀官家罢。」

我颔首答应。俞婕妤见她们聊张美人事时我一直侍立在侧,特意微笑叮嘱道:「可别向旁人提起我与苗娘子说的话。」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开口对婕妤说:「这你大可放心。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却比很多老宫人都还稳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只把他当自己人。」

我再至翔鸾阁,张美人已不在院内,应是哭得久了,被人搀扶入内休息。今上见我进来,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细问我公主情形,状甚关切。

这时有一群内侍列队而入,皆手捧数疋紫罗。今上转朝院内做法事的僧人,道:「众僧各赐紫罗一疋。」

宫中做法事,众僧例赏有定制,紫罗不在其中,应是今上推恩特赐的。

僧人们纷纷谢恩。不想今上话锋一转,竟认真嘱咐他们:「来日你们从东华门出宫,须多留意,要把紫罗藏在怀里,别让内东门司的人看见,否则,台谏会有文字论列。」

众僧答应,相互转顾间却不禁流露出诧异神色。两侧宫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谏官的,听见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发现今上神情不对,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吓了回去。

他本来对众僧说话是和颜悦色的,但提及「内东门司的人」时目色便冷了下去。语罢,脸上仍清冷萧索,犹凝寒霜。

一听「内东门司」我立即想起了张茂则先生。联系此前我在今上面前提到他时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张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为他掌宫禁人物出入,见官家多赏了人财物,便去告诉谏官?

内东门司离中书门下及诸馆阁很近,要与外臣联系非常容易。可再一细想,今上却也不是经常随意破格特赐财物予人,张先生应该也不会为这种事惹皇帝不快。我这样疑心,相当幼稚。但官家不喜张先生,又是为何?

尚在胡思乱想,没听见今上唤我。直到他略略提高声音再唤我名字,我才如梦初醒,肃立听命。

「走,去仪凤阁,我看看徽柔去。」他说。

5.酿梅

回到阁中,两位娘子仍在内饮茶,见今上进来,忙起身相迎。

今上问公主情形,苗昭容答说:「适才在午睡,现已醒了,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

公主年幼,今上一向与她亲近,尚无诸多顾忌。听昭容这样说,便顺手从几上拿了一碟御膳局新进的端午香糖果子酿梅,说:「我去跟她说说话。」

昭容答应,唤了我与一位名叫嘉庆子的小侍女,命我们在公主门边伺候。

「嘉庆子」原指唐时洛阳嘉庆坊内生长的李子,果实甘鲜有盛誉,故称嘉庆李,传至国朝,嘉庆子便成了蜜饯李之美名。公主有四大小侍女,都是七八岁,名字皆为公主所赐,全以她喜食之物为名,其余三位分别名叫笑靥儿、韵果儿和香橼子。

嘉庆子是今年新来的,初次入阁时公主在喝粥,韩氏请公主为她赐名,公主看了看,问她姓什么,小丫头回答说姓姜。彼时公主口中正嚼著一片辣脚子姜,一听便乐了:「那你就叫辣脚子吧!」

苗昭容听了含笑反对:「她若真改这名儿,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公主倒也没坚持,说:「那我再想想。」

我见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满桌小菜上打转,皆是莴苣、麻腐、姜豉、辣萝卜、芥辣瓜儿、生淹水木瓜之类,最后又瞟向一旁的膳鱼包子,担心她又给人家小姑娘取出个艳惊四座的名字,遂借换空碟杯盏的机会,把一碟嘉庆子搁到她面前。

果然这激发了她的灵感:「你就叫嘉庆子好了,我可爱吃了。」

公主爱吃甜食蜜饯,但如今正在换牙,苗昭容很少给她吃,今上此时取酿梅是为哄她开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显然是醒著的,听见父亲进来,立即转身朝内装睡。

今上在她床头坐下,把酿梅递到她鼻下,微笑唤她:「徽柔,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来。」

公主一动不动,也不答应。今上便又笑说:「是刚做的端午酿梅,蜜都从梅皮里流出来了,再不吃,搁久了味儿可不好。」

酿梅是时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成丝,以糖蜜渍之,纳入梅皮中制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来大爱,况一年中只有端午前后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给,所以此时今上施于她的是莫大诱惑。

公主肩微微一动,心里定是在痛苦挣扎,但最后终于把持住,竟无反应。

今上叹了叹气,似自言自语,「睡得真熟啊……」随即转头唤嘉庆子过来,把手中碟子递给她,说:「酿梅赏给你了,你自己吃,或与笑靥儿她们分都行。」

嘉庆子很高兴地接过,然后才想起要行礼谢恩,今上笑著挥手:「罢了罢了,快去吃罢。」

再看看公主,见她并没有睁眼的意思,今上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还睡著,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说,一壁轻轻走至一侧帷幕内,隐身于其后。

公主许久没听见动静,略略转过身来,右眼先睁一条缝儿,没见著今上,遂睁大双眼坐起来,确认父亲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来,鞋都未穿便跑到门边探头往外看。

没见今上身影,她转首问我:「爹爹走了?」

我微笑低头。

「哦……」她以为我是在点头,目光随即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此时今上大笑著现身,公主见了,一声惊呼,迅速跑回,蹦到床上拉被子紧紧蒙住头,只见被下微微颤动,也不知公主在哭在笑。

今上过去强拉开被角,公主被迫露出小脸,但仍紧闭双眼,嘴也紧紧抿著,表明她不想与父亲说话。

「嗯,别笑,千万别笑,」今上隐去笑意,故做严肃状,对公主道,「否则缺牙儿要漏风了。」

公主再也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开来,眼睛也终于睁开,看著今上驳道:「爹爹小时候的缺牙儿才漏风呢!」

今上笑,问她:「不生爹爹气了?」

「唔……」公主犹豫著,这样答,「我要想一想……」

「呵呵,」今上掠掠公主的额发,柔声道:「今日徽柔没有错。爹爹对你说话大声了一点,但绝对不是骂你。你八妹妹没了,张娘子心里不快活,容易迁怒于人,她说不想见你,你就暂时顺著她意思先回来罢。人失去至亲的时候,就像患重病时,见不得一点不顺心的事,这种时候,她不会听你解释的,你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让她更难过,所以最好别违她意,回避一下总是好的。」

公主便问:「她既然不想见我,那爹爹为何又要我服缌麻过去?」

今上无奈地笑笑,道:「身处帝王家,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所关注。面对红白喜事,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或可深藏于心,未必溢于言表,但我们不行,我们必须按臣民的意思,去悲,去喜,且将这悲喜示于天下人。无论张娘子是否要你去,你都必须临奠,服缌麻,以令臣民看见皇长女对幼妹的深切哀思。张娘子虽说不想见你,但你若不去,她会更疑心前事,说你心虚或狷狂。何况,你本来自己就想去的,不是么?」

公主点点头,黯然道:「是,幼悟没了,我也很伤心……」再看父亲,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公主又问:「爹爹好些了么?这几日眼圈都黑了。」

今上叹道:「爹爹还好。最伤心的人自然是张娘子,哭得什么似的,原来一个人的眼中可以蓄这么多泪……所以,你最近别再惹她生气,就算她对你说难听的话,也暂时忍忍,实在气不过,就深呼吸一次,想想,如果你是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多这样想,也就不会生气了。」

公主答应,忽然再问父亲:「爹爹,那些大官儿经常数落你,也不见你生气,是不是也是这样深呼吸,想一想,然后忍住的?」

今上一愣,旋即笑开颜:「是呀是呀,经常是这样……不过,有时也会忍不住,还是很生气,恨不得一头撞在龙柱上。」!本!作!品!由!思!兔!在!线!阅!读!网!友!整!理!上!传!

公主闻言也笑出声。今上刮刮她鼻子,问:「现在不生气了罢?」

公主笑著跪坐起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耳边清楚地说:「爹爹,其实我早就不生你气了,刚才只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话……就算爹爹真骂我也没什么……爹爹骂我,我是会难过,但如果爹爹骂我后自己会好受些,那我愿意被爹爹骂……如果爹爹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人会难过,那就让我难过吧。」

这几句话听得今上颇为动容,不禁搂紧公主,对她说:「爹爹不会让徽柔难过……你是爹爹的好女儿,你要什么,爹爹就给你什么,只要爹爹给得起……」

「那……我要酿梅!这个爹爹一定给得起。」公主喜形于色,顺势提出要求,「一碟不行,至少要两碟!」

今上摆首笑,立即吩咐我去取两碟过来。

公主从我手中接过一碟酿梅,捧在怀里一颗接一颗地吃,间或抬眼看父亲,见他始终含笑看著,便又道:「爹爹,我还想请你答应一件事。」

「哦,什么?」

「以后我生气时,你再带好吃的过来,如果见我不理,或说不要,你千万别放弃,一定要硬塞给我吃。」

6.诗帖

每年端午,诸文臣会如立春时一样,进献新作诗句,以供宫人贴于帝后寝殿及诸夫人阁分门帐之上,春词称为御春帖子或春帖子,端午词则为端午帖子。

端午前三日,曹皇后铺陈诸臣帖子于柔仪殿,召后宫嫔御与公主入内观看品评,并分赐众人。

公主看了一遍,然后笑问皇后:「娘娘觉得谁的帖子好?」

皇后双睫微微一低,好似目光在叹息:「今年范相公与苏子美不在,自然是欧阳修一枝独秀了。」

她意指缺席的是原参知政事范仲淹与原监进奏院、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苏舜钦,这二人都是文采斐然的诗词大家。范仲淹庆历年间积极推行新政,也激化了朝中党争,与杜衍、韩琦、富弼等主持新政的大臣一起,相继被罢免外放。苏舜钦本为范仲淹所荐,虽非宰执重臣,但少年能文章,诗名满天下,主持进奏院事务,议论稍侵权贵。去年秋,进奏院举行祠神赛会,苏舜钦循前例用卖进奏院故纸的钱开席会宾客,结果被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以监守自盗的罪名弹劾,最后遭除名勒停。

眼下端午帖子自然不乏工丽精巧的,但内容大都为歌功颂德的奉承文字,少了范相公与苏子美,言之有物,暗寓规谏之意的诗也少了。一一看去,确实是龙图阁直学士、右正言欧阳修的最为出众。他与蔡襄、余靖、王素同列,是深受今上重用的四大谏官之一。

「欧阳修?我记得他。」公主指著其中一帖子说,「我也认得他的字。上次立春时爹爹捧著一幅御春帖子反复读,很喜欢,就问身边人是谁写的,听说作者是欧阳修,爹爹就命人把他给宫中各阁分写的帖子全取了过来,逐一细看,还让我背,说篇篇有立意,举笔不忘规谏,真不愧为侍从之臣。」

皇后微笑颔首,注目于公主所指的帖子,又再拿起细看,状甚感慨。

我在她身后举目望去,但见那帖子是为皇帝阁写的,诗曰:「楚国因谗逐屈原,终身无复入君门。愿因角黍询遗俗,可鉴前王惑巧言。」

公主见皇后对这帖子如此上心,不免好奇,问她:「娘娘,这诗有何妙处?」

「哦,没什么。这帖子上的字写得很好,所以我多看了一会儿。」皇后没跟公主详细解释,轻轻放下帖子,又和言问公主:「徽柔,你喜欢哪一首?」

「这问题爹爹回来肯定会问我,所以我先选了首短的,容易背的。」公主笑指一首欧阳修的皇后阁词,念道:「椒涂承茂渥,嫔壸范柔仪。更以亲蚕茧,纫为续命丝。」

念完又自取一幅,递给苗昭容,说:「姐姐看这个好么?」

那首是为夫人阁写的:「仙盘冷泛银河露,纨扇香摇绿蕙风。禁掖自应无暑气,瑶台金阙水精宫。」

苗昭容亦说好,笑道:「看了这词,真觉得周身清凉,也不必饮冰了。」

皇后顺势把帖子赐她,再继续分赐帖子给诸妃妾。张美人这几日闷闷不乐,未亲自过来,皇后也未多问,自选了几幅命人给她送去。

最后领帖子的,是两位面生的美人。苗昭容不认得,遂问皇后:「这两位娘子是新近入宫的么?」

皇后道:「不错。她们是祁国公王德用进献的,望能长侍官家,以广皇嗣。官家已收在身边,只是名位还有待议定。」

苗昭容上前,拉著两位小娘子的手细看,连声称赞,又问名字,并把手腕上两股端午五色合欢索退下来给她们戴上。二美人推辞,苗昭容笑道:「按理说初见两位妹妹,应备一份厚礼才对,只是今日偶遇,没特意准备,只得把这合欢索给你们,讨个吉利。妹妹若不收,一定是看不上我这点薄礼了。」

二美人遂收下合欢索。其余众夫人见此情景也都纷纷过来赠她们见面礼。那两位小娘子有些受宠若惊,顾盼间却又神采飞扬,颇有喜色。

不想这厢正在姐姐妹妹地攀谈,那边却见今上近侍王昭明从崇政殿匆匆赶来,禀道:「适才官家吩咐,王德用所进女口各支钱三百贯,立即由内东门出宫,不得拖延。」

殿中众人大感诧异。皇后亦颇意外,问:「官家为何传此口谕?」

王昭明道:「知谏院王素知道了王德用进女口一事,今日面君进谏,一定要官家把王家小娘子退回去。官家答说那些女子在身边服侍,已很亲近,再试探著问王素可否让他将她们留下。王素却正色道:『臣正是怕陛下与她们亲近,所以要论上一论。』官家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把臣唤了过来,命臣速来传口谕,要两位小娘子即刻出宫。话刚一说完,官家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诸夫人听了,相互传递著眼色,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皇后依旧是那样,沉默的时候看不出任何情绪,须臾,才道:「官家认为谏臣所言有理,却也不用如此快地下令罢。何不先入禁内,慢慢遣她们出去?」

王昭明答道:「王素也这么回官家呢,不过官家则说,虽然他身为皇帝,但人情与民无异。如果先入内宫,见小娘子们哭著不愿离去,只怕自己也就不忍心赶她们出去了。」

皇后略一笑,道:「好,知道了。」

二美人一听此言,心知昭阳路断,即将被赶出宫,立时大哭起来,连连叩首请皇后开恩留下她们。

王昭明见状催促道:「请皇后尽快送她们出宫。官家还让王素在崇政殿等著听消息呢,臣见她们走了才好回去报讯。」

皇后颔首,唤任守忠。任都知不消皇后再开口,早已一声令下,让人把二美人拖了出去。

片刻后,内东门司张先生遣内侍来报,说二女已出宫,王昭明遂回崇政殿复命。众人再等半晌,才见今上缓步回来,神情悲戚,目中犹有泪痕。

7.司饰

五月五日端午节,又名「浴兰令节」,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东京街道上处处可买到桃、柳、葵花、蒲叶与佛道艾,端午那天家家铺陈于门首,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一起供养,又以艾蒿编成人形或虎形,钉于门上,取镇邪驱恶之意,士庶人家递相宴赏。Θ思Θ兔Θ在Θ线Θ阅Θ读Θ

宫中也是这样。诸阁门皆悬艾人艾虎,又取紫苏、菖蒲、木瓜,并切为茸,以香药相和,用梅红匣子盛裹,与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一起,列为端午供养之物。

此外,内司还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天师驭虎像立于禁中,以五色染菖蒲悬围于左右,又雕刻生百虫铺于其上,再以葵、榴、艾叶、花朵簇拥,五彩缤纷,大如上元节扎的山景花灯。

那日大内热闹非凡。内侍换上夏季罗衫纱袍,宫娥头戴花团锦簇的内样花冠,手中捧著帝后分赐诸阁分、宰执、宗室的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银样鼓儿、糖蜜韵果、巧粽、五色珠儿结成的经筒符袋、御书葵榴画扇、艾虎及纱匹段,熙熙攘攘穿梭于宫苑殿阁之中。而后苑葵榴斗艳,栀艾争香,有奉召入宫的皇亲宗室于其中击球射柳,也有宫眷在旁投壶斗草,一派升平景象。

我于这日结识了十三团练赵宗实。他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温和沉默,略有些腼腆,见了长辈话并不多,通常是问一句答一句,在皇后面前亦很拘谨,似乎有点怕她,见了苗昭容倒还好些,因他小时在宫中,常获苗昭容照料。公主很喜欢他,一见他便连声唤「十三哥」,奔过去问长问短,他见了公主也很高兴,说起话来显得轻松许多。

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十三团练对公主的侍从亦很友善。午后他与几位宗室子玩一种名叫「击丸」的游戏,数来数去少一人,便看著一旁随侍的我,问:「你过来跟我们玩罢。」

我有些惶恐,说自己不会,他却毫不介意,拉我入场,说:「我教你。」

击丸近日才在京中兴起,玩时先在地势起伏有变化的旷地上画一球基,分别以离球窝数十步到百步为距,再挖一定数量的球窝,参赛者轮流以顶端为勺状的木棒击大如鸡卵的玛瑙球,以击球入窝次数最少的一方为胜。

初时我不懂技巧,不是选错了球棒便是动作角度不对,球被击得忽远忽近,就是不进球窝。而十三团练极有耐心,慢慢讲解,甚至把手教我,最后我渐渐得法,能勉强应战了。

这日入宫来的贵戚女中有皇后另一位养女,国朝名将高琼的曾孙女,皇后亲姊的女儿滔滔。高姑娘幼时被皇后选入宫,与十三团练一起同养于禁中。当时宫中人都称十三团练为「官家儿」,称高姑娘为「皇后女」。因二人同年,又性情相投,帝后都有意撮合他们。今上还常指著高姑娘逗十三团练说:「皇后女可以做你新妇么?」后来因豫王出生,十三团练被送还汝南郡王邸,高姑娘也随后出宫归本家,皇后才又收养了范姑娘。

十三团练与我击丸时,高姑娘与公主同坐于一侧观看,目光始终落在十三团练身上。十三团练有时也会悄悄看她,若四目相触,他们又似被陡然灼烫一般,迅速转首回避,面上有绯色,唇角却又都是微微上扬的。

端午皇帝照例不视朝,今上本也在后苑与皇亲叙谈,忽闻内侍传报说有数名谏官求见,有要事禀奏。今上虽不大乐意,但终究还是换了赭黄龙袍、平脚幞头,束上红带与犀金玉环,穿戴整齐去垂拱殿接见他们。

此去良久仍不见归。天色渐暗,快至开宴时辰,皇后便唤来几个年轻嫔御,命她们去今上寝殿福宁殿候著,若见官家回来更衣,即迎至后苑入席。

公主听见皇后这样吩咐,遂自己请命,要去福宁殿等父亲,皇后也答应,让她与几位娘子一起去。

我随公主同去。在福宁殿又等了一会儿,才见今上匆匆赶回,额上满是汗珠,边走边命殿内小黄门:「快去请李司饰过来。」

尚服局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两名女官主管。主管司饰司的女官中有一位姓李,擅长以导引术梳发,姿容也颇出众,人称「梳头夫人」,常为官家梳头,极得今上宠信。

蒙官家宣召,李司饰迅速过来,为他分发梳头。嫔御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内旁观。

其间公主问今上:「爹爹为何这时梳头?」

今上叹了叹气,道:「适才几个谏官一直在冲著我讲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对他们笑著说:『众卿之意,朕已知晓,容节后再议。』不想刚一转身,还没迈步,袖子就被一个官儿拉住了,一迭声地说:『陛下一定要听完臣等谏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却还不松手,我便只好回去坐著,一直听他们讲完,偏偏其中有一位体味甚重,现今又是大热天……直熏得我脑疼耳热,头皮发麻,所以必要梳梳头才能清醒一些。」

众嫔御听了皆大笑,纷纷问:「那他们是为什么进谏?什么话这么长,半天说不完?」

今上不答,只说:「也没什么,你们无须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窥见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备,倏地抽出,笑说:「他们的话一定写在这上面了,官家赐我们看看罢。」

其余娘子亦上前争抢章疏,笑闹不已,都要先翻开来看。今上起初欲制止,无奈还在梳头,头发在李司饰手上,不好动弹,只得摇头叹息。

娘子们争来争去,谁都不得先睹。最后抽出章疏的那位扬声道:「好了好了,谁也别抢了,我们请公主宣读,大家一起听罢。」

众人都觉这主意不错,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里。

公主接过,翻开,一字一字地数著,开始念:「臣伏闻陛下以灾变频数,已降诏敕,敷求谠言……」

今上苦笑道:「他们说今年雨水成灾,近日国中又有地震,乃阴盛之罚……你直接念最后那几行罢。」

公主点头,跳过中间段落,念后面最重要那几句:「宫掖之间,女御之众,岂无繁冗,徒在幽闭?望选其无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阴盛之变。」

此语一出,殿内嫔御霎时哑口无言,显然不曾料到台谏所论事会与己有关。惴惴不安的心绪浮在眸光里,她们都试探著偷眼看今上,惟恐一个不妥,自己便沦为了章疏中的「无用之人」。

今上却也缄口,未曾发话安慰她们。公主眼波回旋于父亲与嫔御之间,有点好奇,有点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显得相当可爱。

须臾,一声轻笑划破此间沉默:「官家把这些乱说话的官儿逐出几个,耳根不就清凈了?」

此言出自李司饰。在众女讶异的注视下,她漫挽皇帝长发,徐徐道:「如今京师富人手上有了几缗钱,都要多纳几房妾媵,天子纵有些嫔御,又岂容他外臣指三道四?两府两制,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职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只剩有一二人,他们就说阴盛须减去,倒只教他们这帮子人风流快活!」

她说的话想必众嫔御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谏官,李司饰语锋却直指诸臣,故不敢贸然开口,一个个著意看今上脸色。

而今上直坐著,目光落在面前镜中,淡淡凝视李司饰,眼底波澜不兴,难以窥知他心思。直至头发梳好,始终未发一语。

李司饰未觉有异,取了幞头为官家加上,站在他身后,一双凤眼懒洋洋地斜睨向镜内今上清隽的脸,又问:「官家真要按他们说的做么?」

今上道:「台谏之言,岂敢不行。」

李司饰又笑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奁具,一边说:「若果真要裁减宫人,请以奴家为首。」

她自然不会想出宫,这样说,无非是自恃得宠于官家,刻意凌蔑台谏议论罢了。

今上闻言遽然起身,冷面下令:「请司宫令携宫籍过后苑。」

言罢拂袖入内更衣,留下一干嫔御面面相觑。

待与众人到了后苑,皇后命开宴,今上却示意暂且延后,先让总领尚书内省的司宫令奉上宫籍名册,自己御笔亲点,在其上勾划。良久,降旨:「自司饰李氏以下三十人尽放出宫。」

旨意既下,皇后再请今上入席,今上却不应,但问:「她们出宫了么?」

皇后叹息,转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宫。待内东门司回奏宫人悉数离宫,今上才入席进膳。

经此变故,席间笑语略有些滞涩,无人敢就此发问。

面对满座宗亲贵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问候位高行尊者,与年幼者也多有交谈,皇后亦从旁引导话题,气氛方又活跃起来。

此间皇后命人奉上定额外礼品若干,再分赐宴中众人。其中有几斛广州进献的番商没官珍珠,凈白莹润,形态正圆,各斛珠子大小各异,按顺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内的却又匀凈如一。

众人啧啧赞叹,几位嫔御忍不住托起珍珠细赏,爱不释手。

张美人心情郁结,恹恹地在阁中躺了十数日,今夜也是勉强来的,肤色苍白,容颜消瘦,走起路来颤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态。但此刻见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层涟漪,轻飘飘地走了过去,莲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连。

但见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伤,当即宣布:「这几斛珠子赐与张美人。」

待到曲终宴罢,宗室贵戚皆离去,只余公主与几名亲近嫔御在侧时,皇后问今上:「梳头夫人是官家所爱,官家却为何将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宫?」

今上答道:「此人劝我拒谏,岂宜置于左右。」

皇后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圣明。」

诸嫔御亦随之称颂,惟苗昭容随后笑道:「但如今逐了梳头夫人,司饰一职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烦皇后费心想,该换谁为官家梳头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还有位陈司饰么?」

苗昭容摆首道:「陈司饰的妆品制得倒是好,可惜不会导引术,梳的发式也不见佳。」

「给我梳头的丫头倒还不错,」原本沉默的张美人忽插言道:「会导引术,头发也梳得好,手脚轻,梳完发丝都不会掉几根。」

有意无意地掠官家一眼,张美人又补充道:「就是官家见过的许静奴,今年十六岁了。」

「妾倒也有个人选,想推荐给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转向皇后说:「还须皇后定夺。司饰内人顾采儿,十八岁。最近是她在为妾梳头,手艺自不必说,最重要是人品好,极稳重,说话行事绝不会像梳头夫人那样轻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样出众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无德。」

「呵。」张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极轻蔑。

苗昭容轻摇团扇,此刻不紧不慢地开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细,技艺好,为人更是极妥当,官家皇后都是认得的。」

皇后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执团扇朝皇后欠身,道:「秋和虽然年纪还小,但精通导引术,清晨经她梳一次头,整天都神清气顺。给妾梳发,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发式新颖别致。至于人本身,官家皇后都看在眼里,妾也就不多说了。」

皇后没表态,转顾今上,问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后如此决定:「让这三人均作准备,随后两月依旧为娘子们梳头。七夕那天,我看谁给娘子梳的头好,便升谁为司饰,选作梳头夫人。」

8.盗甥

自端午前观诸臣帖子后,我一直寻思著要去通读一遍,再选取其中佳句誊录背诵,但节后事务繁杂,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来去书艺局找张承照,问他要书院存档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来给我,还与我一起誊录。我抄写时随口问他:「近日欧阳学士可有新作?」

「欧阳修?」张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为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说话的章疏么?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惹来好大麻烦,非但乌纱难保,肩上脑袋是否能留下都还另说呢,估计最近是绝无心思吟诗填词了。」

我十分吃惊:「端午时不还好好的么?这却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论起来,这事还有好几拨缘头呢,咱一桩桩地数罢。」张承照开始向我细述欧阳修之事。

原来五月间,欧阳修曾上疏论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不该罢,说「此四人者,可谓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争而无私。以此而言,臣见杜衍等真得汉史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而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以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挤庆历新政大臣的一派为「小人」、「群邪」,而恰恰这些人又是如今当政者,故为日后事伏下一脉祸根。

欧阳修妹夫张龟正早卒,无子,只有一个前妻所生的女儿。欧阳修之妹携此女归娘家,由欧阳修相助抚养。当时此女七岁,待其将至及笄之年,欧阳修把她嫁与族兄之子欧阳晟。但张氏出嫁五六年后却与家仆陈谏私通,不久事发,被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

权知府事杨日严以前守益州时,欧阳修曾经上疏论其贪恣,杨本就怀恨在心,因此伺机报复,使狱吏对张氏严加拷问,诱她提及欧阳修。张氏惧罪,为求自保,说了许多未嫁时与欧阳修之情事,且有不少丑异细节。

杨日严据此上报,谏官钱明逸遂上疏弹劾欧阳修,说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诈侵吞此孤女家财。军巡判官孙揆奉命再审,觉得张氏说法未必属实,大概也因对欧阳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节,只追查张氏与陈谏私通案。这种处置方式令宰执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苏安世重审此案,意在一举除掉欧阳修。

「欧阳学士真与外甥女有私么?」我问张承照,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张氏供词怪异。说是为求自保,但与舅通奸之罪尤甚于私通家仆,说出来非但不能为自己开脱,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罢?」

「保欧阳修的人也这样说,但是……」张承照随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词给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张录有一阕《望江南》的纸,递到我眼前。

我展开一看,但见词曰:「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张承照跟我解释说:「这是欧阳修的旧作。外甥女一事传开后,又被钱明逸族人钱勰翻了出来,笑指这词说:『张氏到欧阳家时年七岁,正是女儿学簸钱时。』」

「钱明逸、钱勰……」我又觉有异,「他们姓钱,可是吴越王钱俶的后人?」

张承照点头:「没错。欧阳修在编修《五代史》,听说对吴越王有诸多贬词,钱家后人早对其不满。」

我想了想,又问:「那《望江南》真是他写的?他承认是他旧作?」

张承照答说:「没承认,可也没否认,应该算是默认罢。」

我无语,反复看手中词,目光徘徊于末几句上: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我心里微微一动。记得初入公主阁时,她也正在簸钱。原以为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娇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致现在一见「簸钱」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语笑晏晏的模样。

「也许,欧阳学士与张氏,只是有情无奸罢。」我叹道。

「有情无奸?」张承照提高语调重复这话,带著莫可名状的兴奋,揶揄我:「说到底,我们不过是碰不到女人的小黄门,你能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奸?」

我顿时像被人劈面掌了两下嘴,脸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这引得张承照抚掌大笑:「原以为你进了后省,见了大世面,又被娘子们调教,应有不少长进,没想到现今面皮还是这样薄。」

我勉强一笑,只盼将话题自我身上引开:「那官家呢?他怎样看欧阳修之事?」

「听学士们说,官家也很恼火。原本,他是很欣赏欧阳修的才气的,重用他为谏官不说,还特意嘱咐我们,一旦欧阳学士有新作,无论是否属内制,都要找来上呈给他。如今出了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据说在朝堂上乍闻此事,官家的脸色唰地沉下来,半晌没发一言。」说到这里,张承照反问我:「你见官家的机会可不少,怎没见他提起?」

我摆首道:「我是在公主身边伺候,这类事,官家怎会跟公主提及。」

「那也没跟娘子们提起?」张承照忽又来了兴致,「你有没听说,张娘子可能也会向欧阳修的井中砸块石头?」

「张娘子?」我诧异道,「应该不会罢。出了梳头夫人的事后,皇后还特意告诫众夫人勿涉政事,何况张娘子与欧阳修应无嫌隙罢?」

张承照嘿嘿一笑,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张娘子生八公主时,欧阳修曾上疏,名为《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以裁损》?」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确有此事。那时八公主幼悟降生,官家命于左藏库取绫罗八千匹。时逢严冬,染院工匠为完成皇命,不得不于大雪苦寒之际敲冰取水,染练供应。欧阳修得知后立即上疏,不但谴责此事,更进而提出内降张美人亲戚恩泽太频,认为这是「有污圣德之事」,「难避天谴」,希望官家防微杜渐,早为裁损。

依张美人秉性,对此耿耿于怀并非不可能。我问张承照:「虽则如此,但张娘子身在后宫,欲插手此事必为官家所忌,她又能如何干涉?」

「你难道不知么,」张承照一指中书门下方向,「贾相公认了张娘子的养母做姑姑。」

张美人的养母名为贾成,亦居于宫中,仗恃美人得宠于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嚣张,宫中人称「贾婆婆」。宰相贾昌朝与其同姓,遂认她为姑姑,平日多有往来。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没将之与欧阳修的事联系在一起。

「张娘子想做那么一点点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过贾婆婆知会贾相公一声便行了。」张承照说,「这次贾相公对欧阳修这样狠,未必没获张娘子授意罢?听说现在贾相公在向官家请求,要他派王昭明去与苏安世共审欧阳修的案子,这个点子,只怕也是张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感叹,欧阳学士真是祸不单行,往日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身陷困境,那些潜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个个迅速浮出水面了。

此前欧阳修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今上欲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监河北水利漕运,欧阳修却坚决拒绝,说侍从之臣出使,向来无内侍同行的例子,「臣实耻之」。今上亦从其所请,没让王昭明去。这对王昭明来说,显然是件难堪之事,如今贾昌朝要求派他去审案,分明是想让他公报私仇,令欧阳修万劫不复。

我问张承照:「官家会让王先生去么?」

张承照笑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瞧你这入内高班怎么当的?自己后省的事都不知道,还跑来前省问我!」

我赧然笑,发现自己对这类事还真是后知后觉。宫中风云变幻,我却反应迟钝,居然稀里胡涂地做到入内高班,也算是异数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张承照道别,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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