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鸾缺三

投桃报李

她的手冰凉柔软,静静躺在他的掌握中,一动都没有动一下。

而他的声音,在雨声中轻轻地响起。他说:「三天后,我们出发去蜀地。」

她默然。雨忽然变急了,打在伞上的雨点,声音短促繁重,仿佛在声声敲醒她的思绪。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听到她艰涩而低沉的声音,徐徐说:「其实,在我父母家人去世,而我被认定为凶手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禹宣。」

李舒白低头看她,在急雨之中,在一把伞下的他们,就像是被圈在一个与世界迥异的天地之中。她近在咫尺,只不过他一低头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又远在天涯,仿佛著一天一地的雨,下在她那里的,与下在他这边的,各有冷暖。

但他只微微点头,说:「就算以我这样的局外人来看,他也有嫌疑——尤其是误导你去买砒霜的时候。」

她艰难地说:「但其实…我们三年来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无数次,这并不是第一次,如果他真的有心下手,不必等那一次…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下手,我家亲戚会聚得更齐。」

「还有,你确定他没有下毒的机会?」

「我确定。」黄梓瑕声音虽然低沉,吐出来的字却无比清楚明晰,「他的不在场证据确凿无疑。他到我家之后便只与我一起去了后园折梅花,根本不可能接近厨房,更不可能接近那盏羊蹄羹——他离开的时候,那只羊甚至可能还是活著的,关在厨房附近。」

李舒白沉吟片刻,问:「他离开你家之后呢?」

「与朋友煮茶论道,地方离我家路程极远,而且中途他也没有离开过。」

「所以他是绝对没有可能投毒的?」

「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动机。」她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许久,才颤声说,「王爷刚刚也看到了,他是个,连路边小乞丐也要怜惜的,心底纯善的人。」

李舒白一手撑著伞,两个人在雨中沉默地站著。夏日急雨,倾泻而下,雨风斜侵他们的衣服下摆,湿了一片。

李舒白看著她低垂的面容,忽然又低声问:「如果,去了蜀地之后,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已消亡,你找不到真相,又准备怎么办?」

黄梓瑕默然咬住自己的下唇,许久才说:「这个世上,只要有人做坏事,就肯定会留下痕迹。我不信会有什么罪恶,能被时间磨洗得干干净净,留不下证据。」

「好。」李舒白也毫无犹疑,说道,「我会始终站在你身后,你无须担忧疑虑,只要放手去做即可。」

「嗯…」她低头,睫毛覆盖住她那双如同明净又倔强的眼睛,那下面,有几乎看不出来的水光,一闪即逝。

「多谢…王爷。」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火光,艳红的火舌卷起黑色的灰烬,如同铺天盖地的火龙席卷而来,携带著炽热的流火,向著孤单立在地面上的黄梓瑕猛扑而下。

就在烈火灼烧她全身的一刹那,她没有畏惧地闭上眼睛,反而睁大了自己的双眼,死死地盯著面前那灼眼的火光。

炽烈火光慢慢退散,那个人出现在火中,通身浓烈的红,那种红色令人惊心动魄,浴血沐光,如同南红玛瑙,如同血赤珊瑚,如同鸽血宝石,美艳,灼眼,却充满杀戮的气息。

他向著她走来,看著在烈焰中痛苦不堪的她,脸上露出那种惯常的淡漠笑容,这如同春花盛绽的笑容,此时却牵扯出最残忍可怕的唇角弧度。

他修长的身躯微微俯下来,凝视著她,就像凝视著即将被他用一壶开水浇下的蚂蚁。他的声音冰冷地在她的耳边如水波般回荡:「黄梓瑕,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这冰冷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回荡,比她身上的烈火还要更让她觉得痛苦,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大叫一声,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息著坐了起来。

窗外唧唧喳喳的鸟雀,被她的声音惊飞,扑啦啦振翅高飞而去。只剩下晃荡的树枝,在窗外久久不能停息。

黄梓瑕拥衾呆坐在床上,感觉到胸口一波波血潮涌动,让她整个人陷入晕眩的昏黑。她大口呼吸著,等著眼前那阵黑色过去,跌跌撞撞地扶著墙走到桌边,摸到昨晚的冷茶,一口气灌下去。

一阵冰凉从上而下在体内延伸,让她终于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怔怔呆坐在桌上,许久,才木然转头看窗外。暴雨洗去了一切尘埃,过了一夜,又是炎炎夏日。与她和禹宣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天气。

天刚刚破晓,长安城中已经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长安人流繁盛,百业千行,丛楼结绮,群院缀锦,就算宵禁也无法遏制日日夜夜的热闹喧哗。

而在这最热闹的地方之中最最热闹的顶点,又莫过于长安西市最中心的缀锦楼。

今日缀锦楼中,又有个说书的老者,在满堂喧闹之中讲述各种千奇百怪的坊间轶闻,天下传奇。

「话说大中三年七月三日,原本赤日炎炎万里无云,但到得午后,今上当时所居的十六宅中,忽腾起祥云万朵,彩霞千里——各位,你们可知这种种异状,究竟为何?」

说书人舌绽莲花,又在讲述荒诞不经之事。

黄梓瑕坐在二楼栏杆边,左手捏著勺子,右手捏著竹箸,往下看著那个说书人,目光却是飘忽的,并没有落到实处。

她对面的周子秦抬起筷子在她手背上轻敲了两下。

黄梓瑕回过神,目光移到周子秦的脸上:「干嘛?」

周子秦不满地瞪著她:「你才干嘛呢,说请我吃饭,却光顾著自己发呆。」

此时缀锦楼中气氛已经十分热闹,听者最喜欢听各种荒诞事,有人大声喊道:「大中三年,岂不就是同昌公主出生那一年么?」

「正是!」说书人一见有人搭话,立即接道,「话说这位同昌公主,自那日漫天祥云中出生以来,始终不言不语,直至三岁那年,忽然开口说道,『能活』。时为郓王的今上尚在惊讶之中,迎接郓王为帝的仪仗已经到了门口。因先皇久不立太子而一直忐忑的皇上才知,这下真是能活了!自此,今上对同昌公主,真是爱逾珍宝,视若掌珠啊!」

黄梓瑕对于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自然兴趣缺缺。她将目光收回,却看见不远处倚靠在栏杆上听说书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著转头对身边人笑道:「阿韦,在说你那位公主夫人呢。」

那人是个长相俊美的青年人,二十出头模样,端正的眉眼中隐隐有一股不应属于年轻人的倦怠。他扶额皱眉,一脸无奈地笑道:「好了,我该走了,眼看都快午时了。」

他回身到席上取了一盏醒酒汤灌下,又举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上面的味道,然后赶紧作别席上人,才匆匆下楼去了。

身后那伙年青人指著离去的人大笑:「你们看,你们看,娶了个公主老婆也不是好事,你看看韦驸马每次出来聚会时,多喝两杯都要提心吊胆的模样,真是叫人同情啊!」

黄梓瑕指了指跑下楼去的那个青年,问周子秦:「你认识他吗?」

周子秦看了一眼,说:「谁不认识呀,同昌公主的驸马,韦保衡嘛。」

楼中那位说书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位同昌公主,去年下嫁咸通五年的进士韦保衡,当时陪嫁的那十里妆奁,那稀世奇珍连珠帐、却寒帘、瑟瑟幕、神丝被,简直是倾尽国库珍宝!公主在广化里的宅邸,更是以金银为井栏,缕金为笊篱,水晶玳瑁八宝为床,五色玉为器什,金碧辉煌更胜当年汉武帝陈阿娇的金屋啊!」

如今大唐正是争竞豪奢的世风,同昌公主的这一场婚礼,自然足以让京城人津津乐道至今。缀锦楼中,众人纷纷议论各种传说中价值连城的陪嫁,一时热闹之极。

黄梓瑕也终于不能免俗,问:「这传言是真是假啊?同昌公主的嫁妆真的掏空了国库?」

「没有掏空,不过据说也差不多了。」周子秦埋头吃饭,一边叹气,「那个韦保衡,真是祖坟冒青烟啊!当年我们一起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他经常和我一起逃学掏鸟蛋摸泥鳅的!谁知后来居然考上了进士,又娶了公主,累经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到现在,已经是兵部侍郎了!而我呢…」

他十分虚假地作出一个悲痛欲绝的表情。黄梓瑕压根儿不想理他:「你这不马上就要到蜀地,实现你的人生理想了吗?」

「对啊,这就是我人生的意义!」周子秦眉飞色舞,挥舞著筷子说道,「哎哎,和你商讨一下,以后我的头衔就是『御封捕快,钦赐仵作』,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黄梓瑕简直无语了。

「那要不…『奉旨剖尸』?」

黄梓瑕把自己的脸转向一边,决定再不和这个人说话了。

「反正,随便什么吧,总比这辈子唯唯诺诺,冠一个『某某驸马』好,对不对?」

「你不喜欢,自然有一大堆人挤破了头,操什么心啊?」黄梓瑕鄙视了他一下。

下面说书人的声音又传过来:「诸位,说到同昌公主,大家可知昨日在荐福寺,发生了一起天雷劈死人的报应?」

下面的人都哗然,有人大声问道:「昨日荐福寺那个被雷劈死的人,居然与同昌公主有关么?」

「正是!大理寺的崔大人已经命人察明,这人正是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此人是公主身边的近侍之一,此次被雷劈死,同昌公主也是诧异莫名,不知自己身边怎么会出现这样罪大恶极,以至于被天雷劈死的恶人。」

「这说书人的消息好灵通啊。」黄梓瑕自言自语。

周子秦洋洋得意地说:「当然啦,坊间说书人消息最灵通了,大街小巷多少嘴巴,都是他们的消息来源呢。不过我也不差,早和大理寺的人搞好关系了。我跟你说,这事我昨晚就挖到了内部消息!」

黄梓瑕现在虽然心事重重,但还是问:「什么□□?」

「这个魏喜敏啊,从小被指派给同昌公主,对同昌公主那叫一个忠心耿耿的,简直是公主指哪打哪的一条忠犬。所以知道他被雷劈死了,同昌公主震怒了,昨天晚上亲自去崔大人府上,说是询问魏喜敏的死因,实际上是给崔大人施加压力,让他一定要尽早解决此案。」

「怎么解决?从昨天现场的种种情况来看,天降霹雳凑巧伤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是啊,所以同昌公主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说她身边的人罪大恶极,遭受天谴,所以她要求崔大人尽早给个说法,免得辱及公主府的名声。」

「难怪崔大人昨天一听说与同昌公主有关,脸上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黄梓瑕微微皱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同昌公主,又能管得了京城人民爱说什么吗?」

「你看,这不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吗?」周子秦耸耸肩,「摆明了无从查起的案件,偏偏还有个公主一定要为她身边的宦官洗清罪名,这事落谁手上都是个烫手山芋。」

黄梓瑕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问:「上次说的,我朋友张行英那件事,现在有著落了吗?」

「唔…别这么煞风景嘛,吃完再说吧,不然显得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托我办事似的。」

「奇怪了,我身为末等宦官,一个月的俸禄只有二两银子,如果不是为了托你办事,我硬生生拿出一两银来请你到缀锦楼吃饭干嘛?」黄梓瑕皱眉道,「这事啊,要快,而且一定要飞快!因为我再过两三天就要跟王爷去蜀地了。」

到时候她要投入家人的冤案之中,哪还有时间去管张行英?

周子秦豪爽地拍胸脯:「好,这么说吧,京城防卫司第三马队队长徐丛云,我铁哥们,他让我今天下午就带著张行英去他那儿报到。我敢保证,只要张行英过去了,绝对没问题!」

黄梓瑕松了一口气:「好,如果这事成了,以后我们在蜀地碰面时,我再请你吃饭。」

「如果不成呢?」

「把今天的这一顿也吐出来还给我!」

京城名医馆端瑞堂,连晒药的地方都不同凡响。偌大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一个竹匾接著一个竹匾,跟鱼鳞似的。匾内晒满了各种切好的药材。

在满地晒开的竹匾中,张行英正站在中间,端著一个足有七尺直径的竹匾翻抖著,让药材被日光晒得更均匀一点。他身材高,臂力强,竹匾高高抡起又落下,上面的药香顿时散逸开来。

遍地的竹匾,他一个个翻动,一排排走动,眼看越走越远,黄梓瑕赶紧叫他:「张二哥!」

张行英回头看到他们两人,面露疑惑神色:「两位是…?」

黄梓瑕压低声音,叫他:「张二哥。」

张行英端详她的模样许久,才「啊」了一声,指著她结结巴巴:「你,你是黄…」

「对,我是来还人情的。」黄梓瑕把重音放在「还」字上,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前个月,幸好张二哥帮我进城,可也害得你如今沦落到此。所以我今日过来,是想投桃报李,给你介绍个事情做。」

张行英依然瞠目结舌:「你…」

「我是杨崇古啊!你别说你帮了我就忘记我了!」黄梓瑕拼命对他使眼色。

张行英这才醒悟过来,她现在是四海通缉的罪犯,当然不能泄露真实身份。但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只能呆呆看著她,机械地回答:「哦哦,杨崇古啊…你现在是在…」

「我如今在夔王爷手下做事,想不到吧。」黄梓瑕赶紧说著,看著他震惊的神情,立即把话题扯到别人身上,指了指周子秦,「这位是刑部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

周子秦向来热心,赶紧对著他拱手:「张二哥!虽然未曾谋面,但我听崇古多次提起你了!他说张二哥义薄云天,侠肝义胆,忠孝两全,古道热肠…哎呀!」

最后两个字,是因为他被黄梓瑕踩了一脚。不过周子秦显然不拘小节,继续在那里絮叨:「你放心,崇古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义不容辞…」

还没等他说完,晒场旁边小屋的门打开了,一个老头探头朝他们大吼:「吵什么吵!张行英,你还不快点去翻药?这些药不及早晒干,柜上拿什么用?」

张行英赶紧应了一声,然后又俯身端起下一个竹匾,开始翻动药材。

周子秦不敢置信地看著周围这竹匾的汪洋大海,问:「张二哥,这里就你一个人?一个人每天要把这些竹匾全部翻一次?」

张行英摇头,一边放下手中的竹匾,拿起另一个翻,一边说:「不,四次。早上两次,下午两次。」

「那你一整天不用干别的,光翻药就行了!」

「不行。」张行英有点心虚地说,「还要切药,碾药,捣药,煎药,炮药,蜜炼…我做不太利索,老是完不成师父交代的活儿,所以每天得早些起来,晚上也要迟点睡。」

「你爹好歹也是坐堂大夫,怎么都不带你一下?」

张行英泄气地摇摇头,说:「我爹年迈,无法来坐堂问诊了,如今端瑞堂肯收我,给我个活干就不错了。」

他一边说著,一边手下不停,说话间又翻了三四个竹匾。

周子秦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别翻了,走吧走吧!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这端瑞堂这么会压榨人!」

张行英赶紧抢住差点翻倒的竹匾:「去…去哪儿?」

旁边那个老头见他们不理自己,大怒:「张行英!给我仔细点干活!干不完别怪我赶你走!」

「赶什么赶?告诉你,不干了!」周子秦一把拉起张行英转身就走,「京城防卫司等著他呢,谁有空在这儿听你叨叨?」

老头儿吹胡子瞪眼:「京城防卫司?开玩笑呢!能进那里的人非富即贵,这小子凭什么?」

「京城防卫司就要他,你管得著么?」周子秦丢下一句,不屑看他一眼,「等张二哥混个两三年,转去神策军,气死你!」

老头儿真的快被气死了:「痴人说梦!张行英,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张行英一脸踌躇,但黄梓瑕却看到他的眼睛亮了,手中的竹匾也终于丢掉了。

「好啦,一句话,去不去?」周子秦拍著他的肩,俨然已经是他兄弟的模样,「就你这身材,你这一身霸气,不去神策军简直是他们的损失啊!」

「我去!」

京城防卫司马队队长徐丛云豪爽开朗,他与周子秦自小认识,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他与张行英闲扯了几句,知道他之前在夔王府仪仗队,便问:「夔王身边可都是千挑万选的人,你既然能被选中,必定是极出色的,可现在怎么又出来了呢?」

张行英一时犹豫。黄梓瑕赶紧说:「张二哥是时运不济,刚好在扈从时闹肚子,结果落在后面了,不巧又被发现,所以才被发出来了。」

徐丛云看著黄梓瑕,问:「这位公公是?」

「是夔王府的杨崇古杨公公,如今夔王爷身边的近侍。」周子秦说。

徐丛云顿时又惊又喜:「啥!莫非就是破了当初四方案的那位杨公公?真是失敬,失敬啊!」

张行英在旁用力点头,崇拜地看著黄梓瑕。

周子秦也肯定地说:「对,崇古很厉害的,仅次于我最仰慕的黄梓瑕。」

黄梓瑕抬头看张行英,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笑脸变得僵硬了。她只好谦虚说:「哪里哪里,只是凑巧。」

徐丛云抬手用力拍拍张行英的背,一直站得笔直的张行英被他的巨掌拍得几乎要把肺都吐出来了。

「既然有二位担保,而且他当初能进夔王府,相信身体和家世背景应该都没有任何问题。这样吧,第三马队人最少,你先编入那边,这一两个月先跟著大家走走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下个月知照了王都尉之后,正式编入名册,这事就算定了。」

张行英这下就算被他拍得心肝脾胃肾都吐出来也是心甘情愿了。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会站在那里傻笑。

黄梓瑕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她深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张行英,如今张行英处境改善,她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去蜀地,不再亏欠于人了。

大事商量完毕,周子秦呼朋引伴,京城防卫司几个队长都被叫上,由他做东,直奔酒楼而去。

身为穷人的黄梓瑕和张行英压根儿就不敢跟这个纨绔子弟抢,免得这一桌酒席要自己卖身筹钱。

也不知运气好还是差,一伙人一出门就遇见了王蕴。

「王兄!」

「王都尉!」

众人赶紧打招呼,一看他身后还有一位面容俊美的男人,正是驸马韦保衡,赶紧又纷纷上前见过,有喊驸马的,有喊韦侍郎的,一时间衙门口热闹非凡。

韦保衡脾气甚好,笑眯眯向众人点头致意。王蕴则瞥了黄梓瑕一眼,不深不浅地笑问:「子秦带杨公公过来,有什么要事吗?」

周子秦赶紧拉过张行英,说:「我听说徐大哥的马队缺人,所以给引荐了一位。这是张行英,家世清白,身手利落,你看,长相也是百里挑一的,而且和崇古也很熟,绝对可以的。徐大哥说先试一个月,若可以的话再向你上报,到时还请王兄多多关照啊!」

「杨崇古介绍的?」王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周子秦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毫不知情,还笑著点头。

张行英更是只顾著紧张地向王蕴行礼。

王蕴一抬手制止,说道:「子秦,原本徐队已经答应他留下来了,我也不好说什么,之前马队所有兄弟进出,我一般也不干涉。但是这位兄弟这事,恐怕不成。」

周子秦顿时愣住了。其他人也没想到王蕴会忽然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个个面面相觑。

王蕴见众人这样,又露出一丝笑意,说:「倒不是有意为难这位兄弟,只是你们都知道我即将调往御林军。在临走之前,我欲为防卫司衙门留一个标准,既能考验新兵素质,又不至于伤了和气,只是还未来得及和大家商议。」

京城防卫司有些人确实只会上马,就为了混几年资历而托关系进来的。此时听说王蕴有办法卡住不合格的,又不伤和气,众人都赶紧追问他是什么办法。

王蕴目光上下打量张行英,又著意看了看他的手,说:「马缰痕迹犹在,想必是会骑马的,必定也会击鞠吧?」

击鞠就是大唐皇室风行的马球,张行英自然也会,点了点头。

「击鞠出色的人,马上马下的身手不必说,对马匹的控制操纵也定是上佳。不如明日你们寻几个人组一队,我们防卫司也会召集几个善于击鞠的,到时候我们比一场,既不伤了和气,又能检验一下张兄弟的身手,你看如何?」

王蕴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拍手称赞。废话,上司说出的话,谁敢不附和不叫好?什么「都尉高明」,「高瞻远瞩」,「为防卫司衙门解决后顾之忧」这类的话就不要脸地往外蹦。

王蕴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风和煦,笑著朝向张行英和黄梓瑕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赞成,那么明日卯时,静候各位。」

「岂有此理!王蕴这坏蛋,平时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刻居然拆我们的台!」

回来的路上,周子秦带著他们去看京城防卫司击鞠场。他双手叉腰站在场边,望著平坦的沙地,表示很郁闷。

「谁都知道他要被调到御林军去了,临走前放点水不是名正言顺么,居然还想出这么个歪主意!」

张行英迟疑地说:「但是…但是我觉得王都尉说得有道理,京城防卫司职责重大,审核严格也是应该…」

「你还没进京城防卫司,就先别站在王都尉那边说话了!」周子秦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京城防卫司的马队,击鞠功夫可算是京城第一?每年京城各个衙门击鞠比赛,京城防卫司夺魁毫无悬念。你说,就你一个平民百姓,上哪儿去拉人帮你打这一场?这不是必输无疑么!」

必输无疑吗?

张行英也有点怔愣的模样。

「也不是说输了就不要你,但如果我们不能打一场漂亮的马球给他们看,卡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周子秦点著手指,说,「一支击鞠队起码得五个人吧。崇古,你会击鞠吗?」

黄梓瑕点点头,说:「打过。」

「行英,你行不?」

张行英点头:「也打过。」

「还差两个人…」周子秦蹲在击鞠场边的柳树下,扳著手指有点痛苦地点数,「叫谁好呢…京城里击鞠最有名的几个人我想想看…」

「昭王爷。」黄梓瑕忽然说。

周子秦点头:「没错,昭王击鞠的确厉害,不过一般人谁能请得动他?别说请他了,他整日不在府上,见他一面都难…」

还没等他说完,黄梓瑕已经按住旁边的栏杆,飞身跃入了面前的击鞠场。

场上一场球刚刚打完,黄沙还未沉淀,犹有一层尘埃还漂浮在半空。她却视而不见,直越过沙尘,向著对面场边的休息所在跑去。

听到她跑来的声音,正在挑选球杆的那两个人回过头。

周子秦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昭王?他怎么…这么巧,刚好和鄂王在这里?」

只见黄梓瑕对著昭王李汭施礼,周子秦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昭王脸上带著笑意点头,然后将自己手中的球杆递给了她。

黄梓瑕一手持杆,一手挽住旁边一匹马,一个翻身便上了马。昭王也上了另一匹马,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向著场上一个孤零零摆在场地正中的球飞驰而去。

周子秦赶紧从场边跑过,凑近站在旁边含笑观看的鄂王李润,问:「鄂王爷,他们…这是在干嘛?」

李润含笑道:「杨公公与昭王赌赛呢,看谁能先进一个球。」

杨崇古莫名其妙要和昭王赌什么赛?周子秦一头雾水,又问:「赌赛的彩头是?」

「还没说,只说赢了之后昭王要答应她一件事。」

周子秦失笑:「他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要不是他声势这么嚣张,昭王怎么会一下子就答应呢?你也知道昭王最受不得激。」

说话间,两匹马已经冲到场上那球的左右,两人都是快捷绝伦,几乎不相上下,同时到达。

两柄击球杆同时击出。昭王的球杆直击向小球下部,而黄梓瑕的球杆却在中途转而拍在他的球杆上。

「咔」的一声,两根球杆拍在一处。黄梓瑕没能完全阻止昭王的去势,却因此将球被击出的力道减缓。在昭王看向飞出的球的一瞬间,她已经提马奔向极速下落的球的方向。

球正落在球门不远处。周子秦在心里暗叫一声好险,差点被昭王一下子就进球了。

众人正等著看她带球冲向昭王那边的球门,而昭王也勒马站在自己这边场上,举著球杆指著她笑道:「杨公公,放马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话音未落,他看见骑在马的她对他笑了一笑,一个俯身挥起手中球杆,击在了球上。

「啪」的一响,球应声入门,落在了她身后的球门内。

这一下,旁观者都是一阵愕然,不知道她破了自己的球门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却十分愉快地纵马奔向昭王,笑问:「昭王爷,我们刚刚只说谁先进球者为胜,可有人约定过哪方球门属于谁?」

昭王顿时无语:「杨公公,进自己家球门也算进球吗?」

「第一,我们并没有说过我身后的球门就是我的,第二,谁叫我技不如人,为了请昭王爷帮忙,只能出此下策,钻您的空子呢?」她满脸笑意,耍赖都耍得这么可爱,让昭王觉得又好气又满足,不由得举起手中球杆轻拍了一下她身下那匹马的屁股,哈哈大笑,「实在可恶,居然敢设计本王。」

两人既分出了胜负,昭王又心情愉快,于是拨马回转到场外休息。

「子秦也在啊?还有那个小子是谁?」昭王一指张行英。

周子秦赶紧说:「是我们朋友,这回本要进京城防卫司,不巧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昭王转头笑看黄梓瑕:「这么说,找我赌赛就是为了他?」

「请昭王爷恕罪!」黄梓瑕赶紧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听说是与京城防卫司击鞠,昭王顿时来了兴趣:「这事我喜欢!这回我非帮你们把京城防卫司的马队给打趴下不可,好好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京城击鞠第一人!对了,我们这边都有谁?」

黄梓瑕指指自己,张行英,周子秦。

「加上我也才四个?」昭王的目光落在了鄂王李润的身上。

李润苦笑:「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就差一个,去不去一句话!」

「那就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黄梓瑕就被窗外的小鸟吵醒了。

一想到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赶紧跳起来,首先拿布条把自己的胸裹得严实,然后挑一件窄袖的衣服穿了,跑到院子里去活动筋骨。

夔王府的夏日清晨,一路女贞子花盛开,白色的花朵铺满一地,青涩的香气暗暗蔓延。

经过马厩的时候,想起什么,又赶紧跑到管马的王伯身边:「王伯,我今天要借用一下那拂沙,可以吗?」

「行啊,王爷说这匹马就归你了,你随时可以骑出去。」

「太好啦!多谢王伯了!」她开心地跳起来,却听到旁边的涤恶重重打了个响鼻,凑头到她面前看著她。

黄梓瑕怕它的鼻涕喷到自己,赶紧抬手按住它的鼻子,又心觉不对。面前涤恶那双硕大乌黑的眼睛中,倒映著她身后的晴天白云,也倒映著一个人的身影,颀长挺拔,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王爷。」

李舒白站在她身后三步之远,神情平淡:「一大早去哪儿?」

「去…去和京城防卫司打一场马球。」她压根儿不敢欺骗面前这个人。今天这场马球一打,李舒白还能不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还要靠著他带她去蜀地呢,瞒著他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

「京城防卫司…王蕴?」他微微挑眉。

「嗯,周子秦拉了昭王鄂王过来,我们组一队,和王蕴打一场。」至于张行英,还是先隐瞒再说。

李舒白最近忙得很,他身兼数职,朝中事务繁多,哪有那么多时间管她,所以只「嗯」了一声,便牵过涤恶,飞身上马。

黄梓瑕松了一口气,正去解那拂沙,李舒白又回转马头,居高临下看著她说:「京城防卫司那一群年轻人,向来没轻没重,论起击鞠的粗野是京城有名的。」

黄梓瑕点头,还在揣摩他是什么意思,又听到他低而仓促地说:「你…小心留神,别伤到自己了。」

「哦。」她点头,有点心虚地抬头看他。

「免得你若是受伤,行程便要推迟了。」他丢下一句解释,然后拨转马头,马上就离去了。

留下黄梓瑕牵著那拂沙慢慢走过女贞子开遍的青砖路,忽然之间有点心虚的感觉。

等她骑著那拂沙赶到马球场时,发现张行英已经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场边了。

「张二哥。」她跳下马,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没有熟悉的马呀?」

「我家怎么可能买得起马呢?」张行英不好意思地说,「所以,其实我平时也没怎么打过马球,技艺很生疏。」

「没事,这回我们拉来了昭王和鄂王,京城防卫司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怀著顾忌,我们的胜算还是不小的。」黄梓瑕安慰他说。

「嗯,总之,多谢你和子秦兄了。」张行英凝望著她说。

黄梓瑕挥挥手:「没啥,我们不会让你回端瑞堂受气的。」

「就是嘛,今天非得把你弄进防卫司,然后到端瑞堂气死那个老头。」身后传来周子秦的声音。他手里牵著自己的马,拍了拍马颈,「小瑕,打个招呼。」

那匹马立即很乖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黄梓瑕听到那个名字,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小瑕?」

「对啊,黄梓瑕的瑕。」周子秦深情地摸著马头说。

黄梓瑕和张行英默默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彼此脸上无语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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