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鸾缺九

杨花踪迹

太极宫中,虽然也有宫阙百重,雕梁画栋,但毕竟不如大明宫的宏伟气象。但王皇后住进来之后,宫人们大为严谨,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一扫王皇后入住时的颓势,虽然宫殿不再光鲜,但三百年的风雨却让它显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古朴典雅。

王皇后果然是为了郭淑妃的事情找她。

她依然是当初那个倾倒众生的绝色美人。黄梓瑕过去时,她正立在夏日夕阳的光晕中调弄著廊下的鹦鹉。黄梓瑕站在门口,远望著她如丝绢流泻的长发,一袭素净白衣,如同水墨般的脱俗。即使黄梓瑕站得远了,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依然为她卓绝的风姿而恍然出神。

王皇后这样的女人,应该能活得非常好。即使眼前的日子似乎没有望得到头的希望,即使正坐在一艘暗夜大海上的小船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从容淡定,过自己最好的一生。

长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她一抬眼看见黄梓瑕,便挽著杏色的披帛,搭著长龄的手臂沿著游廊缓缓向黄梓瑕走来。

黄梓瑕凝视著面前的王皇后,她似乎心情极好,唇角微微含笑,几乎让人想不到她已经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子,更丝毫没有身在离宫的幽怨气息。

她并未在黄梓瑕面前停下,只示意她跟著自己一起到后面花园中走走。

晚霞虽已升起,但夏日热气尚且升腾。即使站在树荫下,她们也感觉到微风炎热。

所有闲杂人等都已避在后面,王皇后在树荫下的石栏杆上坐下,黄梓瑕赶紧对她说:「恭喜皇后殿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问:「喜从何来?」

「奴婢见皇后殿下意态愉悦,容光焕发,想必不日即可回宫了!」

王皇后微微一笑,说:「稍有眉目而已,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黄梓瑕见她这样说,已经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了,便赶紧垂手恭听。

「听说皇上此次亲自指你,让你调查公主府的案件,可有此事?」

黄梓瑕回答道:「是。但此事如今尚无眉目。」

「我不信杨公公出马,还会有捉摸不透的案件。」王皇后含笑望著前方低垂的紫薇花枝,又轻描淡写地说,「当然,若是此案能让皇上看清郭淑妃的真面目,或者是牵扯上不为人知的□□,就更妙了。」

黄梓瑕细细琢磨著她话中的意思,不敢接话。

王皇后目光流转,落在她的身上:「杨公公,你觉得呢?此案可有这样的倾向?」

「如今案件未明,奴婢…尚不敢揣测。」

「有什么不敢揣测的?你如果觉得为难,本宫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王皇后抬手轻轻拉下前方的紫薇花枝,在眼前细细看著,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公主自出嫁之后,郭淑妃时常以探望女儿的借口前往,听说驸马亦从不避嫌,常杂处饮宴…」

黄梓瑕没想到她居然会给自己提供这么关系重大的线索,不觉有点心惊,一时不敢说话。

「还有,同昌公主,最近是不是养了个面首?你若有兴趣,亦可查访一下,或许能有什么收获。」

面首…黄梓瑕心知,王皇后所指的,应该就是禹宣了。

他与同昌公主的流言,果然在京城沸沸扬扬,竟连王皇后都有所耳闻了。

黄梓瑕默然垂眼,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血潮抽搐般自自己的胸口波动而过。她竭力低声说:「奴婢…自会留意。」

「自然要留意,本宫看你最会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不是么?」她以花枝遮住自己的半边面容,却掩不住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黄梓瑕,郭淑妃如今得意忘形,正是本宫回大明宫的最好时机。等到本宫重回蓬莱殿,第一件事就是重重谢你。」

黄梓瑕立即俯首说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当尽心尽力。」

说完,她候在那里,等著王皇后其他的吩咐。

但王皇后却只挥了挥手,说:「下去吧,本宫等著听你的好消息。」

黄梓瑕微有诧异。若只为这几句话,王皇后自可遣人转告她,又何必特地召她过来?

但她也只能在心里疑惑而已。她低头向王皇后行礼,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累累垂垂的紫薇花盛开在她的眼前,即将掩去最后一抹辉光的夕阳染得花园一片金紫。

她一抬眼,看见远远的殿阁高台之上,琐窗朱户之间,有个身著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内,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著她。

即使离得那么远,即使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她也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著她,顺著她的额头,一路滑落到鼻梁,到下巴,到脖颈。他的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比针尖还要锐利,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在这样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甚至连手臂上都起了细细的毛栗。

而那个人看见她僵硬的身体,却忽然笑了出来。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只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的手,轻轻搭在身旁的一个透明琉璃缸上,黄梓瑕这才发现,他的身边,放著一口直径足有一尺的圆形琉璃缸,缸内有数条小鱼游来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红色的。

黄梓瑕看著这个人与这些鱼,只觉得一种可怕的压抑让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转过身,加快脚步,几乎逃离般走出了立政殿旁边的小花园。

她走得太急,以至于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不久便出现了王皇后的身影。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著快步离开的黄梓瑕,低声说:「她就是黄梓瑕,夔王身边那个杨崇古。」

「嗯。」他随意应了一声,依然看著黄梓瑕离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离一般。

「她对我们,真的能有什么价值吗?」王皇后又问。

他笑了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调略高,语气却低沉,透出一种令人觉得矛盾压抑的悠长韵味:「急什么?等你回宫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王皇后微一扬眉,问:「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夔王,这样若还不能保你重回大明宫,那什么人能保你?」

王皇后微抿双唇,桃花般颜色的唇瓣上,因为精神焕发而显出一种艳丽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艳不可直视。

那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头观察著鱼缸中的小鱼,然后自言自语道:「哦…好像小鱼们饿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将食指放到唇边咬噬,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鱼缸中,随著鲜血的洇开,鱼缸中的那些小鱼顿时活泼泼地游动起来,围聚在血腥的来源处,竞相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伤口。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边,冷眼旁观。

那些鱼聚拢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旁,淡红色的血与艳红色的鱼,看起来就像是大团大团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觉得自己略有不适,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重新投在远处的黄梓瑕身上。

黄梓瑕穿著绯红的宦官衣服,快步走到宫墙的尽头。天色渐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点朱砂,眼看著被吞噬殆尽。

有时候,黄梓瑕真的是佩服李舒白的。

别的不说,一个人可以什么事情都管,什么衙门都操心,什么外邦都要打交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奇迹了吧。

她这样感慨著,在户部蜷著脚嗑瓜子,拿著刚从大理寺拿过来的卷宗,想著那个案件,一遍顺便看著李舒白坐在案前处理各种案宗。

「王知事,这是你前日撰写的律疏编注,第三十七页有一处月份出错,第十六页、第五十四页各有人名错误,你可再校对一遍。徐知事,你把蒋伟旭历年的升迁调过来,应该在存档处第一排第四间档案房调第十二排架上,皇上明日早朝要擢升他,到时记得进呈御览。张知事,你明日知照程侍郎,关于史承曜调任云州刺史一事驳回,史承曜叔父昔年曾于云州犯案,依例需避讳,三年前曾任兖州刺史的梁庭芳丁忧即将期满,可任此职…」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瓜子真的嗑不下去了。

她捏著瓜子,默默在心里想,这可怕的记忆力,会不会连十年前某一天早上起来窗前的树上有几片叶子还记得?

不多久,户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他带著她前往工部。

工部的人看见李舒白,顿时上下狂喜,只需上半天班却特意等夔王到傍晚的工部尚书李用和自不必说,连门口的牵马人都喜形于色。

黄梓瑕一看见那大堆的账簿,上面满满全是赤字,顿时了解了他们的痛苦——摊上当今皇上这样喜欢营建行宫离院的人,简直是本朝工部的大不幸啊!

李用和每交代一次账目,都要痛苦一番:「去年,同昌公主出阁,营建公主府简直是掏空了国库,今年初,又营建了建弼宫,到现在亭台楼阁尚有不齐,实在是不知道从哪儿筹钱了。可现下,又到了不得不花钱的地步——就在前日的暴雨中,京城南面地势低洼的几个坊市都被水淹了,下水道压根儿排不出去,积水最深处足有丈余啊!王爷您也是知道的,上头的明渠还好,这地下暗渠的钱,是怎么花都不知道的,那些工人在地下乱挖一气,负责水道的人也只能站在上面看一看,看外面清理得整齐,就要结钱,其实里面到底怎么样,谁知道呢?这不前月刚刚疏通过的水道,已经堵住了,昨天,隶属我部的陆知事,竟掉在水里,被水淹死了!现在京城里议论纷纷,都说是我们工部自作自受,简直就是让我们工部无地自容啊!」

李舒白微皱眉头,接过账本,却没说什么,坐下来开始翻看。

所有人都忙著替他端茶倒水,跟伺候救星似的,黄梓瑕这个正经的小宦官倒没了事情做。

她左右无事,将自己头上的簪子□□画了一下荐福寺的布局,推算了一下当时情形。

蜡烛被雷劈中而爆炸时,嫌疑人之一吕至元身在家中,有大夫及街坊等多人证明,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找出他相隔半个长安也能对魏喜敏下手的办法。

嫌疑人之二,张行英。魏喜敏身上著火的那一刻,刚好是他替滴翠捡拾帷帽而接近巨烛的时候。他是否有可能在看见魏喜敏的那一刻,为了替滴翠报仇而推倒蜡烛,将魏喜敏烧死?

嫌疑人之三,吕滴翠。魏喜敏既然在蜡烛旁边,必定同时也离滴翠不远。她家中制作蜡烛多年,或许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让身旁蜡烛炸裂?

她想了想,又画出第四个可能,张行英与吕滴翠联手,在荐福寺内杀害魏喜敏。

犹豫了一下,又写下第五个可能,吕至元与滴翠合谋,人前演戏,杀死魏喜敏。

但她看著第五个可能,又叹了口气,慢慢把它划掉了。

所以目前已经浮出水面的,就是如此。

她又取出李舒白转交给她的大理寺调查的资料,看著纸上列举的人名一一对照。

这是当日驸马韦保衡受伤时在场及不在场的所有有关人等,防卫司的马夫、击鞠场的清理人等全部列举于上,并应黄梓瑕要求,理出了他们是否曾与驸马接触的过往。

然而,黄梓瑕看著上面一排「与驸马未曾谋面」、「曾于衙门口见过一面」、「曾替驸马所骑之马喂过草料」之类的话,不由得扶额轻叹,头大如斗。

「怎么了?看起来你比我还烦。」

身后这冷淡清冽的声音,必然来自于李舒白。

她无奈道:「要是我能与你一样,对京城所有人了如指掌就好了。」

「怎么可能。京城百万人,我就算天天上街也看不遍这么多——而且,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就算是朝夕相处,也不可能。」

他说著,将她手中那叠纸取过,翻看了一遍。

他看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掠过,然后交还到她手中,指著某一页的一个人,说:「这个人,你可以去详细查一查。」

黄梓瑕低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名叫钱关索的男人,今年四十二岁,身份是钱记车马行的老板,那匹折蹄的黑马,正是出自他的车马行。

他在大理寺前去调查时如此回话——

此马来自张掖,去年四月自霍家马场购入。六月抵京,休整两月后,于九月初送交京城防卫司。因膘肥体壮,训练有素,还曾受过王都尉褒奖。至于马失前蹄,这个是马掌出事,与他运送的这一批马绝对无关。

又问他与驸马是否有过交往,他断然否认,称未曾有幸识得驸马之面。

黄梓瑕微有诧异,问:「王爷的意思,驸马出事的原因与那匹马的来历有关?「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的手指向后面那句话,「这个钱老板,事实上见过驸马一面。」

黄梓瑕扬眉问:「王爷怎么知道?」

「那一群马运到时,王蕴邀请我及兵部一干人等前来试马。驸马韦保衡当时也来了。我在试马时听韦保衡抱怨说,塞外人口音不对,送过来的马得有一年半载才能习惯京城口令。当时场内外听到驸马话的人都在笑,但唯有一个带著一群驯马人的身材矮胖的男人若有所思。不久我便听到京城笑谈,说钱记车马行的驯马师傅们都在苦练官话,苦不堪言下有几人还在街上大骂钱老板是个死矮胖子,所以我想,钱记的老板钱关索,必定就是那个男人了。」

黄梓瑕点头:「嗯,大理寺的记录中,其他人连替韦驸马喂过马都要供认,既然他隐瞒此事,想必心中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李舒白见她已经加以注意,便不再说话,只回头示意工部的人把账本都搬走,说:「我已临时裁撤了几笔开销,凑出二万五千多两银子,差不多够整修一次全长安的水道了。」

工部尚书一脸苦笑:「多谢王爷,可…今年雨水必多,卑职怕这一次通水道的钱凑出来之后,过几日暴雨再下,又总会有哪里的水道会淤塞,到时候王爷还能帮我们再筹一次钱么?」

「一次就够了,本王保证今年长安绝不会再堵塞。」他说著,回头示意黄梓瑕跟自己回府去,「明日你叫上工人和负责人,本王自会宣布新条令,让他们不敢再偷工减料,惫懒懈怠。」

黄梓瑕跟著李舒白回王府。

马车在长安的街市上平稳地驶过,李舒白随口问她:「刚刚不便问你,今日王皇后可有为难你?」

黄梓瑕苦著一张脸,说:「自然有。她居然让我这样一个小宦官帮她重返大明宫蓬莱殿。」

他轻描淡写道:「这是让你带给我的话,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事了。」

李舒白问:「特意找你面见,就为了让你带这么一句话?」

黄梓瑕点头。

李舒白神情未变,眼神却微有变化,亦微微皱眉。

但他并未说出来,她也不能问,目光无意识地在窗外掠过。长安各坊一一经过,有些坊墙很高,有些很矮,最矮的,不过半人高而已。

所以,在经过大宁坊时,她看到窗外一掠而过的两个人。

在大宁坊及腰的坊墙内,不安地站在那里的一个女子,那侧面在已经浓重的暮色之中,轮廓略显模糊,却让她顿时站起身,来不及叫阿远伯,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幸好因为是在街市之上,马车的速度并不快。她身手十分灵活,跳下车,一个轻微的趔趄便站稳了身体。

李舒白隔著车窗看了她一眼,示意跟在车旁的景毓。

马车拐了个弯,缓缓停下来,在角落中等著黄梓瑕。

黄梓瑕猫著腰贴墙边走到那两个人所在的地方,静静地听著那两个人说话。

背对著墙壁的,是一个男人,声音温厚醇和,说道:「滴翠姑娘,你连帷帽都不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呢?」

在深重的暮色之中让黄梓瑕一眼便注意到的,正是滴翠。

而站在她对面的人,声音让黄梓瑕觉得十分熟悉,但此时她已经无暇去思索,只能屏息静听下面的动静。

滴翠惊惶无措地站在那人对面,嗓音透露了她的极度紧张:「你…你找我干什么?」

他沉默望著她,许久才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话,只问:「你是想要杀了孙癞子,对吗?所以你连帷帽都不戴,是准备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滴翠一动不动,僵硬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没说。

「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张行英,他和你的来意是一样的,不是吗?」他说著,忽然轻声笑出来,「孙癞子还真该在地下感到荣幸,居然有这么多人在同一天为杀他而来,简直成抢手货了,真好笑。」

天色越发暗了,滴翠的面容和身影已经融到了夜色之中。长安城的闭门鼓一声一声催响,马上就要宵禁了。

滴翠抬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颤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我要走了。」

「你怕什么?你最恨的人,已经如你所愿死在了他那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之中,你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滴翠再也没说什么,她猛然回头,向著不远处的坊门走去。

「滴翠,你等一等…」那人在后面喊她,声音温和,几步赶上了她。

她惊惧地回头看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他却在她面前蹲下来,抬手将她裙上的一块灰迹拍去,说:「你自己没注意到吧?还是不要弄脏比较好。」

滴翠不自觉地扯起自己的裙裾退了一步,慌乱地说:「我…我自己会收拾的。」

她仿佛极其畏惧面前人,连退了好几步,然后猛然转过身,朝向坊门飞奔而去。

而那男人站起身,看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默然站了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找不到相似的人了,不是吗?」

黄梓瑕蹲在墙根下,听著他的脚步声缓缓向著另一边而去。她还蹲在那里发呆,后面有人问:「还不走?」

她听出是李舒白的声音,回头一看,赫然发现堂堂夔王竟然和自己一样蹲在这里听墙角,不由得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王…王爷!」

他没应声,只向著巷子中的马车而去。

黄梓瑕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问:「王爷可认出那个人是谁?」

「难道你没认出?」他反问。

黄梓瑕点头,许久,终于还是说:「公主…比她长得美。」

李舒白微微一哂,并不愿提及这些事情,转移了话题说:「从他们话中听来,孙癞子似乎死了。」

「是,我马上去打探一下。」黄梓瑕说著,就要重回大理寺打听消息。

李舒白在后面叫她:「杨崇古。」

她回头看他,微带诧异。

「急什么。」李舒白微微皱眉,说,「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过饭再说。再说,有个人必定会马上跑来的。」

黄梓瑕也觉得自己跑了这一天,真的又累又饿了,只能默然跟著他上马车。

回到夔王府中,天色已完全黑了。

李舒白一下车,景祐便赶紧迎上来。

李舒白边往里面走,边对他说:「给我弄两把大铁锁,越大越吓人越好。」

景祐也不问什么用,应了一声就下去准备了。

黄梓瑕想了一想,顿时明白了他的手段,不由得咋舌:「王爷,这样会不会太狠了一点…」

「他们偷懒的时候,有想过自己太狠了吗?」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不为所动,「水道堵塞淹死人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有觉悟,这是会死人的大事,不是可以拿钱敷衍了事的时候。」

黄梓瑕点头,心想,让这位不好惹的主儿盯上了,估计明天开始,京城管水道这件事,就要从肥差变成苦差了。

她正在想著告退的事情,李舒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就乖乖跟上去了——虽然这位主难伺候,但一起吃饭她还是很乐意的,毕竟她现在肚子真的饿了。

不过这顿饭吃得并不安生,才吃了几口,景祐已经进来了。他的手中果然捧著两把看起来就令人畏惧的大铁锁,黑黝黝的,十分沉重。

他把锁给李舒白过目,又对黄梓瑕说道:「崇古,周侍郎的小公子过来找你,就在门房处等著呢。」

「周子秦?」黄梓瑕和李舒白对望一眼,两人都看见了彼此眼中会心的意味——果然来了。

他挥手说:「让子秦直接来这里,看出了什么事。」

「当然是出大事啦!」

周子秦穿著一身胭脂红长衣,腰间是翠绿色腰带,头上戴著顶鸡油黄的纱冠,全身上下充满了刺目的颜色。

他本来就是一惊一乍的人,这回更是夸张,那种眉飞色舞的劲儿,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句话最好的注解。

「王爷,崇古!下午啊,我在大理寺查看驸马韦保衡那件事的相关人口录——你看到过吗?」

黄梓瑕点头:「大理寺誊抄了一份给我。」

「哦,我坐在大理寺内看的。就在黄昏的时候,你也知道,大理寺的人都古古怪怪的,房子也阴森森的,所以我看了两遍之后,没看到什么有用的,就准备要走人了。结果就在此时,你猜怎么著,外面哄哄嚷嚷,说是死人啦!」

「死者是谁?」黄梓瑕在他一大堆废话中捞出唯一有用的内容,问。

「简直是让人意想不到,简直是石破天惊,简直是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啊!」

李舒白也终于忍不住了,皱眉说道:「长话短说!」

「孙癞子死了!」周子秦立即风格大变。

孙癞子,那个趁著滴翠昏迷而犯下禽兽不如之事的畜生,果然死了。

黄梓瑕琢磨著韦驸马的那句话,又问:「凶手是谁?」

「不知道!目前线索头绪…可说是一个也没有!」周子秦说到这里,才感觉到自己一路跑来口干舌燥,抓过桌上的茶水先给自己灌了一通。

黄梓瑕和李舒白无奈地对望一眼,各自按捺住性子,坐在案桌两边等著他说下文。

周子秦灌下了一壶水,才擦擦嘴巴,说:「不行,这个我简短不了,我一定得从头开始说起。」

「说。」黄梓瑕简直无语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你们不要怪我太会东拉西扯,这事我真的不交代不行,不然你们不知道里面的人谁是谁。话说京城内有个钱记车马行,生意做得很大,老板名叫钱关索,估计你们是不知道啦…」

黄梓瑕和李舒白又默然对望一眼,黄梓瑕以一种复杂而奇异的口吻说:「知道,听说过。」

周子秦毫无察觉,继续说:「你们知道就最好啦。钱关索是长安最有名的车马商,官府很多马也都是他帮忙弄的。我见过他,一个矮胖子,整天乐呵呵的,果真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他从前年开始啊,生意不仅在车马上,还笼络了一批泥瓦匠、土木匠,甚至连京城工部通下水道的人都有几个在他那儿挂著职,如今京城修缮房屋、营建塘池之类的也都找他——哎,他还振振有词,说衣食住行四件事,前两样家中娘子管,后两样他管,这就叫…」

黄梓瑕听得真有些无奈了:「子秦,你能不能从那场杀人案讲起?」

「好吧。」周子秦颇有点挫败,「今天傍晚,近黄昏时,钱关索和手下一个管事的在西市酒肆喝酒,结果喝醉了就大骂那个管事。至于原因,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原来那个孙癞子本就在坊间被人唾骂,听说魏喜敏被天雷劈死后,就每日闭门不出。但那破门破屋的,他又怕被人破门而入害到自己,竟去找那个管事的赊账修房子。管事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叫了几个人花一下午给他修了门窗。钱关索喝酒时一听,火气就上来了,说这么一个人人喊打的混账,又穷得连修缮都要赊账,管事的是泥巴糊了七窍才答应吧。他骂了一阵,接著酒疯,带管事的直冲孙癞子家,说今日就算把他家拆了,也要讨还这笔钱。」

黄梓瑕对于他这样的叙述十分满意,所以点头,问:「他找到孙癞子,然后起冲突了?」

「不!当时酒肆内的人一看有热闹,老大一群人都跟著他走到孙癞子家门口。据说那门窗修得确实不错,加固的门,加固的窗,那窗户都是半寸厚实木板。他家门窗紧闭,简直就跟铁桶似的。钱关索一边踹门一边大骂孙癞子,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后面有人给他递了一把斧子,钱关索借著酒兴就把门劈开了,众人怕他拿著斧子进去会把孙癞子给劈喽,赶紧把斧头夺下了,还给原主——你猜那个递斧头的人是谁?」

黄梓瑕摇头,周子秦又转头看连李舒白也猜不出来,顿时有点得意:「这人啊,出现在此处也奇怪,也不奇怪,正是吕至元那老头儿啊!」

黄梓瑕诧异问:「他怎么会在那里?」

「京城人修缮房屋,不是经常在壁上按那种放灯盏的托儿么?吕至元常和那个管事的合作,给人安灯盏托儿。这回西市的那个酒肆就在他的香烛铺旁边,听说是向孙癞子讨钱,吕至元大嚷说,孙癞子答应赔钱给他的,如今还不足额呢,可这个孙癞子有钱修房子,居然没钱给他。所以他一气之下,拿起劈蜡的一个小斧子就一起跟去讨钱了。」

黄梓瑕对于这个老头儿无话可说,只好又问:「然后他们一群人就把孙癞子给劈了?」

「不!孙癞子已经死了!」周子秦激动不已,一拳砸在桌上,力道大得连那个茶壶都跳了两下,「他们一群人踹开门,发现屋内破床上,那个孙癞子躺在床上,已经死得僵直。天这么热,屋内又紧闭著,整个屋内都已经有点发臭了!」

黄梓瑕皱眉追问:「当时情形呢?」

「当时旁人闻到臭味,都已经觉得不对劲,唯有发酒疯的钱关索扑上去,还抓著孙癞子的衣服想拎起来打一顿。正跟在他身后的吕至元赶紧上前将他拉住,但孙癞子的尸体已经被抡到了床沿,等钱关索被拉住一松手,扑通一声就摔到了地上,死得都已经僵直啦!吕至元蹲下去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拉著他赶紧往后跑,钱关索一看见尸体那扭曲的面容,也吓得往后连退。两人跌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旁边围观的人赶紧扶人的扶人,报官的报官,叫里正的叫里正。等报到大理寺,已经天快黑了。我一听说是孙癞子死了,赶紧过去看看情形,跑来找你了。」

「孙癞子怎么死的?」黄梓瑕问。

「被刺死的!伤口薄而小,应该是尖锐的那种小匕首,宽约一寸半,而且凶手力气甚小,伤口并不深,对方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在凶器上淬毒,扎了他两刀就跑了。现场没有留下凶器,应该是凶手带走了。」

「有挣扎痕迹吗?」

「没有,凶手应该是趁著死者在睡梦中行凶的。」

「伤在何处?」

「孙癞子当时背对著墙面对著门,侧身睡在一张窄床上,尸体就呈著那种自然睡卧的姿势。不过他浑身烂疮,验尸的时候简直没恶心死我。」周子秦说著,一边比划著自己身上,「伤口一处在左肩琵琶骨下,一处在肚脐右侧的腰上,伤口都是斜向下的痕迹,明显是孙癞子睡在矮床上时,凶手蹲在他的床边刺下的。」

「挣扎的痕迹呢?」

「没有挣扎痕迹。」

「不合常理。」李舒白冷静道。

黄梓瑕点头:「是不合常理,并非要害,刺得又不深,死者至少应该有挣扎反抗。」

周子秦一脸委屈地看著他们:「我也不知道呀,我过去验尸的时候,尸体已经躺在床下了。但是按照当时打开门后众人的说法,孙癞子确实以睡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黄梓瑕微微皱眉,先抛开了这个疑惑,又问:「孙癞子具体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可以确切无疑地断定,最迟不会迟于今日午时。他绝对是在午时或者午时之前死掉的。」

「也就是说,在吕至元和钱关索闯进门之前至少三个时辰,他已经死了?」

「对,就在刚刚修缮好的屋内,加固了门窗的那个铁桶般的房子里。门紧关著,里面上了门闩,钱关索当时重重踹了好几脚都没踢开。唯一的窗户是一整块的厚实木头,没有任何花纹,从里面上了窗栓。而墙壁都是夯实的黄土墙,连老鼠洞都没有。」周子秦一脸抓狂的模样,「所以,凶手从何处进来杀人,又从何处出去,并把门窗都从内锁好,不留一点痕迹呢?」

黄梓瑕微微皱眉,又问:「目前看来,物证是一点都没有了?」

「是,没有。但是…人证有。」周子秦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类似于牙疼的表情,「可是,可是…」

黄梓瑕示意他说下去。

周子秦皱眉,压低声音,说:「据坊间几位大娘证言,午时左右,她们在古井边树荫遮蔽下纳鞋底时,曾有两个并非本坊的男女,前后脚相继来到孙癞子家附近,似乎在徘徊观察什么,但是又好像没做什么,就离开了。」

「男女?」黄梓瑕皱眉问。

「是啊,一男一女。」周子秦烦恼地捧住脑袋,喃喃地说,「据说,先来的是那个男的,长得十分高大,一脸正气,腰板挺直,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儿,她们几人虽然年纪大了,又坐在偏僻处,但也难免多看了几眼。但因为那些大娘们坐著的角度,看不见孙癞子家,所以具体不知道他去那里做了什么。」

「那个女子呢?」

「那个女子,一直埋著头遮遮掩掩的,看不太清脸,但身材纤细,年纪应该不大。她在男人离开之后过来,顺著他走过的地方转了一圈,也在孙癞子家附近徘徊了许久。」

「其余特征什么的,没有了吗?」

「有…」周子秦艰难地说,「她穿著一双软木底的青布鞋,左右鞋上绣了两朵相对而开的木槿花。」

黄梓瑕想起了今日下午在张行英家中见到滴翠时,她脚上那一双软木底的木槿花青布鞋,不觉脸上有点变色:「你对大理寺说了吗?」

「没有。但是我想,大理寺在各坊一查问,他们两人大约不久就会被查出来,到时候被叫去问讯了。」

黄梓瑕无言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走到案旁,扯过一张纸写下几个字,说:「今晚你们就赶紧去查探一下那边的情况吧,以免证据散佚。」

周子秦拉起黄梓瑕的袖子,赶紧说:「走吧走吧,我已经查探过了,孙癞子的房间绝对没有任何可以进出的地方,你赶紧帮我确认一下,看看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在这样的房间里杀人。」

「杨崇古。」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李舒白在后面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黄梓瑕赶紧回头:「王爷。」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周子秦牵住的,她的袖子上,缓缓地说:「明日我们另有要事,你记得要尽早回府,不得夜不归宿。」

黄梓瑕赶紧将自己的袖子从周子秦的手中扯出来,低头行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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