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鸾缺五

浓墨淡影

击鞠场旁边的休息处,众人脱下外面的球衣,准备休整好之后回去。

昭王早有准备,早就命人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摆上。几个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冰屑,冷气袅袅上升,如烟如雾。

几个水晶杯往桌上一摆,准备倒酒。可惜几个侍卫宦官们抬酒桶,手臂不稳,好几次溅在外面。

「我来吧。」张行英说著,接过酒桶,单手就提了起来。他身材伟岸,臂力极强,百多斤重的酒桶抱在怀中,说倒就倒,说停就停,轻松自如。

昭王开心地把水晶杯放在冰上镇著,一边问张行英:「你叫什么来著,张行英?身手不错啊,这样吧,京城防卫司若不要你,我要你!你就跟著我左右,每天给我倒酒都行啊!」

张行英个性靦腆,也不会说话,只顾尴尬地笑。

鄂王先给李舒白端了一杯镇好的葡萄酒:「四哥,这是九弟从西域吐火罗弄来的葡萄酒,号称三蒸三晒。颜色是不错,你品尝下。」

「相当不错。」李舒白只给了简单四个字,却已经足以让昭王得意了,对著鄂王笑道:「七哥,你只喜欢喝茶,哪懂得酒的好处。特别是一场球打下来,再喝上几杯冰镇美酒,人生至此,就差一个古楼子了,最好是刚出炉还冒热气的那种。」

古楼子是时下流行的一种羊肉大饼,大受京中人欢迎。旁边翻来覆去研究马掌的周子秦听到,立即抬头说:「我也喜欢吃,不如去我家,让厨娘做一个吧。」

昭王摇头:「现在叫人做,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行英在旁边欲言又止,黄梓瑕问:「张二哥,近午时了,你不先回去吗?」

张行英赶紧说:「早上来的时候,我、我妹说今天是个大日子,要给我做个古楼子等我回家吃。要不…我现在就回家,把它送过来。」

「咦?」昭王顿时来了精神,「你妹妹做得好吗?」

「我觉得挺好的,不过羊肉贵,她平时没做给我吃过…」

「那就别回家拿了,古楼子就要热气腾腾从炉里取出来就吃才好嘛!」昭王抬手一指葡萄酒和桌案,「走走,收拾东西,直接去吃!」

黄梓瑕哭笑不得,跟著三位王爷出了击鞠场。

黄梓瑕想到一件事,便问:「张二哥,你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哪来的妹妹?」

张行英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头都差点埋到胸口去:「远…远房的。」

李舒白瞥了他们这群不著调的人一眼,自然不会凑这样的热闹,到门口就丢下一句「有事」,便与他们分道扬镳,往中书省去了。

剩下几个人骑著马,热热闹闹往普宁坊而去。

周子秦悄悄地告诉黄梓瑕和张行英说:「你们知道吗?昭王当初有一次呀,半夜醒来忽然想听教坊司的玉脂姑娘吹笛,但是当时已经宵禁,王爷觉得明目张胆犯禁不太好,于是就…」

说到这里,他嗤嗤窃笑,却不再说下去。

前面昭王耳朵很尖,居然已经听到了,回头对著他笑骂:「周子秦你个混蛋,这么一件破事翻来覆去地说,本王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不就是本王换上更夫的衣服偷偷出去,然后被京城防卫司逮个正著,所以在衙门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王蕴过来,才把我放出来吗?」

连鄂王李润也忍不住笑了,那颗朱砂痣在舒展的双眉间显得格外动人:「九弟,你真是荒唐,京城防卫司的人自然不肯相信你就是昭王了。」

「所以啊,今天把他们气焰给打压的,真是大快我心!」昭王挥著马鞭哈哈大笑,「杨崇古,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还叫我!」

黄梓瑕看著这个浑不像话的王爷,也只好当做自己没听见,苦笑著把脸转向一边。

普宁坊的大槐树下依然围坐著一堆闲人,正在口沫横飞地传播闲言碎语:「哎哎,那个老张家的二儿子,昨天被端瑞堂赶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赶就赶嘛,人家现在白捡了个漂亮媳妇儿,抵得上在端瑞堂干一辈子了!」

「哎你别说,我觉得那小姑娘有点不对劲,昨天半夜啊,我就听到他家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年轻女人抽泣声!真渗人啊…是不是被张行英给打了啊?」

「不会吧?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啊…」

听著别人的闲言碎语,张行英有点无奈而尴尬地看著他们,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其…其实他们说的是阿荻,她不是我远房亲戚,我看她无父无母倒在路边,挺可怜的,就把她带回家了。我们…我们挺好的,准备过几个月就…就…」

众人看著他的大红脸,顿时了然,周子秦和他打过一场球,俨然已经是兄弟了,立即起哄:「好啊,什么时候成亲,我们来喝喜酒!」

「还没定呢…最主要现在家里也没啥钱。哦,各位请往这边走。」他拘谨得几乎要找个地洞钻下去,赶紧领著他们往家里走。

张家虽然不大,但院子不小,收拾得著实干净整齐。

院外是一排木槿花树篱,左边一株石榴树,右边一个葡萄架,架子下放著石桌石凳。屋旁还引了外面水渠进来,设了一个小池子,里面养了三四条红鲤鱼,池子边一丛菖蒲,数株鸢尾,清新可爱。

此时正有个少女蹲在小池边清洗刚摘下来的白木槿,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她站起回头,惊惶不安地扫视著面前这群人,直到看见张行英才松了一口气,讷讷叫他:「张二哥。」

「阿荻,那个…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说帮我做古楼子的,然后他们是,是…」

「是朋友,张二哥的朋友,慕名来吃你做的古楼子。」昭王哈哈笑著,打断张行英的话。

名叫阿荻的少女长相十分清丽,跟手中水灵灵的木槿花似的,虽然不算什么艳丽名花,但那种清新娇嫩的少女气息格外动人。她似乎十分怕生,只略微向他们点了下头,便低头端起洗好的白木槿,一转身就进了屋内。

张行英赶紧招呼大家进屋坐,昭王却摆手,命人把酒摆到葡萄架下,随意就在石凳上坐下了,对鄂王说:「这小院子真不错,比七哥你那个茶室有趣多了。」

鄂王李润无奈笑著,示意黄梓瑕和周子秦也都坐下。

张行英从里面端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古楼子,放在桌上。这饼烤得焦脆灿黄,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众人都迫不及待掰了一块品尝,羊肉的香混合在饼皮的脆里面,入口的那种鲜美,叫人直欲升仙,不似人间美味。

几个人刚打完球饥肠辘辘,更觉这个古楼子味道绝妙。昭王几乎抢了一半捧在手上吃,问:「张行英,这是刚刚那姑娘做的?」

张行英点头,说:「她说再给做个木槿蛋花汤,各位先慢点吃,我去帮忙。」

他说完,飞也似地跑里面去了。黄梓瑕手中捏著一块饼,踱步到门口一看,那位阿荻姑娘正在灶台边打鸡蛋,张行英坐在那儿烧火。

火苗子在膛中吞吐,一片柴灰飞出来,粘在了张行英的脸上。阿荻轻声唤他,指了指脸颊,张行英抬头看她,胡乱将自己的脸抹了几下,那柴灰却在他脸上被涂抹成了一片。

阿荻摇头无奈,只能赶紧将手中的鸡蛋倒入锅中,用筷子搅了两下,就走到张行英身边,弯下腰,抬起袖口帮他轻轻擦去那片灰迹。

张行英抬头朝她一笑,笑容有点傻乎乎的,在灶中偶尔窜出来的火苗映照下,微带晕红。

黄梓瑕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某一个人,为她爬到山壁上采一朵开得最盛的花朵时,脸颊上也是蹭上了一片尘埃。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用袖口帮他轻轻擦去,与他相视而笑。

大约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吧。

她脸颊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心口已经感觉到剧痛。那种近乎于钝刀割肉的疼痛,让她只能扶著墙,慢慢地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双膝,拼命地喘息著,让自己维持平静。

那个人,已经与她恩断义绝了。

而她却为了他,成为了被四海缉捕的屠杀亲人的凶手。

若没有爱上他,或许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祖母与叔叔,依然在蜀地幸福地生活著,一切噩梦般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崇古,崇古?」

她听到周子秦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抬起头,果然看见周子秦的面容,关切而紧张:「崇古,你怎么啦?」

「我…」她慢慢地回过神来,看著面前的他,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大概是刚刚打球太累了。」

「哎,你呀,太逞强了,幸好夔王爷帮你上场了,不然,你非晕在场上不可。」周子秦一边说著,一边将她拉到石桌边坐下,来,「喝碗汤,新鲜的木槿花真是爽滑甜美,你肯定喜欢的!」

黄梓瑕接过他手中这盏汤,喝了一口,点头说:「确实好喝。」

鄂王也赞赏道:「还是新鲜的美味,比王府中那些整日在炉子上热著等我们传膳的好多了。」

昭王问张行英:「她叫阿荻是吗?你问问愿不愿意到我府上帮佣?每次我打球时,她做个古楼子等我回家就行!」

黄梓瑕端著碗,默默无语。

原来这位昭王根本就是喜欢到处挖人墙角,有一点自己看得上的就想要弄回家。算上她那回,已经见到他三次企图挖人了。

却听张行英说:「王爷见谅,阿荻真是我上个月进山采药的时候,在路边捡来的。她家世不明,日常又连门都不出,所以我想她无法伺候王爷的。」

周子秦诧异:「什么?真是路边捡到的?」

「是,是啊,她当时昏倒在山路边,我刚好去采药,就把她背回家了…」

周子秦不由得羨慕嫉妒:「随随便便在路边捡个人,就能捡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而且还这么会做饭,简直就是撞大运啊!」

黄梓瑕则沉吟问:「阿荻姑娘是什么来历,家人在哪里,又为什么会昏倒在山路上呢?」

张行英愣了一下,说:「她…她没提,所以我也就不问了。」

黄梓瑕见他眼神闪避,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似乎隐瞒了什么。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个外人,他们如今在一起这么好,又何必问那些事情呢,没得增加心结,给他们添麻烦。

周子秦想到什么,赶紧说:「对了,张二哥,下月我爹烧尾宴,在家宴请皇上,到时一定要让她帮我们做个古楼子啊!」

「那没问题的,做好后快马加鞭送过去,这种天气,保证上席时还烫嘴。」

几个人赞赏著阿荻的厨艺,却发现鄂王李润一直望著堂屋内,神情恍惚。

黄梓瑕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他看著一张供在案桌上的画。

堂屋中原本供著一张福禄寿喜,却另有一张一尺宽,三尺长的画挂在福禄寿喜图的前面。这张画质地十分出色,雪白的绫绢上,裱著一张蜀郡黄麻纸,上面画的却是乱七八糟几团乌墨,没有线条也没有清晰形状,不像画,倒像是打翻了砚台留下的污渍。

鄂王李润看著那张画,脸色渐渐变为苍白。

「七哥,你怎么了?」昭王问他。

而他居然连昭王的问话都顾不上了,只用颤抖的手指著那副画,声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滞涩:「那画…那画是什么?」

张行英回头一看,赶紧说:「是我爹当年受诏进宫替先皇诊脉时,先皇御赐的一张画。」

昭王笑道:「先皇字画出类拔萃,怎么可能画这样一幅画。」

「是啊,而且这幅画还有揉过的痕迹,我也暗地想过可能是拿来吸笔上墨汁的纸,被我爹如获至宝捡来的吧,不然这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是什么?」张行英忙说道,「而且我爹对这幅画视若性命,这不,知道我今天要受京城防卫司考验,就把画拿给我,让我焚香叩拜,以求先皇在天有灵,保佑我能通过京城防卫司的考验。」

他说著,转身进屋内将那副画取下,准备放到盒子中去。鄂王李润站起来,跟著他走进屋内去,问:「我可以看一看吗?」

「当然!」张行英赶紧恭恭敬敬将那副画递到他的手中。

见鄂王李润这么感兴趣,几个人也都围了上来,仔细观看上面那三团墨迹。

不过是三块大小不一、毫无章法的涂鸦,乱七八糟绘在纸上。黄梓瑕左右端详看不出什么意味。但是她在鄂王李润转侧画面时,看见了隐藏在浓墨之下的一点殷红色,不由得向那一点仔细看去。但看了许久,也只有那一点针尖大的红色,其余全是深深浅浅的黑。

昭王忽然一拍手,说:「本王看出来了!」

周子秦赶紧问:「昭王爷看出什么了?」

「这是三个人啊!」昭王指著三团墨迹,眉飞色舞地说,「你们看,从左至右,第一幅,画的是一个人在地上挣扎,身体扭曲,旁边这些形状不规则的墨团,就是正在燃烧的火嘛!简而言之,这就是画的一个人被烧死的情形!」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看著那团墨迹,也都似乎分辨出来了。只有周子秦指著墨团上方一条扭曲的竖线,问:「那么这条长线又是什么?」

「是烟吧…」昭王不确定地说了半句,又立即想到一点,重重一拍周子秦的肩膀,「是闪电,霹雳!这个人被天雷劈中,然后死于非命了!」

黄梓瑕的眼前,顿时出现了昨日荐福寺中,在霹雳之中全身著火,最后被活活烧死的那个人。

周子秦也若有所思:「咦,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个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昨天不就是这样被雷劈之后,活活烧死的么?和这个画真是不谋而合啊!」

「那可真是凑巧。」昭王说。

张行英说道:「但这幅画在我家已经十年了,今年也是先帝去世第十年,我想二者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是啊,一个死在昨天的宦官,与一幅十年前的画会有什么关系啊?巧合吧。」昭王漫不经心地说。

众人深以为然,于是魏喜敏很快就被抛在了话题外。

周子秦想象力也著实不错,有了昭王的提示之后,很快就指著画上中间那团墨迹,咋咋呼呼地说:「这么一说的话,我好像也看出来了!这第二幅,画的也是个人,你们看,这几条竖线仿佛是个笼子,将他囚困在其中,估计是个囚犯。周围这些墨团,看起来仿佛是血迹,应该就是指这个人死在笼子中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个墨团上。那墨团却是一上一下的两团,上面那团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人。众人还在看著,张行英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你看出来了?」鄂王李润问他。

他连连点头,有点紧张地说:「我觉得…我觉得这个看起来…像是一只大鸟飞下来啄人,而下面这个人正在拼命逃窜的样子…黑墨下似乎还有一点红,像是一个很小的伤口。」

「嗯,本王也是这么想!」昭王点头道。

「原来如此…原来这幅画,画的是这些内容吗?」鄂王李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但我有个疑问,先帝为什么会画这样的画?到底这三幅画的寓意是什么?」

这问题显然没有答案。鄂王李润将画轴卷好,还给张行英,说:「不管是不是先帝亲笔,毕竟是你父亲的关切之物,你就妥善收藏著吧。」

「是。」张行英抱著画轴放回盒子内,准备上楼放回原处去。就在他一转身之际,他愣了一下,看见阿荻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呆呆地出神。

而他清楚地看到,她脸上不仅是茫然,还有一种混合著残忍与快意的扭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点可怕。

他呆了呆,有点心惊于她的表情,又怕她一个站不稳摔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快步走上去,挡在第一阶楼梯那里,才问:「阿荻,你怎么了?」

阿荻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依然陷在另外一个境地之中。不过,在看清他面容时,她的神情便慢慢地松懈下来,低下头,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听到你们说…说画上的濒死情景,又…又想起了昨日我们在荐福寺见到的那个被烧死的人,觉得太过可怕,好像…好像有点吓到了。」

「哎,没事,我们就是对著那副画那么一形容。其实大家都是随口一说。」他赶紧安慰她。

阿荻点点头,又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蹲了下来,低声自言自语:「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啊…我得下去替伯父熬药了。」

「哦,我爹的药我来吧。你既然怕见人,就在楼上待会儿。」张行英说著,锁好了放画的柜子。

从张行英家出来,黄梓瑕与周子秦一路,一起向昭王鄂王告别。

她看见鄂王李润脸上的表情,这个仙气飘渺的小王爷,如今神情恍惚,虽然还强自笑著与他们告别,但眼神已经变了,目光落在了虚无的彼方,眼中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存在。

那张画,到底有什么奇怪的,让鄂王忽然神思恍惚?

黄梓瑕思索著,慢慢骑著那拂沙,与周子秦一起顺著长安街道旁的槐树阴慢慢回去。

盛夏的长安,槐荫生凉。无名的小鸟在树上偶尔轻轻唱一声。

与她一起并辔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骑的那拂沙的头上拍了拍,说:「崇古,这样也不错嘛,别担心了。」

「咦?」黄梓瑕抬头看他。

「虽然一时之间去不了蜀郡,但是夔王爷不是还在等你么,等同昌公主这边的事情一了解,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到蜀郡去呢。」

黄梓瑕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个宦官魏喜敏的死,与今日驸马的受伤一样,都是毫无头绪的案子。驸马这个案子尚且有迹可循,可荐福寺那个案子,一时之间,连是不是人为作案都难说。」

「就是嘛,可皇上宠爱同昌公主,她说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随便查查,过几天交代一下算了。」

黄梓瑕勒住马,想了想,说:「还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么?」周子秦赶紧问。

「去荐福寺,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说著,拨转马头,向著荐福寺而去。周子秦赶紧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与昨日闹闹穰穰的场面不同,今日的荐福寺内,冷冷清清。虽然一地狼藉已经被清扫完毕,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断的花木都在昭示昨日那场混乱局面的存在。

黄梓瑕与周子秦走入大门,看到两个僧人正拎著几个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边摇头叹息。

周子秦忙问:「两位大师,请问放生池那边出什么事了?」

「唉,真是太过凄惨,不提也罢。」僧人们叹道。

两人对望一眼,跟著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无以言表。

周围两百步的放生池内,密密麻麻漂满了死鱼,因为太过密集,已经不是一层,而是一堆。天气这么炎热,下面翻肚子的膨胀死鱼腐烂之后,个个肚子胀大,直欲将上面的鱼顶得满出放生池去。

一股强烈的臭鱼腥味传来,让黄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捂住鼻子,背过身子去,差点呕吐出来。

那两个僧人摇头叹息道:「功德,功德,满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却不料这些功德全都成了杀生的刀啊!」

黄梓瑕和周子秦避在檐下,看著那两个可敬的僧人用布捂住了口鼻,用簸箕将鱼一箩一箩铲起,倒到麻袋里。

周子秦远远地喊:「大师,这些死鱼准备怎么处理?」

「运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声说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烦啊!」

两个僧人抬著一麻袋的死鱼往外走,一边说道:「阿弥陀佛,这些鱼有毒。早上有只猫溜进寺来抓了一条死鱼吃,立时便倒毙了。不深埋的话,终究是祸害。」

「有毒?」周子秦与黄梓瑕对望一眼,两人都顾不了那种冲天腥臭了,用袖子挡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边看著里面的鱼。

一条条翻著白肚皮又半腐烂的鱼,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周子秦折了根树枝,插著一条死鱼大张的嘴巴,将它捞了上来,说:「我带回去检验一下。」

黄梓瑕微微皱眉,目光在死鱼拥挤的放生池内看了许久,说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过拥挤,也不可能会一夜之间所有鱼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脸愤恨,「是谁这么残忍,要将放生池内所有的鱼都毒死?」

黄梓瑕沉吟不语。周子秦下了结论:「肯定是个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好的大恶人!」

黄梓瑕实在有点受不了这熏天臭气,转身向著前面正殿跑了几步:「你先收好鱼,我们去看看昨日出事的地方。」

大雄宝殿前。昨日讲经的广场上,讲经台已经被拆掉,空荡荡的殿前,只剩得一枝巨烛,矗立在那个高大的香炉旁边。

香炉的另一边,是仅存的一尺来长烛心。现下正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蹲在那里,用铲子刮著地上的烛油。

他一边用力刮著,一边老泪纵横。脸上的泪水与汗水混合在一起,顺著皱纹遍布的干瘦脸庞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后烈日炙烤的青砖地上,转瞬间又被阳光蒸发了。

黄梓瑕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问:「老伯,您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那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刮著地上的蜡,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奉大理寺命令,来查看昨日那场混乱。」黄梓瑕说。

老头儿这才闷声回答:「这是我浇注的蜡烛!」

黄梓瑕顿时了然,原来他就是制作蜡烛的那个巧匠,吕至元。

「这对蜡烛,是我老头子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除了我,你们看看,长安城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蜡烛来?」吕至元抹了一把泪,抬手一指旁边尚存的那根巨烛,「我生在长安,六岁跟著我爹学习制作蜡烛,吕家香烛铺四代传人,到我这边就断了!老头子现年五十七岁,身体不好,已经力不从心了,原想著,这对蜡烛就是我们吕家最后的辉煌了,谁知道,连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将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给毁喽!」

黄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雳,非人力所能抵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艰难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块蜡油。

周子秦帮他把身旁的篮子拎过来,问:「这些蜡油还有用吗?」

他一边刮起蜡油放在篮内,一边说:「我已经在佛前发愿,要重铸一支蜡烛。如今蜂蜡价贵,能多收集一点也是好的。其余的,我自己贴补。」

「可惜啊,那么大一支蜡烛,全部爆炸烧毁了,根本没留下多少残余。」周子秦叹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吗?」

「我不在。」他专注地刮著地上的蜡烛油,头也不抬,「为了这对蜡烛,我熬了七日七夜赶工完成,蜡烛一送到这边,我就晕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听说了。」黄梓瑕点头。

「这都是命!谁叫天要惩治恶人,而恶人刚好就挤到蜡烛边,以至于天打雷劈时,我所有心血铸成蜡烛,就这么被殃及了!」吕老头呸了一声,一脸嫌恶。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听说了,大家都说是天谴。」

「那种连男人尊严都不要的阉人,为了荣华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世上最恶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吕老头唾弃道。

黄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吕老头是真不认识宦官的衣服,还是指著和尚骂秃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争辩道:「吕老伯,话不是这样说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会连□□都不要?好好一个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阴不阳?」吕至元冷哼,「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贱!」

黄梓瑕对这个老头,只能无言以对。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刚刚说自己家香烛铺断了…你没有孩子?」

「老婆没用,生不了儿子,又早死了,就留下个丫头片子,能指望什么?呸!」他唾弃道。

黄梓瑕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边的鱼是不是弄好了。」

和这个轻贱女人的老头儿相比,她还不如呆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放生池边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鱼之后,放生池那种快要炸开的臭气,终于减弱了一些。

黄梓瑕和周子秦终于松了一口气,捂著口鼻走到见底的放生池边,问两个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运两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经排空,两个僧人顺著池边的台阶走下去,用簸箕和铲子收拢死鱼,一边叹道,「我们两人就是寺里分派管这个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会有大批信徒来放生的,也是我们两人将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瘫倒了,没想到今日又遇上这样的事,真是罪过啊,罪过!」

周子秦同情地对他们说:「等这场变故过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

黄梓瑕的目光却被池中一角一点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气走到放生池内,走到那点光芒的旁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是一根比筷子细的铁丝,约有两尺长短,上端笔直,下端完成一个半圆弧度。铁丝一端尚有铁锈,另一端似乎被淬炼过,带著隐隐青幽的光。

黄梓瑕将铁丝拿起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铁丝。」周子秦在她身边蹲下,下了结论。

旁边收拾死鱼的两个僧人说:「前日我们清洗鱼池的时候,可没有这个东西。」

「应该是昨天的混乱中,哪个香客掉下来的吧。」另一个僧人说。

周子秦点头,认为有道理。

黄梓瑕则拿著这根铁丝站了起来,说:「可好奇怪,像这样的铁丝,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呢?带著它来参加佛会,又是为什么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么特别重的东西,免得麻绳吃不住重。」

「那么,它捆扎的东西,又去了哪里?」黄梓瑕问。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过,立即便说:「也许它捆的是一担盐,一落水盐就溶化了,铁丝也松脱了,卖盐人只好自认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担子捞走了。」

「谁会挑著盐担子来法会挤来挤去?」黄梓瑕都无奈了,只好先拿著铁丝上了台阶,交到周子秦手中,「帮我带到大理寺,就说是物证。」

周子秦露出惊吓的表情:「你真的要侦破这个案子啊?」

「怎么侦破?目前看来,一切都只是天灾巧合。」黄梓瑕转身往外走去,「好歹弄点东西,表示我们并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说著,竖起大拇指。

与周子秦分别,黄梓瑕牵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惫。

「王爷回来了吗?」她问门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还没回来,黄梓瑕觉得天气更加燥热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气炎热,她直接打了两桶水冲了澡。

冰凉的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皂角的香气让她扫除了满脑子倦怠。

未时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静无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内一边擦干头发,一边想著今天晚上王蕴的邀约。

酉时,离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原本想与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却偏偏不在,让她莫名觉得有点紧张。

但该来的还得来,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黄梓瑕,以前你万事都靠自己,这才几天,怎么就开始想要依赖别人了?

等头发干了,她换上宦官的衣服,仔细将头发梳好,插上簪子。对著镜子看一看,铜镜内映照出一个皮肤细嫩的小宦官,一双眼睛清亮如点漆。

即使在宦官这类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点突出。黄梓瑕取出黄粉,本打算在脸上再涂一点,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还有什么用。

打开柜子,在空荡荡的抽屉内,王蕴当时送给她的那柄扇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拿起扇子出门,刚好遇到卢云中跑过来,对著她兴奋地喊:「崇古,快点快点,晚膳有鲈鱼,你不是最喜欢鲈鱼的吗?鲁厨娘说给你留一条大的!」

黄梓瑕摇头对著他笑道:「不用了,给你吧,我要出去呢。」

卢云中诧异问:「去哪儿?跟王爷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几步,又回头,很认真地说:「去王家,琅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约我过去一叙。」

酉初,黄梓瑕如约来到王家。

明月东出,花影横斜。王蕴在王家花园中临水的斜月迎风轩等候著她。

清风徐来,她看见王蕴独自负手而立,月光自枝叶之间筛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万叶。他的神情隐藏在淡月之后,望著沿河岸徐徐行来的黄梓瑕,目光黯淡而专注。

黄梓瑕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勇气,她看出了对方内心的忐忑迟疑并不逊于自己。

她面对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的对手。

所以她加快了脚步,来到他面前三步之处,裣衽为礼:「王公子。」

王蕴目光暗沉地盯著她,许久未曾说话。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将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谢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还。」

他终于笑了一笑,抬手接过那把扇子随手把玩著,开口问:「怎么今日不在我面前继续隐藏了?」

她低声说:「欲盖弥彰,没有意义。」

王蕴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绪不佳,笑容却只带上淡淡嘲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现在本应该已经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见面,却变成了这样。」

黄梓瑕避而不答,听出了他温和声音下深埋的挖苦与嘲讽。她深埋著头不敢看他,只低声问:「不知王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真实身份的?」

他低下头,凝视著她缓缓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你像我记忆中的某个人,但是当时一时还不敢认,因为你的身份。后来,你指正了皇后,破解了王若那个案子之后,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挂念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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