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鸾缺十二

怀蔷宿薇

宿薇园的紫微依然在盛放,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在刚刚升起便已灼热的日光下显出浓厚夏意。

驸马韦保衡正在向著李舒白诉苦道:「王爷,您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实在是我夫纲不振,公主不召我过去,我哪能过去?我倒是愿意端茶倒水伺候著,可是公主宁愿听国子监禹学正讲周礼呢!」

他说到这里,见宦官领著黄梓瑕进来了,脸上挂上尴尬的苦笑,朝她一抬手:「杨公公。」

「见过韦驸马。」她行礼后,站在李舒白身后。

李舒白将那个话题轻轻撇开了,只说:「最近,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

「是啊…魏喜敏死了,我打马球出了点意外,现在…公主最珍爱的九鸾钗竟离奇失踪了。」韦保衡扶额哀叹,「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说的,府中有什么东西兴风作浪…」

李舒白问:「什么东西?」

「就是…知锦园的事情嘛。」他看著黄梓瑕,问,「杨公公是否也听到府中流言了?」

黄梓瑕点头,问:「是否指王爷身边的豆蔻莫名溺死在知锦园那件事?」

「嗯…」他默然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几乎难以觉察的哀伤,但他立即便将头转向了窗外,看著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声音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自那之后,知锦园就因为夜来鬼泣而被封闭了,但好像从此之后,府内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就像公主梦见自己的九鸾钗不见了,结果她的九鸾钗就真的不翼而飞了,你说,这么一件东西,能在这么严密的守卫下消失,这不是咄咄怪事么?」

黄梓瑕点头道:「确实是,怎么看都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豆蔻的冤魂在兴风作浪。」韦保衡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只有鬼怪,才能在那种情况下让九鸾钗忽然消失吧。」

「韦驸马觉得,自小服侍您十几年的豆蔻,知道在死后会被您称为鬼怪,会不会很难过?」黄梓瑕问。

韦保衡愣了愣,然后轻声说:「或许…如果她死得很冤枉,很痛苦的话。」

黄梓瑕默然不语。李舒白则说:「怪力乱神之事暂且先搁下,我想先问驸马一件事情,昨日午时,你在何处?」

韦保衡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午时我在大宁坊。」

「不知驸马去大宁坊有什么事?」

「大宁坊的兴唐寺主持悟因,是大德高僧。我因最近府中出了点事,所以去请他诵经超度。」他回忆著,清楚地说来,「和悟因约好日子之后,我在寺中转了几圈,不觉已经迟了。出来时听说坊中出了人命案,我去看了看,见大理寺已经有人查探了,便自行回府了。」

黄梓瑕问:「不知驸马在寺中盘桓时,有遇到什么人?」

韦保衡摇头,说:「又不是初一十五,香客稀少,我在后院转了一会儿,没有遇到什么人。」

「之后呢?」李舒白缓缓问,「在你离开大宁坊回府之前,。」

韦保衡愕然看著他,问:「王爷的意思是…」

「昨日我从衙门回府时,在大宁坊见到了你。」李舒白也不隐瞒,轻轻带过一句,「你和那个吕滴翠,正在说话。」

韦保衡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料到自己在大宁坊与滴翠所说的话,居然会落到他们的耳中。

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终于还是点头承认说:「是…之前,我去摆平此事时,见过她一面。」

「但你对于她的举止言语,却似乎并不像只见过一面的样子。」李舒白依然口气冷淡,却毫不留情。

韦保衡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啊…终究是公主府亏欠了她,我想尽量对她好一点。」

李舒白冷眼看著他,并不说话。

「难道就因为我出现在大宁坊,和吕滴翠说了几句话,王爷便认为我与那个孙癞子的死有关?」他终于忍不住,急著开口替自己辩解,「王爷您觉得,我会孤身一人前往大宁坊,去杀一个浑身烂疮的病鬼?我只要吩咐一声,那个孙癞子就有一百种死法,您说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著跳起来急著辩解的韦保衡,连睫毛都没眨一下:「韦驸马,你多心了,本王只是想说,你毕竟是同昌的驸马,夤夜与一个年轻女子相会,似乎欠考虑。」

韦保衡愣了愣,才脱力地重又坐下,低声说:「是…谨记王爷教诲。」

在公主府中盘桓许久,眼看又是彩霞满天。

驸马亲自送他们到宿薇园外,然后有点忐忑地说:「王爷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边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点头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你必要好好照顾公主,最好不要出门,不要与外人见面。」

「是。」韦保衡态度恭谨,一一应了。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顺著小路走到角门处。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离公主府并不远,穿过兴宁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王宅,从西南角门出来,正通向长安城各坊。

两人见天边晚霞灿烂如锦,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车马正在等著他们,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这座长安城最知名的富贵府邸,在落日的余晖中,金碧朱紫的颜色交相辉映,高台小阁,曲廊华堂,就像迷离虚幻的蓬莱仙山,瀛洲岛屿,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似乎都有著难以自拔的痛苦与怅惋,那么,这样华美的亭台楼阁,是不是算浪费了呢?

黄梓瑕正在想著,听李舒白低声说道:「昨日大宁坊,果然如驸马所说,热闹得很。」

黄梓瑕听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转头看他,点了一下头。

「孙癞子死的时候,有关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宁坊了——张行英,吕滴翠,吕至元,钱关索,还有…韦驸马。」

「更难得的是,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理由。」黄梓瑕说。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觉察到了,驸马从一开始便似有若无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豆蔻,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

黄梓瑕点头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时,驸马便当著我和崔少卿的面,有意地看向墙上的豆蔻画与诗,引起我的注意,顺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这件事。」

「但我已经让人探听过,驸马身边确实有一个侍女,比他大十岁,名叫豆蔻。」李舒白停下脚步,驻足在空无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声说,「从小抚养驸马长大,而且,驸马执意不让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带上她——上月,她溺死在知锦园的小池中。」

黄梓瑕若有所思,点头说:「菖蒲也对我这样说。」

「还有一点,或许你不知道。」李舒白望著面前郁郁葱葱的草地,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夏日小花开得绚烂,却一朵朵凋零在灼热日光下,无人理会,「豆蔻家中有姐妹十余人,因为哥哥娶妻办不起聘礼,所以十二岁签了押卖身到韦府。她聪慧乖巧,隔年到了韦驸马身边,照顾著当时才三岁的韦驸马。二十年过去,她从低等丫头到了驸马身边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积蓄也没有,因为她有七个吸血虫一样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养。」

黄梓瑕默然点头,听到李舒白又说:「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岁,她入韦府作丫头之后,大姐难产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吕滴翠。」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他,问:「那么她们有没有联系?」

「没有。豆蔻这么多年来养著兄弟们,是她一直认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经是外姓人了——何况,大姐比她大那么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给了吕至元,两人连见面机会都不多,而吕滴翠的母亲难产死后,那几个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这个孤女。我估计,豆蔻很可能连见都没见过这个外甥女。」

黄梓瑕点头,若有所思:「滴翠的母亲与豆蔻是姐妹,或许,这个外甥女与小姨,长得有点相像。这也是公主为什么在看见她的时候,忽然不适,并且让人将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豆蔻的死,必定与公主有关系。」

黄梓瑕皱眉道:「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可第一次说起豆蔻时,驸马为什么要故意对我说披帛这样容易戳穿的谎言?」

「看来,你破案很有办法,但对朝廷却不熟悉。」李舒白淡淡说道,「当时崔少卿和你一起去的,从公主对滴翠的异常态度来看,驸马和豆蔻必定有著不一般的关系,也许他希望提醒你,但挂名来走过场的大理寺少卿,又有什么必要知道这些丑事呢?」

黄梓瑕又问:「吕至元知道豆蔻的事吗?」

「吕至元承揽到公主府的蜡烛,与豆蔻并无关系。像他这样的人,你觉得若是知道的话,他会不来找豆蔻要好处吗?」李舒白凝视著她,唇角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值得玩味,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两人便不再说话,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著前面便是角门,外面是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墙大院,静无一人。

就在他们走到临近角门的转弯处时,看见从偏门外走过的一个人。

禹宣。

她还以为他早已离开了,却谁知他直到现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在她前面。

不自觉的,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后。

禹宣并没有发现他们,他看起来似乎神情恍惚,如同玉树的身姿也略微显得脚步虚浮。

李舒白缓缓回头看她。见她茫然望著禹宣,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愕还是哀戚。

「你不好奇吗?」李舒白顿了顿,又说,「去看看吧,他手里的东西什么。」

黄梓瑕应了,这才回过神来,愕然抬眼看著他。

李舒白却已经向著等候在门口的马车走去,说:「回府再说。」

黄梓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脚向著禹宣离去的方向跟去。

她之前在蜀地时,也曾经跟踪过犯人,而此时虽然步伐微乱,但前面的禹宣看起来心绪更为繁杂,压根儿也没有理会周围的人。

在这黄昏的街角,寂静无人的时刻,他在大宁坊与兴宁坊之间的街道上走著,她在他身后远远跟著,看到他手中捏著的东西,是一封信。

看到他手中捏著的东西,是一封信。

那信纸是淡淡的绯色,偶尔日光在上面闪过,边角处有一丝金色的花纹流动,极为美丽,一看便是女子闺阁之物。但那上面写的东西,黄梓瑕却离得太远,完全看不清楚了。

走到大宁坊的兴唐寺前,他终于在香炉之前停下来,将手中那封书信拆开来,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抿住那轮廓与唇色都极其完美的唇,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

然后,他将手中那几张信纸碎片放进了香炉,又驻足站在香炉前,眼看著那几张碎纸彻底化为灰烬,才转过身,沿著安兴坊向著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而去,头也不回。

等到禹宣消失在转角,空无一人的街上,黄梓瑕跑到香炉边,看向里面。那信纸质地十分厚重,又有描金花纹,即使化了飞灰也不算轻薄,只随著焚香的气流,缓缓地飘动了几下。

也不知为什么,黄梓瑕抬起双手,就像是抓蝴蝶一般,将其中最大的那一片,拢在了掌心之中。

纸片还带著微微的余热,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将双手用衣袖垫住,隔绝手汗,然后合拢被衣袖遮盖的双手。

她将这温热的秘密隔著薄薄的绛纱包在掌心中,不敢再动双手,怕手掌的一点轻微移动都会破坏掉纸灰的完整。

她合著手掌,捧著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街上狂奔向崇仁坊。

周府的门房已经很熟悉她了,所以直接就请她进去了。

今天也依然呆在僻静院落中鼓捣尸骨的周子秦,看见合著手掌奔来的黄梓瑕,吓了一跳:「崇古,你的手怎么了?被人钉住了?」

她小心地打开自己的手掌,露出里面的纸片:「你帮我弄一个东西。」

「…纸灰?」周子秦疑惑不解,「这个,哪里来的?」

「兴唐寺的香炉中。」

周子秦露出严肃而认真的神情,对她说:「崇古,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有了病,要去看大夫,你不是从不信鬼神的吗?跟你说,生病了就抓一把香灰冲水喝下去之类荒唐无稽的事情,你绝对不可以做!你要是做了的话,我绝对会鄙视你的!」

「这是一封信。」黄梓瑕无可奈何地将纸灰抵到他面前,「里面有我急需知道的线索。如果你能把上面的字显露出来的话,我就…请你吃饭。」

「谁还没吃过饭啊。」周子秦鄙视不屑,用一张纸轻轻地插入她手掌与纸灰之间,然后轻轻抬起,将那片灰挪到纸上。

「那你自己说吧,要什么。」

「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将我像今天中午一样丢下,然后自己去查案!」他开出了条件。

黄梓瑕解释:「中午是去公主府了,公主没有发话,我怎么能带别人过去?」

「哼,你不能说我是大理寺派给你的助手么?」他瞪著她。

黄梓瑕无奈:「好吧…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都叫上你。」

「太好了!」周子秦顿时眉开眼笑,使劲地拍著黄梓瑕的肩,「我最喜欢跟著你了,崇古!跟著你,有尸体!」

黄梓瑕假装没听见:「那纸灰上的字…」

「放心吧,交给我!」

周子秦打了一盆水,将纸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以最轻微的动作将下面的纸从水中抽走。

纸灰轻轻漂浮在水面上,周子秦又从旁边架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小瓶东西来,小心地将里面盛的淡绿色液体沿著纸灰的边沿倒了一圈,说:「这可是我按照古法,用了几百斤菠薐菜反复煎熬过滤才提炼出来的,平时我也舍不得用呢。」

液体慢慢扩散开去,渗透进纸灰。整片纸灰在那液体的侵袭下,忽然渐渐有字迹在黑色的灰上显露出来,那是纸灰上残留的墨色在飞速消失,比纸灰稍微快一点,所以显出一种淡色的痕迹。

字迹消失只有一瞬间,仿佛只是黑字上灰色的颜色一闪即逝,虽然并不清晰,但勉强可辨。

「月…华…巟…照…尹…」

周子秦仔细地看著上面的字,努力辨认著:「什么意思?」

黄梓瑕呆呆地看著那片纸灰上这五个泛白的字体飞快消失,整片纸灰终于溶解在水中。

她慢慢的,艰难地低声说:「我想,第三个字是流字被撕掉了一半,而下第五个字,应该是君字被撕掉了一半…」

「月华流照君…」周子秦恍然大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一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抬头看她,问:「情书?」

黄梓瑕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不出话,只茫然地坐下来,望著那片灰迹。

在绿色液体的侵蚀下,整片纸灰已经化为灰烬,半沉半浮地散开。

那残留的几个字,终于,永远消失不见。

周子秦还在自鸣得意:「不错吧?我发现菠薐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迹,然后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办法。用了这种特制汁水之后,纸灰上的墨迹会在纸灰溶解之前一瞬间,先被菠薐菜汁水褪掉颜色——虽然只有先后这么些微的时间差,但已经足够我们看清字迹了。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对不对?」

黄梓瑕勉强点头,说:「对。」

周子秦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忙问:「崇古,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好难看啊。」

「没…什么。」她低声说著,望了那盆已经变成灰绿色的污水一眼,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周子秦还在担心地看著她。她避开他的目光,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说:「多谢你帮忙,我…先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你每天奔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没时间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张行英家的那幅画,我记得之前王爷说要向大理寺借阅的。」

回到夔王府,黄梓瑕觉得身心俱疲。

她强打起精神,照例先去见李舒白,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内容。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听著,手中把玩著那只琉璃盏。琉璃盏内的小鱼顺著缓缓回荡的水漂浮来去,身不由己,只能徒劳地摆著尾巴维持平缓。

「坐实了坊间的流言,不是吗?」李舒白望著水中的小鱼,声音如此时盏中水,只泛起平缓的些许波澜。

「是…」她低声应道。

他终于转过目光看著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迟疑与思忖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终于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仿佛在劝慰她,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流言往往只反映一部分真相,或者,干脆是虚假的烟雾。」

黄梓瑕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也理不清头绪,只好转移了话题,问:「不知大理寺是否从张行英那边拿到那张画了?」

「没有。」

她诧异地抬头看李舒白。

「大理寺前去查看时,张行英打开柜子,却发现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她回想著当时张行英收好卷轴放回去的场景,微微皱眉,「张家父亲十分珍视这幅画,有重要事情才会拿出来悬挂祭拜,平时都锁在柜中…怎么忽然就丢失了?」

「大理寺的人认为,他是执意不肯交出,阻碍调查,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但是并未发现。」李舒白淡淡说道,「原本,还可以说是凑巧,但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

黄梓瑕心口掠过一丝不安,问:「不知大理寺准备如何处置?」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说道:「今日大理寺已经直接到京城防卫司传唤张行英了,估计第一天应卯就被叫走,在防卫司内也会颇有传言吧。如今京城防卫司已经发话,让他先找出那幅画来,再去衙门。以我看,若近日无法交出那幅画,估计他会有点麻烦。」

黄梓瑕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会注意此事。」

李舒白又将旁边的一叠纸拿起,交给她说:「这是大理寺交给你的,据说是你上次要他们查探的事情。」

黄梓瑕接过,自然知道是上次与周子秦提过的,张行英何时知道滴翠的事与公主府有关的事情。

当时他说,并不知道此事,并不认识魏喜敏。

但大理寺的调查,白纸黑字,却彻底推翻了张行英的说法。

黄梓瑕紧抿双唇,将调查书收好,说:「既然这样,恐怕我现在就得去张家跑一趟了。」

李舒白挥挥手,说:「去吧,估计防卫司的人都认识你了,不需要我的手书了。」

「实在不行,还有王府的令信呢。」她勉强笑一笑,站起来要出去时,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袭来,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

坐在她对面的李舒白眼疾手快,一手推开了面前的几案,一手揽住了晕倒的她,将她扶住,半坐在地上铺的地毯之上,以免磕在几案上。

黄梓瑕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渐渐退去,看著扶住她的李舒白,手动弹了一下,想要从他怀中站起,但无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没辙,只能低声说:「多谢王爷…我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李舒白低头看著面容苍白却还一脸倔强的她,一言不发,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榻前,将她轻轻放在上面。

黄梓瑕见他一直低头看著自己,那样幽深的目光,那般凝望著她,让她不禁觉得紧张尴尬,只能将自己的眼睛转向一边,低声说:「真抱歉…在王爷面前失礼了…」

「是我的错。」他声音沉郁,打断了她的话。

黄梓瑕听他声音中含了许多自己无法明辨的东西,不由得诧异,望向他的面容。

而他声音低缓,轻声说:「是我忘记了…你是个女子。」

她愕然望著他,许久,才低声说:「没事,连我自己都早已忘记这回事。」

听著她的话,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站在她前面,望著她的模样良久没有动弹。

她纤细的身躯侧卧在榻上,红衣玄带,宦官服饰。有三两缕头发散落在她的颈上,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领之中,黑色的发丝在她白色的肌肤之上,异常显眼,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顺著她蜿蜒的曲线起伏。

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隐隐波动。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立即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案前。

而黄梓瑕不解地望著他,不知道一直从容淡定的这位夔王,究竟为什么忽然行动失常。

她靠了一会儿,觉得那种晕眩过去了,于是赶紧坐起,向李舒白说道:「不敢再打扰王爷了,奴婢告退。」

他看著她微有虚浮的脚步,欲言又止,但在她走到门口时,终于还是说:「今晚别去找张行英了。」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就你这飘忽的样子,怕明天要在街头把你捡回来。」

黄梓瑕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又说:「那么,我明日早起过去。」

「嗯。」他站起来,陪她一起走出枕流榭。

黄梓瑕不知他要去哪里,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著。

岸边的垂杨一枝枝拂过他们的肩膀与手臂,远远近近的荷花在月光下绽放,他始终在她身前半步之遥,保持著随时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离。

黄梓瑕忽然明白了,他是要陪著自己走回去。

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刚刚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将圆满,光华明亮。

那明亮的银光,流泻在她的身上,也流泻在他的身上。

她看著面前半步之遥的人,在触手可及的他身后,心中脑中却一遍一遍的,想著那一句诗——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不知不觉,因为对自己的深深厌弃,心口痛得不能自已。

她只能握紧双拳,深深呼吸著,强迫自己把那些记忆,一点一点挤出自己的思绪。她对自己说,黄梓瑕,把那些过往全都摒弃吧。父母亲人全都已经死去,若自己连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都不能作好,只能落得,天诛地灭!

都说晚霞行千里。前一日的灿烂晚霞,让第二日的天气无比晴好,才刚刚日出,长安已经十分炎热。

黄梓瑕穿了中衣,外面再套上薄薄的绛纱服,觉得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呆在王府中不动还好,一动,就是满身的汗。

然而没办法,公主府的案件还未结束,她还是得出去。

刚到王府门口,周子秦居然已经牵著那匹「小瑕」,站在门口等她了,手中捧著热腾腾的四个蒸饼,看见她赶紧站起来,把包蒸饼的荷叶递到她面前:「崇古,来,一人两个。」

「刚刚吃过了。」不过因为早上匆忙,只吃了块胭脂蒸糕,所以她还是拿了一个,和他一起在马上边走边吃。

「我就知道你昨天言不对心敷衍我,要是我今天不在大门口堵你,你肯定就一个人去调查了!」周子秦撅著嘴谴责她。

黄梓瑕随口安慰他:「怎么会呢,其实我本来就想去找你。」

「真的?」周子秦立即就相信了,「好兄弟,讲义气!你跟我说说,今天准备去哪儿?会不会有尸体让我大显身手?」

「最好没有。」黄梓瑕横了他一眼,「我们要去张二哥家。」

「啊!」周子秦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为什么去张二哥家?」

「你昨天没去大理寺吗?张二哥家的那幅画,不见了。」

「那幅画?你是说上面画著三个死者的那幅画?」周子秦顿时连蒸饼都快捏不住了,激动万分,「难道那幅画真的和发生的事件有关联?有什么关联?到底为什么画上的情景和案件这么相像?张二哥是不是会有麻烦?京城防卫司准备怎么处置?张二哥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先吃你的饼。」黄梓瑕一句话终结了他所有的问话,并抬手拍了一下那拂沙,催促它加快脚步。

由东至西穿越半个长安城,他们来到张行英家时,早起的女人们正在打水,一边议论著:「哎,昨天那些应该是官府的人吧?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听说啊,是张家小二又犯事了。」

「不会吧,那孩子看著挺老实的一个,怎么最近老是出事,不是被夔王府赶出来,就是被京城防卫司逐出,现在连官府都来查他了,这可真是…以前还真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哪!」

周子秦不敢置信,跳下马就问那人:「什么?谁说张二哥被防卫司逐出了?怎么可能?」

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他跳下马质问,立即就慌了:「难道不是吗?官府的人都到他家彻查了,他今天也没出门,难道不是被赶回来了吗?」

黄梓瑕皱眉道:「子秦,别和这些不相识的人计较。」

周子秦只好悻悻地拉著「小瑕」往张行英家里走。黄梓瑕也下了马,两人来到张行英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子,差点和他们撞个满怀。

后面传来张行英的叫声:「阿荻!你去哪儿!」

黄梓瑕立即抬手,抓住那个跑出来的女子的手臂,将她拉住。

那女子面容苍白惨淡,头发被一根木簪紧紧绾住,身上一件窄袖青衣,脚上一双绣著木槿花的青鞋,正是滴翠。

她被黄梓瑕拉住,又甩不开她的手,颤抖著叫了一声「杨公公」,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

黄梓瑕赶紧问:「怎么了?和张二哥闹别扭了?」

滴翠拼命摇头,却不说话。

张行英已经跑了出来,无奈说道:「阿荻,你切莫胡闹,这事…这事与你并无关系。」

黄梓瑕与周子秦对望一眼,她拉著滴翠走回去,轻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否详细对我们说一说?如果能帮上你的话,我们一定尽力。实在不行,好歹也多个人帮你们出主意,对不对?」

滴翠却只掩面哭泣,并不说话。

张行英无奈说道:「她…唉,也不知为了什么,昨日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我早上起来看见她,赶紧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胡说八道,说什么我本来前程似锦,全都是被她…被她害的,说自己不能再拖累我,竟…竟说要离开了!」

黄梓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滴翠声音颤抖,断断续续说道:「张二哥,我…我确是不祥之人,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个祸害!我爹早就说过,我生来就是灾星,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后来又…又落得那般田地,早已不该是存在这世上的人…」

「不许胡说!」张行英赶紧打断她的话,他看看周围,幸好无人,便赶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院内,掩上了大门。

「我…我没有胡说…」滴翠失声痛哭,几乎是嚎啕著冲黄梓瑕他们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吕滴翠!是长安城满城的人都在嘲笑、都在议论的那个女人!全天下都知道我被孙癞子污辱,知道我该死在荒郊野外!我不该在这里活著,我不该拖累张二哥!」

「阿荻!」张行英冲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虽然被张行英抱住,虽然被强行止住了崩溃的嘶喊,滴翠的眼中,却依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落下来,那里面满是绝望,和她整个人一样,仿佛已经死去般,令人怅叹。

黄梓瑕与周子秦对望一眼,周子秦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

黄梓瑕便站起身,走到滴翠身边,低声说:「滴翠姑娘,其实我们过来并无恶意,张二哥是我们的挚友,他之前也帮过我许多,我深知他秉性端正,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他卷入此案,也只是因为万千头绪之中有几条扯到了他,我们只是过来循例问话,你不必担心,我们问完就走。」

滴翠依然直勾勾地盯著她,脸上的神情,显示她根本没听进去黄梓瑕说的话。

黄梓瑕只好叹了口气,说:「张二哥,你先放开滴翠姑娘,我们问几句话就走。」

张行英扶著滴翠坐到桌旁,小声对她说:「你先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黄梓瑕示意张行英在石桌边坐下,问:「昨日大理寺的人怎么说?京城防卫司那边又怎么说?」

张行英一脸惶惑,搓著手说道:「昨日午后,我还在京城防卫司,忽然大理寺的人过来找我,说是想要借阅我家一幅据说是先皇御笔的画。我当时还十分奇怪,心想这画我家一直妥善收藏,也不曾对别人提起过,怎么大理寺的人会知道。但既然他们这样说了,我便带他们回家,让他们在楼下等著,自己上楼去打开一直放那幅画的柜子…结果,我拿钥匙打开柜子一看,那幅画居然不见了!」

「不见了?」周子秦愕然惊呼出来。

「是,在我家柜子中稳妥地放了十来年的那幅画,居然不翼而飞了!我急了,赶紧问了我爹,我爹也急了,我们加上阿荻,把楼上楼下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找著。我无奈,只能告诉大理寺的人说,那幅画失踪了,大理寺的人不相信,说此画非同小可,是上面有人指名要的,若我交不出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我知道大理寺亦要对上头交代,可那幅画确实从我家消失了,我有什么办法?结果大理寺的人去对防卫司的人说,我涉案了,还是两个人命案和驸马受伤案,你说这事还能不闹大么?防卫司叫我先处理好此事,在那之前就不需去防卫司点卯了。」

周子秦诧异地转头问黄梓瑕:「你猜…那个指名向大理寺要画的混蛋是谁?会不会是…同昌公主?」

黄梓瑕扶额,她当然知道「那个混蛋」就是李舒白了,估计他也就是对大理寺说一句话,结果大理寺就兴师动众,搞出这么大一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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