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鸾缺十六

夜纹昼锦

黄梓瑕望著滴翠,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吕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说过了吧,再度过来,是有些许小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滴翠怯怯地站起来,低声说:「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早上都已经说过了…」

周子秦见她这样惊惶害怕,赶紧摆手解释,说:「别误会、别误会,张二哥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嘛,就当聊聊天了!」

黄梓瑕见滴翠的神情依然迟疑,便抬手拍一拍张行英的背,说:「吕姑娘,相信我们。好歹我们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如果是大理寺的人过来的话,我怕你会更受惊吓。」

听她这样说,张行英赶紧点头,低头安慰滴翠道:「放心吧,杨公公很厉害的,世上没有她破解不了的疑案。我相信,只要你一切照实说,杨公公一定可以帮你申冤的!」

滴翠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著他,许久,给他一个勉强扯了一下唇角的表情:「可是…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我杀了那两个人。」

「对我们说谎,是没有用的。」黄梓瑕打断她的话,目光看向周子秦,周子秦会意,立即说道:「吕姑娘,孙癞子的尸体就是我经手检验的,尸体上的伤口,我记得很清楚。」

说著,他回身到外面折了一根树枝给她:「吕姑娘,你就把我当成孙癞子,给我们示范一下当时的情景吧。你说孙癞子站在门内,于是你就举著刀子,刺了他两下,对吗?」

「对…」滴翠手中握著那根树枝,颤声应道。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刺的呢?」

滴翠犹豫著,看看张行英,又看看手中的树枝,但终于还是举了起来,向著周子秦的胸口刺下去。

张行英大急,正要阻拦,周子秦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阻在了半空:「吕姑娘,如果一个人面对著别人刺下去的话,伤口必定是从上而下的。可惜孙癞子的伤口,是从左至右的,也就是说,他是在向右侧卧著时被人刺中的,伤口略有向下倾斜,我们推断,那个人必定是趁著孙癞子睡觉时,蹲在矮床前,挥刀刺入的,而不是像你所说,他来开门时被你刺中。」

「所以,若你坚持说自己杀了孙癞子,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在孙癞子睡觉的时候潜入他那个铁笼般的屋子里杀死他的?又是如何在门窗都由内反锁的那个屋子里出来的?」

滴翠呆呆地站在他们面前,无言以对。

张行英瞪大眼睛看著她,颤声问:「阿荻?你为什么要说谎?你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凶手?」

「当然是为了你,张二哥。」黄梓瑕静静说道,「你以为她是杀了魏喜敏和孙癞子的凶手,而她以为你才是为了替她报仇、杀了那两个人的凶手。所以,在她发现你已经成为被怀疑的对象,甚至也确实地影响到了你的前途之后,她选择了牺牲自己,义无反顾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企图顶替你的罪行,保得你的平安!」

黄梓瑕的话,让张行英和滴翠两个人都惊呆了。

「阿荻…你太傻了!」张行英猛然将她的手抓住,这么大一个男人,又欢喜又气恼又悲伤,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你啊…你!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黄梓瑕看著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心中欣慰又难过,只能说道:「现在公主死了,吕姑娘当时身在大理寺净室,绝对没有嫌疑。但之前两个,你已经有招供,一时要保你出来也难,恐怕你还是要等一等,要到真凶落网才能出来了。」

滴翠神情黯然地点点头,轻声说:「对不起,张二哥,我…我竟不信你…」

「不怪你,该怪我瞒著你…」张行英叹气道。

「你们可真是的,搞出这么一场风波,弄得我们现在又得重新走一次。」周子秦无奈地摇头,把食盒给拎到外面去,把桌椅整理好,和黄梓瑕坐在椅上,张行英和滴翠则并肩坐在那张空荡荡的矮床上。

「来,你们是那天荐福寺最近的几个目击者之一,吕姑娘,希望你能先解开心结,将那天的情景详细地对我们描述一遍,好吗?」

滴翠默然咬住下唇,她的目光看向张行英,张行英朝她点了点头,她才低下头,默然说:「可是,那天我一开始带著帷帽,外面的情形其实看不太分明,等到后来张二哥帮我去捡拾帷帽,我又怕人认出我,所以捂著脸蹲在地上。我什么也没看到,甚至…甚至连人群中的魏喜敏也没看到,按理说,宦官的红色服饰在人群中是很显目的,但我确实没看到。」

张行英也想了想,说:「对,当时荐福寺中人山人海,魏喜敏个子又矮小,淹没在人群中,连我也没有看见他。直到天雷劈下,蜡烛炸开,我看到在地上打滚的魏喜敏,才发现原来他也在荐福寺。」

「那么,你们觉得当时…有没有可能,有人趁机对他下手呢?」

「完全不可能!」张行英坚决摇头道,「霹雳炸开蜡烛,就只需要那么一瞬间,谁能在那一刹那间反应过来,将人群中的魏喜敏拉出来,又刚好撞在火堆上?」

「而且,他身上…是全身都在起火,并非一个两个地方沾上了烛火。所以,就算他在地上打滚,也没能阻止住火势。」滴翠轻声说道,「所以我想,必定是天谴。」

黄梓瑕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那么,当时你们看清魏喜敏了吗?觉得他有没有异常?」

张行英点头道:「当然!我知道他是害了滴翠的人,所以在混乱中还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我看见他…似乎是被吓傻了,火烧在他身上应该会很痛,但他一开始居然还有点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呆了一瞬,才惊叫著在地上打滚想要压灭自己身上的火。」

「嗯…我也记得…他那种如梦初醒的样子。」滴翠说。

周子秦一边记录著,一边歪头看黄梓瑕:「怎么样,是不是越查越像天谴?」

黄梓瑕不置可否,又转而看向滴翠,问:「你为什么要将那幅画拿走当掉?」

滴翠听她提起这事,身躯微微一颤,抬头看了张行英一眼。

见张行英脸色无异,依然温柔凝视著她,她才轻咬下唇,低低地说:「我…我爹找到我了…」

张行英愕然,问:「什么时候?」

「就在…你打马球的那一天。」她低著头,怯怯地说,「我想著替你做一个古楼子,所以就到西市去买羊肉…可是,就在经过我爹的店铺时,我,我不由自主的,就往里面看了一眼…」

明明带了帷帽,可毕竟是十多年的父女,吕至元立即认出了她。等她买完羊肉到张家门口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转身忽然发现了正远远跟著她的父亲。

见自己已被她发现,吕至元便干脆走上来,对她说:「不错,不错,没想到你不但活著,还找到落脚处了。」

她吓得全身发抖,怕被张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哀求父亲当做没有她这个女儿,赶紧离去。

吕至元冷笑道:「找到了男人,就想撩开我?你对得起我养你十七年吗?我告诉你,要不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别留在京城给我丢人现眼;要不,你就让这家人给我备下十缗聘礼,算是我这么多年来养育你的报酬!」

周子秦听著,叹了口气,问:「所以你就将画拿去当了十缗钱,给了你爹?」

滴翠咬牙默默点头,说:「我…我实在没办法,我不想离开张二哥,可我也怕他知道我的过往…我,我还以为,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接纳那样一个过往不堪的女人…」

她说著,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也越来越低:「我绝望了,原本我以为,我能烂在那个小院子里,一辈子,那里是我最后的藏身之处…可我爹逼我,他要断绝我这辈子最后的希望…直到我听到、听到张二哥说起这幅画,知道它原来还有那样的来历,我便…把画拿给我爹,说了是先帝御笔,十分值钱,让他拿了之后,就永远不要来找我。我爹不信,我就拿著到当铺去,真的当到了十缗钱。我把钱交给他,说,以后,吕家没有女儿了,我以后,是张家人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喘息。许久,许久,她才哽咽道:「张二哥,对不住…我,我是个贼,偷取了你家最珍贵的东西…」

「不,别说你是为了留在我身边,就算你把家里的东西全卖掉也好,扔掉也行,都没有任何关系。」张行英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爹大病初愈,我又在外,如今家里全靠你操持,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主人拿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滴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呆呆地望著他,脸上只有眼泪缓缓留下来。张行英轻轻帮她擦去,默默凝视她许久,忍不住黯然神伤,说:「阿荻,你太傻了…现在,可怎么办呢?」

「就是嘛,你看弄成现在这样,真的有点糟糕呢。」周子秦见周围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啦,这次公主的死,对于朝廷来说是大不幸,但对于滴翠来说,却是大幸…崔少卿这个人还是比较开明的,只要滴翠能对他澄清事实,我们再托几位王爷说说好话——好歹昭王和鄂王都见过你们,只要我们真心诚意哀求,说说话应该没问题。至于皇上,我看当今天下,能让皇上改变主意的人,大约也只有夔王了。而夔王,就要靠崇古了…」

三人希冀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我尽力。」

张行英回家给滴翠拿被子和衣服,黄梓瑕和周子秦一起走出大理寺,正在讨论著同昌公主当时是否被挟持,为什么不出声呼叫时,忽见崔纯湛骑著马回来,跳下马就兴冲冲地朝他们喊:「子秦!崇古!你们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大理寺门口的灯笼通明,崔纯湛身边侍从手中的火把也正在熊熊燃烧,他们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崔纯湛脸上的喜色,顿时两人都感觉到诧异,互相对望了一眼——还以为崔少卿今天肯定是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呢!

等到崔纯湛身后一个肥胖的身影被拖出来时,黄梓瑕和周子秦更是愕然了——这位矮矮胖胖,被麻绳一捆就跟粽子一样圆滚滚的中年人,不就是那位钱老板钱关索吗?

钱关索一看见他们,立即哀叫出来:「周少爷!杨公公!你们一定要替我作证啊!我真的没有杀人啊!我更不可能杀公主啊!」

周子秦瞪大眼,一脸不敢置信:「崔少卿,他是凶手?」

崔纯湛笑逐颜开,颇为得意:「是啊,我今日奉皇上之命,将公主府中又翻了一遍,刚好就遇见了他鬼鬼祟祟去找公主府厨娘。我们把他逮住一问,他居然说自己去找女儿的,真是骗鬼呢!」

周子秦目送著被拖进去的钱关索,诧异问:「咦,他女儿不是公主府的侍女吗?」

「是啊,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女儿是公主身边的侍女,还说自己见过女儿多次,最近女儿一直都没有消息,所以他悄悄到府中打听消息。」崔纯湛一脸鄙夷,「说谎也不说个好圆上的,让他去指自己要找的女儿,他却怎么都找不到,只说女儿的手腕上有个浅青色的胎记,结果我们问遍了府中上下人等,别说哪个侍女了,就连宦官都算上,也没一个手腕上有胎记的。」

周子秦诧异道:「咦,可是上次我们去他店里查问的时候,他对我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他女儿还送了他一个金蟾,全身镶满珠宝,蹲在碧玉荷叶上,可精巧了!」

「金蟾?」崔纯湛一听,顿时眼睛都亮了,「是不是那个翠玉荷叶上还有一颗水晶珠子的,每次金蟾一动,水晶珠就像露珠一样会在荷叶上滚来滚去的那样?」

周子秦连连点头:「崔少卿也见过?」

「当然见过!两年前西域某国进贡的!当时正是元日,我们殿上群臣都看见了,人人赞叹不已!后来,它也是同昌公主的嫁妆之一。」崔纯湛喜不自胜地抚掌道,「这下有了,连作案动机都有了!钱关索为了谋取异宝金蟾,相继杀害公主府宦官、公主,还有一个住在周边的孙癞子——虽然不知道这个孙癞子是怎么牵扯进去的,但我相信只要一用大刑,那矮胖子不得不招!」

崔纯湛说著,迈著轻快的步伐往大理寺内堂快步走去,一边吩咐身边人:「掌灯!升堂!本官要夜审重犯!」

周子秦瞠目结舌,回头看黄梓瑕。黄梓瑕赶紧往里面走,一边说:「还等什么,快点去看看崔少卿准备怎么审案啊!」

大理寺正堂上灯火通明,三班衙役,执法官员,评事、寺正侍立左右,大理寺少卿亲自审讯,场面十分浩大。

因为是皇帝钦点的查案人员,大理寺众人给黄梓瑕和周子秦设了两把椅子,两人坐在一旁,看著钱关索被带上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黄梓瑕悄悄问周子秦:「对了,现在的大理寺卿是谁?怎么从没见他出现在大理寺过?」

周子秦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你居然不知道?」

「我哪儿知道啊,之前离开京城的时候,大理寺卿是徐公,但后来又听说徐公去世了…」

「可是你天天和大理寺卿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大理寺卿是谁!」周子秦低吼。

黄梓瑕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安静一点,然而一转念之后,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大理寺卿是…夔王?」

「就是啊!你不知道他身兼多少个职位吗?」

他这一声吼得太响,身旁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两人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低头翻开之前周子秦做的记录本。

崔纯湛坐在堂上,颇有官威,一脸肃穆地问:「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钱关索,在、在京城开了一家钱记车马店,多年来信誉良好,诚信守法…小人冤枉啊!小人绝对没有…」

「本官问一句,你答一句!」崔纯湛拍拍惊堂木,拿过身边寺正给他拟的条例,一条条问下去:「你的车马店近年是否开设了通下水道的事务,并且与工部通水渠的工役有往来?」

「是…」他茫然不知所措。

「经大理寺查明,同昌公主出事之地,旁边就有水渠口,你当时是否以此为藏身处,在杀人后躲开了官差的搜寻?」

钱关索顿时大惊,语无伦次地大叫出来:「没有!没有没有!小人绝对没有杀人!小人…小人连公主死了都不知道啊!」

「经查,你第一次进入公主府,是去年整修公主府水道时。你并不懂水道之事,又为何经常跑到公主府查看工序进展?」

「小人…小人因听说公主府豪奢华丽,有心想来开开眼界,又加上公主身份如此尊贵,怕自己手下人干活出差池,所以,所以就常来监工,小人绝对没有不轨之心啊!」钱关索吓得瘫在地上,跟块肥猪油似的,软塌塌一坨惨白色。

「听说公主府豪奢华丽?所以你就盯上了公主府的奇珍异宝,并且与宦官魏喜敏勾结,先后成功盗取了库房中的金蟾和九鸾钗,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啊?小人和魏喜敏只见过一面,小人的金蟾是女儿送的,小人压根儿没见过九鸾钗…」

「既然你和魏喜敏只见过一面,却为什么要送他那么贵重的零陵香?后来,魏喜敏曾去你店内找你继续索要香料,然后他当晚就失踪了,第二日死在荐福寺,你说,是不是他助你盗取了金蟾之后,你为了杀人灭口,将他烧死在荐福寺?」

钱关索这下涕泪横流,喉口嗬嗬作响,只忙乱地辩解:「不是,没有…我那个香,那个香是送给厨娘的…」

「那又为什么许多人都说是魏喜敏在用?厨娘是不是你在公主府的眼线之一?」

「不是!不是不是!厨娘菖蒲是好人,她帮我找到了女儿啊…」

「你口口声声说你在公主府有个女儿,然则府内上下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手腕上有你所说的胎记,你又如何证明?」

钱关索呆呆地跪在那里,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就跟抽搐似的。黄梓瑕觉得他这模样,觉得又可怜又悲苦,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将脸转开不忍心再看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见到了我的女儿哪!她隔著屏风把手伸给我看了,真的!粉青色的胎记,跟只小兔子似的,她不是杏儿她还能是谁啊?我真的见到我女儿了啊…」

他又像追问,又像辩解的话语,被崔纯湛的惊堂木拍断:「钱关索!本官问你,你伙同魏喜敏盗取了公主府的珍宝之后,为何又要杀害公主?当时公主在人群中看见你手中的九鸾钗之后,你如何将她杀害?赶快给本官从实招来!」

钱关索已经被吓得魂都丢了,翻来覆去只是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杀人,我女儿在公主府中的…」

大理寺评事轻咳一声,说道:「犯人证据确凿,抵死不招,崔少卿,看来不动大刑,他是不肯招认了!」

「嗯,拖下去先杖责二十!」崔纯湛说著,抽出一支令签,向著堂下丢去。

周子秦跳起来,扑过去就要抓那支签子。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令签落地,身后衙役抓住钱关索,将他拖了下去。

周子秦扑得太快,脚跟绊到身后的椅子,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椅子也应声倒地,周围排立的衙役们顿时惊散开,堂上一片混乱。

崔纯湛皱眉问:「子秦,你干什么?」

「崔少卿。」黄梓瑕站起来,对他拱手行礼,「此案少卿虽已在审理,但皇上曾让我与子秦也参与此事,所以,有些许事情想与少卿商量一二,您看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崔纯湛听了听旁边传来的钱关索的哀嚎,又看看堂上队形散乱的衙役们,便说:「行,我们到后堂来说,让他们先休整一下。」

三人到后堂坐下,仆从奉茶完毕,崔纯湛赶紧问:「是有什么事?」

黄梓瑕问:「崔少卿真的觉得,钱关索是此案真凶吗?」

崔纯湛皱眉道:「以目前来看,他嫌疑很大,不是么?他送了魏喜敏那么贵重的香料,魏喜敏去找他的当晚失踪,第二日便被烧死了;那个孙癞子必定是同伙或者发现了他罪行,被他杀了,又找个时间说自己凑巧酒后发现了尸体;还有,他既然能偷取公主府库房内的金蟾,必定就能偷取同在库房的九鸾钗,而那个九鸾钗,就是杀害公主的凶器,再加上旁边还有可供他逃遁的水道,据说前几日他还去那个水道口亲自看人疏通…」

黄梓瑕问:「然而,若说魏喜敏的死是因为和钱关索一起盗取金蟾,然后被钱关索杀人灭口,但九鸾钗被盗,又是在魏喜敏死后,那时他没有了内应,又如何再度窃取呢?」

崔纯湛皱眉,露出思索的神情,许久,才说:「或许是他提过的那个厨娘?」

黄梓瑕无奈摇头:「崔少卿,魏喜敏是公主身边人,说他窃取或许还能有机会,但厨娘日日在膳房之中,连上栖云阁的机会都没有,哪有办法窃取九鸾钗?」

「但杨公公不能否认,那个钱关索与此案关系重大,尤其是三个案件都关联甚深——哦,还有!驸马出事的那匹马,就是他转手给京城防卫司的!你说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疑点,还有可能是清白的吗?」崔纯湛叹了口气,又凑近他们,低声说,「何况,你也知道皇上对同昌公主最为疼爱,简直是如珠似玉的宠溺。如今公主死了,别说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三法司,就连京城诸卫、两衙、十军,谁能脱得了干系?太医已经被当场杖毙了数人,听说皇上要连他们的数百家人都连坐,你说,公主是凶手一击即死的,太医们可不冤枉么?如今再不给皇上从速抓住犯人,哪个衙门能顶得住这场雷霆震怒?」

黄梓瑕微微皱眉,周子秦赶紧问:「那么,以崔少卿看来,吕滴翠和钱关索,谁的嫌疑大一些?」

「子秦,你说笑呢,跟钱关索一比,吕滴翠那点嫌疑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要不是她自己来投案自首时签了案宗,现在立马释放都可以!」

周子秦略感欣慰,又说:「崔少卿,其实我感觉啊,这个钱老板的案子,还是得慎重一点,你觉得呢?毕竟,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崔纯湛一脸为难,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吧,好歹我身为大理寺少卿,该慎重的时候,我还是会…」

话音未落,后面有人跑进来,叫道:「少卿,崔少卿!」

崔纯湛皱眉,看著喜形于色奔进来的大理寺正,问:「怎么回事?」

「刚刚接到的消息,孙癞子家下面,正有一条水道通过!」

「哦?真的?」崔纯湛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钱关索知道这条水道么?」

「知道!就在案发前几日,京城清理水道,钱关索手下的那几个工役去清理了那边,而且,当时钱关索也去现场观看了!」

「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证据又多一条!」崔纯湛得意地回头看黄梓瑕和周子秦,「你们看,这钱关索果然就是杀人凶手没错!他借助那条水道,爬到孙癞子那个密不透风的房子中杀了人,又悄悄从水道下去。等到聚集了众人,他再带著人进屋内去,制造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

周子秦皱眉道:「崔大人,孙癞子刚死的时候,我曾去看过现场,他家的地十分平整,看来并没有人从下水道上下的痕迹…」

崔纯湛闻言皱眉,但很快便释然道:「哎,所以他才要在时候纠集那么多人前去跟自己一起目击孙癞子的死啊!因为人一多,孙癞子家被翻过的泥地,不就可以被踩平了,湮没证据吗?这人心思如此缜密,真是狡猾之至!」

「可是…还是说不通啊…」周子秦还想说什么,崔纯湛已经抬手止住他的话,向著前堂走去:「子秦,杨公公,此事我已大致有数,你们二位大可不必再操心了,交给我就是,明日我便能将此案审查个水落石出了!」

回到夔王府,夜色已深,但黄梓瑕还是先去见了李舒白,将大理寺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舒白听了,不由得失笑:「我明日去问问崔纯湛,这个犯人既然这么缜密狡猾,又怎么会窃取了公主府的金蟾之后,在官府前去问话时喜孜孜地拿出来炫耀?」

「但皇上对此事极为关切,此时若能火速结案,各衙门都能松一口气,由此来说,能迅速推出一个替死鬼,而且还是各方面疑点都汇聚一身的替死鬼,也不失为官场中一个惯常的选择。」黄梓瑕皱眉道。

李舒白沉吟不语,许久,才说:「而且,早日结案的话,你也能早日与我一起踏上回蜀之路,对于你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较好的选择——毕竟,有些证据会随著时间的湮灭而消亡,你要洗雪自己的冤屈,还是越快越好。」

「难道王爷也认为,此案让钱关索作为替死鬼,是目前最好的结局?」

「当然不是。」李舒白用手指轻弹著小红鱼的琉璃瓶,说道,「依我看来,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找一个无父无母又无子女的恶人——天底下这样的人很多,可惜皇上却不会相信,不是吗?」

黄梓瑕轻声说道:「钱关索…虽然贪财又怯懦,却并不算坏人。」

「可那又怎么样?你总得找个人向皇上交代。这一次的案件,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先后死去的三个人,魏喜敏,孙癞子,同昌公主,有男有女,贵贱不同,但全都与吕滴翠受辱一事有关——所以这个案件能圈定的嫌疑人,目前来看,嫌疑最大的三个,就是吕滴翠,张行英,吕至元。」李舒白毫不留情说道,「不管你自欺欺人也好,感情上有成见也好,你都不得不承认,最大的嫌疑人,是张行英。」

黄梓瑕被他一口说中始终压在心上的这一桩事,一时无法反映。许久,她才默然点头,说:「是,我知道。」

李舒白将目光从小鱼的身上收回,落在她的面容上,那双锐利的眼也微微眯了起来:「若凶手真的是他,我倒很欣赏。毕竟无论谁站在他的立场上,都不能无动于衷。只是有些人敢想而不敢做,有些人能去做却不能做得这么好。而这三桩案件若是张行英做的,我可真对他刮目相看。」

黄梓瑕看著他不加掩饰的赞赏,低声问:「那么,若真的是他犯案,王爷能保得他的性命么?」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同昌公主死之前,可以。但如今这样的局面,难说。」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李舒白又说道:「如果本案真的是按照那幅画而设局的话,如今三个死者都已对上,你先将本案的千头万绪,全部整理一遍给我看看。」

黄梓瑕点头,在旁边小几后盘腿坐下,略一思索,展卷提笔慢慢写著。她的字学的是卫夫人,一笔笔写来如簪花仕女,清秀雅丽,速度也快,不一会儿便誊写出来,交到他手中。

第一,魏喜敏之死:天降霹雳,如何不偏不倚劈中蜡烛,又如何正好将人群中一个矮小的宦官烧死?若真系人为,凶手又如何控制雷电?鱼塘内铁丝与水银从何而来,是否与本案有关?

第二,击鞠场驸马坠马:是否人为?若是,是否专门针对驸马?如何能让驸马选中那匹马,又如何对马匹下手?

第三,孙癞子之死:如何破结密室困局?那般陋室之中为何残存零陵香的气息?凶手自何处进入,又自何处逃遁?

第四,公主之死:九鸾钗如何在严密监守之中被盗?公主被拖出人群之后,应当知道自己离热闹街市不远,为何不大声呼喊侍从?

附注:公主府豆蔻之死,张家及鄂王府的画,必与此案关联重大。

李舒白看完,点头说:「写得匆忙了,『破解』写成『破结』了。」

黄梓瑕大窘,赶紧在那张纸上寻找那个字。

他看也不看,说:「第十一行第七字。」

黄梓瑕不由得肃然起敬:「王爷记性真好,大约所有东西您过一下眼就会永远深刻铭记吧。」

「还好。」他随口说道,「或者也可以说,你一共写了二百六十六字,『结』字在第一百四十三字。」

她不敢置信,抓起案上筒中半把算筹,丢在桌上,问:「王爷觉得里面有几根?」

他扫了一眼,毫不迟疑:「四十七。」

黄梓瑕一根一根数过,四十七根。

她抬头看著他:「王爷,我想请教您一件事。」

他没说话,只抬眼看著她。

「那日在荐福寺,一共有多少人?」

「没数过。」他给她一个「无聊」的眼神。

「但是,您当时在场,以您的眼光,应该是能对在您面前出现过的人都有印象的,对吗?」

「嗯。」

「但是在魏喜敏死后,您说,您之前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过他。」

李舒白稍作回忆,点头道:「或许是身材矮小,他被旁边的人严实地挡住了。」

「而张行英和吕滴翠,这两个在场的目击者也说,他们在起火之前,未曾见过魏喜敏。」黄梓瑕若有所思,眼睛渐渐地明亮起来,「按理说,魏喜敏是他们的仇人,而且还穿著那么显眼的红色宦官服,又近在咫尺,他们应该会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的。」

李舒白见她眼睛变得那么亮,便反问:「这么说,你已经发现端倪了?」

「嗯,我应该我已经找到了荐福寺那桩起火案的最大关键点了。」她一笑,又将自己的手点在第二件,驸马坠马的案件上,「而由此,对于此案,我也好像隐约感觉到了缘由。」

李舒白看著她的指尖,问:「凶手动手的时机,你也知道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只要有了动机,便不再需要下手方法的案件。」她望著他,神情郑重,「王爷可记得,我和您提过的,豆蔻梢头二月初。」

李舒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沉吟片刻,便微微皱眉,说:「皇家对他不薄,他刚刚二十出头,如今已经是同平章事,放眼朝中无人能有他这般荣宠了。」

「然而,就算站在了高位,始终意难平,不是吗?」她低声问。

李舒白思索片刻,站了起来。

「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公主府…」

「明天请王爷带我去一趟公主府…」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是同一件事。

黄梓瑕愣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而李舒白的目光在她微笑的面容上停了刹那,默然移开,一言不发。

第二天一早,他们过去时,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肃穆。

下人们正撤掉重重罗帐,悬挂起白色帐幔;韦保衡也已脱下锦绣华服,换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阁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以保住容颜,可如今终究是夏天,恐怕无法长久停放。

韦保衡亲到大门迎接夔王,含泪对李舒白说道:「秦国夫人说,她早年备了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椁,愿先让公主成殓。如今府中人已经去取了,不然,这天气,恐怕…」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静静躺在那里的同昌公主身上。她已经换了一身绛紫色密织翚鸟的锦缎衣裳,发髻上匀压著已经修复好的九鸾钗,妆容整齐,胭脂红晕,绛唇酥润,显得那原本锋利单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鲜活美丽些。

黄梓瑕低声问:「尸身可有人验过吗?」

「没有,皇上如此神伤,谁敢提此事?」韦保衡说著,望著同昌公主的尸身,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黄梓瑕问:「奴婢是否可查看一下?」

「公公是皇上亲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韦保衡点头道。

黄梓瑕向他告罪,走到同昌公主身边,李舒白与韦保衡一起避到外面去。她将公主的衣襟解开。仔细查看胸前那个伤口。

已经被仔细清洗过的伤口,肌肉微微收缩,伤口显得更加窄小。十分干净利落的一个血洞,对方一击即中,直接刺伤心脏,公主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死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应该就是公主刚刚被刺中、凶手逃逸之时。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经足有半炷香时间,那么多人,她为什么不大声疾呼呢?那时她与凶手在干什么?

她又仔细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确定再没有其余伤痕,才将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齐,步出房门。

韦保衡问:「怎么样?」

「没有其他异常,确是被人刺中心脏而死,伤口是小血洞,与九鸾钗相符。」她说著,又转而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会意,对韦保衡说道:「阿韦,我另有事情想要问你。」

韦保衡点头,带著他们往宿薇园而去。

就在经过知锦园时,黄梓瑕停了下来,问:「请问驸马,可以让我们进内去看一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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