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鸾缺十四

鸾凤身轻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过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也在。一看见黄梓瑕和周子秦来了,顿时喜气洋洋:「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费吹灰之力,凶手投案自首,这多日来的奔波煎熬,终于可以结束了!公主府给我们的压力,也终于消散了!」

黄梓瑕一边跟著他往里面走,一边问:「犯人已经都招了吗?」

「招了!她拿著一幅画过来投案自首的,还说那幅画是先皇手书什么的,我看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可真不像。」

一边说著,一边已经到了大理寺正堂后面。大理寺并无牢狱,只在后面辟了几个净室,暂时关押该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个房间内,怔怔地望著窗外在风中起伏的枝叶。

黄梓瑕与周子秦、大理寺熟人进门,将门关上,叫她:「吕滴翠。」

滴翠神经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待看见面前的几个男人,又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黄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阴影,赶紧安抚道:「吕姑娘,我们只是来依例询问,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了。」

吕滴翠咬住下唇,望著她许久,默然点头。

黄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后站在旁边,看著大理寺的两位知事向她询问案情。

「姓名,年龄,籍贯?」

「吕滴翠,十七岁,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红肿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们面前,呆呆出神许久许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两名知事显然一开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并无诧异,只说:「从实一一说来。」

滴翠的声音喑哑而缓慢,断断续续地说:「我杀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还杀了…大宁坊的孙癞子。」

「为何杀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过我,让人将我责打致昏,又丢在街角,以至于…」说到这里,她仿佛僵死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扭曲的恨意,声音也开始用力起来,「那日在荐福寺,我头上的帷帽掉落,张行英帮我去捡帷帽时,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著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显目。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霹雳下来,蜡烛炸开,那蜡块里面掺著各种易燃颜色,遇火就著。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就像发狂了一样,在魏喜敏被人挤到我身边时,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蜡块燃烧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烧起来了…」

黄梓瑕站在旁边,冷静而沉默地听著,不发一言。

知事又问:「那么,那个孙癞子的死呢?」

「孙癞子…那个禽兽…他用钱收买了我爹,但我绝不会放过他!」滴翠说到此处,终于激愤若狂,声音也变得嘶哑尖厉,听来十分可怕,「那日午时,我去大宁坊找孙癞子,因怕女子体弱,还在匕首上涂了毒药。那禽兽听到我的声音开了门,我冲上去就扎了他两刀,他逃回屋内锁了门。我想再刺他几刀,却没推开门,只好…转身跑开了。」

黄梓瑕端详著滴翠,慢慢皱起眉头:「那么,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黄梓瑕追问道。

滴翠咬牙道:「张二哥家药柜中有乌头,他教过我识药材。」

「可孙癞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伤后爬回床上,药性发作就死了。」

崔纯湛低声问那两位知事:「她说的,和案件可对得上吗?」

一位知事点头道:「伤口虚浮不深,似乎确实是女人下的手。」

崔纯湛点头,又问她:「吕滴翠,既然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两人,又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自寻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气,鼓足勇气直视著他,说:「这两个案件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也有无辜者被卷入。我虽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而且,我更想让天底下的恶人看一看,作恶多端必有报应!」

崔纯湛听了她的话,也是动容点头,叹道:「此情可悯,此罪难逃啊!」

一位知事又问:「驸马爷在击鞠场受伤,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点头,说:「听说过…我的恩人张行英,当日就在场上。」

「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滴翠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说:「我罪该万死…听说张行英要击鞠比赛,于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祷,祈求对方落马,让张行英赢球…我想,我想或许是我那暗祷被菩萨听到了…」

这个解释,连崔纯湛亦只能对那两位知事说道:「这个就不必写上了,想来也没什么关联。」

知事又问:「你拿来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张行英家中的画,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实…其实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报,可离开京城了,只是没有路费。听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我想必定值钱的,所以就偷出来当掉了,可谁知大理寺却来寻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只好赎回来,送到这边。」

「你可知上面画的是什么吗?」

滴翠木然摇头:「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过是三个墨团,就…就拿去当了十缗钱。」

知事回头对崔纯湛说道:「我们去当铺查过,此事确切。当铺的先生虽看不懂那画,但说看纸张和墨都好,装裱也不错,似乎是宫里的东西,料想来历不凡,所以才答应了当十缗钱。」

崔纯湛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看著滴翠摇头叹息,又问:「吕滴翠,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滴翠怔怔地跪著,许久,才抬头看著黄梓瑕,说:「杨公公,请您帮我转告张二哥,今生无缘,阿荻来世衔草结环,报答他的恩情。」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酸,点头道:「好。」

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经将那幅画取出,平展著放在桌上,给众人观看。

依然是那三个涂鸦墨团,在黄麻纸之上,白绫绢装裱,精美的装帧,却无法掩盖那上面只是拙劣涂鸦的事实。

黄梓瑕和周子秦好歹上次看过,所以看了几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画,便也只互相对望了一眼。

崔纯湛几乎把脸都贴在上面了,看了又看,皱起眉:「这样的东西会是先皇御笔?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诽谤先皇嘛!」

旁边的大理寺官吏们也纷纷附和,对于此画不屑一顾。不过话虽如此,毕竟是本案物证,等众人退下,崔纯湛亲手卷好,准备放回库房。

黄梓瑕见堂上已经无人,便低声问:「崔少卿,这画…是否可借用?」

崔纯湛有点为难:「哎呀,这个啊…杨公公,这东西可以重要物证——虽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来说,案件还没定审,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黄梓瑕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令信,双手递到他面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请崔少卿暂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还。」

崔纯湛看著那个令信想了想,十分干脆地将卷轴递到她手中,说:「你是皇上钦点涉及此案的,与此案有关的物证什么的,你要拿去研究还不是名正言顺?给物证间写个条子,直接拿走吧。」

一大早出门,踏遍了小半个京城,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饥肠辘辘。饭点已过,今日例食是没了,崔纯湛让大理寺膳房赶紧给他们做了一点简单饭食充饥。

出了大理寺,黄梓瑕随便向大理寺门房打听了一下那个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说:「半个时辰前御史台的公车过来,车夫在我们这边喝茶时,说夔王正在那边呢。」

皇城之内衙门众多,个个门前都立著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马。周子秦和黄梓瑕干脆就不骑马了,把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周子秦一边走,一边拉著她的袖子,有气无力地说:「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黄梓瑕用手中的册子挡著头顶正炽热的太阳,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著她,「这都跑了大半天没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发生后,就应该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延误。」黄梓瑕说著,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孙癞子的尸体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他那两个伤口的形状吗?」

一说到尸体和伤口,周子秦顿时来了精神,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振奋得跟吃了一大块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好,没问题!伤口我看过,记得清清楚楚!你想问什么,我张嘴就来!」

黄梓瑕回头看他,说:「我想知道,伤口具体的形状,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

「伤口一处在左肩琵琶骨下,一处在肚脐右侧的腰上,两处伤口都是从身体左侧斜向右边刺下的痕迹…」周子秦说到这里,张嘴愣了愣,然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这么说…滴翠在说谎?」

「是。」黄梓瑕低声道,「如果孙癞子是站在她对面的话,以她持刀的手势,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是从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这样的伤口的,必然只能是对方正侧卧那里的时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困惑又震惊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为什么要主动认罪,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黄梓瑕默然看著他,许久,把目光轻轻移到他的身后。

他们看见蹲在大理寺高墙下的一个人。

张行英。他蹲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多久,他低著头看地上,目光茫然涣散,定在那里不知已经多久,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周子秦看著他许久,瞪圆的眼睛和长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复,轻轻的,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而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张行英似乎也终于感觉到了。他慢慢抬起头,向他们这边看来。过了许久,他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焦距,似乎终于认出了他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杨…兄弟…」

在嘶哑的声音中,他已经蹲了太久的脚,麻木了,撑不住他的身躯,晃了两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灼热的日光下,滚烫的泥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烤干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扶著墙又站起来,向他们一步步走来。

黄梓瑕面带著复杂的情绪,注视著他。

而周子秦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张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经算高的,他却更高了两三寸,压在身上时,连周子秦都踉跄了一下。

「张二哥,你怎么了?」周子秦扶著他,赶紧安慰他,「你别急呀!」

张行英靠在他身上,却一直望著黄梓瑕,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双唇嚅动,声音干得近乎苍老:「你一定要帮帮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杀人的…」

黄梓瑕垂下眼,默然点了一下头。

见她反应这么平静,张行英顿时急了,扑上去抓住她的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这么柔弱一个女子,怎么去杀人?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声音嘶哑,破碎的乞求从喉口艰难而用力地挤出,几乎不成语句。

黄梓瑕长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臂,说:「放心吧,张二哥,我一定会揭露真相的。到时候,凶手必将昭彰于天下,无处遁形。」

张行英瞪大眼睛,盯著她良久,才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放开了几乎要将她肩胛捏碎的手,颓然放下,踉跄退了两步,低声说:「是…我信你…能还阿荻清白。」

「张二哥,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到京城防卫司了,明日就可以去应卯了。」黄梓瑕仰头看著他,轻声说,「不要辜负了滴翠对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来是本朝最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的衙门,然而此时进来,却见坐在夔王身边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几个老夫子都是一脸欢欣,对著李舒白东拉西扯,仿佛毫未觉察早已过了散衙时刻。

黄梓瑕和周子秦一进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后站起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身边的杨崇古,善能断案,此次也是圣上指定与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过来想必是禀报此案的进展,那么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辞了。」

「送夔王。」几个人依然满脸喜色,站起送他到门口。

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说:「这个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过去的时候,一群老头儿个个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耻似的,替我添双筷子都舍不得。而夔王一来,你看你看,一张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说:「他们今日心情不错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会心情好?不是每日只会板著脸训人么?」

李舒白转头看黄梓瑕一眼,说:「皇上因为九鸾钗失窃事而召集了几位重臣,说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审此案。其他两部还好,御史台这一群老人当场就顶了回去,说三法司同审,必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么可以为区区公主一个九鸾钗的失窃案而兴师动众,劳动三法司?皇上则说此案已有二死一伤,眼看公主或有危险,必要及早彻查,不得推脱。就在争执不下时,大理寺传来消息,说本案凶嫌已经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变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欢欣。」

周子秦皱眉说:「可是…滴翠不是凶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现在出来顶罪,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机会,不是么?」李舒白说著,淡淡瞥了黄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务,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罢手?」

「滴翠与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凄惨,我不能让她就此殒身。」黄梓瑕皱眉道,「更何况,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舒白扬眉问:「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还不会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为画上的第三个死者,还没出现。」黄梓瑕将那个卷轴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与他们一壁走,一壁展开卷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这个永远处变不惊的夔王,望著手中这幅胡乱涂鸦的卷轴,站在此时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门的高墙阴影之下,看著手中这幅画,一瞬间,怔愣在长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炽烈,长风迥回,卷起站在此处的他们三人的广袖衣袂,烈烈作响。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他将手中的画卷好,交还到黄梓瑕的手中,说:「收好吧。」

周子秦忙问:「王爷看出来的,是不是三个人惨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点头,说:「牵强附会,略有相像而已。这种荒诞不经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迹。」

周子秦顿时兴味索然,说:「是吧。」

他偷眼看黄梓瑕,见她和李舒白越来越像,一张脸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王爷,我觉得滴翠杀孙癞子那事,尚有疑问,我先去义庄看看,告辞了。」

眼看著周子秦离开,李舒白示意黄梓瑕上马车。

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门卫解开那拂沙的绳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简直乖得令人感叹。

黄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搁脚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将手伸向她,她立即会意,将自己怀中的卷轴拿出来,捧到他面前。

李舒白将它展开,铺在小几上。几案较短,装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将手按在卷轴之上,指尖顺著第一幅画上,那个似乎是一个人被焚烧致死的图像,慢慢地滑下来:「你上次说,你们觉得,这是个人被焚烧致死的模样?」

「是…而上面这细细窄窄的一条竖线,我们觉得似乎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所以这幅图,看似一个人被雷霆劈下,焚烧全身,挣扎而死。」

「张家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你相信吗?」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黄梓瑕思忖著,缓缓说:「我未见过先皇墨宝,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将手轻按在那幅画之上,说:「这墨,是祖敏为上用特制。先皇晚年时,因身体不适而厌恶墨味,于是祖氏改变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锭中加入当时异邦新进的一种香,只制了十锭,用了七锭,剩下三锭随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当年香气。」

黄梓瑕俯头闻了一下,只有极淡极淡的一丝气息,但那种奇异的香气,确实与其他香味迥异。

她抬头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说道:「先皇提笔写字或画画,往往先在旁边虚比一下,是他多年习惯,不是常在他身边的人,一般不会知道。而你看这里——」

在那根被他们看成雷霆的竖线旁边,有一条如发丝般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条。

「这条线与旁边这条并不平行,显然并非毛笔上的乱毛,而是当时起笔比划时,所不小心描绘下的痕迹。」

黄梓瑕说道:「我会去张家,向张父详细询问一下此画来历。」

「是该问一问,父皇为何会画下这样的一幅画,又为何要赐给一个民间大夫。」李舒白缓缓说道。

黄梓瑕望著那幅画,又想起鄂王李润那异常的反应,果然李舒白也说道:「而现在,我们该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说,他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反应异常的话。」

黄梓瑕点头,正要对赶车的阿远伯说一句时,前方路口忽然传来喧哗声,阿远伯将马车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没有动弹。

黄梓瑕赶紧拉开小窗子问阿远伯:「远伯,怎么啦?」

「同昌公主的马车,挡住路口了。」他说。

黄梓瑕赶紧跳下马车,前去查看。

这里是平康坊附近,长安城道路本来宽广,但因两旁正有水渠清理,长了多年的槐树又歪到街中来,以致此处的道路被占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势严峻,谁知平康坊两个伎家偏偏还在路口摆下小台,相对卖弄,一时笙箫作响,舞袂翻飞,台下聚集无数闲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就在这喧闹之中,同昌公主那辆镶金贴玉的马车,正横在道中,寸步难行。

黄梓瑕见垂珠、落珮、坠玉、倾碧都跟在马车边,被周围人挤得直皱眉,连连后退。

她便走上去,对著人群中的她们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处?」

难为垂珠在这样的拥挤人群中居然还能施了一礼,说道:「是呀,公公今日是与夔王爷一起的?」

黄梓瑕正点头,那边同昌公主掀起车窗的帘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眼,现下因为烦躁而皱著眉头,看来更显出咄咄逼人的一种气势:「杨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卫士呢?怎么不赶紧把人群给疏散一下?」

黄梓瑕听说她话中的蓬勃火气,摆明了越俎代庖指挥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点无奈,只能说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刚从皇城回来,身边并无士兵随侍。」

「啧,早不来,晚不来,偏巧本宫的车马从这里过,就被堵上了!」 一边说著,她一边又转头训斥车夫,「就算从凤凰门进,借道东宫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没见过太子?」

车夫被骂得只能低头唯唯诺诺。

黄梓瑕听到凤凰门,微微一怔,便问:「公主近日发病,还是静心休养为好,为何要去太极宫?」

垂珠点了一下头,一脸忧虑地看著前面的人潮,喃喃说:「淑妃还在等著公主呢…」

太极宫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里,又让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问:「皇上是不是也在那里?」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来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说。

黄梓瑕顿时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时刻,而郭淑妃请同昌公主来,是要给王皇后以致命一击。

她想起王皇后召见她时说过的话,当时她随口提起自己回宫的事情,而那个时候,王皇后似乎已经胜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对抗郭淑妃的重要筹码,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著,耳边乐声越响,原来是那两个伎家的对决已经到了最后的胜负时刻。右边的红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转,迅捷如风,引得下面的人阵阵叫好;而左边的绿衣女子声音极其高亢,唱著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声在这样的喧哗声中,依然清晰可辨,显见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黄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的脸上尽是烦躁,低声狠狠咒骂道:「这些惹人厌的倡优,什么时候让父皇全给赶出长安去!」

说著,她将车帘狠狠一摔。车外的人拥挤不堪,前面拉车的两匹马在人群中受了惊,不安地踱步,马车厢也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垂珠赶紧护住车门,朝里面问:「公主,公主没事吧?」

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推开车门,几步跨了下来。

她病情未愈,性子又暴躁,这一下走得急了,脚一晃,差点摔倒。

垂珠赶紧将她扶住,随行的十数个宦官围上,将周围的人屏开。

街上本就拥挤,这十几人插入,周围更加混乱,旁边正在欣赏歌舞的人被挤得人仰马翻,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喊了出来:「干什么?宦官了不起啊?皇上来了也不能不让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乱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处,那双锐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叫了出来:「九鸾钗!」

黄梓瑕顺著她看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倒是有几个烟花女子头上戴著各色花饰,但是看起来颜色造型都十分俗艳,绝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鸾钗。

同昌公主的几个侍女也朝著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识地问:「公主看到九鸾钗了?可…奴婢们没看见呀…」

「在那边,在一个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脚下也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两步。

垂珠赶紧跟在她身后,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娇小,此时突然被人拉进人群中,分开又合拢的人群竟似一只猛兽,张开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两边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数十个歌女奏乐合唱,极致的一种缠绵婉转,到最后其他人的声音都渐渐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个歌女嗓音压过所有喧闹,极高处的转音如千山行路,几近曲折,直上云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时刻,满场都是右台那个女子妖娆柔软的身影。她张开双手,仰面朝天,不顾一切地旋转。编成上百条细小辫子的发辫散开,合著头上纱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飘飞,如同一个彩色漩涡。

垂珠她们的惊呼声,被此时喧闹的乐声掩盖。公主竟然在数十人面前眼睁睁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边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时竟无法反映。

黄梓瑕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即分开人群向里面挤去。

拥挤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样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就在此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出来。

黄梓瑕转头看见李舒白。他身材修长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她焦急万分,忙问:「公主呢?王爷看到公主了吗?」

李舒白摇头,皱起眉头说:「我已经命伎乐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时半会儿,恐怕人还无法立刻散开。」

黄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鸾钗』,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鸾钗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处境堪忧!」

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记忆非同凡响,平康坊大街四条,小街十六条,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条,他看过一次长安地图,便在脑中清晰无比。剔除伎乐坊聚集的各条行道,剔除酒肆众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为可能的十余条街道立即浮现。

他手一招,迅速给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务,直接指名该去的方向与接道,连第几条都说得清清楚楚。

黄梓瑕回头看了看,发现公主身边的侍女已经只剩了三个,她扫了一眼,问:「垂珠呢?」

「垂珠刚刚追赶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见了…」坠玉的声音未落,忽然听得远远有尖叫声传来,在此时疏散了人群后初初安静下来的接道上显得格外凄惶:「来人啊…来人啊…」

是垂珠的声音。李舒白和黄梓瑕反应最快,立即循声飞奔而去。

坊墙后,尚余三四尺空地,疯长的茑萝正爬上院墙,生机勃勃地开出一大片殷红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溅在绿叶之上。

而就在茑萝的尽头,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著墙,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身体还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红衣,湮出一种异样鲜亮的湿润的痕迹,在阳光下颜色明亮得几乎刺眼。

茑萝的后面,是丛生的蓬蒿蔓草,此时,只有几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红,还在缓缓摇曳。

垂珠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茑萝纠缠,她绊倒在地,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连哭带爬还是滚到了同昌公主身边,用力抱住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个一直在涌出鲜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么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睁睁看著公主鲜活的生命连同温热的鲜血一起自胸口涌出,渗入此时生机蓬勃的大地,消渐为无形。

她按著同昌公主的伤口,脸上因太过震惊而显出无法面对的茫然。

黄梓瑕的脚步也乱了,她疾奔到她们身边,看见了同昌公主鲜血滴落的地方,被践踏伏地的残败茑萝之上,静静地躺著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鸾钗。

九种颜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只舒缓翱翔的鸾凤,鲜血滴在上面,温润绚丽,难以言表。

而九鸾钗后面弯月形的钗尾,如今已经折断,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鲜血斑斑,更加鲜明地显出上面刻著的那两个古篆——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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