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护花铃(拜月教之战) 第九篇 深澜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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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若,迦若,外面是你么?」

黎明的月宫里,静谧无声。这里是灵鹫山的最高处,也是拜月教主的起居住所,在教主未召之前从来都没有人敢进入——然而,听得外面庭中传来的声音,假寐中的拜月教主陡然惊醒,脱口的惊呼声划破寂静。

没有回答,只听得两声短促的低唤,急切而无助。

明河一下子拥衾坐起,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是饕餮……是饕餮!

最近迦若经常连夜出去,通宵不回,她无从得知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想著、在大军压境的时候拜月教只能指望他了,便不能多猜疑什么。

然而,昨夜是传灯大会,教中散会的弟子已经通报了大会被听雪楼的人打乱的消息,主持大会的右护法清辉至今未返,让她听了好生担心。但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身为大祭司的迦若,却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不知所踪。

灵鹫山上静谧如同死境,然而她却睡不著。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莫名的恐惧——虽然是五年前一齐连手篡权、夺了拜月教教主和祭司的位置,共同支配这个南疆直到今天。然而身为教主的她,一直是不了解这个同伴的。

总觉得,这个人的心里有什么隐藏得极深的东西,不曾让任何人看见。

他有他的想法,却从来不和任何人说,包括身为教主的她。

虽然作为教中的大祭司,但是迦若对于拜月教的事务从来看的很淡,几乎从来不插手。如今,虽然在她的哀求下,他许下了决不让听雪楼毁灭拜月教的承诺,然而,她却不知迦若准备用什么样的方法,来阻挡已经越过澜沧江的兵马。

「迦若,怎么回事?!」听到庭外幻兽的低唤,来不及细想,明河胡乱扯了案头一袭孔雀金的长袍裹住身子,便往外奔去。

重重的帷幕垂在她面前,让她看不见窗外的情形。明河胡乱的伸手拨开那些雾一样的帘幕,心中莫名的感到慌乱无比,奔跑中,长袍下摆不时绊住她的脚。

一层层的帷幕被拂开,外面的天光透进来,最后一层帷幕上,忽然映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明河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将脚步放缓,拂开最后一层帷幕迎了出去:「天不亮就来这儿,这教中也只有你敢——」

话音未落,拜月教主刚刚淡定下来的脸色骤然一变:「迦若你怎么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可怕的混沌,弥漫了死灰色。齐眉的额环以下,本来苍白清冷的脸颊变得黯淡无光,有奇异的死灰、活了一般的在皮肤下涌动。

尸毒!而且是鬼降中最毒的血鬼降的毒!

明河的脸陡然也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她看著大祭司,连忙抬手扶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抚上他的眉心宝石,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中了自己人的毒!——快快快……都要入脑了!月神保佑……你快进来。」

「不……。」祭司一直半闭著眼睛,似乎衰弱到无法出声,然而在拜月教主扶他进去的时候,却忽然抬起手推开了她——那只手,已经漆黑如墨。

看见这样可怖的毒性,明河的手都有些颤栗,然而,耳边却忽然听到迦若开口说话——

「先……先救她。」

她蓦然抬头,顺著那个勉力站著的人的手、看向庭外——那里,黯淡的晨曦中,幻兽前膝跪地停在门外石阶上,背上驮著一位失去了知觉的绯衣女子。那女子的长发拂在了地面上,袖间露出绯色的袖剑。

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陡然焕出冷冷的光,拜月教主的手忽然不再颤抖了。

「她是谁?舒靖容?」她眼神冷冽,抬头看著大祭司,一字一字的问,「是听雪楼那边的人,我为什么要救?迦若你是不是要叛——」

话音未落,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迦若的手陡然探出,按住她的肩,摇摇欲坠的祭司似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她的肩上,手指用力的要握碎她的肩骨。他看著她,然而已经实在无力再说什么,只是看著她,眼睛里面一片死灰,缓缓摇头。

「你、你快进来,我给你解毒!」看到他的脸,明河再也无法按捺的脱口惊呼,几乎是哀求著扶著他,「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进来——」

然而白衣的祭司没有动,依然沉默而执意的、站在门口,按著她的肩。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然而眼神一直看著门外深度昏迷中的绯衣女子。

明河的手,终于一分分颤抖起来,慢慢全身都颤抖得如风中的叶子。

看著黑气一分分弥漫上他的脸,拜月教主忽然间彷佛崩溃,掩住脸大呼:「好了!我救她!我救她!——求求你快点…快点进屋来。」

饕餮一声欢呼,直跃而起,背著昏迷的绯衣女子进入房间。

「要『先』救她……」彷佛是隐隐约约笑了一下,迦若的手忽然就是一松,精神气彷佛忽然消散,人就无知觉的向著门中倒了下去。

※※※

「我们都已经快要拔掉蓝关上那个拜月教据点了,为什么下令停止进攻?」青翠欲滴的凤尾竹下,青衣人剑眉紧蹙著,毫不客气的问坐在榻上微微咳嗽的听雪楼主人,「是因为张真人和明镜大师受了伤,怕这边支持不住要我们返回么?」

「碧落。」轻轻拉了一下同僚,红衣女子察觉到了楼主今日反常的沉默——本来,在各方人马出击就要初战告捷的时候忽然下令勒马撤退、就不是萧楼主的作风。然而,又是什么居然能掣肘他、做出这样的退让?

萧忆情看著眼前听雪楼四位护法中的两位,缓缓摇头:「自然有我的缘故。」

「什么缘故?」碧落的脾气一如当日在江湖游侠时期,即使面对著听雪楼主也丝毫不曾收敛,「虽说我们这边张真人他们重伤,可是他们不也死了一个右护法么?我们可丝毫没有落了下风!我们付了多少代价、才能围歼那些家伙!」

「我说要先按兵不动!」忽然间,听雪楼主放下茶盏,蓦的抬头,眼神冷锐。即使是碧落,也心下一惊,红尘拉著他,俯身行礼:「是,我们恭领楼主之命!」

有风吹过竹林,萧忆情静了静,忽然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淡淡吩咐手下:「把人马都撤回来,围驻在灵鹫山脚下——注意,也不要逼得太近了。」

「无我命令,不得擅自攻击拜月教——」听雪楼主说了那一番话,眉间又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只是看著远空,加了一句,「如果…如果我有令,一下,则全力攻入月宫!那时候,遇人杀人,遇神杀神,灵鹫山上鸡犬不留!」

「是。」震惊于楼主想来淡漠的口吻里陡然流露出的强烈杀气,但是不再争辩什么,碧落红尘两位护法齐齐领命。

萧忆情低下头,眉间的神色更为莫测,只是淡淡道:「你们下去罢。」

「呵。楼主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竟然也会犯胡涂?」退下的时候,和红尘并肩走著,转过小径的时候碧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样一来,且不论拜月教散布各处的势力会脱出我们目前辛苦布下的包围逃逸,如果他们集结起来反攻,而我们把人马定驻在灵鹫山下,那不是成了现成一个靶子么?」

「这种道理,楼主心里必然也该明白的。」红衣的同僚行走在翠竹间,却是沉吟著回答,「不过今天的楼主确实有一些奇怪……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将全部力量撤回到月宫附近,想必是为了防止那里有甚么变化——」

说著,红尘看著前方人马来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奇怪。」

「什么?」碧落背琴携剑,在竹径上顿住脚步转头问。

红尘定定回顾竹林那边的软榻。青翠欲滴的凤尾竹下那一袭白衣如雪,在软榻上慢慢阖上手中的茶盏。有竹叶萧萧而落,散在他的衣襟上,显得说不出的孤寂。

「靖姑娘呢?」喃喃的,红尘自语了一句。

碧落也是一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对著楼主时、总感觉缺了什么。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揣测著,却都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去把人马从蓝关那里带回来,驻灵鹫山下去吧。」许久,碧落率先转身开路蓦的淡淡来了一句,「如果靖姑娘有什么不测,我怕这一次就不是拔除拜月教那么简单了——圣湖会变成血湖吧?」

※※※

灵鹫山。月宫。月神殿。

神殿前,那一片清冷的碧波上,千朵红莲绽开,在夕阳的光线下犹如火焰跳跃。然而莲下的水却是极度寒冷的,寒冷得彷佛来自幽冥——因为这里汇集了天地至阴之气。

这个不足两里见方的山顶圣湖,是拜月教开教以来便设下的——那是教中所有术士灵力的来源,连大祭司都不例外。

圣湖的力量来自于湖底沉积的无数死灵和怨魂,几百年来,拜月教用术法杀人无数,而杀掉的那些灵魂却被镇压在施了咒术的湖底,无法进入轮回也无法消灭,只能静候著拜月教术士的差遣。白天化为红莲,到了月夜却变为死灵。

虽然是教中力量的源泉,但是湖中怨灵的力量,却是同时也让拜月教小心翼翼,生怕禁锢著的阴毒力量会失去控制而逃逸入阳世,所以在挖掘好圣湖的同时,开山教主也建造起了这座月神殿,用天心月轮来镇压住怨气。

「迦若你醒了?」神殿里有天竺桫椤香的萦绕,昏沉的长明灯下,披著及地长袍的女子疲惫而惊喜的叫了起来,看著在神龛下供桌上睁开眼睛的男子。

黑气褪的很快,他的脸色亦然回复了平日的苍白,只是眼中的神采依旧有些混沌。听到教主的声音,迦若的手抬起,抵住桌边,似乎想站起来却依旧力不从心,他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却发觉依然说不出清晰的话来——那个鬼降的毒,确实好生厉害。

「你说什么?」明河过来扶住他,慢慢起身,问。

「她呢?」调息了一下,再度开口,终于说出了两个字。

然而,拜月教主本来带著一丝惊喜的眼眸却陡然冷凝,倔强的咬住咀唇,不回答,眼神冷厉起来。

「冥儿呢?她好了么?」看到明河不回答,迦若也是陡然的变色,急问。

拜月教主沉默,忽然间抬头,微微冷笑起来,眼色阴郁而冷漠:「死了!她死了!那时候我都来不及救你了——干吗还要救她浪费时间?」

刚刚站稳身子的白衣祭司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她身上。

「你再说一遍——冥儿怎么了?」迦若的语气,却是极度平静的,平静得如同冰封雪塑,注视著明河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问。

「她死了!我放著她不管,所以她死了!」执拗的回看著大祭司深蓝色的瞳仁,拜月教主冷冷的回答,颊边那一弯月牙儿闪著幽暗的光,「怎么了——是不是你要因此杀了我?」

她傲然仰起头,眼里却隐约有泪光。

迦若只是冷冷看著她,忽然间转过头去,自顾自的走开:「你们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拜月教主怔住,看著大祭司沿著大理石的台阶走下圣殿、去往圣湖边,她追了出来,追上去和他并肩走在廊道里,眼睛里却有掩不住的喜悦的光:「你…你居然不生气?我杀了她,你也不怪我?」

「你玩什么把戏……」然而,一路疾走著,迦若的眼里却有淡漠的光,头也不转的淡淡回答,「你明明已经把冥儿救回来了。」

拜月教主一怔,顿住了脚步,抬头看著他,惊诧无比:「你……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迦若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声音因为毒性侵蚀依然有些衰弱,「冥儿死没死,我心里有感觉,你骗不了我——何况你答应我的事,何尝翻悔过。」

明河呆在廊道上,看著白衣祭司一路走过去,风从远山上吹来,吹得廊道下的护花铃一片乱响,迦若从廊中走过,黑发和长衣一起在风中扬起:「真是莫名其妙啊你——她现在该在圣湖边上等待月升、好把毒性彻底逼出体外吧?」

明河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揽起衣襟再度追上去和他并肩走,有些迟疑的问:「听雪楼要灭我们,她是萧忆情那边的主将、死了不正好?」

「你知道什么。」迦若走著,看著圣湖中开放的红莲,眼神淡淡的,「冥儿活著才好——有她在月宫,萧忆情就不敢攻上灵鹫山半步!」顿了顿,彷佛有什么喟叹,白衣祭司摇摇头:「——他这样的人,能为冥儿忍让到如此,已经算是难得。」

拜月教主一震,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颔首,看著迦若,然而这一次眼神里面也有丝丝的喜悦:「啊……原来那个靖姑娘对听雪楼这样重要……我不知道。」

「你笑什么?」迦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问。

明河神色却是蓦的明朗起来,抿嘴一笑,摇头:「不笑什么~~~」

※※※

新月慢慢升起来,从林梢露出一线皎洁的光亮。

圣湖边的凤尾竹筏上,那个绯衣女子在月下静静沉睡。

白衣祭司的手覆盖在阿靖肩头的伤口上。那里的死灰色依然触目惊心,隐隐在皮下翻涌,然而却被银针细细密密的扎住了,无法蔓延一步。有殷红的血洒落在绯衣女子的身上——那是明河刺破了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她的周身。

阿靖眉间的死灰色已经暂时控制住了,然而体内的尸毒却依然要到今夜的施术后才能拔除完毕。

「开始吧。」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将托著绯衣女子的手放下,让阿靖继续静静的昏睡,白衣祭司抬起头来,对著高台上凝神观测月冕的明河开口。

「等一下。」神殿的祭坛上,拜月教主一袭华丽的长袍在月下奕奕闪亮,然而绝色女子眼神凝重的看著银针在石面上投下的细细影子,注视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移动,用心掐算著时间,「太阴星方位尚未到天宫,此时不可。」

迦若没有反驳——虽然他灵力惊人,但是在疗毒这件事上,却完全没有法子和明河相比。

明河的手,一直放在神龛上,凝定如水。

那里,神庙最高处,供奉著的是拜月教三宝之一的天心月轮——以传说中的西昆仑美玉琢成,嵌著八宝缨络,上面用金粉细细密密的写满了符咒。

那是拜月教开山教主亲笔写下的咒语,用来压制圣湖中那些可怖的怨灵。

而这个天心月轮,也是圣湖的唯一控制水闸——一旦转动,湖底的闸门就被打开,有禁锢死灵作用的湖水将泄入地底,而那些死灵便会失去控制而四散逃逸。

——这样的结果,即使是拜月教的人都无法想象的。所以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过。

「你是最强的术士,所以血鬼降的毒对你来说尚自可解。但她却是普通人——」看著尚自昏睡的绯衣女子,拜月教主眼色冷淡,「何况看来她中的毒比你深,若不是你将一半的毒性分流入你体内,她哪里能撑到如今?」

顿了顿,明河眼神更加冷漠犀利:「迦若,清辉护法呢?他和他的血鬼降怎么了?」

白衣祭司震了一下,一时无言。

「是不是——被听雪楼的人杀了?」拜月教主皱起了眉头,咬著牙,「传灯大会被扰乱,散回来的弟子和我说,萧忆情和舒靖容连手闯入,截击了清辉。」

「我去的时候清辉已经死了。」然而,说起同门的死讯,迦若却是毫无介怀,淡淡道,「他的鬼降吃了他,我怕血鬼降噬主后成为大患,就和听雪楼主合力除了它。」

「你和听雪楼主合力除了它?」明河怔了一下,唇角露出不知奇怪的笑意,正准备说什么,忽然看著月冕、眼神就是一凝——

「时辰到了,放手!」

迦若眼神也是一敛,声音未落,右手闪电般抬起,手腕连点,出手如电。分毫不差的拔下了阿靖肩头的银针,同时,左手便是断然往前一推。

轻轻一声响,竹筏沿著湖岸上白石的滑道移动,翩然入水,向著万朵红莲之间飘去。

与此同时,高台上,拜月教主的手微微用力,极其小心的、转动了一下天心月轮。虽然只是极小极小的转动,然而明河的眼神却是凝重无比、彷佛生死一线。

月升到了天宫的位置,那一刻月光投射在圣湖上,泛起森冷的银光——就在这个剎那,湖中万朵红莲忽然彷佛燃烧、在月下化为千万缕轻烟,氤氲的满绕湖面。

那是在月下升腾的怨灵,被湖水禁锢。

然而,正要回归于那一片碧水的千万怨灵,随著天心月轮的微微一转,彷佛敏锐的感觉到了湖水欲泄的趋势,瞬间沸腾、挣扎著往空中跃去!

明河整个人的力量都扑到了月轮上,双手用力,死死将稍微转动的月轮一点点扳回原处。

——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彷佛让她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而,那些怨灵已经如愿的被惊动,在湖面上瞬忽来回,陡然发觉了竹筏上沉睡的绯衣女子。空气里陡然有听不见的嘶喊,那是死灵们看见了生魂的惊喜,呼啸般的,那些怨灵迅速集结在竹筏附近。

迦若的手拢在袖内。虽然站在岸边,他也能感觉到湖面上涌动的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看著那些死灵簇拥著、湮没了冥儿的竹筏,白衣祭司的手不自禁的有些因为紧张而颤抖。

「不用担心,它们没法子伤害她——我的血是它们的禁忌。」显然是看出了迦若心中的紧张,转动了月轮的明河伏在月冕上,微微喘息,「拜月教主是月神的纯血之子——我画下了穴咒,圣湖的怨灵们,是伤害不了她的。」

果然,那些凶恶的怨灵虽然扑到了阿靖身侧,却无法逼近半步。

沿著绯衣女子的周身,用鲜血画了一个符号。

然而,银针一拔,阿靖肩头的死灰色却是毫无顾忌的蔓延开来,疯狂滋长著。

那些怨灵陡然又是兴奋起来,低低嘶叫著,显然知道了美食的到来——云集著呼啸而来、呼啸而过,转瞬间,那一缕活了一般的死灰,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毒这样才算是拔完了……」拜月教主疲惫的看著风起云涌的湖面,显然也是为这样强大的阴毒力量而震惊,喃喃叹息,「你的冥儿的命,算是彻底保住了。」

「多谢,明河。」祭司的声音里,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

月下的圣湖泛著神秘的银光。湖边神庙的侧室中,插在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映照著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屋子正中,放著一只青铜大鼎,鼎中水平如镜。

月至中天。月光通过屋顶一列小孔,忽然间就游移著射落在水镜之上!

雪袍白发的女子,俯身注视著水镜,神色忽然变了。

「冰陵,看见了什么?」拜月教主一直不出声的站在一边,看著占星者祈祷,此时却再也忍不住的脱口问了出来,脸色有些紧张,「月神给出了什么样的预示?」

那个叫冰陵的女子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火把明灭之间,映出她的脸——苍白的脸色里,竟然隐隐泛出淡蓝,一头长发如雪瀑般直垂腰际——或许,那就是一个常年居于圣殿,足不出户不见阳光的结果?

拜月教中占星女史冰陵。

那是一个自幼以来,就将身心都奉献给了月神的女子,侍奉月神左右,长年不离月神殿,独自在圣湖边上闭门研习天象,拥有惊人的预言能力。

这一次听雪楼大兵压境,驻马于灵鹫山下,拜月教前途莫测。即使一向沉的住气的明河,也不得不藉助她的力量、想预先看到拜月教的命运。

雪衣白发的女占星师,右手执著金杖,左手指向水镜,指尖被刺破,有鲜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幻化出缕缕奇异的变化。

彷佛什么附身,占星术士看著水镜中鲜血的漂浮变幻,脸色渐渐空灵,缓缓开口。然而飘出的却是行吟般的歌唱,声音和她平日大相径庭:「天星与世间一一相应,透过水镜看过去未来,得心了然。」

脸上露出了敬慕的表情,知道占星师已经开始了预言,拜月教主默默举手加额,退到一边,静静聆听著那彷佛天际回声般缥缈的吟唱——

「湖内的白骨,血脉的指引不曾湮灭。龙之怒,烈焰巡于世间,二十年的隐忍后,血与火将掩盖明月……时来运转,三族会聚。然而冥星照命,凡与其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

拜月教主听到「陨落」二字,脸色不自禁的苍白,打断了长长的歌吟,颤声问:「谁要陨落?冥星照命?是谁?——」

「回答拜月教主问题的冰陵,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含义吧。」冰陵垂目而立,声音依然犹如梦呓,神殿里没有风,然而她银白色的长发却无风自动,手指轻点水镜,曼声歌吟,「那朵蔷薇,握著命运的纺锤,宿命如缕不绝。沉沙谷里陨落的星辰,不再复返。培育出的红莲火焰啊,烧尽了三界所有的邪恶,却灭不了湖中的灵魂。」

「蔷薇……蔷薇。」明河的手渐渐发抖,握紧长袍的下摆,「血薇?」

拜月教主蓦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占星师身上:「你说,那个听雪楼来的女子,会让迦若死么?是不是?那是宿命?那就是宿命?冰陵,能说清楚一些么——」

虚幻的语言,犹如风一般飘散在空中,冰陵的长发飞扬,右手的金杖指向天心明月:「我所知的也只是这些……手心掌握著『月座』、『天星』的我,说了我所看到的。但是,不可知的尚自存在——就算手心掌握了星辰的轨道,也无法预知全部的宿命啊。月光是否还能照耀这一片土地?血与火是否必将湮没明月?」

顿了顿,长时间的静默,彷佛冰陵自己也被自己那两个问题问倒。许久许久,悬在水镜上苍白纤细的手上,鲜血不停地滴下,散入水镜,水镜已经变得血红夺目。

「——或许,轨道可以错开。」

最后,冰陵吐出的话却是如此,手彷佛忽然无力,重重按入鼎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拜月教主再度举手加额,向月神像跪拜,退了下去,然而脸色苍白如死。

※※※

「迦若。」烛树如火,映的白石砌成的房间一片憧憧,锦缎的绣鞋踏入,穿过重重的帷幕,走到内室,急急道,「冰陵今天警告我:天象显示,冥星冲月——这个女子不祥。」

孔雀金的袍子上织著西番莲繁复的花纹,映著烛火,发出幽幽暗彩。

拜月教主走入内室,秀眉微蹙:「已经两天了,她还没醒?」

「嘘。」白衣的祭司抬起手指,阻止了教主下面的话,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内室。转过了屏风,迦若才低眉微微冷笑:「青冥不祥——这种话,我师傅早十年就跟我说过。何必等到今日冰陵来预言。」

「可她说,这个女子会让你送命!」明河的声音却是冷锐而急切,「冰陵是占星女史,能透视过去未来——她做出的预言还从来没有不准确过!」

「可她看不到我的宿命。」然而大祭司毫不犹豫地阻断了教主的话,负手冷冷看向窗外南疆的天空,「——她看到的只是冥儿的宿命。你也该知道,先代教主华莲死后,谁都没有力量看到我的宿命。」

拜月教主抬起了头,眼神里有舒了一口气的表情:「那么说来……你不会死,是不是?」

「呵。」迦若只是低头笑笑,摇摇头,「死活有那么重要么?不过是一场醉阑更醒——但记住,我答应过你了,一定会守住拜月教,你可放心。」

「但你没答应我你不会死。」明河咬著牙,眼里却渐渐有泪光,「如果你死了、甚么都是空的!你答应我!」

白衣祭司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莫测的苦笑。

她救过自己的命——七年前,在那岩山寨里,如果不是当时和华莲教主一起的这个少女救了自己,恐怕他如今已经神形俱灭。再后来,她为了他,甚至不惜反抗背叛了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南疆的天空下,他们两个是相依为命才到今天的吧?

「我真希望我能够答应你。」忽然间,迦若转头微笑,叹息般的低声说了一句。

※※※

喧闹的街上,一个蓝衫少女走入一家药铺,将银子拍在柜台上,扬声便唤:「伙计,伙计,有没有雪莲?两朵,要茎叶俱全的。还要朱砂、冰片各一斤,快点!」

柜台后的活计连忙过来招呼客人,看著银子,脸上笑著,然而却有一些为难:「姑娘,朱砂冰片倒是都好说,但是茎叶俱全的雪莲,小店可是没有啊……」

「啊,也没有?」蓝衫少女明朗的眸子里有些黯淡,跺脚叹息,「都问了好几家了。」

伙计忙忙的跑到药柜前,搬来凳子攀上去打开抽屉取冰片,听得后面的客人叹息,也是摇头:「姑娘,雪莲这种东西,我们大理这边可是少见,何况还要茎叶俱全——姑娘要这等名贵药材配什么药呀?」

「唉,你不知道,九转流珠丹非要雪莲才行!」蓝衫少女脱口而出,再次顿了一下脚,「结果哪儿都买不到——师傅的伤可耽误不得啊……」

「姑娘去前头的同仁堂里看看?那家药铺是镇南王侧妃的弟弟开的,是家大药店,据说只要出的起价钱,连新鲜紫河车都能买到哪。」伙计包好了朱砂冰片,看了看戳子,称过了交给蓝衫少女,「一共三两八钱银子。」

「啊,那药店还卖紫河车?」蓝衫少女显然是吃了一惊,一边付钱一边犹自喃喃,「邪得很呢……官府也不管管。」

「哪里还管,是镇南王的小舅子啊。」伙计收了钱,把药递给主顾,压低了声音传播小道,「而且据说侧妃如此得宠,是凭了妖术拢住了王爷的心——听说呀,侧妃入了拜月教!拜月教的大祭司是天神,滇南这一代,谁敢有半分不敬呀?」

拜月教。听得那一句话,蓝衫少女的脸色微微一变。

然而,她未曾料到,在她脸色一变的时候,听得她方才的话,门外暗自随她而来的一位青衣人也脸色一变。他方才在附近办了事情出来,遇见这位蓝衣女子,便是留上了心。

「九转流珠丹?」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沉吟著,看著这个一上街他就留意上了的蓝衣少女,缓缓低语:「龙虎山张真人?——真的是听雪楼?」

※※※

蓝衫少女果然便是张真人的大弟子弱水,因为前几日师傅在斗法中伤在迦若祭司手里,师妹烨火又同样重伤,这几天买药服侍,忙的她脚不点地。

拿了包好的朱砂冰片,她想了想,又要了一些上好的党参和当归,觉得不服气,又抱著侥幸的心理、问伙计有无成形一些的何首乌——果然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的确是家小药店,这些东西,看来还是只有同仁堂才有。她叹息著想。但是……那地方和拜月教有纠葛,没有和师傅楼主他们说过就过去,是不是有些莽撞?

叹了口气,弱水拿起抓好的药回身走出去,一边纳纳的想著。然而刚刚迈出店门,忽然听到了前面传来喧嚣声,和著人群的跑动和竹梆子的空空声:「走水了,走水了!」

「呀!」弱水不自禁的脱口叫了起来,看著前面街角冒出黑烟的所在——是不是、是不是同仁堂起火了?这可不好……万一真的失了火,雪莲可去那里著落?

一著急,她再也顾不上拜月教不拜月教,拔足便往街角跑了过去、逆著那些奔逃的人流。

「哪里、哪里失火了?」前面的人渐渐稀少,弱水在一家茶馆前立足了脚,发觉有些不对,火势似乎是从远处蔓延过来的——她揪住旁边一个从茶馆里匆匆跑出的人问。

「镇南…镇南王府啊!……好大的火势,都往这条街蔓过来了!」那个人忙著跑开,不耐烦地想推开这个罗嗦的女子,然而惊异的发现这个纤弱的女子似乎有意外强大的腕力,无论他怎么推,就是一动不动。

「这火不对头。」顺著黑烟的方向,弱水望见了远处隐隐蔓延过来的火光,脸色忽然有些异样——这火上面,有看不见的黑气笼罩。这不是一般的火。

没有风,但是火势却蔓延的很快,一路顺著这条街烧了过来,烟气逼得人说不出话来。街上满是逃出来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乱成一团,哭叫连天。

「姑娘!咳咳,姑娘!求你放手好不好?」怔怔看著那火光半天,弱水耳边才听见那个茶客的哀求,已经被熏得连声咳嗽,她连忙放开手,陪笑。然而不等她道歉,那个茶客一得了空,立马飞一样的逃了。

「哎,这火分明有邪气——要是烨火在就看得出哪派捣鬼。」叹了口气,看不得满街的流离,又看著火势要蔓延到前面那家同仁堂,弱水转身便是跑进了空无一人茶馆里,拿过一个杯子沏了一盏普洱茶。

端著茶盏默默念了几遍咒,手指点入茶水中,对著充满烟火气的天空连连轻弹。扑簌簌一声轻响,半空中忽然平白下起一场雨来。

「哎呀!」满街奔逃的人都顿住了脚步,仰头看著万里晴空,惊喜莫名。看著那些人的脸,弱水也不自禁的高兴起来,凭著窗看著,一口喝了盏中的茶,准备含在嘴里喷出去,化出更大的雨。

「好高明的玉清化雨术。」陡然间,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弱水吓得一个激灵,茶水呛住了喉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的时候她转过身,警觉地看著背后出言的人。

那是一个青衣束发的年轻男子,眉目清朗,正在茶馆的中间位置上闲暇的喝著茶,头也不抬地缓缓道:「姑娘可是龙虎山张真人门下弟子?」

弱水有些震惊的看著这个人——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过了、这个茶馆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后来她一直在门边凭窗施展法术,根本不可能有人再进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然而她看不见。

蓝衫少女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阁下是何方仙友?」脱口的询问过后,弱水发觉自己大约又犯了一个错误——有邪气——虽然只是丝丝缕缕——不自禁的从这个青衣男子的眉目间流露出来。

然而,青衣男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只是看著窗外下雨的晴空,微微冷笑:「姑娘的玉清化雨术虽然不错,可惜却用错了地方——」

弱水一惊回首,看向窗外,只见街上行人匆匆,慌乱恐惧反而更加猛烈起来。奇怪的是,不过是一窗之隔,虽然外面如此忙乱,然而喧嚣之声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传到茶馆里!

弱水心里再度紧张——眼前这个人,居然已经在她不知不觉之中,在这个茶馆四周布下了结界,隔绝开了外界和这个空间的任何联系。

她扑到窗边,冒著浓烟探头急急看出去,不由自主惊呼了一声——雨还在下著,但是那些雨落到了火上,火势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如同有油泼入、轰然大盛!

「对付幽冥真火,玉清化雨根本不管用。」背后的青衣男子扬眉,有些傲气的微笑了一下,「小姑娘,你道基虽然不错,可道行还浅著呢。」

「那么你快把这火弄灭啊!烧了那么多房子,都快要烧到同仁堂了!」看著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弱水气不过,大嚷,「你是学道的,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火是我放的,我为什么要救?」陡然间,放下茶盏,青衣人淡淡冷笑。

「你——你是谁?!」再也忍不住,弱水瞬的转身死死盯著他问,手指用力抓住了窗框,因为紧张,手心都冒出了微微的冷汗。这个人,好奇怪的灵力,亦正亦邪,让人无从判断。

「你不是要找雪莲么?我这里有——」青衣人只是莫测的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碧玉的匣子,打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雪莲花来,「我正要去见萧忆情,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

「你、你究竟是谁?」不料对方竟然连自己在找雪莲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弱水更加的惊惧。忽然间,手指合并、迅速往前一划,想要破除他设下的无形的「界」,逃出茶馆外。

然而,蓝衣少女的手还未触及无形的屏障,凭空里彷佛有看不见的大力涌来,推得她身子一直往后跌去。弱水脱口「呀」了一声,勉力想定住脚,然而连连飞退中,突然间身子却止住了去势。

「我叫孤光。」抬手揽住被震退的少女,青衣人淡淡说著,眉间邪气一闪而逝。

弱水的眼睛陡然一闪,再度脱口惊呼:「孤光!孤光清辉,你是拜月教的——」

「拜月教的左护法。」青衣人接了下去,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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