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章 和谐无比的那张纸

明家自然不会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稳婆就乱了阵脚,陈伯常也是位善辩之人,揪著胎记年日已久,稳婆年迈,所证不可尽信这几条猛烈地攻击,反正不可能就这么认了帐。

夏栖飞的身世,只有这些虚证,总是不成,更何况苏州府的知州大人以及江南路的官员们,本身就是朝向明家一方。

宋世仁勃然大怒,心想这江南的人果然都是些刁民,自己辛苦万分才「设计」了这么个稳婆,对方居然使赖不认账,只是看堂上那位苏州知州的神情与说话,宋世仁也清楚,事涉明家家产一事,己方的证据确实偏弱了些,说服力大为不足。

不过宋世仁的底气十足,发现苏州府暗中的偏向,而且不怎么肯相信自己的辩词,不免用起了自家那张令人生厌的利嘴,对著明家大肆贬低,暗中也刺了苏州府两句,话中不尽揶揄讽刺之辞,反正他是京都名人,也不在乎江南望族的手段,仗著有小范大人撑腰,自然胆子大的狠。

明兰石、陈伯常并堂上的苏州知州也并不著急,笑眯眯地看这位天下出名的讼棍表演,听著那些口水在堂上飞著,虽然心里恨死了这厮,却硬生生憋著。

「这位宋先生,要证明夏栖飞乃是明老太爷当年七子,你可还有其它证据?」苏州知州在袖中握了握拳头,皱著眉头说道。

「大人。先前那稳婆明明记的清楚。为何不能当证据?」宋世仁双脚不丁不八,高手一般站在堂上。

「哎,宋兄这话就说地不妥了。」陈伯常在旁边一揖礼道:「那老妪行动都已不便,双颊无力,已是将死之人,这老都老糊涂了地人,说的话如何做的准?更何况当年明家摆设她确实记的清楚,可是谁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将当年的事情说与她听……再让她记住前来构陷?」

宋世仁双眼微眯。说道:「好一个无耻地构陷。」

陈伯常微怒,心道你们连这般无耻的事都能做。难道本人连说都不能说?

宋世仁也懒怠再理他,直接对堂上问道:「大人,难道您也是这般说法?」

堂外的百姓们已经大约信了夏栖飞的身世,毕竟那位稳婆地表演功力实在精湛,此时围观群众们瞧出苏州知州老爷和明家大约是要抵死不认,有些好热闹的便起著哄。

但大多数人还是沉默著。毕竟他们在心里还是偏向著明家。尤其夏栖飞地身后似乎是来自京都的势力,江南百姓们很忌讳反感这种状况。

苏州知州老脸微红,知道这抵死不承认稳婆供词确实不妥,但看著明兰石的眼神,知道也只有这样硬撑下去,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名稳婆确实年老糊涂。这相信之权总在本官手中,若是一般民案,便如宋先生所论也无不当,只是先生先前也提到,刑部归三等。这明家家产之事,毫无疑问乃一等之例。若无更详实可靠的证据,本官委实不能断案。」

宋世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眉头微皱,装成失望模样,尖声说道:「大人!这可不成!事已久远,又到哪里去找旁的证据?我已找来人证,大人说不行,那要何等样地证据?」

苏州知州心头微乐,心想你这宋世仁再如何嚣张出名,但在公堂之上,还不是被咱们这些官老爷揉捏的面团,不管你再提出何等人证,我总能找著法子不加相信,此时听著宋世仁惶然问话,下意识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方可判案。」

宋世仁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双唇一张,连珠炮似的话语就喷了出去,:「大人?何人判案?」

「自然是本官……」

「既是大人判案,敢问何为物证?」宋世仁咄咄逼人,不给苏州知州更多的反应时间。

苏州知州微愣,欲言又止。

宋世仁双手一揖,双眼直视对方眼睛,逼问道:「究竟何为物证?」

苏州知州被他的气势唬了一跳,彷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在考律科时候的场景,下意识应道:「痕迹,凶器,书证……」

「书证?好!」宋世仁双眼眯地弯了起来,大赞一声,说道:「大人英明。」

苏州知州再愣,浑然不知自己英明在何处,迟疑开口问道:「宋先生……」

宋世仁依然不给他将一句话完整说完的机会,极为急促问道:「大人,若有书证,可做凭证?」

「自然可……」

宋世仁再次截断:「再有书证,大人断不能不认了!」

苏州知州大怒点头道:「这是哪里话,本官也是熟知庆律之人,岂有不知书证之力的道理,你这讼师说话太过无礼,若你拿得出书证,自然要比先前那个稳婆可信。」

这句话一出,苏州知州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忽然间变得这么多话?他下意识往堂下望去,只见明兰石与陈伯常惊愕之中带著一丝失望,而那个叫做宋世仁的讼师,则满脸得意地坏笑著。

……

……

宋世仁连番截断苏州知州的话,将他思忖好地应对完全堵住,然后最后才突然放了一个口子,几番挑拔,让这名知州大人顺著他的意思,在举证之前,便抢先在众人面前确认了书证地重要性,免得呆会儿再次出现不认账的无耻场景。

这其实只是辩论上面很浅显的心理手段与语言功夫,就像用一根香肠在狗的面前不停晃。却始终不肯让它快意地吃上一口。等著最后,你塞一根香蕉过去,那狗也会大喜全部吃光,而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吃香肠而不是香蕉,。

陈伯常发现知州老爷上了宋世仁地当,心里暗自叹息。他先前没机会插话打断,因为宋世仁这厮说话著实太快,而且那股嚣张惫赖地口吻确实极易让人动怒。

他与明兰石互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感到一丝疑惑。对方究竟手中拿著什么书证……居然可以证明夏栖飞的身世?

苏州知州知道自己被宋世仁玩了一趟,看著那人可恶的笑脸,恨不得命人将他去打上一顿,偏生此时又不能打,只得沉声问道:「既有书证,为何先前不呈上来?」

宋世仁恭敬一礼说道:「这便呈上来。」

知州大人冷笑道:若你那书证并无效力。莫怪本官就此结案。

宋世仁阴笑道:「大人放心,这书证虽老,但它乃是个死物,不会老糊涂……大人就放心吧。」

苏州知州被噎的不善。

……

……

宋世仁凑到夏栖飞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夏栖飞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拿出那东西。看来要证明自己的身世,确实是件极难的事情。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师爷,双眼一直盯著师爷捧著盒子的手,似乎生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有谁将这个盒子抢走了。

看著夏栖飞慎重地神色,陈伯常的眉头皱了起来。凑到明兰石耳边问道:「少爷,能不能猜到是什么东西?」

明兰石面色有些疑惑,心想苏州不比京都,并没有出生纸这个说法,那个书证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堂上地苏州知州已经打开盒子,他和师爷一道略略一扫,脸色便立刻变了!

明兰石与陈伯常一惊。

苏州知州用有些复杂的眼神扫了明兰石一眼。

宋世仁满脸微笑,平静无比却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朗声说道:「这份书证,便是当年明老太爷亲笔写下的遗书,遗书中言明将明家家产全数留予第七子明青城……这份遗书一直保存在夏先生的手中,这足以证明夏先生便是明家第七子!」

不等众人从震惊之中醒过来,宋世仁话风一转,抢先打了个补丁,望著苏州知州冷笑道:「当然,有些愚顽强项之辈,还可以说是夏先生偶然拣到了这份遗书,所以前来冒充明家后人……只是前有稳婆,后有书证,若还有人真敢这般**裸地构陷……哼,这天下人的眼睛不是瞎的,又不是没有长脑子,我大庆朝上上下下地官员,江南的百姓们,有谁会相信?」

明老太爷的遗书!

公堂之上风势骤变,衙外围观的百姓一阵喧噪,而堂上的明兰石与陈伯常如遭雷击,傻乎乎地呆站著,明兰石满脸震惊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爷爷什么时候写过遗书?这一定是假的!」

宋世仁在一旁看著明家少爷皮笑肉不笑说道:「果不其然,有人连看都没看,就开始说是假地了……难不成明少爷是神仙?」

明兰石依然陷入震惊之中,听著宋世仁的话,大怒拂袖道:「这份遗书定然是假的!」

宋世仁听他如此说话,心头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担心的局面没有发生,自己的补丁打地及时,如果对方不纠结于遗书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说言,就是咬定夏栖飞拣到了这份遗书,如今是来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来夺家产,这才最难应对——对方如果将无耻进行到底——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而如今,明家少爷大惊之余,只顾著去说遗书真假,而没有指摘夏栖飞拾遗书冒充……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能证明遗书是真地,那么……夏栖飞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实,就可以得到确认了。

宋世仁轻轻吁了一口气,今日堂上看似胡闹,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所计划的顺序都大有讲究。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困难地局面引向自己希望地方向。

庆国第一讼师,果然名不虚传。

—————————————————————————苏州知州满脸铁青,招手让双方的讼师靠近大案,说道:「书证已在,只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会让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验便知。何来不知?」

陈伯常毕竟是江南出名的讼师,此时早已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出来。知道宋世仁今天用的是打草惊蛇之计,微笑应道:「大人,对方既然说这是明老太爷的遗书,那当然是要查验的,此时明家少爷在场,何妨让他前来一观?」

他转向宋世仁温和说道:「宋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只要明少爷不会发狂将遗书吞进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著眼睛阴笑道:「陈兄的镇定功夫,果然厉害。」

「彼此彼此。」陈伯常微笑应道。

苏州知州听不明白这两大讼棍在互相赞美什么,只有宋世仁与陈伯常两人清楚,既然是打家产官司,证明夏栖飞身份只是个引子,那份庞大地家产究竟归于哪方才是重要的戏码。而就算夏栖飞拿出来地遗书是真的,依照庆律,明家几乎仍然可以站在不败之地。

所以陈伯常并不惊慌,宋世仁并不高兴,都知道长路漫漫还在日后。

这时候明兰石已经走了过来。满脸不安地查看著桌上的那封遗书。

明园之中,还留著明老太爷当年的许多手书。明家子弟日日看著,早就已经熟烂于心。所以明兰石一看遗书上那些瘦枯的字迹,便知道确实是爷爷亲笔所书。而那张遗书的用纸,确实也是明老太爷当年最喜欢地青州纸……

明兰石的面色有些惶然,对知州大人行了一礼,退了回去。

陈伯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是真是假。」

明兰石皱眉说道:「只怕……是真的……」但这位明少爷毕竟这些年来已经开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志被磨励的颇为坚毅,只不过一剎那便感觉到了一丝古怪,又联想到父亲曾经透露过的些许当年秘辛,脸色古怪起来,压低声说道:「不对……这是假的!」

陈伯常异道:「噢?怎么判断?」

明兰石咬牙阴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地手段……如果她当年要动手,哪里还会留下什么遗书!」

陈伯常一怔,知道对方说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确实也是这样,如果明老太君当年要夺家产,杀人逐门,第一件要务肯定就是搞定遗书的事情,这封遗书按道理来讲,根本不可能还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这封遗书……」他皱著眉头。

明兰石微黯说道:「和那个稳婆一样,只怕都是监察院做的假货。」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发现,夏栖飞的身后,那个监察院为了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地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伪造的完美地一塌糊涂的遗书,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断然做不到如此细致,光是那纸张的做旧与材质的选择,都是极复杂的事情。

要知道这种青州纸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停产了,谁知道监察院还能找的出来。

而监察院用的手段够厉害,所采取的这种诉讼方法更是无耻到了极点,一路做假到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明兰石有些悲哀地想著,眼中却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位年轻清秀的钦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处满脸温和笑容地看著自己,双唇微张,似乎要吃一顿大餐。

这件事情的背后,自然是小范大人在主理。

……

……

遗书既出,当然要查验真假,苏州府已经派人去明园去当年明老太爷的手书比对笔迹,同时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见,去内库转运司调取当年的标书存档签名,同时请监察院四处驻苏州分理司的官员,前来查看这封遗书地年代以及用纸。

世人皆知。监察院最擅长进行这种工作。

既然擅长做假。当然也擅长辩假,只是本来就是监察院做出来地假货,又让监察院来验,等若是请狼来破羊儿失踪案。

苏州知州在心里大骂,但又不敢当著众人的面直说监察院的不是,只好允了此议,但他同时动了别的心思,另派人去请都察院巡路御史。又去江南总督府请那位厉害的刑名师爷来判断遗书真假。

苏州府的审案因为遗书的出现,暂时告一段落。查验遗书总是需要时间,所以围观的百姓们赶紧去茶铺买茶水和烧饼,满足了饥渴之欲后,又要赶紧来看戏。

只是等那些人回来地时候,才发现最好的位置已经被那些忍著肚饿地围观群众们占了,也只好暗骂两句。却也是抢不回来。

明家人早已送来了食盒,明兰石食之无味地进著饭,不知道陈伯常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明兰石的精神才好了些。

而这边,华园也丝毫不避讳什么,给夏栖飞送来了食盒。这边人极少,只有宋世仁与夏栖飞两人在吃饭。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边一眼,对夏栖飞轻声说道:「遗书一出,夏爷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栖飞眼中激动神色一现即隐,感激说道:「辛苦先生。」

「不过……」宋世仁正色说道:「认定了夏爷乃是明家后人的身世。并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属于您的东西。」

夏栖飞明白他说地是什么意思。

宋世仁叹息道:「庆律严谨,依经文而发。庆律疏义户婚之中,对于家产承袭的规定太死,对方乃是长房长子,有绝对的优势,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爷的遗嘱,也不可能让官府将明家家产判给您,更何况这些江南路的官员们……看模样,都很听明家的话。」

夏栖飞微微点头,满脸坚毅神色说道:「今日若能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于家产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经说过,此事是急不得地,只要遗书确认,这官司不打也罢。」

宋世仁微笑摇头道:「打是一定要继续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后打不赢,也要继续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头烂额,应对无力,拖的明家出丑,这个能力,在下是有的。」

这位讼师说的轻松潇洒,其实暗底下对范闲也是一肚子牢骚。

他被那位小范大人千里迢迢召来江南,谁知道要打地……却是个必输的官司!而且范闲还命令他要将这官司地进程拖的越长越好……宋世仁这一世在公堂之上只输给过范闲一次,如今又要因为范闲的原因输第二次,让他想起来便是满腹哀怨,可是没办法啊……谁让自己投了小范大人,谁让小范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时分,由监察院官员,苏州府官员,都察院官员,江南总督府刑名师爷们组成的联合查验小组,对著那张发黄的纸研究了许久。

首先是比对笔迹以及签名,明老太爷枯瘦的字体极难模仿,而且个人的书写习惯,比如所有的走之底尾锋都会往下拖……这些都在这张遗书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现。

而且用纸也确实是早已停产的青州用纸,刑部师爷从发黄程度与受潮程度上判断,遗书书写时间与夏栖飞所称的年头极为相近。

遗书的口吻用字,与明老太爷在世时也完全和谐。

最关键的是那方印鉴,在同明园拿来的明老太爷印鉴比对后,竟是丝毫不差!

……

……

但就是这丝毫不差,反而让江南总督府经验丰富的老官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封遗书存放了十几年,印鉴颜色确实老旧微淡,但是细微处的滑丝居然还和现在的印鉴丝毫不差……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这位老官也明白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这一点也根本算不上疑点,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至于苏州府与都察院的官员们一心想证实这封遗书是假的,最后甚至动用了内库特产的放大型玻璃片……却依然找不到一丝漏洞。

众官员在商议一番之后,达成了共识,而苏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无奈宣告:遗书是真的,那么夏栖飞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应该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