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二章 钱庄与青楼

当天下午,范闲就在暂居的住所里亲切接见了内库转运司的相关官员,江南路别的官员被他吓的不敢亲近,可是这些内库的官员们是他的直接下属,躲也躲不过去,只得硬著头皮来见,好在范闲早已褪了河畔那般阴寒的皮骨,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又拟定了启程的日期,便和颜悦色地将诸官送出府来,倒让那些内库官员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

晚上,是在江南居准备的接风宴,由于相同的原因,沿江州县的长官员们只是略坐了坐便退回去了,反正尽到了礼数,而且朝廷规矩也容不得他们在苏州城里老呆著,想离监察院范提司越远越好,也容易找到理由。只有苏州府的官员们去不得,心惊胆颤看著首座。

在首席里,范闲与江南总督薛清及巡抚大人把酒言欢,气氛融洽,在座的苏州知州苦著脸,强颜欢笑,倒是杭州知州知道钦差大人日后要常驻杭州,腆著脸硬留了下来,在苏州官员们杀人的目光中不停拍著范闲与总督大人的马屁。这位杭州知州才是位真正的人精,也不怎么害怕范闲翻脸不认人的手段,就认准了讨好上司,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有错。

宴罢之后,先将总督大人送上官轿,二人又定好明日要上薛府叼扰一番,范闲这才与楼中的官员们拱手告辞,上了自己带著的马车。

他还是当年的性子,喜欢坐车不喜欢坐轿。

马车前帘未挡,苏州城地夜风吹来。传入耳中的也有些许清亮丝竹之声,江南富庶,富商们多养优伎。这苏杭两地的青楼生意也是出名地好。

范闲轻轻拍打著自己的脸颊,任由夜风吹走脸上的微热,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是酒量还没有回来。今天被官员们一劝,竟是觉得头有些昏。

「杭州地地址定好了,苏州城里呢?」他半闭著眼养神,轻声问道。

史阐立坐在他的旁边,想了会儿后说道:「桑文要月中才到……学生……学生。」j

范闲笑了起来,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让你做这些事情,著实委屈你了,再熬一两年吧。你也知道我身边没几个信的过的人。」

他与史阐立说的乃是抱月楼南下的大计,青楼这门生意,不仅是银钱回流速度最快的买卖,而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情报之类。范闲在京都时,便已经想好了要将自家地青楼开到江南,虽然肯定会遇到不少阻力。但以自己的身份权势,在一年之内稍成气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史阐立问道:「大人,这事能不能暂缓?毕竟后天您就要启程去内库,苏州城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要在这时候选址买楼买姑娘,我怕自己镇不住场。」

「我不在,还有三殿下啊……」范闲眼角闪过一抹坏坏的笑意。「明天就要给三殿下挑几个老夫子,他虽然日后总是要随我去杭州。但这段日子他还是会留在苏州……不要忘记了,这位殿下在京都里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不要看他年纪小,对里面的门道却清楚的狠。有殿下出面,总督大人当然不好说什么,你要买哪个楼就买哪个楼,至于那些当红的姑娘……多砸些银子下去,哪有不成事地道理?有殿下在你身后撑腰,你就不要担心江南的青楼老板们会敢与你玩阴地,既然是玩明的,不过就是拿银子砸人的戏码,难道你还担心自己没银子?」

史阐立瞠目结舌,心想陛下是让您教育三皇子,难道您……当初就想到在江南利用三皇子开青楼?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而且他紧接著又想到一件事情:大人身边怎么带著这么多银子?那箱子里的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雪花银锭肯定不能动,那他先前这般说话,怀里一定还揣著许多银票——想到此节,史阐立担忧说道:「如果要明卖的话,江南青楼业肯定会借机抬价……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不知道能维持多少天。」

这时候马车碾著苏州城里地洁凈青石道,过了一道门,来到了白天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纵使在夜里,这条街上那些商店地招牌依然明亮无比,苏州是内库出产往外的最大港口,所以单从繁华程度、商业发达程度上讲,除了东夷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比得过它的城市。在这里买玻璃,要比北齐便宜五分之四,但范闲却清楚玻璃这种东西的成本,知道苏州的商人们这几十年里早已经赚饱了。

除了各式商号的招牌之外,最显眼的便是每隔不远就会冒出来的一幡青布,说显眼并不是这块青布上染著夜里能发光的萤料,而是这青布招展处并不是酒楼,青布上绘著与范家族徽有些相似的图案。

这条街上,竟有**家钱庄!

范闲乘坐的马车,在安静的大街上缓缓驶过,路过一面有些新的青布时,他指了指这家钱庄的门,压低声音说道:「就算你穷到死,也不要来这家钱庄。」

史阐立闻言去看,也只看著个大概,想了会儿后好奇说道:「招商?没听说过……又不是太平钱庄,哪里有人敢和他们打交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时天下商业逐渐发达,大椿买卖再用现银交易就成为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于是银票渐渐成为商人们喜欢的东西,而银号钱庄之类的机构也开始展露了他们的重要性。但是像钱庄这类的存在,人们最看重的当然是信用和底气,所以在这片江湖之中。不存在大鱼吃小鱼的问题,几十年过去,天底下还是只有那几条大鱼。

而最大地三条鱼。分别叫做南庆、北齐、东夷城。

南庆北齐官方发行的银票是为官票,当然是信用最佳,只是朝中官员们却根本意识不到其中的重要性,官票兑取十分麻烦。灵活性差到令人发指地程度。所以除了存棺材本之外,一般的商人都选择东夷城出面开办的太平钱庄。

太平钱庄虽是东夷城的资金,但是据传说北齐南庆一些王公贵族也在里面放了股,所以不论是三国间如何争吵厮杀,很奇妙地是钱庄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二三十年过去了,太平钱庄信誉一流,资本雄厚,服务周到。暗中又有各国上层保驾护航,很自然地就成为了天下最大的一间钱庄。

没有之一,太平钱庄就是天下最大。

……

就连这条街上太平钱庄就开了三家分号。范闲冷冷看了一眼车外飘过的青布,说道:「取钱就在太平钱庄取。」

史阐立应了声。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范闲平静说道:「我走之前给你印鉴与数字,不要小家子气舍不得花钱。」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史阐立一怔,笑道:「难不成这太平钱庄是大人开的不成。」

范闲一笑骂道:「我要有这么多钱,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我何必还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史阐立是他心腹,知道他说的是北齐方面。微一紧张之后没有接话,但他由北齐马上联想到内库,想不到不日之后内库开门之事,如果范闲想资助夏栖飞与明家夺标,那他那边就需要一大笔恐怖的资金才成,皱眉说道:「大人。内库那边急著用钱,如果一时不趁手。我看开店的事情还是缓缓。」

范闲摇摇头:「你需要调地银两和内库那边夺标需要的银两,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你不用操心。至于开店,还是要尽快,一是趁著殿下还在苏州,他估计也有这个兴趣,办事方便。二来……」

他想到了留在京都的父亲大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二来,这江南的姑娘们还等著我们老范家打救,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这话不假,自从在京都给抱月楼定了规矩,又由那位石清儿姑娘加以补充,如今的抱月楼姑娘们虽然还是在做皮肉生意,但日子却比当年好过了许多,抽成少了,定期还有医生上门诊病,又签了份新奇的「劳动合同」。抱月楼的姑娘们对范闲是真地感恩戴德,声势推展开去,影响一出,如今整个京都的青楼业,都开始展现出一种健康向上地朝阳感觉。

如果抱月楼真的能在江南开成连锁,江南的柳如是们,想必也会十分欢喜范钦差的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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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那位盐商满心欢喜让出来的华园,范闲接过思思递过来地热汤喝了下去,醒酒之外,也暖暖身子。他伏在案上看了几封院里发来的院报,发现天下太平,便放宽了心,先让思思进里屋睡去了,自己却走了出来,披了件厚祅,搓著手,敲了敲另一间房地门。

他身后不远处的虎卫与六处剑手赶紧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露出海棠那张睡意犹存的脸。

不等海棠开口,范闲已是惊讶道:「这么早就睡了?」

海棠微微一笑,将他让进屋来,将无烟油灯拨的更亮了一些,轻声说道:「这商人家豪奢的厉害,这床也舒服,想著你今天晚上接风宴上只怕要醉,所以我便先睡了。」

范闲定睛一望,发现姑娘家穿的衣服并不怎么厚,只是一件很朴素的襦衣,皱眉说道:「多穿些,虽然你境界高,但自然风寒,却不是好惹的。」

海棠懒得理他,打了个呵欠,半撑颌于床上,说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范闲一愣,却忘了自己此时过来是要说些什么,昨天夜里他上了京船之后。海棠便悄无声息地消失,直到下午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园子里,莫非自己只是来确认她在不在?还是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和这个北齐圣女像老朋友一般聊聊天?

「我很难喝醉的。」范闲是个有些急智的人。微笑就著海棠地第一句话说道:「你知道我怕死胆小,所以除了在自己能够完全相信的人面前,我不会喝醉。」

「所以你只在家中才能肆意一醉?」海棠睁开那双明亮的双眼,好奇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除了自己能够完全相信之外。我还要相信喝醉时,身边地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的安全。」

海棠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紧接著却有些可怜对方,怜惜说道:「不要告诉我,你长这么大,也就在上京城地松鹤居里喝醉……过一次。」

那一次在北齐上京,当著海棠的面。范闲肆意狂醉,直至昏沉不省人事,还被下了春药,著了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道儿。

范闲气恼说道:「你还有脸提……当然。」他看不得海棠眼中的同情,冷傲说道:「小时候我是经常醉的,你不要把自己看的过于重要。」

海棠笑了笑:「那时候,那位……瞎大师一直跟在你的身边?」

范闲没有回话。

海棠忽然皱眉说道:「那……传说中你酒后诗兴大发。在庆国皇宫之中醉诗千篇……难道也是假的?」

范闲摆摆手,不想和她继续这个无趣地话题。直接问道:「银子到了没有?」

海棠无趣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著他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八月份起,陛下就开始安排了,你不用担心。」

范闲自嘲笑道:「不担心怎么办?这件事情我又不能让老爷子把国库里的银子调出来给自己用。」

「说到这点。」海棠皱眉道:「你居然带了十几万两现银在身边……这也太傻了吧?我可不相信你就仅仅是为了在河畔接风之时摆一摆威风。」

范闲心想自己这是不得已而做的一个安排,其中内情哪里能告诉你。这事儿谁都不能说。

「不过是些没用的银子,带著怕什么?」

「你入仕未及两年。身边却有这么多银子。」海棠似笑非笑道:「包括你,包括令尊的俸禄在内,也只怕要一百多年才能存足这么多银子,你怎么向官员们解释?」

范闲摇头道:「不要忘了,我范氏乃是大族,族产才是真正的来钱处。」

「噢?能轻易拿出这么多银子地大族……难道没有什么横行不法事?当心都察院的御史就此参你一章。」

「参便参。」范闲笑道:「就算族里没这么多钱,但这两年宫中知道我生意做地大,也不会疑我什么。」

「一家青楼,十几家书局……能挣这么多银子?」海棠疑惑问道。

「不要小瞧了我家老二的敛财功夫……当然,我在朝中做了两年官,收的好处也是不少,基本上都埋在那个箱子里,你别说,出京的时候要换这么整齐的银锭,如果没有老爷子帮忙从库房里调,我还真是没辙。」范闲笑著说道:「等事情了了,所谓贿银便和这些干净银子混在一处,朝廷也不好说我什么,只是为了凑足银子,我可将名下产业里能搜的流银全搜地干干净净,如今京都里面真是空壳一个。」

海棠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个打算,不免有些鄙夷:「以你的地位,何至于对于洗清贿银也如此上心?」

「山人……自有妙用。」

「那你银子都放在箱子里,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日后用钱怎么办?」

范闲微笑说道:「不是有您吗?而且还有那位可爱地皇帝陛下,这次他往太平钱庄里打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顺手捞几个来花花,想必他不会介意。」

海棠一愣,这才知道,论起打架与谋略来,自己不会在范闲之下,可以说到偷奸耍滑挣钱这方面。自己这些人……与范家诸人的差距就有些大了,后面这些天,自己可得盯紧一些。

这时的场景著实有些荒唐可笑。范闲与海棠,天下公认地两位清逸脱尘人物,却在一个阴森森的夜晚,在房中悄悄说著关于银两、银票、钱庄、洗钱这类铜臭气十足的话题。

而在府院正堂之中。明烛高悬,代表著范闲江南政务宣言精神地那一大箱银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摆在那儿。

四周走过的人都忍不住要看这箱子一眼,只是到处都是护卫,又有六处剑手隐于暗中保护,十几万两银子固然令人眼谗,但要来抢这箱银子,江洋大盗或是贪……财小偷们不如直接冲到官府司库里去抢官银。那样只怕成功系数还大一些。

箱子就这样大****地开著,坦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肚子里露出雪白的银锭,发著勾魂而又噬魂地光芒,里面隐隐有股凶险万分的寒意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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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惹得整个江南路好不闹腾的钦差大人范闲,终于离开了苏州。带齐了人马下属遁著官道,往西南方向的内库转运司所在行去。虽然三皇子还留在苏州城内。但官员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范提司不在,要糊弄一个小孩子还不简单?

三皇子是不知道这些官员们心中所想,不然以他的阴狠性情,和此时快要爆炸的脾气,指不定又会玩出什么新的花样来。

这两天。他心里本就有些生气,范闲去内库却不带著自己——内库是当年叶家的产业。间接地支撑起了庆国地稳定与开拓能力,甚至可以说,庆国就是靠内库养著的,所以那个地方很自然地成为了庆国朝廷看守最森严的所在,纲禁比皇宫更要严苛,在民间的传说中简直是五雷巡于外,天神镇于中——能够去内库瞧瞧风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毕生心愿。三皇子虽有皇子之尊,心中对内库依然十分好奇,但未经陛下特允,皇子也没有资格去内库,本以为这次跟著范闲下江南,可以得偿所望,没想到范闲居然将自己丢在了苏州!

啪的一声,一位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的中年书生狼狈不堪,哭嚎难止地爬了出来。三皇子跟著出来,恶狠狠骂道:「父皇是让范闲来当先生!他敢跑!我就敢踹人!」

府中下人们噤若寒蝉,钦差大人走了,谁还敢得罪这位小爷?居然连总督府小意请来的教书先生都敢踹,自己再多两句嘴,岂不是死定了?

三皇子正怒著,眼角余光瞥见一人鬼鬼崇崇沿著廊下往外走,赶紧喝住,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范闲地那名亲信门生史阐立。

他虽然骄横阴狠,但看在范闲的面子上,总不好对史阐立如何,好奇问道:「史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史阐立似被唬了一跳,讨好说道:「见过殿下,这是出门逛逛去。」

三皇子一愣说道:「苏州城好玩的地方我还没见过,你得带著我。」

史阐立求饶道:「殿下,老师有严令,这些天里的功课都布置下来了,您要是不做完,那可怎么得了?……再说,让老师知道我带殿下出去游玩,这也是好大的一椿罪过。」

三皇子皱著细眉毛,冷哼道:「做便做,只是……」他望著史阐立闪烁的眼神笑了起来:「你得告诉你,你不跟著老师去内库,留在苏州是做什么,这时候又是准备到哪里去?」

史阐立被这话堵著了,犹豫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压低声音苦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学生可怜,被门师命著做那个行当。」

三皇子两眼一亮,试探问道:「可是……抱月楼要在苏州开了?」

史阐立微愕掩嘴,像是十分懊恼自己说漏了嘴。

三皇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心里却乐开了花,暗想如果能在苏州重操旧业,总比在这府里枯坐要快活许多,他在京都那座楼里地股份被范闲硬夺了过去,如今知道范闲也是个表面道德文章的实在人,三皇子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史阐立看著三皇子地反应,心中佩服老师果然算无遗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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