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印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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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之间,他身材长高了,力气长大了,见识武功,也是与日俱进。四海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却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赵半山所赠的二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劣马,径往岭南而来。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华。胡斐到得镇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三开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著「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著窗户,酒楼里刀杓乱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当下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径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的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钱贵么?」胡斐一听,气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是这般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却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将疑,斜著眼由他上楼。楼上桌椅洁凈。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的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竟是半天不过来招呼。胡斐暗暗寻思,要生个什么念头,白吃他一顿。忽听得街心一阵大乱,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拍手而来。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发散乱,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鲜血,手中抓著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原来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著,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著「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老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你啊。」说著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著那妇人骂道:「钟四嫂,你要卖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钟四嫂全没理会,仍是又哭又笑,向著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另一个用力一推。钟四嫂登时摔了一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著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著,半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给你一刀。」钟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了酒楼。胡斐见两个汉子欺侮一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妇人是个疯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后桌边两名酒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这九个字,心中一凛。只听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是十分平常。谁叫这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剖开了肚子。」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哪里还忍耐得住,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穿的都是绸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道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善言相问,必定推说不知,决不肯坦直以告,当下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已有数年不见了,两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巧遇,那再好也没有了,正好请两位帮忙。」二人一听到「一万两银子」五个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著不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交臂失之?齐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一杯,慢慢细谈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当即走将过去,打横里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将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劲,二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一齐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这一万两银子,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来说,我来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生怕独力负担,做了单头债主,竟然争先恐后起来。

胡斐见这个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说北方话口音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哪一位说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著放脱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子,在刀口轻轻一掠,筷子登时断为四截。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却是怦怦地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后颈摸了摸,好似在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爷,我说,保管比……比他说得明白……」那瘦商人抢著道:「那也不见得,让我先说吧。」胡斐脸一沉,道:「我说过要先听他说,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罚!」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胖商人却脸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来。」瘦商人一听处罚甚轻,如逢大赦,忙叫伙计过来,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两银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计见胡斐和他们坐在一起,甚是诧异,听到有五两银子的买卖,当即眉开眼笑地连声答应。胡斐在窗口探头一望,见那钟四嫂披头散发地坐在对街地下,抬头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那胖商人道:「小爷,这件事我说便说了,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胡斐眉头一皱,道:「你不说也罢,那就让他说。」说著转头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说,我说。小爷,这位凤老爷名字叫作凤天南,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有一个绰号,叫作……」瘦商人界面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说相声,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了。那胖商人道:「凤老爷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叫作英雄当铺;一家酒楼,便是这家英雄楼;又有一家大赌场,叫作英雄会馆。他财雄势大,交游广阔,武艺算得全广东第一。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每个月有人从粤东、粤西、粤北三处送银子来孝敬他,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发财,便得抽个份儿给他。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点头道:「是了,他是大财主,又是坐地分赃的大强盗。」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与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们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你们有好说好,有歹说歹,不必隐瞒。」那胖商人道:「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本来已够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钟四嫂家传的菜园。这块地只有两亩几分,但钟阿四种菜为生,一家五口全靠著这菜园子吃饭。凤老爷把钟阿四叫去,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钟阿四自然不肯。凤老爷加到十两。钟阿四还是不肯,说道便是一百两银子,也吃得完,可是在这菜园子扒扒土、浇浇水,只要力气花上去,一家几口便饿不死了。凤老爷恼了,将他赶了出来,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原来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家丁说是钟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俩偷了,寻到他菜园子里,果然见菜地里有许多鹅毛。钟四嫂叫起屈来,说她两个儿子向来规矩,决不会偷人家的东西,这鹅毛准是旁人丢在菜园子里的。家丁们找小二小三去问,两个都说没偷。凤老爷问道:『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凤老爷拍桌大骂,说:『小三子自己都招了,还说没偷?』于是叫人到巡检衙门去告了一状,差役便来将钟阿四锁了去。「钟四嫂知道自己家里虽穷,两个儿子却乖,平时一家又很惧怕凤家,决不会去偷他们的鹅吃,便到凤家去理论,却给凤老爷的家丁踢了出来。她赶到巡检衙门去叫冤,也给差役轰出。巡检老爷受了凤老爷的嘱托,又是板子,又是夹棍,早已将钟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钟四嫂去探监,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话也说不出了,只是胡里胡涂地叫道:『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钟四嫂心里一急,便横了心。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发誓,便同去作个见证。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热闹。「钟四嫂在北帝爷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著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听下来,早已目眦欲裂,听到此处,不禁大叫一声,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盏跃起,汤汁飞溅,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一齐颤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右足踏在长凳之上,从包袱中抽出单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说下去!」胖商人道:「这……这不关我事。」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胡斐凶神恶煞一般,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个个便溜下楼去。众伙计远远站著,谁都不敢过来。胡斐叫道:「快说,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那胖商人道:「没有鹅肉,没有鹅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原来钟家家中贫寒,没什么东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儿俩就到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烂,一颗颗都囫囵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化。他说:『吃我,吃我!』却是说的『吃螺!』唉,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死在祖庙之中。钟四嫂也就此疯了。」

(按:吃螺误为吃鹅,祖庙破儿腹明冤,乃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作者曾亲眼见到。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传。作者当时向佛山镇上文化界人士详加打听,无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属虚构。)

胡斐拔起单刀,叫道:「这姓凤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还未回答,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犬吠之声,瘦商人叹道:「作孽,作孽!」胡斐道:「还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正在追拿钟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还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凤老爷言道:小三子既然没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问。邻居知道凤老爷恼羞成怒,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此时胡斐反而抑住怒气,笑道:「好好,两位说得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说著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将三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一迭声催伙计拿酒来。但听得狗吠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街头。胡斐靠到窗口,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地奔来。他赤著双足,衣裤已被恶狗的爪牙撕得稀烂,身后一路滴著鲜血,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方能逃到这里。他身后七八丈远处,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来,眼见再过须臾,便要扑到钟小二身上。钟小二此时已是筋疲力尽,突然见到母亲,叫一声:「妈!」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钟四嫂虽然神智胡涂,却认得儿子,猛地站起,冲了过去,挡在众恶犬之前,护住儿子。众恶犬登时一齐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呜呜发威。这些恶犬只只凶猛异常,平时跟著凤老爷打猎,连老虎大熊也敢与之搏斗,但见了钟四嫂这股拚死护子的神态,一时竟然不敢逼近。众家丁大声吆喝,催促恶犬。只听得呜呜几声,两头凶狼般的大犬跃起身来,向卧在地上的钟小二咬去。钟四嫂扑在儿子身上。第一头大犬张开利口,咬住她的肩头。第二头恶犬却咬中她的左腿。双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猎时擒著白兔花鹿一般。众家丁呼喝助威。钟四嫂不顾自身疼痛,仍是护住儿子,不让他受恶犬的侵袭。钟小二从母亲身下爬了出来,一面哭喊,一面和众恶犬厮打,救护母亲。霎时之间,十余条恶犬从四面八方围攻了上去。街头看热闹的闲人虽众,但迫于凤老爷的威势,个个敢怒而不敢言。要知当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谁稍稍惹恼了这些家丁,一个手势之下,众恶犬立时扑上身来。有的不忍卒睹这场惨剧,掩面避开。众家丁却是兴高采烈,犹似捕获到了大猎物一般。胡斐在酒楼上瞧得清清楚楚,他迟迟不出手救人,是要亲眼看明白那凤天南是否真如这两个商人所说的那么歹毒,以免误信人言,冤枉无辜。初时他听胖商人述说这件惨事,心中极其恼怒,后来听说那凤天南既已平白无端地逼死了一条人命,还派恶犬追捕另一个孩子,觉得世上纵有狠恶之人,亦不该如此过份,倒有些将信将疑起来,直到亲见恶犬扑咬钟氏母子,那时更无怀疑,眼见街头血肉横飞,再迟得片刻,这一双慈母孝子不免死于当场,当下抓起桌上三双筷子,劲透右臂,一枚枚的掷了下去。

但听得汪汪汪、呜呜呜几声惨叫,六头恶犬均被筷子打中脑门,伏地而死,其余恶犬呆在当地,不知该当继续扑咬,还是转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飞掷下街,当真是差不失寸,劲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击中在每一头恶犬的鼻头上。三头大狗叫也没叫一声,登时翻身而死。余下几条恶犬将尾巴挟在后腿之间,转眼逃得不知去向。带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著凤天南的威势,在佛山镇上一向凶横惯了的,眼见胡斐施展绝技杀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齐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镇来撒野?打死了凤老爷的狗,要你这小子偿命。」各人身上都带著单刀铁链,纷纷取出,蜂拥著抢上楼来。众酒客见到这副阵仗,登时一阵大乱。那「英雄楼」是凤天南的产业,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厨二厨,一见凤府家丁上楼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铁棒,都要相帮动手。胡斐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

但见六名家丁奔到身前,为首一人将铁链呛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爷走吧。」胡斐心想:「一个乡绅的家丁,也敢拿铁链锁人,这姓凤的府中,难道就是佛山镇的衙门?」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脸,手掌缩回时,顺手在他前颈「紫宫」、后脑「风府」两穴各点了一下。这是人身的两处大穴,那家丁登时呆呆站著,动弹不得。其时第二、第三个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单刀从左右袭上。胡斐见二人双刀砍来时颇有劲力,显是练过几年武功,倒非寻常狐假虎威的恶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见那凤天南的凶横,当下如法炮制,啪啪两记巴掌,打得那两名家丁愣愣的站著。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势头不对,一个转身欲走,另一个叫道:「凤七爷,你来瞧瞧这是什么邪门。」那凤七是凤天南的远房族弟,就在这英雄酒楼当掌柜,武功是没有什么,为人却极是机灵,这时已站在楼头,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当即抢上两步,抱拳说道:「原来今日英雄驾到,恕凤某有眼不识泰山……」

胡斐见三名家丁慢慢向楼头移步,想乘机溜走,当即从身边站著不动的家丁手中取过铁链,著地卷去,回劲一扯,铁链已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脚,但听得「啊哟,啊哟」声中,三个人横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齐给他拖将过来。胡斐拿起铁链两端,打了一个死结,对凤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饮。英雄楼众伙计虽见胡斐出手厉害,但想好汉敌不过人多,各执家伙,布成阵势,只待凤七爷一声令下,便即一拥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问道:「凤天南是你什么人?」凤七笑道:「凤老爷是在下的族兄,尊驾可认得他么?」胡斐道:「不认得,你去叫他来见我。」凤七心中有气,暗道:「凭你这小子也请得动凤老爷?便是你登门磕头,也不知他老人家见不见你呢?」但脸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好得通报。」

胡斐道:「我姓拔,杀鸡拔毛的拔。」凤七暗自嘀咕:「怎么有这个怪姓儿?」陪笑道:「原来是拔爷,物以稀为贵,拔爷的姓数,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语道物以稀为贵,掉句文便是『凤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凤毛』。」凤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转念:「不对,他这『拔凤毛』三字,岂不是有意来寻晦气,找岔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尊驾到底是谁?到佛山镇有何贵干?」胡斐笑道:「早就听说佛山镇有几只恶凤凰,我既然名叫拔凤毛,便得来拔几根毛儿耍耍。」凤七退后一步,呛啷一响,从腰间取出一条软鞭,左手一摆,叫手下众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动,软鞭挟著一股劲风,向胡斐头上猛击下来。胡斐心中盘算已定:「单凭凤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恶多端。他手下的帮凶之辈,个个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见软鞭打到,反手一带,已抓住鞭头,轻轻向内一扯。凤七立足不住,向前冲了过来。胡斐左手在他肩头一拍,凤七但觉一股极大力量往下挤迫,不由自主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当!」顺手将那十三节软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将他缚在一张八仙桌桌脚上。

酒楼众伙计正要扑上动手,突见如此变故,吓得一齐停步。胡斐指著一个肥肥的厨子叫道:「喂,将菜刀拿来。」那肥厨子张大了嘴,不敢违拗,将手中握著的菜刀递了过去。胡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厨子道:「用猪背上脊骨两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盐、油炸,还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响,将凤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来,摸摸他的脊梁,道:「是不是这里下刀?」那肥厨子的大口张得更大,哪敢回答?凤七连连磕头,叫道:「英雄饶命!」胡斐心想:「饶你性命可以,但不给你吃些苦头,岂不是作恶没有报应?」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问道:「半斤够了么?」厨子呆头呆脑地道:「一个人吃,已经够啦!」凤七吓得魂飞天外,但觉背上剧痛,只道真的已给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听胡斐又问:「炒猪肝用什么作料?清蒸猪脑用什么作料?」凤七心想:「炒里脊那还罢了,这炒猪肝、蒸猪脑两样一作,我这条老命,还剩得下么?」拚命的磕头,只把楼板磕得冬冬直响,叫道:「英雄有事便请吩咐,只求饶了小人一命。」胡斐见吓得他也够了,喝道:「你还敢帮那凤天南作恶么?」凤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赶走楼上与雅座的客人,大堂与楼下的客人一个也不许走。」凤七叫道:「伙计,快遵照这位好汉爷的吩咐。快!快!」楼上众酒客不是财主,便是富商,个个怕事,一见打架,早想溜走,苦于梯口给手执兵刃的众伙计守住,欲行不得,这时也不用人赶,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楼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穷汉,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吃过凤七的亏,见今日有人上门寻事,实在说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来瞧瞧热闹。

胡斐叫道:「今日我请客,朋友们的酒饭钱,都算在我帐上,你不许收一文钱,快抬酒坛子出来,做最好的菜肴敬客,把街上九只恶狗宰了,烧狗肉请大家吃。」他吩咐一句,凤七答应一句。众伙计行动稍迟,胡斐便扬起菜刀,问那肥厨子:「红烧大肠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厨子据实回答,用的是大肠一副,腰子两枚。只把凤七惊得脸无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见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脸色一眼,又互相对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凤老爷怎地还不过来救人?再迟片刻,这凶神便要来对付我们了。」胡斐见众伙计已照自己吩咐,一一办理不误,大步走到楼下,倒了一大碗酒,说道:「今日小弟请客,各位放量饮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酒楼上若有丝毫怠慢,回头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众酒客欢然吃喝,只是在凤家积威之下,谁也不敢界面。胡斐回到楼上,解开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将铁链分别套在各人颈里,连著另外三名家丁,将六个人一齐拉下楼来,问道:「凤天南开的当铺在哪里?我要当六只恶狗。」便有酒客指点途径,说道:「向东再过三条横街,那一堵高墙便是。」胡斐说声:「多谢!」牵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热闹的人远远跟著,要瞧活人如何当法。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铁链,来到「英雄典当」之前,大声喝道:「英雄当狗来啦!」牵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前,说道:「朝奉,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银子。」坐柜的朝奉大吃一惊,佛山镇上人人知道,这「英雄典当」是凤老爷所开,十多年来谁也不敢前来胡混,怎么今日竟有个失心疯的汉子来当人?凝神一看,认出那六个被他牵著的竟是凤府家丁,这一来更是惊讶,说道:「你……你……你当什么?」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共是六千两银子。这笔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来混闹,悄声向旁边的朝奉说了一声,命他快去呼唤护院武师来打发这疯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气气地道:「典当的行规,活东西是不能当的,请尊驾原谅。」胡斐道:「好,活狗你们不收,那我便当死狗。」六名家丁大惊,一齐叫道:「俞师爷,你快收下来,救命要紧。」但典当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细,岂肯随随便便的送六千两银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请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计较,两步走到大门旁,抓住门缘向上一托,已将一扇黑漆大门抬了下来。那俞朝奉见事情越加不对,叫道:「喂,喂,你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将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横转门板,压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闹,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典当是谁的产业?」胡斐心想:「瞧你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儿,佛山镇上定有不少穷人吃过你的苦头。」走到柜台之前,夹手一把抓住他的辫子,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将出来,也压在门板之下,接著走到门口,抱起门边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板。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这一摔上去,门板下七人齐声惨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齐流。门外闲人与柜台内的众朝奉也是同声惊叫起来。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恶狗还没死,得再加一个石鼓!」说著将那石鼓往空中一抛,眼看又要往门板上落去,但听得众人齐声大叫,他双手环抱,倏地将石鼓抱住,又压在门板之上。这时门板上已压了一千余斤,虽由七人分担,但人人已压得筋骨欲断。俞朝奉大叫道:「好汉爷饶命!快取银子出来!」胡斐道:「什么?你还要我取银子出来?」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给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不……不……我是叫当里取银子出来……」

典当里众朝奉见情势险恶,只得将一封封银子捧了出来,一百两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将银子都堆在门板之上,说道:「六条恶狗当六千两,还有一个朝奉呢?难道堂堂英雄典当的一位大朝奉,还不及一条恶犬吗?至少得当三千两。」这六千两银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压在门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乱间,忽然门外有人叫道:「哪一个杂种吃了豹子胆,来凤老爷的铺子混闹?」人群往两旁一分,闯进来两条汉子。两人一般的高大魁伟,黑衣黑裤,密排白色扣子,武师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窜到两人背后,一手一个,已抓住了两人后颈。那两人正是英雄典当的护院,闲著无事,却在赌场赌博,听得当铺中有人混闹,这才匆匆赶回,哪知还没瞧清楚对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来。

胡斐双手一抖,一个身上落下七八张天九牌,另一个手中却掉下两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来是两个赌鬼!」将两人头对头一撞,腾腾两声,将两人摔在门板之上。这两个护院武师武功虽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却是足斤加三。门板上又加了四百来斤,只压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声无气。

典当的大掌柜只怕闹出人命,忙命伙计又捧出三千两银子来,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说好话,心下纳闷:「怎地凤老爷不亲来料理?」胡斐在酒楼中命人烹狗,到典当中来当人,用意本是要激凤天南出来。他自从少年时在商家堡铁厅遇险之后,行事极为谨慎,心想这凤天南既然号称「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为厉害,常言道:「强龙不斗地头蛇。」若是上门去与他为难,只怕中了他的毒计,是以先闹酒楼,再闹当铺,哪知凤天南始终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见又有三千两银子搬到,头一摆,道:「一齐放在门板上。」众伙计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违拗,只得一包包轻轻地放了上去。胡斐叫道:「你们这典当是皇帝老子开的么?怎样做事这等横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汉爷还有什么吩咐?」胡斐道:「当东西的没当票么?」那大掌柜心想这六个家丁皮粗肉厚,压一会儿还不怎样,这俞朝奉只怕转眼就要一命呜呼,一迭连声地叫道:「快写当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笔,见大掌柜催得紧,只得提笔写道:「今押到凤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当足色纹银九千两整。年息二分,凭票取赎。虫蚁鼠咬,兵火损失,各安天命,不得争论。三年为期,不赎断当。」原来天下当铺的规矩,就算你当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写上「残缺破烂」的字样,以免赎当时有所争执。当铺当活人,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写得惯了,也给加上「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八字评语。

大掌柜将当票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两名武师,喝道:「将石鼓取下来。」两名武师兀自头晕眼花,却自知一人搬一个石鼓不够力气,只得二人合力,一个个的抬了下来。胡斐道:「好,咱们到赌场去逛逛。你两条大汉,抬著本钱跟我来。」两名武师给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抬著门板,端了九千两纹银,跟在胡斐后面。看热闹的闲人见他赤手空拳,斗赢了佛山镇上第一家大典当,无不兴高采烈,但怕凤老爷见怪,却不敢走近和他说话,听他说还要去大闹赌场,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赌场开设在佛山镇头一座破败的庙宇里,大门上写著「英雄会馆」四个大字。胡斐大踏步走进门去,只见大殿上围著黑压压一堆人,正在掷骰子押大小。

开宝的宝官浓眉大眼,穿著佛山镇的名产胶绸衫裤,敞开胸膛,露出黑毵毵的两丛长毛,见到胡斐进来,后面跟著两名武师,抬著一块大门板,放著近百封银子,心里一怔,叫道:「蛇皮张,你做什么?」那姓张的武师努一努嘴,道:「这位好汉爷要来玩一手。」那宝官听蛇皮张说得恭敬,素知凤老爷交游广阔,眼前这人年纪虽轻,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银子给我们场里送来啦。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开赌场的岂怕财主爷?再抬了两门板来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贵姓?请坐请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说道:「我姓拔,名字叫作凤毛。」那宝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来跟我们过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摇,放下来合在桌上,四周数十名赌客纷纷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时刻,等那凤天南亲自出来,好与他相斗,当下笑嘻嘻的坐著,并不下注。只见宝官揭开盅来,三枚骰子共是十一点,买「大」的赌客纷纷欢呼,买小的却是垂头丧气。那宝官连开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赌九骗,这凤天南既然如此横法,所开的赌场鬼花样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闹他一场。」当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倾听骰子落下的声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铅,听了片刻,觉得骰子倒无花巧。他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精,纵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来袭,一听声音,立知暗器来势方位,是何种类,手劲如何。如赵半山这等大行家,当日在商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猜到对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师的弟子,暗器听风之术,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较之赵半山虽然尚有不及,但听了一阵,竟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么点数。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点数不同,一点的一面与六点的一面落下之时,声音略有差别,虽然所差微细之极,但在内力精深、暗器功夫极佳之人听来,自能分辨。胡斐又让他开了几盅,试得无误,笑道:「宝官,限注么?」那宝官大声道:「广东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赌场决不限注,否则还能叫英雄会馆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翘,道:「是啊,若是限注,岂不成了狗熊会馆?」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点,回头叫道:「蛇皮张,押一千两『大』。」那宝官虽在赌场中混了数十年,但骰子到底开大开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见他一押便是一千两,不由得一怔,揭开盅来,只见三枚骰子两枚六点,一枚四点,不由得脸都白了,当下由下手赔了一千两。接下去摇骰时声音错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下,开出来是个八点小。跟著他押了二千两「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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