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印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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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场中已赔了一万一千两。那宝官满手是汗,举起骰盅猛摇。胡斐听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点,说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上的银子一封封的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轻轻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手法,若不是数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厉害之极的绝招。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十二点。

众赌客早已罢手不赌,望著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大」,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啊!」这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是艳羡。要知他们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的大赌。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道:「二万两银子,快赔来!」

原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哪里瞒得过胡斐的眼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捣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推动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底,隔著桌面在盅底轻轻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他这一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三枚骰子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合成十二点「大」。那宝官脸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张,这人是什么路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张哭丧著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赔,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赢得够了,收手不赌啦!」那宝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当老子不知道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料想决非好话,笑道:「好,你爱拍桌子,咱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儿应手而落,跟著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上。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哪里还敢凶横?突然飞起一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著起哄:「抢银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将宝官踢出的一脚抓住,倒提起来,将他头顶往桌面一桩。这一下力道奇重,桌面登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却倒栽在桌上,手脚乱舞,蔚为奇观。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纷退开。突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著折扇,叫道:「是哪一个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远迎,要请恕罪啊!」胡斐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拢折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道:「没请教阁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天南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该亲来迎接,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屈驾,请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轻轻向上一提,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旧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雄会馆想赖账么?」那少年骂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的干什么?」说著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一分,喀的一响,桌面竟被他撕成了两边。这一手功夫甚是干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采。

那宝官有小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地望了一眼,道:「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若是不够,快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半是「欺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没见过真好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何?」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鸣。」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面吧。」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心中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恰好今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陪伴,实是分身不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斐冷笑一声,道:「御前侍卫,果然是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必知道。」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也不知道?」凤一鸣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顺手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飞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被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胡斐左手反手一掌,凤一鸣右颊早著,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著,我千里迢迢地从北方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钟阿四钟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让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心中都知他是在为被逼死的钟小三出气伸冤。凤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无法动弹。只见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著一根短烟袋,正是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哪里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他的动静,这时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汉爷,这是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命一般。好汉爷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主人。」胡斐道:「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汉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凤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的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人人畏惧凤天南的威势,听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地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赖了他?咱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钟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那可要闹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汉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要怎么陪,便怎样赔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今后还有脸见人么?」说著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径向北帝庙而来。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中石龟石蛇,昂然盘踞。

胡斐拉著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钟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地上一推,抬头向著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爷,你威灵显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头一低,身子一缩,那二人已然扑空。他双手分别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猛地一撞,登时晕去。只听得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来。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侧身间,乘势一带,只见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壮大汉已在身旁掠过,一刀径向凤一鸣头顶砍落。总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砖之上,砖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将起来,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那大汉怒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跃起,原来这大汉蛮力过人。他右足一撑,双手十指如钩,在空中径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转身,已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汉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一望,离地数丈。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虽然不弱,却不敢跃下。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乃是凤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来,极是狼狈。

胡斐拉住凤一鸣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的众人叫道:「他是否吃了凤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旁边四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都道:「好汉爷高抬贵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天南一鼻孔出气。」回头怒喝:「那钟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了?有钱子弟的性命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我的凤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们儿子吃了,我一个个剖开肚子来,查个明白。」这几句话直把那几个乡绅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开口。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铜色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两旁跌出数尺。胡斐见了他这等气派威势,又是如此横法,心想:「啊哈,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向他从头上瞧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只见他上唇留著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腕戴一只汉玉镯,左手拿著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霸,只是脚步凝稳,双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强。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霸天凤天南,他陪著京里来的两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一连串的来报,有人混闹酒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发,直听到儿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害的对头来到寻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年,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竟将我视如无物。」待他弯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间拍去。凤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一催劲力,啪的一声,双掌相交,凤天南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个劲敌。当下顾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然是名家身手,挥刀往他拳头上疾砍下去。这一刀虽然凶猛,凤天南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凤一鸣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际,他应变倒也奇速,一扯神坛前的桌披,倒卷上来,格开了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两人同时向外拉扯,啪啦的一响,桌披从中断为两截。此时凤天南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黄金铸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著胡斐说道:「阁下是哪一位老师的门下?凤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却要请教。」胡斐道:「我一块凤凰肉给你儿子偷吃了,非剖开他肚子瞧个明白不可。」凤天南凭一条熟铜棍打遍岭南无敌手,这才手创五虎门,在佛山镇定居,家业大发之后,将熟铜棍改为黄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齐眉最为寻常,依身材伸缩,短者五尺不足,长者六尺有余,凤天南这条棍却长达七尺,黄金又较镔铁重近两倍,仗著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是厉害之极。他听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罢,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棍端将神坛上两点烛火点熄了,叫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与尊驾素不相识,何苦为一个穷家小子伤了江湖义气?是友是敌,但凭尊驾一言而决。」

要知金棍乃极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灭烛火,妙在不碰损半点蜡烛,烛台毫不摇晃,手法之准,可说是极罕见的功夫。他言语中软里带硬,要胡斐知难而退,不必多管闲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话再对也没有,你只须割一块凤凰肉赔我,我立即拍拍灰尘走路,你看可好?」凤天南脸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们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说著提棍跃向院子。胡斐提起凤一鸣往地下一摔,将单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声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杀官殴吏拔凤毛』便是。凤毛拔不到,臭鸡臭鸭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毕,突然左手探出,径来抓对方棍头。凤天南知他武功厉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见他出手便夺兵刃,竟对自己藐视已极,当下棍尾抖起,一招「驱云扫月」,向他头颈横扫过来。这一招虽以横扫为主,但后著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的是武学中的极上乘棍法。胡斐身随棍转,还了一掌。众人凝神屏息,注视二人激斗。凤天南手下人数虽众,但不得他的示意,谁也不敢插手相助,何况二人纵跃如风,旁人武功远远不及,便要相助,也是无从著手。二人恶斗正酣,庙门中又闯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个妇人乱发披身,满身血污,正是钟四嫂。她一路磕头,一路爬著进来,身后跟著二人,一个是她丈夫钟阿四,一个是她儿子钟小二。钟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凤天南磕头,哈哈大笑,叫道:「凤老爷你大仁大义,北帝爷爷保佑你多福多寿,保佑你金玉满堂,四季发财。我小三子在阎王爷面前告了你一状,阎王爷说你大富大贵,后福无穷哪。」她疯疯癫癫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钟阿四却铁青著脸,一声不作。

凤天南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风。金棍挥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见钟四嫂似疯非疯地向著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宁,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败不可收拾,当下劲贯双臂,使一招「扬眉吐气」,往胡斐下颚挑去。

这一棍势夹劲风,金光耀眼,胡斐却不闪不缩,伸手竟然硬夺他的金棍。凤天南又惊又喜,心想:「你这只手爪子就算是铁铸的,也打折了你。」当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与棍头一搭著,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过,抓住了棍头。总算凤天南在这条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著一招「翻天彻地」,以极刚猛的外劲硬夺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鸡毛了!」双手自外向内圈转,却来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凤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档,已然打他不著。凤天南大骇之下,急忙低头,同时伸出手护颈。胡斐左手在他天灵盖上轻轻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辫子尾端,叫道:「这一掌暂不杀你!」左手已然抓住辫根,双手向外一分,蹦的一声,一条辫子断成了两截。凤天南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跃开。胡斐右手一扬,凤天南的帽子飞出,刚好套在石蛇头上,跟著踏上两步,一掌击在石龟昂起的头顶,砰的一响,水花四溅,石龟之头齐颈而断,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凤天南那条长辫绕在石龟颈中,双手弹一弹身上灰尘,笑道:「还打么?」

旁观众人见他显了这手功夫,人人脸上变色。凤天南知他适才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则以掌击石龟之力击在自己头顶,哪里还有命在?但断辫绕龟,飞帽戴蛇,如此的奇耻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动金棍,一招「青龙卷尾」,猛扫而至。这时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门人身分与人比武过招。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横得可以,今日若不扫尽他的颜面,佛山一镇之人冤气难出。」见他金棍上威力虽增,棍法却已不如适才灵动,空手拆了几招,见他使一招「铁牛耕地」,著地卷到,当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脚踹了下去,棍头著地,给他踏在脚下。凤天南急忙运劲后夺,胡斐出脚奇快,刚觉右脚下有些松动,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凤天南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两根小骨登时断折。这一下痛得他脸如金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双手反在背后,朗声说道:「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钟四嫂却还是不住向他磕头,哭叫:「多谢凤老爷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鹅么?」胡斐见凤天南败得如此狼狈,实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见到钟四嫂发疯的惨状,神坛前石板上的血迹,心想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这许多年来定是更有不少恶行,既撞在我的手里,岂能轻饶?当下大踏步过去,将凤一鸣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单刀,转头向凤天南道:「凤老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凤凰肉,实在太不讲理。这里佛山镇的人都护著你,我冤屈难明,只好剖开令郎的肚子,让列位瞧瞧。」说著刀锋在凤一鸣的肚子上轻轻一拖,雪白的肌肤上登时现出一条血痕。凤天南固然作恶多端,却颇有江湖汉子的气概,败在胡斐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刚硬,不失掌门人的身分,但一见独生爱子要惨被他开膛剖腹,不由得威风尽失,傲气全消,叫道:「且慢!」从身旁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单刀。胡斐笑道:「你还不服气,要待再打一场?」凤天南惨然道:「一身做事一身当,凤某行事不当,惹得尊驾打这个抱不平,这与小儿可不相干。凤某不敢再活,但求饶了小儿性命。」说著横过单刀,便往颈中刎去。

忽听得屋梁上一人大叫:「凤大哥,使不得!」原来那个粗壮大汉兀自双手抱住横梁,悬身半空。

凤天南脸露苦笑,挥刀急砍。众人大吃一惊之下,谁也不敢阻拦,眼见他单刀横颈,立时要血溅当场、尸横祖庙,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殿门外自高而下的飞射过来,铮的一声,在单刀上一碰。凤天南手一荡,单刀立时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见射下的暗器却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环。凤天南膂力甚强,这小小一枚首饰,居然能将他手中单刀荡开,那投掷指环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惊诧,纵身抢到天井,跃上屋顶,但见西南角上人影一闪,倏忽间失了踪迹。胡斐右足一点,扑了过去,暮色苍茫之中,四顾悄然,竟无人影,他心中嘀咕:「这背影小巧苗条,似是女子模样,难道世间女子之中,竟有这等高手?」他生怕凤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顶久耽,随即转身回殿,只见凤天南父子搂抱在一起。凤天南脸上老泪纵横,也不知是爱是怜,是痛是悔?

胡斐见了这副情景,倒起了饶恕他父子之意。凤天南放脱儿子,走到胡斐跟前,扑地跪下,说道:「我这条老命交在你手里,但望高抬贵手,饶了我儿子性命。」凤一鸣抢上来说道:「不,不!你杀我好了。你要替姓钟的报仇,剖我肚子便是。」胡斐一时倒不知如何发落,若要杀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给他父子俩一哭一跪,便即饶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们。正自踌躇,钟阿四突然走上前来,向胡斐道:「好汉爷救了小人的妻儿,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难报。」一面说,一面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个响头。胡斐连忙扶起。钟阿四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望著凤天南道:「凤老爷,今日在北帝爷爷神前,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没偷你的鹅吃?」凤天南为胡斐的威势所慑,低头道:「没有。是……是我弄错了。」钟阿四又道:「凤老爷,你再凭良心说,你叫官府打我关我,逼死我的儿子,全是为了要占我的菜园,是不是?」凤天南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平时忠厚老实的菜农,咬紧牙关,目喷怒火,神情极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回答。钟阿四道:「你快说,是也不是?」凤天南抬起头来,道:「不错,杀人偿命,你杀我便了。」

忽听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自称拔凤毛的小贼,你敢不敢出来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庙中缩头缩颈,干么不敢出来啊?」这几句话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相顾愕然,听那声音粗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

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龟,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棉树下系著两匹马,纵身过去一跃上马,拉断缰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远远望见三乘马向西沿著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马背上的姿式,手脚笨拙,骑术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却是良马,胡斐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实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他焦躁起来,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妈呀」之声不绝,三个汉子同时打中,一齐摔下马来。

两个人一跌下来,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被马拖著直奔,霎时之间已转入柳荫深处。胡斐跳下马来,只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还,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另一人猛地里跳将起来,迎面一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挥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不明白怎地这一拳去势全然不对,只抚著拳头发呆。被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嘭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不再理会胡斐。胡斐见这二人确实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大有蹊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人分了开来。但两人打得眼红了,不住口的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越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著双手一摆,砰的一下,将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向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极小,一吃到苦头,连声:「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邝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叫我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我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双双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上马背,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来,偌大一座佛山镇,我却往哪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处处的闹将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著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一个。胡斐心想:「那凤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原来北帝庙大殿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钟阿四、钟四嫂、钟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乱刀砍斩的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声大哭,叫道:「钟四哥四嫂,钟家兄弟,是我胡斐无能,竟然害了你们性命。」只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著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要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凤天南父子给钟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说著砰的一掌,将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炉烛台都震在地下。他定神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姓凤的家中便是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当下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但见家家店铺都关上了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只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将过去。胡斐来到英雄当铺和英雄酒楼,逐一踢开大门,均是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是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赌场,也是一个人也没有,成万两银子却兀自放在门板之上,没一人敢动。胡斐随手取了几百两放入包袱,心中暗暗惊讶:「这凤天南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的当。」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著一面大匾,写著「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象宏伟。大门、中门一扇扇都大开著,宅中空空荡荡的似乎也无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机关万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忽见屋子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将上来,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这凤天南好厉害的手段,竟然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看来,他定要高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给他躲得无影无踪。」

于是将马匹牵到凤宅旁钟家菜园,找了一柄锄头,将钟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长得甚为肥美,菜畦旁丢著一顶小孩帽子,一个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钟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吶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一张,只见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天南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是要挡我一阵。」当下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而去。出得镇来,回头望时,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天南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水远不再回头的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勇断明决,竟然不惜将十来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这般工于心计,定有藏身避祸的妙策,该当到何处找他才是?」一时立马佛山镇外,彷徨不定。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半个时辰。这凤天南家大业大,岂能在片刻之间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亲自回来分断,定有心腹亲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于是在僻静处找了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神,想到钟家四口被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翻来覆去地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等到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了眼四处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是没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了卖菜挑粪的乡农之外,无人进出佛山。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了出来,马上乘客穿著武官服色,却是京中侍卫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鸣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御前侍卫,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凤天南有所干连。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著。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时断折。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胡斐离著他有七八丈远,只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问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这人姓何,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经见过。

另一名侍卫道:「咱们回佛出去,另要一头牲口。」那姓何的侍卫正是当年和徐铮打过一架的何思豪,说道:「凤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还是去向南海县要马吧。」说著拔出匕首,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那马多受痛苦。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县去。何大哥,你说凤天南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凤天南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著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有迈步缓行。胡斐听了「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个字,心里一喜,暗想:「天下掌门人聚会,那可热闹得紧哪。凤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脚何方,多少也能在会中打听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帅邀会各派掌门人,却是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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