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苍狼之旗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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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国,九原城。

  夜深人静,水漏的声音在深宫中回荡,棋盘边的两人彷佛木雕,一个人捻著棋子高悬在半空,久久不落,另一人却闭著眼睛,手肘撑在小桌上,几乎要睡著了。

  红烛快要烧尽了,这步长考用了嬴无翳几乎半根蜡烛的时间。谢玄早已露出了漫不经心和疲倦来,他盘面占优,实地和外势兼备,再有两子就是雪崩之形,嬴无翳苦苦经营的一片棋子将被冲得荡然无存。

  「谢玄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嬴无翳把棋子放在了一旁,看来仍旧不能下决心,眼睛却还死死盯著棋盘。

  「王爷用这样的语气,大概又是什么难办的事情要我去解决了吧?」谢玄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如水,不像是个昏昏欲睡的人。

  「呵呵呵呵,」嬴无翳笑得开怀,「果然我这些属下之中,你最了解我的心意。我忽然想,就像我这片棋子一样,息衍是不是快要死了?」

  「差不多了吧?按律该砍头的罪,除了弒君,他都犯齐了。擅用兵权、私纵囚犯、里通外国、结党乱政……如果查案的人仔细,还不难发现他其实是天驱武士团的宗主之一。他之所以直到现在还好好地住在南淮城的深牢大狱里,是因为他有皇室赐予的官爵,这罪不能由下唐国来判,而要等待天启七御史的裁决。而七御史谁也不想惹这个大麻烦,他们从春天开始拖,一直拖到秋天,不过该判的罪总要判,按照律法,贵族用刑都在春季,御史们拖不过这个冬天。」

  「堂堂御殿羽将军,帝朝伯爵,只是为了救一个北蛮贵族被砍头?息衍若是这么便宜就死了,我们当初五千雷骑在涩梅谷口和他杀得不分胜负,是否显得我们太过无能了?」嬴无翳笑了两声,「会有人保他么?」

  谢玄摊摊手,「息氏虽然也是望族,不过息衍是个小小的分家出身,在家族里说不上有多少靠山。他的朋友里不乏位高权重的,不过都是在殇阳关曾经跟王爷当对手那一票名将,现在白毅被削去兵权,华烨在北方屯田,谁还有能力为他在帝都活动?倒是听说晋北侯雷千叶很热心他的事,派了一个使团带著金珠进京拜会诸位御史,为息衍求情,这也是御史团拖拖拉拉始终不出发的原因之一。不过,晋北国在皇室的眼里和我们离国差不多,都是乡下诸侯,雷千叶纵然是雪山里的一只白虎,在公卿那里未必能受待见。」

  「这么说息衍是死定了?」

  「少说七八成。」

  嬴无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著下颌的短须,「我记得我们还在天启的时候,你曾说要多花点钱收买些公卿大臣为我们所用。你收买的人里可有天启七御史中的什么人?」

  谢玄笑:「天启七御史的名字,都列在第一批要收买的名单上。属下做得非常稳妥,所以不但送了钱,还拿到了他们的回条,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把柄在我们手中,无非是僭越、贪贿、蓄妾、荒淫什么的,每一件说出来都让御史们名声扫地。所以王爷如果想用这条线来保息衍,我有九成的把握。」

  嬴无翳一拍膝盖:「那就保他一保!不过只要保他不死,千万别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属下领会王爷的意思了。」谢玄又笑,「明早我就办,不过御史们收到我的信,只怕脸色会比大牢里面的息衍还难看。」

  「朔北狼主真的会南下么?」嬴无翳仍是低头看棋,声音却忽地变了,低沉而森严。

  「不知道,没有人了解楼炎这个人,但是如果他攻克了北都,令整个蛮族人选举他为大君,他就有南下的实力。」谢玄低声说,「根据我们的情报,至少朔北狼主无所谓敢不敢的问题,他不是吕嵩,不是治国的君主,他是个杀人的武士。」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白毅、息衍、华烨这些人会和我们连手吧?」嬴无翳眯著眼睛,冷冷地看著谢玄。

  「会!我们这些人虽然是死敌,但是我们都不希望东陆变成蛮族人的战场。」谢玄说得斩钉截铁。

  「是,」嬴无翳缓缓地笑了,「不过其实我心里很有点希望和这位朔北狼主在战场上相遇,让我看看一个老家伙在牦牛都能冻死的北方龟缩了那么多年,是什么让他活了下来,还要回来向他敌人的儿子们复仇。」

  「可惜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我们击败了北蛮,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铺满尸体的东陆。」谢玄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了,有消息说,我们的国师雷碧城先生似乎在帝都很得皇帝的赏识,如今赐住在太清宫初阳殿里,俨然已经是皇室的国师了。推荐他的人是喜皇帝的姐姐,封号凌洛长公主的白凌波。」

  「这条辰月的老狗,果然是个钻营的好手啊。」嬴无翳拍掌。

  「如今想起来,国师第一次觐见王爷的时候,王爷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这个世上只有辰月的追随者才会用那种半神半人的口气说话。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和张博,但我确实知道雷碧城的来历。」嬴无翳在灯下抬眼,看著谢玄,一阵风吹过,他深褐色的眼底有火光一闪。

  「一个天驱武士懂的事情,我也都懂。」沉默了一会儿,嬴无翳低声说。

  「王爷当时也是想藉助辰月的力量为我们所用吧?」

  「是啊,雷碧城也许看上去是个疯子,不过辰月使者的力量,是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敬畏的。我宁愿和东陆四大名将为敌,硬冲白毅的伐山之阵,也不愿面对孤身一人的雷碧城。」嬴无翳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地低沉凝重,「辰月就是这么一个组织,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雷碧城想从皇室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嬴无翳猛地落子,砰然作响,「不过,无论辰月或是天驱,任何人敢于挡在我们的路上,我们就要把他踩在马蹄下!」

  这一落子,嬴无翳彷佛猛虎出闸将军临阵,有种无形无质的气宇从他身上四下冲出,那双褐色的眸子里霍然有一股狰狞的意味。一子落定,嬴无翳便又是那个东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雄狮了,和刚才长考时那个紧缩眉头的贵族老人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王爷……」谢玄说。

  「这一步看你怎么应!」嬴无翳大笑,「你棋力再强,未必滴水不漏!」

  「王爷……」谢玄这次一边说,一边瞟向一旁的屏风。

  一个白衣裳的小女侍刚刚转出屏风,就被嬴无翳的落子声和低喝镇住了,转而又听见他放声大笑。小女侍也不知是为什么,惊得脸色煞白,手里端著一个托盘,瑟瑟地抖,托盘上一个汤盏里的热汤抖著抖著就溢了出来。

  嬴无翳看到这个小女侍,愣了一下,有些勉强地把僵在脸上的笑收好,整了整外衫坐好,倒像是放肆的学生看见了老师。

  小女侍小心翼翼地把汤盏端上,谢玄闻见对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汤里大概加了人蔘、鹿血和黄芪一类补身的草药,汤熬得极浓,药也下得足,补身体也确实有用,不过气味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谢玄最怕吃药,他知道嬴无翳一样怕吃药,这对君臣像两个少年人一样,即便受了刀创箭伤,不过用一点排毒止血的药一抹,包扎完毕继续上马。嬴无翳自己也曾说进汤补令人不耐烦,是天启那帮看见刀就瑟瑟发抖的老废物,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研究出来的法子。可平日里进再多的补药,战场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还是一具窝囊的尸体。

  嬴无翳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憋住呼吸,端起汤盏来一饮而尽。谢玄看嬴无翳那脸色,比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好不了多少。

  「王爷,夫人说,夜深了,王爷已经和谢将军下了一晚上棋了,应当注意身体,早些休息。」小女侍收起托盘和汤盏,却没有立刻离去。

  嬴无翳脸色有些不好看,看了看棋盘,想了想,对小女侍挥挥手,带著几分离国主人应有的威严气派:「告诉夫人,说我知道了,这一局下完就睡,让夫人先休息吧。」

  「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小女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谢玄捉摸不透地笑著,嬴无翳挥手招呼他看棋:「女人的叮嘱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们总是这么婆婆妈妈。我们接著来,看我这一步,你这雪崩之势未必能成。」

  「好说。」谢玄整理衣袖。

  嬴无翳目光落在棋盘上,谢玄已经布下了一子。他愣了一下,发觉这一子又抢先断了他的要害,谢玄那片棋子如一柄长刀在嬴无翳的阵营中凌厉地斩下,虽然只是棋盘上的操演,却凛然带著一股杀气。嬴无翳心里一惊,知道刚才自己长考出来的那一步早已被谢玄看到,一边暗暗叫自己镇定,一边集中精神盘算。他以前好下快棋,最恨长考这种事,喜欢落子如飞如雷霆连震的爽气,不过最近学了谢玄的长考,自己觉得有些进境的。

  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脑海里彷佛有些钟儿琴儿鼓儿铙儿乱七八糟地响,倒像是个乡里的草台班子吹拉弹唱。目光在某个棋子上定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飘走,停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略略一定神又想起那个小女侍细细的声音来:

  「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

  他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提到夫人二字他就头大,好比寝宫里站著千军万马。

  「谢玄,不如我们封了棋盘,明日再……」他抬起头看著谢玄,想打个商量。

  他愣了一下,发现谢玄早已把衣袖衣带整理好了,正把袍领的扣子扣上,一付收拾好了就要拜别的样子。

  「好说。」谢玄笑笑,也不辞别,转头就走。

  「你!」嬴无翳气得瞪眼。

  「王爷,有人催著睡觉却也不是个很糟糕的事情啊。」谢玄呵呵地笑。

  嬴无翳愣了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伸手拂乱了棋盘,看著谢玄的背影:「也罢,这一局算你赢的。息衍的事,不可忘了。」

  「好说,」谢玄并不回头,漫步而去,「我知道这个人王爷要留到我们一统天下的战场上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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