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八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上)

作者: 愤怒的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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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风在远处嘶号。

棍棒敲下来,咚的一声打在头上,牙关之中便充满了铁锈的味道。人围过来,拖著他走,棍子、拳脚不时的落下,他没有反抗,嘿嘿的笑。

鲜血便从口中溢出来了,令得被绳索绑住,踉跄前行的他显得格外狼狈、格外狰狞。

一群人拖著他,朝前方地形崎岖的山坳里过去了……

伴随著殴打的路途,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泥水伴随著秽物而来的臭气裹在了身上,相对而言,身上的殴打反倒显得无力,在这一刻,痛楚和谩骂都显得无力。他低垂著头,还是嘿嘿的笑,目光望著这大片人群脚步中的空隙。

春天已经到了,山是灰色的,过去的半年,聚集在这里的饿鬼们砍倒了附近所有树木,烧尽了一切能烧的东西,吃光了山川之间所有能吃的动物,所过之处,一片死寂。

他看著这边,目光之中,也便是一片死寂。

武建朔十年春,二月十二。

我叫王狮童。

这是我的归所……

……

天气阴冷又潮湿,手持刀棍、衣衫褴褛的人们抓著他们的俘虏,一路打骂著,朝那边的山头上去了。

山间砾石如丛,树木早已伐尽,不利于居住,因此环顾四野,也见不到饿鬼们来往的踪迹。越过这边的那头,视野的尽出有座破烂的木屋。这是饿鬼们巡视放哨的最远处,房舍的前方,一群人正在等待著。为首四人或高或矮,尽是饿鬼中的头目,他们心中惴惴不安,等待著人群将被殴打得满头是血的王狮童拖到了房舍前的空地上,扔进水洼里。

王狮童的脑袋浸在水里,片刻才陡然翻滚著跪起来,口中一阵咳嗽,吐出了泥浆。

「怎么样有没有人看到!」有头目已经在旁边偷偷地问起来,喽啰们回答著:「杀光了杀光了……这姓王的,不敢还手,就被我们打倒绑起来了……」

「没有还手?」

「是是是……是啊……」

那头目的脸色陡然变了变,吩咐了喽啰:「到周围看看。」随后拔出刀来,将刚刚站起来的王狮童一脚踢翻。

王狮童倒在地上,咳了两声,笑了起来:「咳咳,怎么?修国,怕了?怕了就放了我呗……」

「姓王的你少虚张声势!你落在我们手上,我们怕你——」名叫臧修国的头目挥刀指著他,王狮童从地上坐起来,臧修国退了半步,这动作令得王狮童又笑出来,环顾四周。

「武丁,朝元,大义叔,嘿嘿……是你们啊。」

「草你娘!装神弄鬼!」听得王狮童这般说话,名叫武丁的头目猛地冲了过来,举起手中的棒子,朝著他身上一棒挥了下去,王狮童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口中吐出鲜血来,他蜷缩著身子,武丁还要冲过去,不远处围了白头巾的老者将手中的木杖顿在了地上:「行了!」

武丁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转身离开。王狮童在地上蜷缩了好久,身体抽搐了一会儿,渐渐的便不动了,他目光望著前方荒地上的一颗才发芽的青草,愣愣地出神,直到有人将他拉起来,他又将目光环顾了四周:「嘿嘿。」

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神情低落下去,过得片刻才道:「你们既然抓了我,也抓了其他人吧?」

「知道就好!」武丁说著一挥手,有人拉开了后方木屋的大门,房间里一名身穿单衣的女人站在那儿,被人用刀架著,身体正瑟瑟发抖。这是陪伴了王狮童一个冬天的高浅月,王狮童扭头看著他,高浅月也在看著王狮童,这位饿鬼的可怕首领,此时全身被绑、鼻青脸肿,身上满是血渍和泥渍,但他这一刻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而温暖。

「王兄弟。」名叫陈大义的老人说了话。

「嗯?」

「真正决定对你动手,是老朽的主意……」

「知道,知道了。」王狮童点头,回过身来,看得出来,尽管是饿鬼最大的首领,他对于眼前的老人,还是颇为尊重和看重。

「要除掉你,是女真人的主意,你也知道的,对吧?」

「……啊,知道、知道……」王狮童看看高浅月,失神了片刻,然后才点点头。对他这等光棍的反应,武丁等几位头目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老人双唇颤了颤。

「我们……为什么这样做,你也知道?」

「知道。」这一次,王狮童回答得极快,「……没路走了。」

听到这句话,老人朝后方的木桩上坐了下去:「这不该是你说的话。」

「没路走了。」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老人握紧了木杖,陡然站起来,声音震动了周围,过得片刻,他伸手指了指王狮童,「王兄弟,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说有路走的,什么时候你都说是有路走的!你跟大伙儿说过……王兄弟,你……你救过我的命,你救过我一家的命!」

「小瑶还是死了。」

「但你救过我一家的命!我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王兄弟,女真人来了,我没想过……我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你……」

老人的话说到这里,旁边的武丁等人变了脸色:「陈老头!」老人手一横:「你们给我闭嘴!」

他的威严明显高于周围几人,话音一落,房舍附近便有人作势拔刀,人们互相对峙。老人没有理会这些,扭头又望向了王狮童:「王兄弟,天要变暖了,你人聪明,有义气有担当,真要死,老朽随时可以代你去死,我就想问你一句话……接下来要怎么走,你说句话,别像之前一样,躲在女人的窝里一声不吭!女真人来了,雪要没了,是打是降该做个决定了——」

「没有路了。」王狮童目光平静地望著他,脸上甚至还带著一丝笑容,那笑容既坦然又绝望,周围的空气一时间彷佛窒息,过了一阵,他道:「去年,我杀了言兄弟之后,就知道没有路了……严兄弟也说没有路了,他走不下去了,所以我杀了他,杀了他之后,我就知道,真的走不下去了……」

他笑起来,笑中带著哭音:「先前……在泽州,那位宁先生建议我不要南下,他让我把所有人集中在中原,一场一场的打仗,最后打出一批能活下来的人,他是……魔鬼,是畜生。他哪来的资格决定谁能活下去——我们都没有资格!这是人啊!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说到这里,他的咆哮声中已经有眼泪流出来:「可是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一路南下,一路烧杀。一路一路的害人、吃人,走到最后,没有路走了。这个天下,不给我们路走啊,几百万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王狮童哭了出来,那是男人悲恸到绝望的哭声,随后长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我害死了所有人哪,嘿嘿,陈伯……没有路了,你们……你们投降女真吧,投降吧,但是投降也没有路走……」

「没有路你就杀出一条路来!就跟你以前说的那样,我们跟你杀!只要你一句话。」老人手杖连顿了好几下。王狮童却摇了摇头。

「没有了,也杀不出来了,陈伯。我……我累了。」

那边武丁将头往后仰了仰,名叫臧修国的头目舔了舔嘴唇,到得此刻,他们才终于知道了这次事情如此顺利的原因,眼前这带领他们纵横年余、暴戾凶残的鬼王变得如此好制服的原因。

只有老人怔怔地望了他好久,身体彷佛突然矮了半个头:「所以……我们、他们做的事,你都知道……」

「嘿嘿,一帮蠢货。」

「你不想活了……」

「……」

「但是大伙还想活啊……」

王狮童低下了头,怔怔的,低声道,:「去活吧……」

「你……」老人走过来,举起木杖砰的挥在了王狮童的头上,王狮童身体偏了偏,老人顿著那拐杖,终于转身走:「我成全你!」

「老陈。」

老人回过头。

「让我自己来啊。」

「呵呵,你……」寒冷的风从这房舍与山间吹过,老人气极了,随后又挥了挥拐杖,他身边的随行人员便冲过去,抽刀给王狮童割开了绳索。这事做完,老人带著人就走,臧修国也随即跟上,武丁与名叫王朝元的头目互望一眼,道:「我看著他死!」

王朝元扯了扯嘴角:「我留一半人。」

王狮童没有再管周围的动静,他扯掉绳索,缓缓的走向不远处的木屋。目光转过周围的山野时,寒风正一如既往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吹过来,目光最远处的山间,似有树木发出了新枝。

这个世界,他已经不眷恋了……

他走进去,抱住了高浅月,但身上泥血太多了,他随后又放开,脱掉了褴褛的外衣,内里的衣服相对干燥,他脱下来给对方罩上。

「对不起啊,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王狮童说著,「不过,没有关系的,我们在一起,我陪著你,不用害怕,没关系的……」

他给高浅月拉开了堵住嘴的布团,女人的身体还在颤抖。王狮童道:「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走到房舍的角落,拉开一个暗格,暗格里有一桶松油,王狮童打开它,往房间里倒,又往自己的身上倒,但随后,他愣了愣。

高浅月从门口跑出去了,惊呼声从外头传来,他走到门口,叫了一声住手。门外重迭迭的都是人,他们围住这里,在这里注视著鬼王的自杀。这些人本就饥渴了一个冬天,看见高浅月主动跑出来,有人拦住了她,有人便要去拉她,高浅月抱住身子,无路可去。

「没事的。」房间里,王狮童安慰她,「你……你怕这个,我会……我会先送你走,我再来陪你。放心不痛的、不会痛的,你进来……」

他的脸上带著泪,又带著笑容,张开双手,口中说著话。

「你回来啊,浅月……」

这一刻,外头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只有那哭泣的、惶恐的女子,那是他在这个人间所残留的,唯一有光芒的东西了。

「你回来啊……」

他哭道。

「那外面和里面……是一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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