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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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辗转年华。

她遇到韩子安那年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韩子安三十岁,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同样的桀骜不驯,骄傲无比。若战场一朝相遇,定王不见王。

好在此后十年,晋南北地无战事,他们也已成了莫逆。

十年时间,他们一个雄踞晋南,一个征伐北地,见面的机会极少,所有的书信都是关于战场心得、天下远景、百姓之安。

她和韩子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

帝盛天有时候会觉得她和韩子安的这一生很有趣。两人的性格和原则都极其相似,她不会归于谁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发妻嫡子。两人这一世至多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却唯独不可能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曾经有一挚友问她,可会遗憾相遇太晚,此生无缘。但她却觉得,她和韩子安怎么会是无缘,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携手治山河,已是足够。

她和韩子安,这一世没有说过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没有言过半句情爱,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韩子安,知韩子安者莫如帝盛天。

这是什么情分,帝盛天说不透,但若一生际遇,能得此知己,足矣。

石阶上的人影越来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朝默林走去。

算了,人都死了,成日里这么伤春悲秋干什么,矫情!

临近晌午,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顶。苏嬷嬷累得气喘吁吁,望著咬牙一阶一阶走上来的太后,伸著手一直担惊受怕,直到踏上最后一阶,才算松了口气。

那人在这儿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太后让侍卫守在寺前,只领著苏嬷嬷进了默林。

走了半炷香时间,两人才在冬天雪地的默林里望见了那人。

太后已有十七年时间没有见过帝盛天,但这么突兀地一望,却凝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开。

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著哈欠靠著弯枝坐在雪地里。

嫣红的蜡梅映著红润的面容,比当年犹自多了几分肆意洒脱。

苏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捂著嘴瞪大眼不敢说话。

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过去,除了青丝化白发,那模样竟还一如当初!

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时的尴尬难堪。

太后毁尽帝家的一切就是为了帝盛天,哪知高兴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头来,帝家冤屈一朝洗尽,韩氏王朝名声皆丧,就连女人最在意的容貌……

太后怔怔地望著帝盛天,眼底的难堪、愤怒似要汹涌而出。

为何这一世再见之时竟会是这般光景。她一脸苍老之容,垂垂老矣,满身腐朽,帝盛天却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骜张扬、君临天下的模样,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忿,如何能心安!

无论如何,她始终都是大靖太后,韩子安的元妻。太后敛了眼底的情绪,挺起背,端著太后的威仪,朝梅树下的人走去。

一步又一步,突然,一个雪团砸在她脚边,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

苏嬷嬷护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却在触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间冻住手脚,讪讪放下手不敢言语。

「我是个心胸狭窄又睚眦必报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会一个不慎劈了你,远点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著雪团左右抛著,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太后脸色青白交错,停在原地,身体颤了颤。

帝盛天还是这样,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所有的骄傲顷刻瓦解。

就如当年她以开国元后的身份去见帝盛天时,那人也是随意至极地躺在帝府花园水池的石亭木栏上,摆了摆手,只唤她一声「皇后」。

不起身,不见礼,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见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荣宠,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爱慕韩子安的女子,怎么能在看见她这个元妻时还如此坦荡,简直可笑!

太后不忿,心里头却明白,她真正的不忿正是在此,除了韩子安的元妻名头,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后位,她的儿子也不能失去皇位。

可兜兜转转,到如今,怎么还是这般光景?

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带回来的?是你让她来毁了我、毁了我们皇家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沉沉,透著一股子阴冷。帝盛天抬头,瞅著她,突然开口:「孙瑜君,你怎么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了?」

太后的喝问声戛然而止,被这句话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难堪。

「你在皇宫里养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养,模样应该好上不少才是,啧啧……」帝盛天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惨不忍睹?」

太后脸色通红,全身颤抖,指向帝盛天,「你……」

「我知道你上山想干什么,想让我看在韩子安的分上饶过皇家,将帝家的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韩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里子也好,面子也罢,我都懒得看,而且天下人都当我死了,我也不爱玩诈尸这一套。梓元又是个打小就有主见的,她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也不想拦。你做的这些个错事,凌迟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杀你,是懒得脏我的手。」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等你吗?」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硌硬硌硬你。」

帝盛天说完,拍拍手,懒得再看太后一眼,转身朝默林深处走去。

「你明明答应了我,你明明答应了我!」太后嘶哑暗沉的声音在默林中响起,「我都已经那样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应过我,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

当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夺走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她愿意以孙家举家之产来弥补帝氏一族,也愿意让帝盛天入主西宫,忍让成全。

哪知帝盛天横眉冷对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实在想多了。」

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辞,认为她一心推脱,无奈之下跪于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记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种不加掩饰的惊讶十几年来如针刺一般扎于心间。

但最后,她还是赢了,帝盛天对她说会离开京城回晋南,绝不插手皇储之位,更不会让靖安侯和仲远相争。

可是……她毁约了,她帝盛天居然毁约了。就在她那样欢天喜地地感谢佛祖庇佑她时,在帝盛天本该离去的那日,她却和韩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别苑,自此以后,韩子安就连批阅奏折、接见外臣也是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

韩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别苑,到最后,就连她的嫡孙韩烨,也被帝盛天带进了那里。

她凭什么不能恨,不能怨?天下人都称颂先帝功勋盖世,帝家主仁义无双,可是他们是如何对待她的,她是韩子安的元妻,却被冷落宫中三载,她的儿子难封太子,在朝中受尽闲话,每日活得战战兢兢。

那帝永宁得登大宝之日,就是他们母子的死期。他们怎么能狠得下心?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帝盛天,你知道我这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吗?金銮殿是你陪著他议政的地方,上书阁是你陪他批阅奏折的地方,昭仁殿是你陪他离世的地方。帝盛天,整个皇城,我只有一个他从不踏足的慈安殿。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是你害死了帝家一百多条人命和那八万人,你跟我一样手上全是鲜血,你跟我一样!」

这声音太过冷厉不甘,在冬月的山顶,竟让人生出不寒而栗的冰冷来。

帝盛天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清月一样的眼望著太后,沉默半晌,突然开口。

「就是因为如此,你毁了我帝家百年基业,屠戮大靖八万子民?孙瑜君,你知道吗?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韩子安。」

淡淡温温的话语,因为太过认真,也因为说出来的那人是帝盛天,是以格外让人信服。太后眼底满是悲愤:「我哪里对不起他,我十八岁嫁给他,为他孝养父母,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业,可他呢,他又为我做了什么?」

帝盛天抬眼,极轻极淡,一字一句道:「你是他的发妻,他敬重于你,感恩于你,他在最后活著的时间里,用尽全力为你留下了一个朗朗乾坤、锦绣光明的大靖,他为你们母子留下了他一生的心血。」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是你背弃承诺,他冷落于我,两人厮守在皇家别苑,让我被天下人耻笑!如今倒说得好听!」

「大靖开国的第二年,韩子安就活不了了。」

一句话,犹若石破天惊,苏嬷嬷被骇得一跳,捂住了嘴。太后怔在原地,喃喃开口:「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帝盛天望著她,眼底的漠然一块块碎成回忆。

「你求我不要夺走韩仲远的皇储之位,我觉得你这个女人虽然荒唐,倒也难得一片慈母之心,便打算回晋南,等过几年皇储定下来了再回京城来串串门。我去向韩子安请辞,哪知发现他昏倒在上书阁里……」帝盛天顿了顿,「我探了他的脉门,发现他那些年四处征战,伤了身体,早已无力回天,只有不到三个月的命,除了为他诊治的太医,没有人知道。他醒来后让我保密,打算把大靖托付给我。」

「我是个讲义气的,便揍了他一顿,把他掳到别苑,用真气为他梳理经脉,替他续命。」

太后张大眼,听见帝盛天的话,浑身颤抖,满眼荒谬,缓缓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谎。」

「我帝盛天从不骗人,为什么要为你孙瑜君破例?」帝盛天瞥了瞥眼,「大靖刚刚开国,若是国君猝死,那朝堂定会不稳,人心未定的各路诸侯势必重新反叛,北秦、东骞虎视眈眈,大靖四面环敌,这天下有我一半心血,韩子安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怎么能随便死。我自作主张,每日为他以真气续命,让他多活了三年。把韩烨带进别苑,是因为韩子安时日无多,我想让他享享天伦之乐。」

「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挑选百官,招揽人才,扩建军队,令大靖牢不可破。韩子安在别苑耗尽了心血,直到最后我耗损再多的真气也救不了他,我便知道,他没有时间了,所以我带著他回了皇宫的昭仁殿。他是大靖的帝王,他应该死在那里。」

帝盛天抬眼,平平淡淡说完,就像在说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怎么从来都不说……我是他的妻子,仲远是他儿子,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太后踉跄几步,神情迷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般。

「连你们都骗不过,如何去骗各路诸侯和两国刺客。孙瑜君,你当执掌一国是你在内府管理家宅一般胡闹不成?」帝盛天淡淡看著她,皱眉道,「而且到最后,我没有瞒所有人。你不是已经猜出了真相,这才是你今日来见我的目的,不是吗?」

太后猛地怔住,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瑜君,你一手毁了韩子安最后留给你的东西和他一生的心血。」

帝盛天转身,留下最后一句话,折下树上一株梅花,闻了闻,朝默林深处走去。

这句话后,太后再也站不住,终于瘫倒在地,沾了一地冰雪。

苏嬷嬷急忙奔上前,就要扶起她。哪知太后挥开她的手,伏倒在雪地上,眼泪纵横,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恸绝望。

「先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啊!先帝啊!」

涪陵山上,太后哀戚的呜咽声传得漫山遍野皆可闻。

帝盛天走在默林里,步履顿住,闭上了眼。

「盛天,咱们三击掌,你给我立个承诺吧。」

十七年前,昭仁殿石阶上,韩子安靠在阶台边,笑著道。

「你要说什么,趁早了说,死了就说不了了。」帝盛天不惯这种生离死别,抬了头看夜空,不想瞅他。

「你的性子没人管得了,我离得太远,怕有一日拉不住。」

八成是又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让她帮著看顾,帝盛天心里哼了哼。

但听见韩子安的气息有些淡,她微微握紧了手,垂眼看他,「你说。」

「大靖一日不安定,百姓一日不和乐,盛天,你不准来见我。我韩子安活一世,最后想说的,唯有此。」

他努力睁著眼,淡笑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唯一一次毫不掩饰心中所想、所喜、所恋、所慕……望著帝盛天,如是道。

帝盛天活了几十载,那时才知,她只是个人,不是神。

她留不住韩子安,哪怕终生不见,她也希望他平安和乐地活著。

可是他活不了了,哪怕她为他散尽一身真气,也活不了。

原来,剜肉剔骨之痛亦不敌此时。

但她笑得肆意而爽朗,接过韩子安的手,和他三击掌。

「你放心,花花世界,我必不舍得早走。」

然后,帝盛天看著他一点一点合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知帝盛天者莫如韩子安,一句竟成谶言。

韩子安,我遇上你,这一世,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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