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江湖风波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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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殿门口火光闪动,刘鹤真手执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缓缓走进后殿,说道:「还是在这儿睡一会儿吧。」说著径往神坛走去,瞧模样便要睡在袁紫衣刚才睡过的稻草之中。胡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见大急,忙道:「刘老爷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铺位让你。」说著提起包袱,奔到神坛旁边,伸脚跨上,抢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刘鹤真谢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象,还是袁紫衣当真留下了香泽,心中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只玉凤凰。

睡了一会,忽听得刘鹤真低声道:「仲萍,这位小哥为人真好,咱夫妇俩须得好好报答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妇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这庙中躺著的,那就是咱夫妻的两具尸首啦。」刘鹤真叹了口气,说道:「适才当真险到了极处,钟氏三兄弟若要为难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仲萍道:「这个自然,别人以侠义心肠相待,我们便得以侠义心肠报答。这位小哥虽是不会武艺,但为人却胜过不少江湖豪杰呢。」刘鹤真道:「低声!莫吵醒了他。」接著低低唤了几声:「小哥!小哥!」

胡斐并没睡著,但听他们极力夸赞自己,料知他又要开口称谢,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装睡熟,并不答应。仲萍低声道:「他睡著了。」刘鹤真道:「嗯!」隔了一会,又低声道:「仲萍,刚才我叫你独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语气之中,大有责备之意。仲萍黯然道:「唉!你伤势这么重,我怎能弃你不顾?」刘鹤真道:「自从我那老伴死后,我只道从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会有你跟著我,对我又是这般恩爱。我又怎舍得跟你分开?可是你知道这封书信干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死于非命……」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侠」六字,心中一凛,险些儿「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他知苗人凤与自己父亲生前有莫大牵连,据江湖传言,自己父亲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询问抚养自己长大的平四叔,他总说此事截然不确,现下自己年纪尚小,将来定会原原本本的告知。胡斐当年在商家堡中,曾与苗人凤有过一面之缘,但觉他神威凛凛,当时幼小的心灵之中,对他大为钦服。直到此时,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赵半山与苗人凤两人而已。赵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凤却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角也没瞥过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总觉为人该当如此,才算是英雄豪杰。

只听仲萍低声道:「禁声!此事机密万分,便在无人之处,也不可再说。」刘鹤真道:「是啦!咱们这番奔走,是为了无数仁人义士,实无半点私心在内。皇天有灵,定须保佑咱们成功。」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这是侠义之事,不管苗人凤于我有恩还是有仇,我定当相助刘鹤真将信送到。」两夫妻此后不再开口。过了良久,胡斐朦朦胧胧,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马蹄声响,钟氏兄弟三乘去而复回。胡斐微微一惊:「这三人再回庙来,此番刘鹤真定难躲过,不如我到庙外去打发了他们。便算不敌,也好让刘氏夫妇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将包袱缚在背上,轻轻溜下神坛,走出庙门,向钟氏三兄弟的坐骑迎去。此时大雨已停,路面积水盈尺,胡斐践水奔行,片刻之间,黑暗中见三骑马头尾相接地奔来。他在路中一站,双手张开,大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当头的钟老三哑然失笑,喝道:「哪里钻出来的小毛贼!」一提马缰,便往胡斐身上冲来。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马缰一勒,那马这一冲不下数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时倒退了几步。他跟著使出借力之技,顺著那马倒退之势,一送一掀,一匹高头大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声,翻倒在地。总算钟老三见机得快,先自跃在路边。

这一来,钟氏三兄弟尽皆骇然,钟老大与钟老二同时下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兵刃。这时即将黎明,但破晓之前,有一段短短时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虽停,满天黑云迄未消散,胡斐虽睁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什么兵刃。

只听得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鄂北钟氏兄弟行经贵地,未曾登门拜访,极是失礼。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他三人听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岁不大,本来丝毫没放在心上,待见他一勒一推,竟将一匹健马掀翻在地,这功夫实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耸然改容。老大钟兆英出口叫字号,言语之中颇具礼敬。胡斐虽然滑稽多智,生性却非轻浮,听得对方说话客气,便道:「在下姓胡,没请教三位大号。」

钟兆英心想:「我钟氏三雄名满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闻?你听了『鄂北钟氏兄弟』六字,还要询问名号,见识也忒浅了。」于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请胡大哥让道。胡大哥既在此处开山立柜,我们兄弟回来,定当专诚道谢。」说著将手一拱。以他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后辈说话如此谦恭,也算是难得之极,只因他见胡斐一出手便显露了极强的武功,知道此人极是难斗,又想他未必只是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师友在侧,那就更加棘手了。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钟老师太过多礼。三位可是去找那刘鹤真夫妇么?」这时天色渐明,钟氏三雄已认出这眼前之人,便是适才在湘妃庙所见的乡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这次可走了眼啦,原来这小子跟刘鹤真夫妇是一路。」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钟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见钟兆英手执一块尺许长的铁牌,上面隐约刻得有字;钟兆文拿的是一根哭丧棒;钟兆能手持之物更是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灵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风之中一飘一荡,模样诡奇无比。三人相貌丑陋,衣著怪异,再经这三件凶险的兵刃一衬,不用动手已令人气为之夺。胡斐只怕他们突然发难,自己可不知这三件奇门兵刃的厉害之处,当下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怠忽。钟兆英道:「阁下跟刘鹤真老师怎生称呼?」胡斐道:「在下和刘老师今日是第二次见面,素无渊源。只是见三位相逼过甚,想代他说一个情。常言道得好:能罢手时便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刘老师夫妇既已受伤,三位便容让几分如何?」钟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时已久,莫要给刘鹤真乘机走了,当下向大哥使个眼色,慢慢移步,便想从胡斐身旁绕过。胡斐双手一伸,说道:「三位跟刘老师有什过节,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刘老师有要事在身,且让他办完之后,三位再找他晦气如何?那时在下事不干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扰。」钟兆文怒道:「我们就是不许他去办这件事。你到底让不让道?」胡斐想起刘鹤真夫妇对答之言,说那通书信干连著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眼见这钟氏三兄弟形貌凶狠,显然生平作恶多端,料想今日若不动手,此事难以善罢,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要让路那也不难,只须买路钱三百两银子。」钟兆文大怒,一摆哭丧棒,上前便要动手。钟兆英左手一拦,说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怀,取出四只元宝,道:「这里三百两银子足足有余,便请取去。」钟兆文叫道:「大哥,你干什么?」他想钟氏三雄纵横荆楚,怎能对一个后辈如此示弱?但钟兆英知道事机急迫,非尽快将刘鹤真截下不可,事有轻重缓急,胡斐这样一个无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胜之不武,但稍有耽搁,那便误了大事,因此他说要买路钱,便取三百两银子给他。这一著却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并不伸手去接,说道:「多谢,多谢!钟老师说这四只元宝不止三百两,可是晚辈的定价只是一百两银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两,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这样吧,咱们同到前面市镇,找一家银铺,请掌柜的仔细秤过,晚辈只要三百两,不敢多取一分一毫……」钟氏三雄听到此处,垂下的眉毛都竖了上来。钟兆英将银子往怀里一放,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讨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见他神闲气定,实是个劲敌,自己单刀已给袁紫衣抢走,此时赤手空拳斗他三人,只怕难以取胜。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随即牙齿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的兵刃,此时也不致处此险境,眼见钟兆文、兆能兄弟要从自己身侧绕过,却如何阻挡?心念动处,倏地侧身抢上两步,右拳伸出,砰的一声,击在钟兆英所乘的黄马鼻上。这一拳他用了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谱中所传极厉害的杀著。那黄马立时脑骨碎裂,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的死了。这一下先声夺人,钟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顺手抓起黄马的马鞍,微一用力,马肚带已然迸断,他将马鞍挡在胸前,双手各持一根镫带,说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携兵刃,只好借这马鞍一用。」说著左手的铁镫挥出,袭向钟兆文的面门,右手铁镫横击钟兆能右胁,双镫齐出,已拦住两人去路。钟氏三雄又惊又怒。三兄弟本来都使判官笔,但八年前败于苗人凤手下,引为奇耻大辱,从此弃笔不用,三人各自练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武功大进,满心要去和苗人凤再决雌雄,岂知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竟受这无名少年的折辱?钟兆英一声呼啸,兆文、兆能齐啸相应、啸声中阴风恻恻,寒气森森,胡斐听了,不由得心惊,只见三人举起铁灵牌、哭丧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当即将马鞍护在胸前当作盾牌,双手舞动铁镫,便似使著一对流星锤,居然有攻有守。他拳脚和刀法虽精,却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门派武功,这流星锤的功夫他从未练过,只是仗著心灵手快,武学根底高人一等,这才用以施展抵挡。虽说一法通,万法通,武学高强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敌护身,但钟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论,每人均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会流星锤的招术,这才与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败。原来钟氏三雄见多识广,见胡斐拿了两只马镫当作流星锤使,即便著意辨认他的武功家数。只见他右手马镫横击而至,心想这是山东青州张家流星锤法中的一招「白虹贯日」,左手马镫也必顺势横击。哪知胡斐见钟兆文的哭丧棒正自下向上挑起,头顶露出空隙,当即抖动马镫,当头压落。钟氏三雄心中奇怪:「这是什么家数?」

胡斐见钟兆文举棒封格,右手马镫径向钟兆能扫去。三兄弟暗暗点头,心想:「是了,原来他是陕西延州褚十锤的门下,这一下『扬眉吐气』,下半招定是将双镫当胸直荡过来了。」三人见过他推马击马,膂力极其沉雄,若是双锤当胸直荡,倒是大意不得,当下三人各举兵刃挺在胸间,齐运真力,要硬接硬架他这一荡。不料胡斐全不知「扬眉吐气」是什么招数,眼见三人举兵刃护胸,双镫蓦地下掠,击向三人下盘。三兄弟吓了一跳:「怎么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数来?」钟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赶月』童老师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冲倒龙王庙么?」原来山西太原府童老师童怀道善使流星双锤,外号人称「流星赶月」,和钟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数,正是他门中的单传绝技,别家使流星锤的决不会用。胡斐误打误撞,这一招使得依稀彷佛,他听钟兆能相询,笑道:「童老师是我师弟。」跟著双镫直挥过去。钟兆能「呸」的一声,骂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三人见他马镫的招数神出鬼没,没法摸准他武学师承,均自奇怪:「我们数十年来足迹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锤没见过?这小子却真是邪门。」

本来动手比武,若能识得对方的武功家数,自能占敌机先,处处抢得上风,但钟氏三雄连猜几次全都猜错,心神一乱,所使的招数竟然大不管用。这皆因胡斐神拳毙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则也用不著辨认他家数门派,一上手便各展绝招,胡斐早已糟了。二十余招之后,钟氏三雄见他双镫的招数虽然奇特,威力却也不强,于是各展八年来苦练的绝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钟兆英的灵牌是镔铁铸成,走的全是刚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时看得清楚,牌上写的是「一见生财」四字。钟兆能的招魂幡却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马镫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给幡子拂中身体,想来滋味定然极不好受。钟兆文的哭丧棒却是介乎刚柔之间,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却又杂著鞭锏的家数。三兄弟兵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当判官笔使,刚柔相济,互辅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道再斗片刻,非败不可,突然双掌回转,托在马鞍之后,向外急推。这一推之力势道不小,呼的一声响,马鞍疾飞而前。

钟氏三雄急跃闪开,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胡斐大声说道:「在下本是好心劝架,并没跟三位动手之意,因此赤手空拳,没带兵器,用这马鞍子怎能够斗得过三位当世英雄?今日算我认输便是。」说著闪身让在道旁。钟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跟他纠缠。钟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们再领教高招。」说著拔足便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个下次!原来钟氏三兄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钟兆文怒道:「什么如此这般?你自己没兵刃,又怪得谁来?」胡斐道:「我倒有个妙法,就只恐你们不敢跟我比试。」钟氏三雄经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齐声道:「你划下道儿吧!」钟兆英跟著说道:「我两位兄弟在这里领教,在下却要少陪。」说著纵身跃起。

胡斐跟著跃起,双手在空中一拦。钟兆英没想到他身法竟是如此迅捷,铁牌一抖,迎面打去。胡斐拳脚功夫却胜他甚多,当下不闪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著回转,抓住了他右腕,一抖一扭,钟兆英手中的铁牌竟险些给他夺去。兆文、兆能齐吃一惊,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长。胡斐一声长笑,向后跃开丈许,顺势在道旁一株松树上折了根树枝,说道:「三位敢不敢试试我的刀法?」

钟兆英这一下虽没给他夺去铁牌,但手腕已给抓得隐隐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惧,暗想:「这少年实非寻常之辈,我若孤身去追刘鹤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实是放心不下,须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纵有耽搁,也说不得了。」钟兆文见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松技,不知捣什么鬼,眼望大哥,听他的主意。钟兆英沉住了气,说道:「阁下要比刀法,可惜我们也没携得单刀,否则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们素不相识,自无深仇大怨,比武只求点到为止,是也不是?」钟兆英道:「不错!」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桠叉细条,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枝条,说道:「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请一齐上来。咱们话说在先头,这松枝砍在何处,便算是钢刀砍中。钟氏三兄弟说话算不算数?」钟兆英见他如此托大,心中更是有气,大声道:「钟氏三雄信义之名早遍江湖,那时你这位小兄弟可还没出世呢。」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举起松枝,刷的一招横砍。钟兆文自后抢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跃避开,松枝已斩向钟兆能颈中。钟兆能倒转幡杆,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时钟兆英的铁牌也已打到。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测之变,钟氏三雄武功虽强,但胡斐一将那松枝当作刀使,立时著著抢攻,在三人之间穿插来去,砍削斩劈,一根小小的松枝,竟然显出了无穷威力。钟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见他这松枝决不与三般兵刃碰撞,但乘暇抵隙,招招都杀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击中虽然无碍,但有约在先,决不能让它碰到身体。钟兆文焦躁起来,挥棒横扫,猛砸胡斐胫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应,只待胡斐跃起相避,钟兆能的招魂幡便从他头顶盖落,兆英的铁牌却猛击他的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跃起,反而抢前一步,直欺入怀,手起枝落,松枝已击中钟兆文的左肩。这一招凌厉之极,那松枝如换成了钢刀,钟兆文的一条左臂已立时被卸了下来。这松枝的一击自然伤他不著什么,但钟兆文面色大变,叫道:「罢了,罢了!」将哭丧棒往地下一抛,垂手退开。钟兆英、钟兆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却舞得更加紧了,各施杀著,只盼能将胡斐打中,扯个平手。但过不数招,钟兆英颈中给松枝一拖而过,钟兆能却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两人相顾惨然,一齐抛下兵刃。突然间钟兆英「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胡斐见他们信守约言,暗想这三兄弟虽然凶恶,说话倒是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伤钟兆英,他口吐鲜血,定是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颇感歉疚,双手一拱,待要说几句来交代。钟兆能哼了一声,说道:「阁下武技惊人,佩服佩服!只是年纪轻轻,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钟兆文怒道:「三弟,还跟他说些什么?」扶起钟兆英骑上马背,牵著缰绳便走。

三件奇门兵刃抛在水坑之中,谁都没再去拾。胡斐眼见三人掉头不顾而去,地下剩下一匹死马,三件兵刃,心中颇有感触,瞧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向古庙。

走进庙中,前殿后殿都不见刘鹤真夫妇的人影,知他二人已乘机远去,想起刚才做了一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之感,又想:「那苗人凤不知住在何处?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这人与自己过世了的父亲有莫大关连,当日商家堡一见,自己拳经刀谱的头上两页,也是凭著他的威风才从阎基手中取回,此后时时念及,此刻很想跟著刘鹤真夫妇去瞧瞧,但那凤天南虽然逃去,去必不远,此仇不报,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踪哪一个好,一时竟自打不定主意。他低头寻思,又从故道而回,走到适才与钟氏三雄动手之处,只见地下的三件奇门兵刃已然不见,那匹死马却兀自横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这一来一去,只是片刻间的事,这时天色尚早,不会有过路之人顺手捡了去,难道钟氏兄弟去而复回么?」他在四处巡视,不见有异,一路察看,终于在离相斗处十余丈的一株大树干上,看到一个污泥的足印。这足印离地约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树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细心检视,决不会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湿,当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纤小,又显是女子的鞋印。

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她?我和钟氏三雄相斗之时,她便躲在树上旁观?」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乱跳,立即纵身而起,攀住一根树干翻身上树,果然在一根横枝之上,又见到两个并列的女子湿泥足印,在横枝之旁,却有一根粗大的树枝被踏断了,断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轻身功夫,决不会踏断这根树枝。」再攀上一看,只见另一根横枝上又有两只并列的男子脚印。他心中疑窦立时尽去,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原来是刘鹤真夫妇在这里偷看。」然而心中刚明白了一个疑窦,第二个、第三个疑窦跟著而来:「他二人身负重伤,怎能窜高躲在此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钟氏三雄既去,他们怎又不出声跟我招呼?」转念一想:「啊,是了。他们本来只道我不会武艺,但突见我打败钟氏三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们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湖间风波险恶,处处小心在意,原是前辈的风范。又何况他们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只见两排带泥足印在草丛间向东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顺著足印向前追踪。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泞,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随时毫不费力,但见两对足印始终避开道路,在草丛间曲曲折折地穿行。跟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小市镇,镇外足迹杂沓,再也分不清楚了。胡斐心想:「他二人饿了一晚,此时必要打尖,就只怕他们只买些馒头点心,便穿镇而去,那便不易追寻。」于是在镇口的山货店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穿戴起来,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走到镇上几家饭店和骡马行去探视。瞧了几家都不见影踪,这市镇不大,转眼便到了镇头,正要回过身来,自行去买饭吃,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大嫂,有针线请相借一使。」正是刘鹤真之妻的声音。他低头从斗笠下斜眼看去,见话声是从一家民居中发出,心想:「他夫妇怕敌人跟踪,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们这等严加防备的模样,只怕除了钟氏兄弟,尚有极厉害的对头和他们为难。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护,务必让他们将书信送到苗大侠手中。」回头不到七八家门面,便是一家小客店,于是找一个房住了,一直注视刘鹤真借住的那家人家。直到傍晚,刘鹤真夫妇始终没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辈做事真是仔细,他们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启程。」果然待到二更天时,望见刘鹤真夫妇从那民居中出来,疾奔出镇,脚步迅捷,显然身上并未受伤。

胡斐心想:「原来他们先前的受伤全是假装,不但瞒过了钟氏兄弟,连我也给瞒过了。」他不敢怠慢,跃出窗户,跟随在后。只见刘鹤真腋下挟著一个长长的包裹,不知包著什么东西。他的轻身功夫比刘鹤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随在后,料想刘氏夫妇定然毫不知觉。

跟著二人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见刘鹤真打个手势,命妻子伏在草丛之中,走上几步,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在家么?有朋友远道来访。」只听屋中一人说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凤眼生,素不相识。」这话声并不十分响亮,胡斐听在耳中只觉又是苍凉,又是醇厚。刘鹤真道:「小人姓钟,奉鄂北鬼见愁钟氏兄弟之命,有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侠。」胡斐大是惊奇:「怎么那信是钟氏兄弟的?他们却何以又要拦阻?」只听苗人凤道:「请进吧!」屋中点起灯火,呀的一声,木门打开。胡斐伏在一株栗树之后,但见一个极高极瘦的人影站在门框之间,头顶几要碰到门框,右手执著一只烛台。刘鹤真拱手行礼,走进屋中。胡斐待两人进屋,便悄悄绕到左边窗户下偷瞧。苗人凤道:「另外两位不进来么?」刘鹤真心想:「哪里还有两位?」口中含糊答应。胡斐一听苗人凤说到「另外两位」,心中一惊:「这苗人凤果然厉害之极,我脚步声虽轻,他却早知共有三人同来。」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觉,正想退开,忽听刘鹤真道:「钟氏兄弟八年前领教了苗大侠的高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现下另行练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给苗大侠瞧瞧,以免动手之际,苗大侠说他们兵刃怪异,占了便宜。」说著打开包裹,呛啷啷几声响,将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觉得他的举动越来越是不可思议,俯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但见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铁灵牌、哭丧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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