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江湖风波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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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凤哼了一声,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话。刘鹤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了上去,说道:「请苗大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这便告辞。」说著双手一拱,就要退出。苗人凤接过信来,说道:「慢著。我瞧信之后,烦你带一句回话。」他心知这封定是战书,当下撕开封皮,取出信来。胡斐乘苗人凤看信,仔细打量他的形貌,但见他比之数年前在商家堡相见之时,似已老了许多,脸上神色也大是憔悴。苗人凤看著书信,双眉登竖,眼中发出愤怒之极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开,突见他双手抓住书信,嗤的一下,撕成两半。书信一破,忽然间他面前出现一团黄色浓烟,苗人凤叫声:「啊哟!」双手揉眼,脸现痛苦之色。刘鹤真急纵向后,跃出丈余。这变故起于俄顷,但便在这一霎之间,胡斐心中已然雪亮:「原来这刘鹤真在信中暗藏毒药,毒害苗大侠的双目。」他大叫:「狗贼休走!」飞身向刘鹤真扑去。

刘鹤真挫膝沉肘,从腰间拔出链子枪,回手便戳。胡斐心中愧怒交攻,侧身闪避,伸手去夺他链子枪,猛觉背后风声劲急,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双掌反击,运力相卸。他知道苗人凤急怒之下,这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当下使出赵半山所授的太极拳妙术「阴阳诀」,想卸开对方掌力,岂知双手与对方手掌甫接,登时眼前一黑,胸口气塞,腾腾腾连退三步,苗人凤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一半还是硬接了过来。胡斐叫道:「苗大侠,我帮你拿贼……」两人这一交掌,刘鹤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凤只觉双目剧痛,宛似数十枚金针同时攒刺,他与胡斐交了一招,觉得此人武功甚强,实是个劲敌,不由得暗自心惊,胡斐那句「我帮你拿贼」的话竟没听见。胡斐眼见刘鹤真夫妇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赶,忽见大路上三人快步奔来。这三人披麻戴孝,不用瞧面目,便知是钟氏三雄了。胡斐回过头来,见苗人凤双手按住眼睛,脸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救助,又怕他突然发掌,于是朗声说道:「苗大侠,我虽不是你朋友,可也决计不会加害,你信也不信?」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苗人凤虽未见到他面目,自己又刚中了奸人暗算,双目痛如刀剜,但一听此言,自然而然觉得这少年绝非坏人,真所谓英雄识英雄,片言之间,已是意气相投,于是说道:「你给我挡住门外的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的问话,但叫他挡住外敌,那便是当他至交好友一般。胡斐胸口一热,但觉这话豪气干云,若非胸襟宽博的大英雄大豪杰,决不能说得出口,当真是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苗人凤只一句话,胡斐立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眼见钟氏三兄弟相距屋门尚有二十来丈,当即拿起烛台,奔至后进厨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苗人凤,道:「快洗洗眼睛。」苗人凤眼睛虽痛,心智仍极清明,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来,另有四个人从屋后窜上了屋顶。他接过水瓢,走进内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儿,这才低头到水瓢中洗眼。这毒药实是猛恶之极,经水一洗,更是剧痛透骨钻心。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说道:「爹爹,你同兰儿玩么?」苗人凤道:「嗯,乖兰儿,爹抱著你,别睁开眼睛,好好的睡著。」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没吃了小白羊吗?」苗人凤道:「自然没有,猎人来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叹了口气,将脸蛋儿靠在父亲胸口,又睡著了。

胡斐听他父女俩对答,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女孩在睡觉之前,曾听父亲说过老狼想吃小白羊的故事,在睡梦之中兀自记著。此时钟氏兄弟距大门已不到十丈,只听得噗噗两声,两个人从屋顶跃入了院子。胡斐关上大门,拖过桌子顶住,叫钟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前后受攻,跟著左手一煽,烛火熄灭。跃入院子的两人见屋中没了火光,不敢立时闯进。苗人凤低声道:「让四个人都进来。」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点燃了蜡烛,将烛台放在桌上。只听得大门外钟兆英叫道:「鄂北钟兆英、兆文、兆能三兄弟拜见苗大侠,有急事奉告。」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理睬。院子中的两人一人执刀,另一人拿著一条三节棍,眼见苗人凤双目紧闭,睁不开来,但震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威名,哪敢贸然进屋?那持刀的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两人大喜,一齐跃下。

胡斐瞧这两人身手矫捷,比先前两人强得多,当下身形一闪,抢到了两人背后,双掌向前推出。喝道:「进去!」这一推力道刚猛,两人不敢硬接,向前急冲了几步,跨过门坎,进了客堂。胡斐守在边门之外,轻轻吸一口气,猛力一吐,波的一声,一丈多外的烛火登时又灭了。客堂中黑漆一团。来袭的四人吓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凤攻了上去。那女孩睡在苗人凤怀中,转了过身,问道:「爹,什么声音?是老狼来了么?」苗人凤道:「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子。」听到兵刃劈风之声袭向头顶,中间夹著锁链扭动的声音,知是三节棍、链子枪一类武器,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节棍的棍头一抖,那人「啊」的一声,手臂酸麻,三节棍已然脱手。苗人凤顺手挥出,拍的一响,击在他腰眼之上。那人立时闭气,晕了过去。其余两人使刀,一人使一条铁鞭,默不作声的分从三面攻上。三人知道苗人凤视力已失,全凭听觉辨敌,是以不敢稍有声响。

那女孩道:「爹,耗子会咬人么?」苗人凤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来咬人,不过见到老猫,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么声音响?是刮大风吗?爹,是不是要下雨了?」苗人凤道:「是啊!待会儿还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萨只打恶人,不打好人。是不是?」苗人凤道:「是啊!雷公菩萨喜欢乖女孩儿。」苗人凤单手拆解三般兵刃,口中和女儿一问一答,竟没将身旁三个敌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连出狠招,都给苗人凤伸右手抢攻化解。一个使刀的害怕起来,叫道:「风紧,扯呼!」转身出外,冲到门边时,胡斐左腿扫出,将他踢倒在地,顺手将他的单刀夺了过来。苗人凤道:「乖宝贝,你听。要打雷啦!」一拳击出,正中那使铁鞭的下颚,砰的一声,这人飞了起来,越过胡斐头顶,摔在院子之中。另一个使刀的武功最强,手脚滑溜。苗人凤连发两拳,竟都给他避开。苗人凤生怕惊吓了女儿,只是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这时已明白苗人凤眼睛虽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门口那人也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自己困在小屋之中,变成了瓮中之鳖,难道束手待毙不成?突然向苗人凤猛砍一刀,乘他侧身避让,一闪身进了卧室,他晃亮火折,点燃了床上的纱帐,跟著从窗中窜出,上了屋顶。

纱帐著火极快,转瞬之间,已是浓烟满屋。钟兆英在门外叫道:「苗大侠,我三兄弟是来找你比武较量,但此时决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钟兆文见窗中透出火光,叫道:「起火,起火!」钟兆能叫道:「贼子如此卑鄙。大哥,咱们先救火要紧。」三兄弟跃上屋顶。

胡斐知道钟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适才四人可比,苗人凤本事再强,总是双目不能见物,怀中又抱著女儿,定然难以抵敌,须得自己出手助他打发,于是大声喝道:「无耻奸徒,不许进来!」那女孩道:「爹,好热!」苗人凤推开桌子,一足踢出,门板向外飞出四五丈。他抱著女孩踏出大门,向屋顶上的钟氏兄弟招招手,说道:「下来动手便是。」他怕惊吓了女儿,虽对敌人说话,仍是低声细气。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与钟氏三雄对敌,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伤,只是陪著自己的却不是女儿,而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没有陪,是在危急之际先逃出去了……胡斐眼见火势猛烈,转眼便要成灾,料想苗人凤必可支持得一时,倒是先救火要紧,抛下单刀奔进厨房,见灶旁并列著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贮著清水,于是伸臂抱住了一只,喝一声:「起!」一只装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给他抱了起来。饶是他此时功力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脚步蹒跚。他不敢透气,奋力将水缸抱到卧室之外,连缸带水,一并掷了进去。火头给这缸水一浇,登时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到卧室门外,正要奋力掷出,忽听背后呼的一响,有人偷袭。原来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单刀,向他背心砍落。胡斐双手抱著水缸。无法挡格躲闪,急忙反脚向后勾踢。这一踢怪异之极,当年阎基学得这一招,连马行空这等著名武师都难以拆解。这时胡斐反脚踢出,正中那人小腹。砰的一响,那人连刀带人飞了起来,掠过胡斐头顶,跌在他抱著的水缸之中。他抱著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顺手一推,水缸与人一齐飞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满身是伤,好在火头已熄,才不致葬身火窟。胡斐将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凤,忽听屋后传来大声喝骂,又有拳打足踢之声,有两人斗得极是激烈。听那喝骂的声音,却是刘鹤真所发,只听他喝道:「好奸贼,给我上这个大当!」胡斐心想:「他与谁动手?此人是罪魁祸首,说什么也得将他抓住。」从后门奔将出去,只见刘鹤真正和一人近身纠缠,赤手厮打。瞧这人身形,便是纵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当真难以索解,这两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拚起来了?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当下纵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两人后心要穴,两人正自恶斗,分不出手相抗,否则二人武功都颇不弱,也不能给他一拿便即得手。胡斐侧耳没听到大门外有相斗的声音,生怕苗人凤目光不便,遭了钟氏兄弟的毒手,眼见身头有一口井,于是一手一个,将刘鹤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厨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压在井上,这才绕过屋子,奔到前门。

但见钟氏兄弟已跃在地下,与苗人凤相隔七八丈,手中各拿著一对判官笔,却不欺近动手、胡斐道:「苗大侠,我给你抱孩子。」苗人凤正想自己双目已瞎,纵然退得眼前的钟氏三兄弟,但由于「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外号太恶,生平结下仇家无数,只要江湖上一传开自己眼睛瞎了,强仇纷至沓来,那时如何抵御?看来性命难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他以耳代目,听得胡斐却敌救火,干净利落,智勇兼全,这人素不相识。居然如此义气,女儿实可托付给他,于是问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与我可有渊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便提起,当下说道:「丈夫结交,何重义气,只须肝胆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侠若是信托得过,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令爱周全。」苗人凤道:「好,苗人凤独来独往,生平只有两个知交,一个是辽东大侠胡一刀,另一个便是你这位不知姓名、没见过面的小兄弟。」说著抱起女儿,递了过去。

胡斐虽与他一见心折,但唯恐他是杀父仇人,恩仇之际,实所难处,待听他说自己父亲是他生平知交,心头一喜,双手接过女孩,只见她约莫六七岁年纪,但生得甚是娇小,抱在手里,又轻又软,淡淡星光之下见她合眼睡著,呼吸低微,嘴角边露著一丝微笑。

钟氏三雄见胡斐也在此处,又与苗人凤如此对答,心中都感奇怪。苗人凤撕下一块衣襟,包在眼上,双手负在背后,低沉著嗓子道:「无耻奸贼,一齐上吧。我女儿睡著了,可莫大声吵醒了她。」钟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侠,当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我兄弟来跟你算账,后来得知我徒儿觊觎别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应得,这事还得多谢你助我清理门户。」苗人凤「哼」了一声,道:「说话小声些,我听得见。」钟兆英怒气更增,大声道:「只是那时你腿上受伤,我三兄弟仍非敌手,心中不服,苦练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要来讨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对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赶来,要请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赐教,但凭于你,何以口出恶言?又何以自缚双眼,难道我钟氏三雄如此不肖,你连一眼都不屑看么?还是你自以为武功精绝,闭著眼睛也能打败我三兄弟?」苗人凤听他语气,似乎自己双目中毒之事,他并不知情,沉著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钟兆英大惊,颤声道:「啊唷,这可错怪了你苗大侠,我兄弟苦练八年,武功也没什么长进,跟你讨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韦陀门有个名叫刘鹤真之人吗!适才你打走的人中,并没他在内。此人一两日内,定会来访。苗大侠你眼睛不便,此人来时,务须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说道:「钟大爷,那刘鹤真下毒之事,你当真不知情么?」钟兆英道:「你跟苗大侠到底是友是敌?咱们要阻截那刘鹤真,你何以反而极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说来惭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刘鹤真已给小弟擒住,压在后面井中。咱们一问便知端的。」转头问苗人凤道:「钟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钟兆文冷冷地道:「我们既不行侠仗义,又不济贫助孤,算什么好人?」苗人凤道:「钟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听了苗人凤这句品评,心中大喜,当真是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三张丑脸都是显得又喜欢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俩绕到屋后,抬开井上的水缸,喝道:「跳上来吧!」只听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两个人的声音,砰的一响,又是拍的一声,还夹著稀里哗啦的水声,那两人似乎正在拚命相斗。在这井中一个人转折都是不便,两人竟挤著互殴,狼狈之情,可想而知。钟兆文将井边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们上来。」觉得绳上一紧,下面已经抓住,于是使劲收绳,果然湿淋淋的吊起两人。刘鹤真脚未著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过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头,给他按著喝饱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钟兆文眼见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开。钟兆能一对判官笔分点两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许动。」兄弟俩将两人抓到屋中。这时胡斐已将那女孩交回给苗人凤,点亮了烛台。卧室中烧得一塌胡涂,满地是水,竟无立足之处。苗人凤将女儿放在厢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来时,钟氏兄弟已将刘鹤真和另一人抓到。苗人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韦陀双鹤』的名头,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过。刘师兄和万师兄两位,江湖上的声名并不算坏啊。」刘鹤真道:「苗大侠,我上了奸人的当,追悔莫及。你眼睛的伤重么?」钟氏三兄弟一齐「啊」的一声。他们不知苗人凤眼睛受伤,原来还只适才之事。苗人凤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说道:「你是田归农的弟子吧?天龙门的武功也学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吓得魂不附体,突然双膝跪倒,连连叩头,说道:「苗大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猛地里「哇、哇」两声,吐出几口水来。刘鹤真骂道:「奸贼,你骗得我好苦!」扑上去又要动手。钟兆英伸手一拦,道:「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地?」刘鹤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别人的大当,这才气急败坏,难以自制,给钟兆英这么一拦,想起自己既做了错事,又给人抛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狈,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眼前一黑,颓然坐倒在地,说道:「罢了,罢了!苗大侠,真正对你不住。」苗人凤道:「一个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骗,那又算得了什么?定是这人骗你来送信给我了。」他双目中毒,显已瞎了,说话却仍是如此轻描淡写,胡斐和钟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难及。

刘鹤真道:「这人我是在衡阳枫叶庄上识得的。他自称名叫张飞雄,说以前受过万师弟的恩惠,得知万师弟的死讯后十分难过,赶来吊丧。」苗人凤道:「万鹤声老师死了?」刘鹤真道:「是啊。我见这姓张的说话诚恳,他又著意和我结纳,也就没起疑心,两人结伴北上。他在途中见到钟氏三雄,显得很是害怕,当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说起梦话来,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观,便用言语探问。他说:『刘老师,我见你跟朝廷的侍卫为难,大是英雄豪杰,这话也不用瞒你。』于是取出一封信来,说必须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请他出手相救,否则有几十位义士要给朝廷害死。」

苗人凤不置一词。刘鹤真续道:「这姓张的奸贼又说,钟氏三雄与苗大侠有仇,定要设法截阻。他不是钟氏三雄的敌手:请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这件事义不容辞,当下一力承当。但途中和钟氏三雄一交手,我这老儿还是栽了筋斗。后来内人王氏赶到相助,仍是不敌。也是事当凑巧,在湘妃庙中遇上了这位小兄弟。我在枫叶庄上曾得他之助,后来又见他连显身手,武功实在高强,于是我夫妇假装受伤,安排机关,请他阻挡钟氏三雄,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的当,我却又上了这奸贼的当。」说著圆睁双目,髭须翘动,气愤难平。胡斐默想经过,心道:「这人的话倒似不假,原来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许多都给他瞧见了。」想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热,瞥眼见到桌上放著的三件兵刃,问道:「那你拿了钟氏三雄的兵刃,又来干么?」

刘鹤真道:「钟氏三雄前来寻仇,苗大侠未必知道。我先行给他报个讯息,教他好有所防备。送这兵刃前来,是取信的意思。至于我说这信是钟氏兄弟送来,那是说给你小兄弟听的。我知你紧紧跟随在后,怕你不利于我,这么一说,盼你心中疑惑难明,便不会贸然动手,反正苗大侠一看信便知端的,岂知,岂知……」胸口气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钟兆英道:「我兄弟无意之中,听到了这姓张的奸谋,又见刘老师跟他鬼鬼崇崇,定是要来暗算苗大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苗人侠,你眼睛怎么受的伤?」苗人凤不答,将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道:「过去之事,那也不用提了。」胡斐眼光四下扫动,要找他撕破的信笺,果见两片破纸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湿。他怕纸上尚有剧毒,不敢走近,放眼望去,见纸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两片破纸上扫来扫去,见那信写道:「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合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首。」想苗人凤对这女儿爱逾性命,田归农拐诱了他妻子私奔,这时竟然连女儿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顺手撕信,毒药暗藏在信笺的夹层之中,信笺一破,立时飞扬,再快的身手也是躲闪不了。田归农这一条计策,也可算得厉害之极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见苗人凤、苗夫人、苗家小女孩以及田归农四人之间的情状,恨不得立时去找到田归农,将他一刀杀了。刘鹤真越想越气,喝道:「姓张的,你便是奉了师命,要暗算苗大侠,自己送信来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刘的?」张飞雄嗫嚅道:「我怕……怕苗大侠瞧破我是天龙门弟子,有了提防……又害怕……害怕苗大侠的神威……」刘鹤真恨恨地道:「你怕万一奸计败露,逃走不及。好小子,好小子!」他转头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向你讨个情,这小子交给我!」苗人凤缓缓地道:「刘老师,这种小人,也犯不著跟他计较。张飞雄,这院子中还有你的两个同伴,受伤都不算轻,你带了他们走吧,你去跟你师父说……」他寻思要说什么话,沉吟半晌,挥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张飞雄只道这次弄瞎了苗人凤双眼,定是性命难保,岂知他宽宏大量,竟然并不追究,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当即跪倒,连连磕头。

他同来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凤眼瞎后将他害死,再将他女儿劫走,哪料到竟有胡斐这样一个好手横加干预,使他们的毒计只成功了第一步。给胡斐摔入卧室、遍身鳞伤那人已乘乱逃走,另外给苗人凤用三节棍及拳力打伤的两人却伤势极重,一个晕著兀自未醒,一个低声呻吟,有气无力。刘鹤真寻思:「苗人凤假意饶这三人,却不知要用什么毒计来折磨他们?」他久历江湖,曾见许多人擒住敌人后不即杀死,要作弄个够,使敌人痛苦难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慢慢处死。只见张飞雄扶起受伤的两个师弟,一步步走出门外,逐渐远去,苗人凤始终没有出手,眼见三人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说道:「苗大侠,可以捉回来啦,那姓张的小子手脚滑溜,再放得远,只怕当真给他走了!」苗人凤淡淡的道:「我饶他们去了,又捉回来作甚?」他微微一顿,说道:「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是别人差使来的。」

刘鹤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我刘鹤真素不负人,今日没生眼珠,累你不浅。」左手一抬,食指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抢过去,伸手想格,终究迟了一步,只见他直挺挺地站著,脸上两行鲜血流下,已然自毁双目。钟氏兄弟大惊,一齐站起身来。苗人凤道:「刘老师何苦如此?在下毫没见怪之意。」刘鹤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门,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点著道路,径自去了。过不多时,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却是他的妻子王氏。屋中五人均觉惨然,万料不到此人竟然刚烈至此。苗人凤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说道:「小兄弟,你答应照顾我的女儿,可别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错了事,应当尽力设法补救。刘老师自毁肢体,心中虽安,却不免无益于事。」钟兆英叹道:「不错!但这位刘老师也算得是一位响当当的好汉子!」

五人相对而坐,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胡斐道:「苗大侠,你眼睛怎样?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凤道:「不用了,只是痛得厉害。」站起身来,向钟氏三雄道:「三位远来,无以待客,当真简慢得紧。我要进去躺一躺,请勿见怪。」钟兆英道:「苗大侠请便,不用客气。」三人打个手势,分在前门后门守住,只怕田归农不肯就此罢手,又再派人来袭。胡斐手执烛台,跟著苗人凤走进厢房,见他躺上了床,取被给他盖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终不知。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钟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来啦!」接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张飞雄的声音叫道:「我有句话跟苗大侠说,实无歹意。」钟兆能低声道:「苗大侠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张飞雄道:「好,那我跟你说。苗大侠大仁大义,饶我性命,这句话不能不说。苗大侠眼中所染的毒药,乃是断肠草的粉末,是我师父从毒手药王那里得来的。小人一路寻思,若是求毒手药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该自己去求,只不过小人是无名之辈,这事决计无力办到。」钟兆能「哦」的一声,接著脚步声响,张飞雄又转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从厢房飞步奔出,高声问道:「这位毒手药王住在哪里?」钟兆英道:「他在洞庭湖畔隐居,不过……不过……」胡斐道:「怎么?」钟兆英低声说道:「求这怪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钟兆英摇头道:「便难在他什么也不要。」胡斐道:「软求不成,那便蛮来。」钟兆英沉吟不语。胡斐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动身。三位在这里守护,以防再有敌人前来。」他奔回厢房,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给你请医生去。」苗人凤摇头道:「请毒手药王么?那是徒劳往返,不用去了。」胡斐道:「不,天下无难事!」说著转身出房,道:「三位钟爷,这位药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钟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们路上慢慢再说。」对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们在这里瞧著。」钟兆英、兆能两人脸上微微变色,均有恐惧之意,随即同声说道:「千万小心。」事在迫切,胡钟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上马急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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