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二阑干闲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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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贡举

嘉佑二年,公主年届双十,依大宋风俗,若女子过了这年还不出阁,便属婚嫁失时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开始命人准备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会先进封公主,对其母苗淑仪,也会推恩进秩,迁其位分。

苗淑仪有望成为继张贵妃之后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嫔御,这是目前愁眉深锁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对公主一番长谈之后,公主不再对父亲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随著婚期一天天临近,她情绪越来越低落,苗淑仪曾惊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风风光光地为她举行进封册礼,这是国朝公主从未有过的殊荣,却都无法激起她一丝喜色。

今上没有忽略她的郁郁寡欢,也曾关切地问:「徽柔,你不高兴么?」

而公主只是摆首,轻声回答:「不过是终日无事,有些闷罢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议道:「今年宜春苑的花开得好,你去看看罢。」

于是三月里,今上命邓保吉拨了数十名皇城司侍卫,与公主平日的仪仗侍从一起,护送公主往宜春苑。

树疏啼鸟远,水静落花深,宜春苑还是旧时模样,新莺掠过柳梢头,千树杨花满路飞。但这喧嚣春色却点不燃公主眸中一点微光,她独立于苑中赤阑桥头,漫视足下一渠春水,长久地保持静止的姿态,任影飘池里,花落衫中。

正午时,她转身看我,道:「我们回去罢。」

归途并不太顺畅。行至繁台街时,前方有人聚集喧哗,周遭路人多驻足围观,以致道路堵塞,虽侍从连声呵道,车马仍不能行。

邓保吉已复勾当皇城司之职,今日也随侍而行,见状立即引马过去查看。须臾,邓保吉回来,朝公主禀道:「是一群落第举子围住了欧阳内翰,出言诋斥,不许他走。」

听了这话,公主褰帘,与我对视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间状况。

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做本届贡举的主考官。近年来,太学士子爱写险怪奇涩的文章,引来学者效仿,乃至在国中成一时风尚,号为「太学体」。据说欧阳修很厌恶这种文风,决意痛加裁抑,批阅试卷时,若见「太学体」,一概弃黜。所以,礼部贡院省试结果一出,举世皆惊,之前时人推誉者皆不在中选之列。而今廷试已毕,考官选取的进士名单已上呈皇帝,最后结果明日将在宫中唱名宣布,欧阳修已解除锁院状态,现在应是刚散朝回来,那些落第举子可能算好了时间,故意候在这里刁难他。

「怀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应,即刻策马赶去。

此时欧阳修已被举子重重围住,虽有几名随从及街卒逻吏护卫,无奈闹事的举子人数众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随从卫卒只能环聚于他所骑朝马周围,尽量不让举子碰触到他。

举子有的怒发冲冠,有的目意轻蔑,有的含笑嘲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

「太学体既无骈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铺直叙,流于平淡,遣词用句皆有新意,足可体现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风,举世推崇,却为何独不容于内翰?」

「贡举是为天子选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欧阳内翰挑门生,你岂可因一人好恶而弃黜世人公认的太学才俊?」

「听说,欧阳内翰在锁院期间常与其余几位考官王珪、梅挚、韩绛、范镇吟诗作乐,再加上小试官梅尧臣,唱和之下作的诗都够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于酬唱,我们的试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细看了么?」

「据说几位考官酬唱之时佳句频出呀。欧阳内翰你曾形容考场情景『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而梅圣俞如此描述贡院景象:『万蚁战时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啧啧,你们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辈为蚕蚁,足可见试官谦德!」

……

此类话语此起彼伏,而欧阳修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少顷,又有一人开始质疑他的学问:「礼部试中,内翰你出的题目是『通其变而使民不倦』,这倒奇了,我怎么记得,《易传》里这句话原文是『通其变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话:「这何足为奇,如今谁不知道,『试官偏爱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举子闻之皆笑,欧阳修神态尚算镇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欧阳修确实喜欢在文中用「而」字。他曾应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画锦堂记》,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写罢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觉不妥,便派人快马将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来人阅了改稿,发现他只是将以上那句改为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当然,此刻举子提这个并非意在讨论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谐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传言。

这一语立即把举子的兴趣引到了他闺闱事上,有人笑问张氏近况,有人开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后,欧阳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声音,唱起了一阕《醉蓬莱》:「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栏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鬓,被娘猜破……」

这词语意丑秽,描写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翘手,作女儿娇羞推脱状,越发引得众人谑笑。而唱到后面,有好几人扬声相和,看来这词并非此时新作,应是传唱了一段时日的。

「这词也是欧阳内翰填的?」围观者中有人问。

褐衣人停下来,笑道:「若非『天赋与轻狂』,谁能解词中境界,长是为花忙?」

「天赋与轻狂」与「长是为花忙」是欧阳修另一阕《望江南》中的词句。听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适才唱的那首艳词也出自欧阳修之手。

欧阳修两眉微蹙,但一时也未出言驳斥。众人笑声益炽,我正思量著如何为欧阳内翰解围,却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来。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带著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边,问道:「阁下可是铅山刘几?」

铅山刘几,这名字我也曾听过,在礼部省试之前,他作为擅长太学体的优异生徒,被视为状元热门人选,而考试之后,世人如此惊讶,有一半也是因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饰,扬了扬下颌,傲然笑道:「正是区区。」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礼,缓缓又道:「刘兄这一阕《醉蓬莱》词意旖旎,柔媚婉转,堪称花间佳作,足以流芳后世,又何必将此词归于欧阳内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刘几颇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却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词在下看来,已臻完美,但刘兄一向谦逊,这几日仍反复推敲,多次问人意见,不巧问及我同年好友,这位同年又拿来问我,我拜读之下大为叹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刘几闻言倒没反驳,只是冷笑而已,想必这《醉蓬莱》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刘几笔下,故意令人误会是欧阳修写自己情事的。

见刘几无语,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适才质疑欧阳修写错试题的人跟前,道:「贡举试题,虽每句皆须有出处,但并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变使民不倦』中加个「而」字,意义未改,但诵读之下语气更为舒缓,抑扬顿挫,更能体现诗赋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闻听者分辨,他又转视周围士人,朗声道:「昔西昆鼻祖李义山诗文誉满天下,一日拜谒白乐天,谈论文体诗风,颇有自矜之色。其间问及白乐天奇思妙喻从何而来,乐天答道:『某作诗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辞质而径——质朴通俗,浅显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书其事,切近事理,让闻者深诫;其事核而实——内容真实,有案可稽,使采之者传信;其体顺而肆——文字流畅,易于吟唱,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义山闻之,惭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来,文教衰落,风俗靡靡。圣上慨然叹息,欲澄清弊端源头,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为此晓谕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每每雕琢语句,为文奇涩,读或不能成句。连通顺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论其他?西昆余风未殄,太学新弊复作。欧阳内翰亲执文柄,决意一改考场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顺应帝意之举,又何罪之有?」

刘几此刻嗤笑,侧目反诘道:「兄台处处为欧阳内翰辩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几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应道:「省试之前,我居于僻远之地,此番应举,是首次进京。乡野之人,消息闭塞,欧阳内翰欲革太学之弊,我也是省试之后才知道,考试时用的是一贯文风,并未曲意迎合,与欧阳内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经此地,才得一睹内翰真容,而举子人数众多,内翰更不会知我姓甚名谁。省试时我与诸位兄台一样,试卷经弥封糊名及誊录,无从作弊。虽勉强获礼部奏名,参加了廷试,但对明日唱名结果亦无把握,或与诸位兄台一样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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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内翰」是对翰林学士的尊称。

2.文法

大概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举子痛处,他们皆对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视,其中有人不惮以恶意猜测他目的:「若你们此前素昧平生,那现在你主动为考官辩护,必是想讨好他,相与结交,求他让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摆首道:「唱名发榜虽在明日,但如今进士名次已定,岂会再更改?我若有心结交内翰,早在贡院锁试之前便上门拜谒,又岂会等到现在?」

众举子哪里肯听他解释,纷纷道:「谁知你此前有没有上门拜谒过他?」

「若是作弊明显得人尽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纵然你们此前不曾来往,日后若同朝为官,必定也会结为朋党。」

举子们越说越激动,竟转而围攻那青衫士人,开始对他推推攘攘。

我见势不妙,立即扬起马鞭,「霍」地挥下,重重击打在路边的杨树上,朗声喝道:「住手!」

举子们闻声一愣,都停下来,侧首看我。

我环顾他们,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诸位皆是读书人,却在这里诋斥师长,围攻同年,岂非有辱斯文?」

他们都诧异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计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一时无人响应,于是我继续说:「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而今诸位髃聚喧哗于街市,难称操行恭谦;公然出言诋斥师长,对尊者更有失敬礼。诸位应举,无非意在日后出仕,辅佐君王,为民求福祉。但若现在连『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将来何谈『养民也惠,使民也义』?」

有一人反驳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圣上,你岂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师,而师与天地君亲同列,应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师,其为人亦难孝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师孝悌之道,那离犯上作乱也不远了。」

这时刘几一声冷笑,走至我马前,道:「先生衣冠,似属宫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确任职于宫中。」

刘几斜睨我,道:「中贵人引经据典,在下佩服。不过,我也想到一句圣人的话,用来形容中贵人,倒十分贴切。」

我知道他不会有好话,但还是颔首:「愿闻其详。」

他骤然振臂指我,厉声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又连声道:「你这样的阉宦,平时奴颜媚骨惯了,满口说著讨主子欢喜的话,内则邀宠于君王,外则献媚于大臣,为求私利,毫无气节,居然还敢引用圣人语言来指责天下士人!」

他周围的举子旋即附和,都调转矛头指向我:

「黄门内侍也敢妄读圣人经书?」

「小小阉宦,读书意欲何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内臣,恃恩恣横,我等还道国朝引以为戒,不会有如此祸事,但你这小黄门今日已敢攻击士子,将来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国之祸,皆始于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训,不许宦官预政事。贡举选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种,而你公然非议应届举子,已是干政,为防微杜渐,现将你就地诛杀亦不为过!」

他们相继迫近,步步紧逼。我不觉引马退后,面对如潮的斥责声,我头晕耳鸣,脸颊灼热,难以抑止的羞耻感与身上的冷汗一样,一层层自内渗了出来。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扬声喝道:「邓都知,把这些犯上作乱的家伙统统抓起来!」

那是公主的声音。我惊讶回首,发现她已从车中下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没有侍女羽扇遮挡,只戴著个帏帽蔽住了面容。

跟著她过来的邓保吉领命,引臂一挥,守候于不远处的皇城司侍卫立即跃马赶来。数十骑兵过处烟尘滚滚,马嘶犬吠,行人惊呼,一阵短暂的喧嚣之后,率众闹事的十来名举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刘几等人不服,跪著拚命挣扎,忿忿道:「我们只是想向考官讨个说法,怎能说是犯上作乱?」

公主一指我,道:「你们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乱!」

刘几一愣,问:「你是谁?」

这时邓保吉从旁解释:「这是福康公主。」

欧阳修听见,立即下马过来施礼,周遭百姓听了也陆续下拜,闹事的举子大多缄默不语,只有刘几还在含怒质问:「今上礼眷文士,从不滥加刑罚,而今公主为私怨泄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违君父教诲,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们圣人说,和你们一样很难养的女子。」

刘几还欲争辩,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压制道:「再说废话,我立即让他们把你押到大理寺问罪!」

刘几怒而低首,再不说话。

我见状欲出言劝解,但刚开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么都别说了……刚才还费那么大力气跟他们讲道理,没用吧?还不如我以直报怨、以暴制暴来得干净利落……这些人,书越读得多就越刁钻,若你的道理讲得通,他们也不会去围攻欧阳内翰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闻马蹄声又起,我们放眼看去,见是一匹适才未系牢的马突然发力狂奔,跑得极猛,一脚踩死了一只卧于街道上的黄狗。

欧阳修见了,若有所思,随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请公主允许臣对众举子说几句话。」

公主颔首答应,欧阳修遂转朝众举子,手指那条适才被逃跑的马踩死的狗,道:「刚才的情景,各位贤俊应该都已看见。各位既有心借贡举出仕,将来便很可能会入馆阁修书治史。修但请各位试书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贤俊用语比修的说法言简意赅、通顺直切,修明日便辞去翰苑之职,自请外放,再不预文教之事。」

众举子左右相顾,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开口回应:「有黄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蹄而死之。」

欧阳修不动声色,很快另一人又给出第二种说法:「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欧阳修仍不语,转顾其余人,于是又有人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浅笑道:「若这样修史,万卷难尽一朝之事。」

刘几闻言,扬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骝逸,逾通衢,卧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声,循声望去,见是刚才那位青衫士人。

刘几怒道:「我这话很可笑么?」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里。我只是乍闻太学体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于色罢了。」

刘几「哼」了一声,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听。」

青衫士人道:「欧阳内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门弄斧,还是请内翰指教罢。」

欧阳修再问周围士人可还另有说法,而那些人大概见刘几都已说过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请内翰指教。

于是,欧阳修徐徐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马杀犬于道。」

六字言简意赅,颇类太史公笔法。在一瞬的静默后,公主先开口道好,围观的人群中也逐渐响起一片抚掌喝彩之声。

欧阳修再转朝刘几,和言道:「出仕入朝,无论任馆职还是做言官,无论修史还是写章疏,都应谨记『文从字顺』四字,行文须简而有法、流畅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应怪僻晦涩。质朴晓畅,方能准确达意,让人易于理解。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道理说清楚了,不须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辉光。」

刘几默然,似有所动,垂目沉吟,也不再争论。其余举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还在想欧阳修所说的一席话。

欧阳修又代举子向公主求情,请公主放了他们,公主虽不悦,却还是依言命皇城司侍卫放人。

待闹事举子相继退去后,公主问欧阳修:「他们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惩戒?」

欧阳修道:「治民以刑罚,虽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无所感化,于君国无益,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虽如此,但此番内翰得罪的举子太多,未必个个都能受内翰感化,只怕还会有人伺机生事。我还是拨一些侍卫护送你回家罢。」

欧阳修施礼拜谢,公主微笑道:「内翰无须多礼。若真要谢我,以后就少写些诗文罢。」

见欧阳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释今上要公主背诵他大作之事,欧阳修顿悟,不由解颐,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连连摆手,笑道:「我是说笑的。朝中这么多大臣,我最爱看的还是内翰你的诗词文章。」

待送走欧阳修,公主上车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马四顾,见他展袖阔步,已走至数丈之外,忙策马追去。待驰至他身边,我下马,拱手道:「秀才妙论,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讳,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还礼,道:「学生眉山苏轼。」

我亦告诉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请教苏秀才:适才你所说李义山拜谒白乐天之事,出处为何?」

苏轼大笑,大袖一挥:「何须出处!」

原来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侧,竟只有你一人质疑,足见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释,「论事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所用,何况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3.册礼

回到宫中,公主先就在父亲面前告了落第举子一状,把他们围攻欧阳修之事说了,也叙述了欧阳修出题经过,只是略去她威胁刘几等人一节不提。邓都知闻后与我相顾而笑,但也都没多嘴补充这点。

今上获悉欧阳修之事,不由叹息:「这些落第士人忒也嚣张了。攻击考官,这并不是第一出。据说欧阳修前日刚从贡院回到家里,便有人从墙外扔了一卷文书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见竟是一篇『祭欧阳修文』……」

公主扬眉道:「这等闹事的举子,不如抓一个来,杀一儆百,至少,也打断他一条腿,或关他个一年半载的,估计他们就老实了。」

「如此,他们更会口诛笔伐,连朝中大臣也会帮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钳人口舌、焚书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摆首,谆谆教导:「女儿呀,这世上有两种东西万万碰不得,见了也要绕道走,一种是马蜂窝,另一种,就是扎堆的读书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弯了腰:「真是呢,今日欧阳学士的模样,可不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么!」

笑过之后,她也没忘为欧阳修说话:「欧阳学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参加了殿试的举子会落榜,难保这类事日后不会重演。爹爹总得想个法子,别让他再被马蜂蜇呀!」

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们才发现,他为保护欧阳修,作了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决定:这年凡参加殿试者皆赐进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数百人名字一个个唱出,令这次唱名仪式显得尤为漫长。太清楼上的宫眷看得兴味索然,好几位打著呵欠,低声抱怨说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状元容貌并不怎么出色。

本届状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约三十,老成庄重,但论容止风度,自然远不及昔日冯京。

就公主与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点:进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为欧阳修辩护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苏轼。

公主看来对他也颇有好感,所以在众进士于太清楼前拜谢皇后时,她特意命人多赐块饼角子给他。

皇后见状问:「徽柔也听过苏轼文名么?」

公主说没有,也许一时也不好细说前因,便很简单地找了个理由:「我瞧他顺眼。」

这一语立即引来宫人笑,她也懒得辩解,心中无所私,神色倒相当坦然。

皇后含笑,亦顾苏轼,道:「这苏轼才思敏妙,文风跟欧阳学士有相似处。他有个弟弟,名叫苏辙,今日也是一同中举了的。如今兄弟俩在京城已颇有声名,你爹爹前几日看过他们的殿试文章后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说:『欧阳修果然慧眼识人,本届贡举选出了不少文章才学之士,其中有一双兄弟,名叫苏轼、苏辙的,皆为宰执之材,苏轼文章更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许用不上这二位相材了,不过把他们留给后人,也不错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欢,为何却不点苏轼做状元?」

皇后道:「这我也不知道,回头你自己向你爹爹打听罢。」

后来,公主果真问今上此事,今上笑叹:「这事说起来竟是个误会。殿试的试卷由考官先阅,再按考官建议的名次呈上来给我审批。起初欧阳修批阅殿试文章,见了苏轼文章大为赞赏,有意定他为第一人,但那时试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谁,又觉此人文风正好是自己喜欢的那一类,担心这文章是出自他的门生曾巩笔下,若点为状元,恐日后惹人非议,便抑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阅卷时,虽觉第二人的文章好过第一人,但转念想,欧阳学士既这样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还是尊重他的意见罢。所以,最后还是按欧阳学士的建议定的名次,委屈苏轼做了榜眼。岂料唱名后,进士入殿谢恩,我见欧阳修盯著苏轼,一脸愕然,问他原因,他才低声告诉我此事,我们相顾无语,都颇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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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进秩之时改封以国名,礼遇俸禄皆有所增加。这年六月,今上进封福康公主为兖国公主。这时的欧阳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学士,继知贡举之后,今上又对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礼部侍郎,率礼院诸博士,为公主册礼和婚礼拟订仪制。

之所以要重拟婚礼仪制,是因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规模和庄重古礼嫁女儿,而公主册礼细节更是必须著意设计的,因此前国朝没有一位公主曾行过册礼。

故此,公主行册礼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评,尤其是在今上进封苗淑仪为贤妃,贤妃辞册礼,而今上从其所请之后。

翰林学士胡宿为此进言:「陛下即位以来,累曾进封楚国、魏国二大长公主,都不曾行册礼,今施于兖国公主,是与大长公主相踰越。何况贤妃亦蒙殊典进秩,若不行册礼,母子之间一行一不行,礼意尤不相称。书于史册,后世将有讥议,必定会说陛下偏于近情,亏圣德之美。」

但这一次,今上并未接纳他的谏言,仍命筹备公主册礼,毫不掩饰地把他对女儿的偏爱明示于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兖国公主受册这天。

按制订的新仪,是百官拜表称贺于文德殿,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王尧臣与枢密副使、礼部侍郎田况任册使,自文德殿奉册印至内东门,此前由任内给事的入内都知前往仪凤阁,请公主服首饰、褕翟之衣,册使再于内东门宣布奉制授公主册印,内给事再奉册印入内,捧册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谢受册印,升位受内命妇贺,然后前往帝后殿中拜谢父母。

那日宫中内命妇早早地来到了仪凤阁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来,于庭中受册印,入内都知也准时来到阁中,宣请公主服首饰、褕翟,而之后公主久久未现身,都知诧异之下又扬声再请两遍,却也未见她有何反应。

苗贤妃在庭中统领内命妇,不便擅离,遂目示我,让我进去看看。

我入内之前先问了公主门边侍立的侍女,她们说公主早已梳妆好,但不知为何,又懒懒地躺下,也不肯著礼衣钗冠。

公主穿著衬褕翟的素纱中单,侧身朝内躺在床上,发髻由司饰精心梳过,倒仍是一丝不乱。

我过去轻声唤她,她也没有转身,只是闷闷地说:「我不想行册礼,你出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散了罢。」

我自然未从命,道:「公主欲免册礼,之前便应力辞。而今诸臣及命妇皆已就位,公主闭门不出,是失礼之举。」

「你道我之前没有力辞过么?是爹爹怎么都不同意。」她侧首看我,两眸暗无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让他们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头你帮我写个谢罪的章疏交给爹爹。」

我微笑道:「臣只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内侍,草拟章疏不在微臣职责之中。」

「咦?你不是曾请我迁你为翰林学士么?「公主起身,对我裣衽作万福状,道:「烦请梁内翰为本位草拟一篇谢罪表。」

我就著她话头应对:「公主诏命于理不合,臣不敢代拟表章,谨封还词头,望公主恕罪。」

她抚掌笑:「你连朝中大臣那点臭脾气都学会了!」

我但笑不语。她犹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说,为我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快乐的么?你还说,你愿意为我做所有我想让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说出这些话后,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似比以前更亲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讨论这事,这是她首次提及当日我的言语。随著这话重现,雨夜中两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风拂过我心头,那恬淡的喜悦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残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绝她的诱导。

「哦?臣这样说过么?」我若无其事地反问。

「当然,你当然说过!」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时说的呢?」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在哭,后来你进来……」她微怔,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说了,莹洁如细瓷的面上有一层绯色隐隐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异样,轻描淡写地说:「是么?臣不记得了。」

然后转首唤来门边的笑靥儿和嘉庆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说了要更衣么?」公主不满地顶我这一句。

我含笑应道:「兖国公主册文是欧阳内翰写的,臣猜公主一定会有兴趣出去听听。」

「总不过是一些溢美之词罢了,有什么好听的呢?」公主叹了叹气,虽这样说,却还是任侍女将她扶到梳妆台边,戴上九翚四凤冠,饰以九株首饰花,再穿上大袖连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双佩,加纯朱双大绶……

终于将那一层层隆重的服饰披戴上身,她对镜自顾,忽然朝镜中身后的我笑了:「瞧我这样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摆布的磨喝乐?」

我无言以对。

她转身正视我,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句令人感伤的话:「他们也把我当泥偶,包装成一个花花绿绿的大礼物,然后,就该拿去送给那傻兔子了。」

4.出降

嘉佑二年八月戊申,兖国公主出降。那日凌晨,秋和亲自为她化盛妆,以螺子黛画出倒晕眉,将金缕翠钿贴在她两侧笑靥处,两弯月牙真珠钿饰鬓角,颊抹斜红,额绘鹅黄,一笔笔勾勒好了,再在两眉间加一朵精心攒成的云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翚四凤冠和金箔点鬓的时间,仅头部的装饰,就花费了两个时辰,这其中,也有不少的时间是用来掩饰公主眼周异样的痕迹。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动不动,直到严妆之后穿好褕翟,系上金革带和绶玉环,目光才越过侍女宫人搜寻到我,问:「好看么?」

无懈可击的妆容美轮美奂,只是那沉重钗冠和多层礼衣束缚得她举步维艰,姿势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见最华丽的磨喝乐。

好看么?我还是对她笑,说:「当然。」

欧阳修与礼院诸博士拟订的公主婚仪颇循古制,令驸马家用雁、币、玉、马等物,陈于内东门外,再由入内内侍送入禁中。清晨驸马李玮乘马而来,至东华门内下马,礼直官引其入内,立于内东门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宁殿拜别父亲。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泪,却还是微笑著连声劝公主:「别哭别哭,秋和今儿给你化的妆很美,可别哭坏了。」

此时公主的卤簿、仪仗已陈于内东门外。从福宁殿出来后,公主在数百宫人簇拥下,缓缓来到内东门,升厌翟车。

厌翟车驾赤骝六匹,车厢是赤红色,饰以次翟羽,御尘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车厢内外有金饰,间以五彩,两壁有纱窗,四面雕有云凤、孔雀,刻镂龟文,顶轮上立著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车内设红褥座位,有螭首香匮,设香炉、香宝。整个车身金碧辉煌,精致得像个精雕细琢的首饰盒。

美丽的磨喝乐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进入这个首饰盒,门帘随即垂下,完成了礼物的最后包装。

俟公主升车,李玮再拜,先引马还第。待吉时到,公主车驾启行。仪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数十人,各执扫具和镀金银水桶,前导洒注,称为「水路」。其后是两列著紫衫,戴卷脚幞头的侍者,担抬著公主那数百箱嫁妆。之后跟著的,是数十名乘马的宫嫔,皆著红罗销金袍帔,戴真珠钗插、簇罗头面,两两并行于道路左右导扇舆,这一行列名为「短镫」。再往后,便是数十名陪嫁随侍的宫人内侍和公主及后妃车马。

公主厌翟车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圆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烛笼二十盏,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龙檐子亲送公主,苗贤妃与宫中有品阶的内命妇亦乘宫车紧随其后。车马队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涌动,观者如堵。

此前我亦获推恩进秩,阶官升至内侍殿头,帝后商议后决定,给予我一个新的职务——勾当公主宅,统领公主陪嫁宫人内臣,及掌管公主宅内具体事务。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骑马行于公主车驾之侧,许是服色与前面著褐衣的内侍不同,我引起了围观者的特别关注。

「这位郎君穿青绿衣袍,莫不是驸马?」有人指著我这样问。

国朝男子婚礼礼服是用与自己品阶相称的公服,若无官,便穿绿袍,故这人有此猜测。

立即有人驳斥他:「好没见识!驸马都尉是从五品,应该穿红袍。这小郎君细白面皮,脸上无须,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黄门官儿。」

问话那位愈发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来是个阉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闻,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继续策马前行。

仪仗队列前进徐缓,迁延一个多时辰,才至公主与驸马的新宅第。李玮早已在大门前等候,俟公主降车,有赞者上前引驸马向公主长揖为礼,迎接公主入内,公主行至寝门前,李玮又揖,并导之升阶,请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妆容之后,婚礼掌事者请公主与驸马对位而坐,李玮又再向公主一揖,才与公主同坐,对饮三次,再拜,然后接受皇后所赐的御筵。

御筵共九盏,一一行过后,皇后与诸内命妇惜别公主,起驾回宫。公主最难舍苗贤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亲衣袖泪落不止。苗贤妃亦很伤心,但也只能含泪带笑安慰她说日后可经常回宫,母女见面并不难。在内臣催促下,贤妃咬牙推开公主,疾步出门,匆匆上车而去,没有再回顾女儿。

公主悲泣不己,几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韩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搀扶,不料有一妇人倏地闪出,抢在我之前从另一侧挟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国舅夫人杨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虽与苗娘子分开,但既进了我家门,便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我会像你娘那样,好好疼你。」杨夫人笑对公主说。

公主呜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杨夫人盯著她面容,摇头道:「啧啧,哭成这模样,胭脂都花了……」

一壁说著,一壁牵过袖子,就要去给公主拭泪,公主厌恶地决然侧首避过,她却还不放弃,依然笑著说:「满脸都是泪,来,娘给你抹干凈……」

公主左右躲避,颇有怒意。我立即唤过几名侍女,命他们扶公主入室补妆。此时有一人阔步赶来,对杨夫人一揖,道:「国朝仪制,公主见舅姑是在三朝后,夫人此刻不宜与公主叙谈。」

说话的,是公主宅都监,我年少时的老师梁全一。他这些年在前省供职,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选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级内臣去做公主宅都监,职责是指导公主与驸马行止,观察他们起居状况,定期通报皇帝。梁全一品行出众,有良好声誉,今上选择公主宅都监时,觉得在后省供奉官中无法觅得合适人选,我便向他举荐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纳,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为兖国公主宅都监。

现在杨夫人听梁都监这样说,只好作罢,悻悻退往后院。心里大概很不自在,她边走边道:「这皇家规矩就是多,娶个媳妇,当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较杨夫人过度的热情,驸马李玮表现得相当稳重,略显拘谨,一举一动都完全听梁都监与赞者吩咐。此后在与公主行同牢礼时,连咬那一块羊肉时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时看赞者,像是担心所咬的幅度不符仪制。

而公主在此过程中一直面无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对面的夫君。

我与随行的宫人内臣始终侍立在公主身边,直到夜间新人入寝阁,才相继入席,领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宫人们此刻终于松懈下来,一个个笑逐颜开,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独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视公主新房的方向,却又不敢就此深思。为掩饰此际的失神,我揽过一大杯嘉庆子此刻斟满的酒,仰首饮下。

这个干脆的饮酒动作引发众人一片喝彩,张承照当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辞,含笑一饮而尽。这越发激起了他们探试我酒量的兴致,几乎每人都斟了酒请我饮,我来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转侧之间见梁全一对著旁人敬的酒面露难色,便走过去,接过那酒,笑对敬酒的人说:「梁都监不能多饮,这酒我代他喝了。」

于是,我又多了一重继续痛饮的理由。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数十杯醇酒入愁肠,终于换来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现在……怎样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脑,抹去我最后的意识前,我模糊地想。

5.初夜

这一夜不曾安稳深眠。脑海中掠过的零碎梦境杂乱无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时我在画院整理的画学生笔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热狂燥的感觉,彷佛有烈火在燃烧我的五脏六腑。我在这混沌梦境里奔跑,直到有一种清凉的湿意碰触到我脸部发烫的皮肤。

那清凉触?感持续了许久,一点一点,好似盛夏山间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间。

我在这令人愉悦的凉意中睁开眼,面前一段红袖拂过,继而映入眼帘的是公主美丽的容颜。

「你醒了?」她微笑说,又用手中的棉质巾帕拭了拭我的额头。

瞬间的愣怔之后我迅速坐起,转首一顾,见我身处公主宅内自己的房间榻上,天色还只蒙蒙亮,庭户无声,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黄门白茂先侍立在门边。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艰难地思索,渐渐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惊,未及行礼,先就问:「公主,你为何来这里?」

「哦,我想看看你,就来了。是小白给我开门的。」她说,把巾帕投入身边的一盆凉水中,拧了拧,又展开要给我拭面,自然得像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脸都烧红了,一定很难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声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应擅出寝阁。快回去罢。」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著那傻兔子么?」她黯然道,见我无语,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新婚之夜是怎样过的?」

这问题让我难以作答,我低下头,并不接话。她浅笑著,压低了声音说:「我事先嘱咐了云娘和嘉庆子她们,就睡在我卧室外面,如果李玮对我无礼,我开口呼唤,她们就立即进来。不过,那傻兔子还真是傻,见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倒比我还紧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摆好。我就对他说,我不习惯与别人共享衾枕,让他取一套被褥,在帐外另选一处铺了睡。他也没意见,抱了被褥在窗边地上铺好,就在那里睡下了。」

「这一夜,驸马是在地上睡的?」我讶异之下脱口问。

公主颔首:「不错。」

我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鼾睡?」她这样应道。

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当年他出兵围攻南唐,南唐后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国,他便如此回应。如今公主这样引用,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我听后不禁一笑。

「驸马是公主的夫君,并非『他人』。」我对她说。

「他就我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话锋一转,又指向了我:「我以为,告诉你这事,你应该会感到高兴。」

我颇感窘迫,侧首看窗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她反问,亦侧身过来,一定要直视我的眼睛,然后笑道:「我一不留神,发现有人昨晚喝了闷酒。」

心中的防御工事不堪这一击,我节节败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对的,从她对驸马的态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应该劝阻、制止。但是,如果说我没有因此感到一点愉快和温暖,那也相当虚伪罢。

明知延续目前的话题会是件危险的事,却又硬不下心来请她出去,我回眸触及她目光,于这矛盾感觉中对她涩涩地笑。

「你出来找我,驸马知道么?」我问她。

「不知道。我出来时,他睡得像只猪一样。」她回答。在我注视下,她的轻松笑意逐渐隐去,继续说:「他还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过了很久才勉强睡著,但半夜又被李玮的鼾声吵醒了。我睁大眼睛,借著龙凤烛光打量那陌生的环境,才渐渐想起我嫁给了那个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了。

「他的鼾声一阵响过一阵。我轻轻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他。见他是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无心无思地睡得正熟,嘴还没合拢,流出的口涎在窗外映入的月光下发著晶亮的光……

「我默默地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想著这就是将要与我共度此生的人,以后几十年中,每天都要与他朝夕相对,那么这一辈子,又还有什么是值得期望的呢?……我转头看窗外夜色,觉得这天再也亮不起来了。」

她的语调平静,目中也未盈泪,然而此时说出的话却比日间与母亲离别时的悲泣更令我感伤。

「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十年前,做回一个没有烦恼的小姑娘,在这样的月夜,和你吟咏『檐下芋头圆』。」她勉强笑了笑,「所以,我想来找你,看你还有没有月光下的小芋头。」

我无奈地对她笑:「真抱歉,现在我这里没有芋头。」

她摇摇头:「无妨。看见你,就会有还在家中的感觉。」

我很想拥她入怀,安慰她,响应她,告诉她我此刻那些细微复杂的感受。然而,感觉到室内逐渐明晰的晨光,我终于什么也没做,最后只另寻话题,和言建议道:「公主宅花园中花木繁盛,清晨空气清新,公主不如移箜篌去那里练习,或可稍解心绪。」

公主同意,于是我请她先往园中。待她离开,我随即披衣加冠,稍事盥洗后手持横笛出了门,才发现白茂先不知何时已远远避了开去,此时正立在庭中,看见我便迅速过来请安,问我可有何吩咐。

小白这年十二岁,聪颖灵秀,爱读书,行事也稳重。我让他去找人移箜篌去花园,然后自己朝园内走去,边走边想,他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很明显地,公主与驸马的第二夜也是这样过的。翌日公主的侍女窃窃私语,甚至笑说地上太凉,不如给驸马搬个软榻搁在公主房间的角落里。

关于公主这闺房中的细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开,成了宅中内人侍者的主要话题。当然,最关心这对新人相处状况的尚不是他们。

「国舅夫人在后院数落驸马呢。」午后张承照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向我报告他看到的情景,「说他干纲不振,连老婆都不敢碰,真不是男人。说得冒火,还伸手去拧驸马的耳朵,嗓门也越来越大,听得周围的小丫头们都偷偷地掩口笑。」

我迟疑著,向他提了一个问题:「那驸马是何反应?」

「嗨,咱们这李都尉是个闷葫芦,还能怎样?」张承照笑道:「无非是捂著耳朵一味低头听老娘教诲,半天没吭声。」

杨氏与李玮虽是母子,外貌与性格却都大大不同。李玮朴陋敦厚,杨氏却是面尖唇薄,目中透著几分精明气。李玮全盘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亲对此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这日晚膳后,我与梁全一正在商议公主与驸马三朝复面拜门时的礼仪行程,韩氏于此时进来,取出一段白绫,低声告诉我们:「这是国舅夫人刚才交给我的,要我铺在公主的床上。」

我与梁都监相视一眼,一时都无语。

虽然身为内侍,我却也听说过这种在婚床上置白色布帛,以验视新妇贞洁的习俗,可这一细节并不适用于公主婚礼。

「你可曾跟国舅夫人解释过,公主下降,无此仪制。」梁都监问韩氏。

韩氏叹道:「当然说了,但她笑著说,她万万不敢质疑公主节操,只是民间习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规,此前为驸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这样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规行事,并不为过,就算官家知道,应该也会应允的。说完,硬塞在我手中,说了声她明天来取,便走了。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做,便只好来找你们,请你们出个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举并非质疑公主节操,而只是藉此逼宫,给公主施加压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实的结果。但以公主性情,又岂会甘受她摆布?

于是,我开口对韩氏道,「不能让公主知道此事。她必会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若因此与国舅夫人伤了和气,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梁都监沉吟著,道:「国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绫置于婚床上,若不这样做,她一定会反复要求,甚至亲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说明,届时事态恐怕更加难以收拾。」

他说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叹息:「但要将这事跟公主说明,谈何容易。」

「不必为难,我已经知道了。」公主声音在窗外响起,随后裙幅一旋,她已出现在门边。

我们来不及显露太多惊讶表情,一个个迅速起身,向她行礼。

她面上仍是淡淡地,并无羞恼愤怒的模样,只径直走到韩氏面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绫给我。」

韩氏依言递她以白绫,她接过,垂目打量,唇边勾起了一丝嘲讽笑意。

翌日公主回宫复面拜门,在父母面前不露一点情绪,对驸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面对父亲询问时,更是连称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松了口气。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这段婚姻中的隐忧很快显露。

从宫中回来,公主依国朝仪礼,在宅中画堂垂帘端坐,接见舅姑。

国舅已过世,如今要见的其实也只有杨氏。杨夫人早已穿好礼服,著盛妆,欢欢喜喜地进来,在帘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说了两句吉利话,便赶紧嘘寒问暖:「公主这几日在我家过得可还习惯?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还称公主心?若他们有何不妥公主尽管告诉娘,娘该打的打,该骂的骂,一定会调教好了再给公主使唤。」

公主暂未理她,侧首一顾身边的张承照,问:「堂下说话的是何人?」

张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话,是驸马都尉的母亲杨氏。」

「哦,原来是杨嫂子。」公主作顿悟状,再对堂下道:「赐阿嫂坐。」

「阿嫂?」杨夫人嘀咕著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张承照走至帘外,笑对杨夫人道:「国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为恭。如今说来,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对公主自称『娘』,乱了辈分。」

杨夫人略有愠色,梁都监见状对她好言解释:「国朝仪制是这样规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听人说过罢?礼仪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处,还望夫人海涵。」

杨夫人勉强笑笑,道:「我知道。对公主自称『娘』无非是想让她觉得亲切一些,像是在母亲身边。既然公主不乐意,我改过来就是了。」

「国舅夫人果然明理。」张承照衔著他那不甚严肃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点,「还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销费用,都是官家赐的,这宅第本是官家赐给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这里的正主儿,并非住在国舅夫人家里。国舅夫人原是客,随驸马住在这里,若觉有任何不适之处,倒是可以随时跟公主提出,公主必会尽心为夫人安排妥帖。」

杨夫人的脸色越发沉了下去,却又不好反驳,只得恨恨地应道:「如此,老身先谢过公主,公主费心了。」

公主闻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气。」旋即又吩咐左右:「赐国舅夫人见面礼。」

随后两列内臣各托礼品,络绎不绝地从门外进来,将礼品一一摆在画堂中。

公主赐舅姑之礼不薄,有银器三百两,衣帛五百匹、妆盝数匣、礼衣一袭、名纸一副、藻豆袋一个……这些都是仪制中规定的礼品。但最后内臣送呈入内的,是一个红锦覆盖著的托盘,暂时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个礼物,都有内臣高声唱出名目,而当送来这最后一个时,内臣噤口,没有再唱名。

这时公主褰帘而出,缓步走至杨夫人面前,再掀落托盘上的红锦,让杨夫人看到其中的礼品。

杨夫人转头看了,立时变色——那是一段白绫,洁凈得跟她送到韩氏手中时一样。

「我为阿嫂准备的这礼物,阿嫂可还满意?」公主低目问杨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牵起白绫一角,大袖一挥,白绫如虹,在空中舒展开来,旋出波纹状优美的弧度,再袅袅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洁白的,没有任何被别的颜色污染过的痕迹。

看白绫的末端扫过杨氏惊愕的脸,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战般地,对她呈出了冷淡笑意。

6.纳妾

杨夫人自然无法忍受新妇对自己的态度,次日便入宫,求见帝后。

梁都监见势不妙,亦随后入宫,望能在杨夫人抱怨诉苦之下为公主稍加解释。我在公主宅中静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杨氏会在帝后面前怎样形容公主。

将近黄昏时,梁都监与杨夫人一齐回来。杨夫人面色不佳,未按仪制向公主行昏时礼,便径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监则先找到我,叙述了宫中情形。

「杨夫人入宫时,恰逢官家下朝回来。那时官家手握一卷章疏,忧思恍惚,郁郁不乐,杨夫人向他嘘寒问暖,他也未听进去,杨夫人连唤几声他才有反应,虽勉强笑了笑,但还是一副愁眉深锁的样子,开口问杨夫人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一切可好?』于是杨夫人大概也不敢随便抱怨公主了,只唯唯诺诺地说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无事,她是专程来向帝后谢恩的。

「倒是皇后看出了杨夫人入宫是有话要说。待官家离开后,她和颜对杨夫人说,公主原是官家独生女儿,一向受父母宠爱,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难免要强几分。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望国舅夫人多体谅,她日后也会多加劝导,让公主收敛性情,秉持妇道。杨夫人听了思前想后,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皇后又赐她珠宝绸缎若干,再请苗娘子过来,与她略坐了坐,便让她回来了。」

听了这话,我方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梁都监没有忽略我这一刻的释然,著意看我,道:「虽则如此,但公主与驸马是夫妻,这样长期下去,终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寻机会多劝劝她,既然已成婚,这夫妻相处之道还是应耐心经营。平日在公主面前,切勿说驸马短处,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为驸马辩解。主子夫妇岁月静好,对我们做侍者的内臣来说,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颔首一一答应,但亦不想就此问题与他继续讨论。须臾,问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怿,先生可知是何缘故?」

梁都监道:「我后来问了随官家上朝的邓都知,他告诉我,今日欧阳修上疏请皇帝选宗室子录为皇子,在朝堂上公开说,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爱,上慰圣颜。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渐簄左右,则皇帝万几之暇,处深宫之中,谁可与语言,谁可承颜色?不如于宗室之中,选贤良可喜者,录以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问安侍膳,以慰悦圣情。官家听了沉默著未表态,偏还有好几位臣子附和,都请他正式下诏选立皇子。官家始终未答应,亦没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头都是皱著的。」

三朝之后,公主干脆请李玮搬出公主寝阁,于别处独寝。韩氏担心驸马难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监默许后,特意去跟李玮说,国朝有规定,驸马须先经公主宣召才可与公主同宿。李玮也未多问,从此后便与公主分居,独处一阁,每日晚间与公主共进晚膳后即回自己房中,并不打扰公主。

杨夫人看得气闷,常旁敲侧击地说家里不像娶了新妇,倒像是请了一尊神来。公主也未与她计较,不理不睬,只当是耳边风。最后还是杨氏沉不住气,索性到公主面前,直接提出要为儿子纳妾:「驸马以前原本有两个屋里人,但后来我怕公主进门后见了不喜欢,便都卖了出去。可如今驸马房中没了持帚的人,乱糟糟的,毕竟不象话。公主矜贵,我原不敢以这等事烦请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寻个丫头放在驸马房中,做些洒扫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韩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几天,夫人就要为驸马纳妾?」

公主向她摆首,示意她不必去争,再平静地答应了杨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尽管去寻合适的人,将来那小娘子的月钱由我来给。」

杨夫人果然立即开始行动,物色适当人选。最后她看中了一名自幼养大的侍女,十六岁的春桃。春桃容色可人,性格也温顺,岂料一听杨夫人说要将她纳为驸马妾室,她竟泣不成声,跪下不住哀求,怎么也不肯答应。

杨夫人劝了春桃几次,都不见她回心转意,不由大怒,竟把她拉到公主寝阁近处,公然指桑骂槐:「你进了我家门,我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奉著,却没想到竟养出个忒有脾气的祖宗!我儿子是国舅爷生的,皇帝的血脉里还有几分是与他相同的呢,哪里配不上你这个贱人?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眼睛生到头顶上,谁都难入你这仙女儿法眼!你既存心到我家当烈女,老娘就成全你,今日就地打死,明日再请官家给你立个牌坊……」

她边骂边打,鞭声霍霍,疼得春桃不住尖叫痛哭。我听得不安,转顾公主,刚唤了一声「公主」,她便已明白,吩咐道:「怀吉,你去把春桃带到这里来。」

我当即出去,命人拖住杨氏,又让两名侍女扶起春桃,把她引至公主面前。

春桃战战兢兢地,跪在公主膝下,仍轻声啜泣。公主好言抚慰,亲自查看她伤势,再命人取良药,炖补品,好生为春桃疗伤。

春桃感激不尽,向公主连叩了几个头。公主扶起她,微笑道:「你不想做驸马的妾,是顾忌我罢?其实无须担心,你服侍好驸马,也等于是为我尽心做事,我会善待你的。」

春桃拚命摇头,依旧泣而不语。

「难道你不答应,不是因为这个?」公主奇道,见春桃不答,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测:「那你是厌恶驸马,所以才不想嫁他?」

「不,不!」春桃忙否认,低声道:「驸马和善,待奴婢一向是很好的。」

公主笑了:「既如此,你嫁他又有何不可?」

春桃踟躇难言,头一脉低垂,又开始落泪。

见她这等形状,公主忽然领悟:「哦,你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春桃双颊红尽,越发深垂首,双手不停绞著衣带,沉默不能语。

公主遂屏退左右,只留我和韩氏在身边,再含笑对春桃说:「别害怕,你且把隐情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春桃犹豫许久,在韩氏随后的鼓励下,终于说出了此中缘由。原来她此前回家探望双亲,曾偶遇姨母家的表哥,后来接触了几次,两人渐生情愫,私订终身,表哥亦开始做生意挣钱,想早日为她赎身,缔结良缘,不料如今杨夫人要她做妾,所以她宁死不从。

公主安静倾听,听到最后,也许联想起自己往日之事,目中亦浮起了一层水光。

「我来为你赎身。」她对春桃作出承诺,「你的心愿,我来为你实现,一定会让你从这宅子里出去,嫁给你喜欢的人。」

然后,她遣人去请杨夫人。杨氏不久后入内见公主,随她同来的还有驸马李玮。

公主开门见山地提出要为春桃赎身,对杨夫人说,无论当初是花多少钱买春桃,她都会付十倍的钱给杨夫人。

杨夫人闻之冷笑,道:「这丫头我已经养了十年了,为调教她,花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哪里是钱可以计算的!公主想买,我可不愿意卖。如今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她不肯做妾,我也不会放了她,我倒要看看,这小贱人有什么三头六臂,敢跟我斗!」

公主也不客气,直言道:「今日请阿嫂来,不是要跟阿嫂商量。我是这公主宅的主人,宅中所有奴婢应由我处置,是放是留,由我决定。我已同意让春桃归家,现在不过是知会阿嫂一声,明日就让她出门。钱我已备好,取不取就是阿嫂你自己的事了。」

杨夫人愈加恼怒,响应的语气更是咄咄逼人:「这丫头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卖身契还在我那里,怎的忽然就成公主的人了?公主说宅子是你的,我都认了,却没想到连个奴婢公主也要抢我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今日我就把话搁在这里了,春桃是我的人,公主无权为她做主。公主若有不服,尽管去找人评理。相信就算是告到官家那里,他也不会觉得公主有理。」

「够了!」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玮陡然开口,对他母亲道:「我又没说要纳妾,你逼春桃做什么?公主要让她走,就让她走罢,有什么好争的?」☆思☆兔☆网☆

杨夫人惊诧不已,少顷,才回过神来,立时怒斥儿子:「老娘操这么多心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你这混账东西!如今你倒好,娶了新妇忘了娘,对她惟命是从,也不想想人家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李玮不愿听她唠叨,站起身就朝外走去,杨氏犹不解气,一路追出去,亦步亦趋地跟著李玮,不时拍打他几下,继续喋喋不休地斥骂著。

我与公主都以为杨氏不肯放人,会让春桃的赎身变得有些棘手,但结果却出人意料。

晚膳时,李玮来得比往常较晚,也略显疲惫。见了公主,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讷讷地说:「这,是春桃的卖身契。」

7.古墨

次日,春桃收好公主赐还的卖身契,回到父母身边。临行前拜别公主,公主命人取出一百缗钱给她,还叮嘱说日后若遇难事便回来说,她自会相助。春桃自是千恩万谢,含泪跪下磕头,反复表达感激之情。公主扶起她,笑道:「不必谢我。看到自己能促成一桩好姻缘,说不定我比你还开心呢。」

这让她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如此愉快地绽露欢颜,在她出降后,还是第一次。

晚间,她把自己带来的侍女召集到面前,对她们说:「你们服侍我许多年了,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若有意中人,尽管告诉我,我会让你们回娘家待嫁,并给你们准备一笔不薄的嫁妆。」

侍女们纷纷道谢,但暂无一人申请归家。公主再问,亦只有香橼子站出来,吞吞吐吐地说:「奴婢并无意中人,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奴婢又无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

公主了然,不待她说完便道:「好,那你回家罢。我多赐你些钱,供你买几块田地或做点小生意,日后再招个上门女婿,与你一起侍奉父母。」

香橼子大喜,再三谢恩。之后又有两名小丫头表达了想归家之意,公主均同意放人,且厚赐财物。待到无人再表态,公主又重申了想给予她们自由的意思,并许了她们一个长期承诺:「无论何时,只要你们寻到了合适的人,或思念父母想回家,都可以跟我说,我都会立即放你们出去。」

众侍女皆有喜色,齐齐拜谢,对公主善行称颂不已。待她们退下后,我含笑问公主:「公主把她们都放走了,以后谁来伺候公主呢?」

「不是还有你么?」公主作势瞪我一眼,然后,又黯然叹息:「我希望她们每人都可觅得如意郎君,将来离开公主宅,相夫教子,过快乐的生活,不要像我,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不得脱身。」

没想到她今日的愉悦会终结于这个关于困境的话题,我笑容亦随之凝结。

「而你,就没她们那么好命了。」见我默然不语,她又故作轻松地,用玩笑般的语气说:「我可不会放你走。如果我被关在这里一辈子,那你也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这一语如阳春熏风,吹得我心中和暖之意如涟漪漾开。我朝她拱手长揖,道:「臣领旨谢恩。」

出降之后,公主需要我陪伴的时候也比以前多了许多。在宫中时,她每日要定省父母,承欢膝下,自己也有很多女伴,例如后妃们的养女,以及秋和那样,与她年龄相差不太大的年轻嫔御,与她们的交往也足以填满她闺中的闲暇时间。而现在,她身为公主宅中最尊贵的女主人,不必承担侍奉舅姑的义务,何况自春桃之事后,杨氏越发看她不顺眼,处处回避著她,除了例常问安和家宴,并不主动前来与她叙谈,驸马的兄弟皆各有宅第,妯娌们也不常往来,所以公主相当寂寞,除了练习箜篌,便借清玩雅趣之事消磨时间,而此时一般都会要求我从旁作伴。

起初对环境的陌生感觉逐渐消失,我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全新的生活,在很少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弹琴吹笛、弈棋斗茶,或者吟诗填词,偶尔我也会指点她写字作画。她现在对翰墨丹青表现得远比儿时有耐心,不再胡乱画上两笔就想往外跑,为完成一幅满意的作品,她可以在书房里练上一整天。我讶异于她的变化,问她:「公主以前不是说练习书画太浪费时间,通常是老夫子所为么?」

她回答说:「没错呀。正如你所见,我时间很多,而且,人也老了。」

虽未同宿,李玮倒也经常来看公主,但两人很少有话说,就连进膳时李玮也只能找到一点可有可无的问题来问公主,例如某道菜是否合公主口味之类。公主通常是随口敷衍,不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李玮都能用心记住。有次公主不过是提了句江南的醉蟹味道不错,但宫中已无存货,第二天公主的餐桌上便有了一盘江南醉蟹,也不知李玮是从何处寻来。

为求取悦公主,他表现出了无限诚意,但有时会弄巧成拙。

某日公主情绪不佳,闭于阁中不愿出门,李玮入内问安时小心翼翼地建议她去花园散心,公主懒洋洋地应道:「这园子就那么点大,每个角落都走遍了,有什么好看的?」

李玮想想,道:「前日我去宜春苑,见附近有一大片荒地,比咱们这园子大三倍有余。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这地是谁的,索性买了来,再建一个有亭台楼榭的大花园,以供公主游乐。」

公主道:「罢了,当初修这公主宅都大费工时呢,若园子再大上三倍,买地和建房子都要花许多钱,劳民伤财的,还是省省罢。」

「不妨事,」李玮立即应道:「我不缺这个钱。」

或许他是无心,但这话我听著尚觉刺耳,更遑论公主。公主微蹙著眉头凝视他半晌,最后漠然回了一句:「好,你自己看著办罢。」

李玮似乎并未意识到他令公主不快的原因所在,继续以他最不欠缺的财力频频为公主献礼。见公主常习翰墨,很快又送来一批文房用具:玛瑙砚、牙管笔、金砚匣和玉镇纸。

「真是恨不得连墨都用金银来做。」看著这堆熠熠生辉的礼品,公主不无鄙夷地说。

不久之后,李玮又送了一块名墨给公主,虽然不是金银做的,但同样未摆脱弄巧成拙的命运。

冬至那天,天子照例要受百官朝贺,京中所有有官衔的官员都要穿戴簪缨朝服入宫参加朝会,庄重如大礼祭祀,这个仪式称为「排冬仗」。排冬仗结束后,皇帝会宴请群臣,并赏赐新衣礼品。

驸马都尉李玮亦入宫参加了朝会,其后的宴会刚罢,他便兴冲冲地赶了回来出席家宴,一进门即取出一段廷珪墨双手呈给公主:「公主,这是官家今日赏赐的。上次我便想寻一段古墨给公主,但没找到合适的,如今恰好补上。」

歙州李廷珪是南唐制墨名家,其墨能削木,坠沟中经月不坏,且有异香,一向为士大夫所推崇,而且由李廷珪亲自制造的李墨已越来越少,宫中所存也不多,故世人莫不以获赐廷珪墨为荣。现在李玮奉上的这段呈双脊龙样,上有「廷珪」二字,确是李廷珪当年进贡的珍品。

公主接过看了看,不置可否,但问李玮:「爹爹赐你的就是这块?」

「那倒不是。」李玮如实作答:「官家赐我的原本是另一块,从上面刻著的名字来看,那墨工也姓李,叫『李超』,大概是李廷珪的后人罢……」

「哦,」公主不动声色地再问他:「那你怎么又拿了廷珪墨回来?」

「后来我发现身边学士们获赐的都是廷珪墨,可能廷珪墨存世不多,官家一向礼眷文士,所以赐给学士们。」李玮解释道:「我向邻座的蔡君谟蔡学士借他的廷珪墨来观赏,他大概看出我喜欢,便主动提出跟我交换……」

公主不由冷笑:「于是你用李超墨换了廷珪墨?」

李玮点头,不忘称赞蔡襄:「蔡学士竟肯割爱,真是慷慨。当然,我不能白领了他这人情,日后会再备些礼送给他。」

公主无话可说,将廷珪墨搁在桌上,推回李玮面前,然后起身,默默离去。

她的反应自然不是李玮所预料到的,这令他茫然失措,站起目送公主远去后才转头看我,惴惴不安地问:「梁先生,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思忖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都尉,李超是李廷珪的父亲。」

李玮愕然,呆若木鸡。而一直旁观的杨夫人此时对这古墨亦有了兴趣,开口问我:「梁先生,那这墨是李超制的贵还是他儿子制的贵?」

我回答:「世人喜爱收藏古墨,制墨世家的精品,年代愈久远,存世量愈稀少,便会愈贵重。」

杨夫人顿时火冒三丈,一戳她儿子额头,斥道:「你这败家子,竟拿个好东西去换了个便宜货!这般不会做生意,再多十倍的家底也会被你败光,难怪公主看不上你!」

8.书画

每年正旦前,帝后会赐新年礼品予宗室戚里,这年岁末,公主早早嘱咐我,务必作好准备,在外选购一些宫中没有的清玩雅趣之物以备还礼。

杨夫人知道此事后过来对公主说:「公主驸马的礼品是作一份子送进宫的,不如便交给驸马去采办。尚公主之后,他还没什么机会向官家、娘娘略表孝心,现在他亲自去备上一份厚礼,也是应该的。」

公主道:「怀吉昔日在宫中常侍帝后,很清楚他们的喜好,礼品由他来采办更合适。」

杨夫人不悦,道:「驸马是官家女婿,难道选择礼品的眼光会不如下人?往年国舅宅的礼品他也备过好几次,没见官家不喜欢。」

见公主幡然变色,我立即先开口道:「国舅夫人言之有理,礼品由驸马亲自采办,足可见公主驸马孝心,官家见了会更喜欢。」

梁都监也在旁附议称善,力劝公主接纳杨夫人建议,公主最后只好勉强答应。

李玮的态度倒是远比其母谦和。出门采购之前,先来征求我的意见,问买什么样的礼品比较合适。

我告诉他:「宫中不缺奇珍异宝,帝后平日尚俭,也不爱奢华器物,但都很喜欢翰墨丹青。都尉若能进呈几幅书画精品,他们必会欣然接受。」

李玮依言而行,十数日后,带回了六幅书画,交给我与公主过目。

我展开一一看了,然后默默递与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价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牍,玩味须臾,忽然眉头轻颦,侧目扫了扫李玮。

李玮一惊,惶惶然转顾我,像是在问我:「这字有何不妥么?」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罢。余下的杂事不妨交给怀吉来做。」

待他走后,公主抛下手中尺牍,颇有怒色:「这傻兔子又当了一回冤大头,花重金买了幅摹本回来。」

那时白茂先亦伺候在侧,闻言拾起尺牍仔细端详,然后请教公主:「公主因何确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军少年时写字多用紫纸,中年以后多用麻纸,又用张永义制纸,而这幅尺牍虽精心做旧过,仍可看出是竹纸涂蜡。国朝以来士人才以竹纸写字,晋人尺牍用竹纸,必是赝品。」

语罢,她又问我:「其余那几卷,可也有伪作?」

我从李玮送来的书画中拣出两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归于张萱名下的宫苑士女图,琢磨片刻,觉出了其中破绽。

「这女子穿的裙子从质感和花纹上看,是荷池缬绢,这是国朝才有的布料。」她指著画中人说。

我颔首,又一指画上一内臣模样的人,道:「张萱是唐代玄宗朝时人,那时内臣戴的是圜头宫样巾子,而这画中人头上却戴漆纱缠裹的幞头,这是唐末才出现的样式。」

白茂先亦轻轻走近,看了看这幅画,道:「梁先生跟我提起过张萱,说他画女子尤喜以朱色晕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画婴儿,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泼神采。而这幅画中这两个特点都没有,侍女所抱的婴儿面目老成,只像是把成人的面目缩小了……」

他略一顾他,他立即垂首噤声,公主见了对我道:「小白又没说错,你何必阻止他说下去?这画确是后人托名伪作的,连小白都能看出来,可叹李玮还懵懂不知。」

她叹息摆首,又展开另一幅据说是五代著名山水画家李成所绘的《读碑窠石图》,这次沉吟良久,仍未发现可疑之处,于是问我:「此图置境幽娄,气韵潇洒,笔势颖脱,画树石先勾后染,清澹明润,饶有韵致,的确是李成笔法。绢本设色,亦无异常之处。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是伪作呢?」

我答道:「此画仿制者比诸前两位,显然敬业多了,摹本惟妙惟肖,连刻画图记名字,都几可乱真。但也正因为摹者敬业,所以他遵守了制造赝品高手的一项原则: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点破绽,以供识者分辨。这图中的破绽在碑石之上。原作残碑侧面有一行隐约可见的细微字迹『王晓人物,李成树石』,这是李成的署名,说明画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晓所绘。而如今这幅画中却无这行字,因此臣断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问。

我告诉她此间缘故:「几年前裴承制从民间访求得此画原本,已藏入秘阁,臣亦曾见过。」

公主搁下图卷,举目凝思,意极惆怅。须臾,又是一声叹息:「李玮坐拥金山,见识却不如你们这些内臣,重金购得六幅书画,竟有一半是伪作。想想后半生必须与他系于一处,顿觉活著也无甚趣味。」

我默然,最后这样开导她:「但驸马待公主很真诚,人是极好的。」

她淡淡笑笑,换了个话题:「怀吉,看来还须烦劳你外出,去寻些能入眼的书画献给爹爹和娘娘了。」

我欠身领命,她又露出一丝忧虑之色,道:「只是如今所剩时间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间行走,知道应在哪里寻访么?「

我应道:「公主无须多虑,臣知道该去何处。」

9.雅集

次日我带白茂先离开公主宅,直往崔白居处。

此时崔白已成誉满京师的画家,颇受士大夫赏识,常与文人墨客过从雅集,他的居所也从昔日那狭窄陋巷搬到了相国寺附近的风景佳胜处。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门数下后,门嘎地开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孩自内探首出来,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却不说话。

「元瑜,来客是谁?」我听见里面传来崔白的声音。

于是我朝那孩子自报姓名,请他代为传报。

那孩子点点头,跑了回去,少顷,崔白亲自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我长揖,口中连声道:「许久不见,怀吉别来无恙?」

寒暄之后,他引我入内,我记挂著购画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简单叙述了缘由,问他可愿选几幅新作给我进呈帝后。他听了笑道:「我原是为画院所弃之人,岂敢再进呈涂鸦之作以供御赏?不过说来也巧,我正与两位好友在园中饮茶赏画,相与切磋,他们画艺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适的,便请他们取几幅给你罢。」

正想再问他这二位友人是谁,却见曲廊一转,他已引我进至后院园中。

这后院面积不大,但中植松桧梧竹,内设小桥流水,清旷雅静,人行于其间,如处画中。

小桥边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阁,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装巾子,著交领襕衫,正反系袍袖,提笔在案上图卷中点画,另一位年龄与崔白相仿,三十多岁,头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炉边,似在等汤瓶声响,以注汤点茶。

崔白带我进去,先将我介绍予二人,他们皆过来见礼。我问崔白两位先生该如何称呼,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且看两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边,先看适才作画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画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笔描写,只以丹粉点染而成,娇艳鲜妍,而无笔墨骨气,大异于画院盛行的黄氏画法双钩填彩。

于是我有了答案:「没骨画花鸟,绰有祖风,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长孙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鸟画家徐熙,崔白一向喜爱他的野逸画风。徐熙子孙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长孙崇嗣以「没骨法」画花卉,将其祖遗风与黄氏富贵气相结合,于国朝画坛是创新之举。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惭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让我看一侧壁上所悬的几幅山水画,说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详,但见他笔致巧赡,稍取李成之法,画四时山水,远近、浅深、风雨、明晦、朝暮景象各异,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布置笔法颇有独到之处。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笔下四时山景各尽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此笔力,非河阳郭熙不可得。」

我没猜错。郭熙双目大睁,很是诧异:「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远播于天下,中贵人却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称赞过先生笔意精绝了,近年画院故友亦不时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赏过。」

这日余下的时光,便在三位画家热情款待下度过。阁外水石潺湲,风竹相吞,室内炉烟方袅,帘卷墨香,我们点茶评画,言谈甚欢,连小白与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见如故,两人坐在小河水边,元瑜一手执著树枝,不时在地上比划,教小白画树上寒鸦。

其间我说出来意,徐、郭二位先生当即各取了几幅新作,慷慨相赠,我自不肯受此大礼,命小白取出银钱给他们,他们推辞几番,见我坚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赐我一幅新作么?」我问崔白。

他笑了笑,唤过元瑜,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孩子旋即跑开,像是去取什么了。

这孩子真机灵。我看著他背影微笑,再问崔白:「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吴,是我的弟子。」

然后,他笑意稍减,补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无言,带著礼貌的和悦表情默然听徐崇嗣与郭熙笑说崔白眼界过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无一人能获他青睐,迎娶入门。

须臾,元瑜携一卷画轴进来,双手呈给我。我展开看,见画的是秋江景致,一只芦雁独立于蒹葭衰草水岸边,抬首眺望远处,意态寂寥。%本%作%品%由%思%兔%在%线%阅%读%网%友%整%理%上%传%

黄昏时,我向崔白等人告辞,他们极力挽留,说难得如此投缘,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畅谈,明日再归亦不迟。

这时有暮鼓声从附近的相国寺中传来,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动,遂颔首答应。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门前,便见张承照与嘉庆子双双迎出,口中都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我讶异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等我?出了什么事?」

张承照一面为我牵马,一面说:「你走后,驸马约了几个朋友在园子里的击丸场打球,那场边原是公主的妆楼,公主听见声响,便走到栏杆边看了看。驸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楼上帘后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轻薄之心,便故意发力,把球击到了公主身边一卷竹帘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几个小黄门下去把驸马的朋友全部赶走。驸马呆立在场内好半天,倒没多说什么,不过国舅夫人听说这事可不乐意了,赶过来指著那几个小黄门大骂,污言秽语的,嗓门又大,公主听了气得掉泪,我本想再带几个人下去回国舅夫人几句,却被梁都监喝住,让我别再生事。我只好听命,但这样一来,公主的气就没法出呀。她后来坐在楼上生了一天的闷气,偏偏你又没回来,她等到半夜,又担心你出事,派了许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问:「公主现在何处?」

嘉庆子道:「在寝阁厅中,一夜没合眼,现在还在等著先生呢。」

见到公主时,她的确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双目红肿如桃,皮肤暗哑无光,头应还是昨日梳的,现已有好几缕散发垂了下来。

发现我进来,她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起身,但脸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面既有逍遥处,你还回来做什么?」再顾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围内臣侍女都暗地偷笑,并无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著的一个纸包递至她眼前。她恼怒地侧首,但应是闻到了其中散发的香味,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问了我:「这是什么?」

「相国寺烧朱院那个大和尚卖的炙猪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边解开包装一边解释:「我购画之处就在相国寺旁。议妥这事后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过烧朱院的炙猪肉,便想等到天亮,买一块新鲜的给公主,遂应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还没亮我就去了烧朱院,等著烤好第一块,便买下给公主带回来。」

她立即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你见到那大和尚了么?他长什么样?」

「很可惜,没有。」我叹叹气,「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现在的猪肉都交给徒弟烤,自己轻易不见客。」

「哦……」这答案令她怅然若失。

我趁机递给她一小块竹签穿好的炙猪肉,她亦接过,仔细看看,又嗅了嗅,似乎准备品尝,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来,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气的,于是又羞又恼地把那块猪肉掷于地上,「呸」了一声,复又坐下扭头不看我。

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轻笑声。公主怒道:「笑什么笑?都给我退下!」

众人衔笑答应,行礼后相继退出,只有嘉庆子未走远,还在门外伺候。

见室内只剩我与公主二人,我才搁下炙猪肉,认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许可,其罪一;擅离职守,未及维护公主,其罪二;逾夜未归,令公主担忧,其罪三。臣确已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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