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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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搂著他的脖子,闭著眼睛。
  我知道他飞得很高,飞得很快。我一直都想象一头大鹰那样在天空中翱翔,看著草原河流和山川在下面蜿蜒而过。可是我闭著眼睛不看。要是睁开眼睛的话,我怕会哭出来。他把我救了出来,应该高兴才是呀!“你带我走么?”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风声呼啸,他一定听不见我的话。
  我把他的脖子搂得紧了一点,天上真冷。
  我们停在若感峰的峰巅。脚下的冰雪是硬梆梆的,他落下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原来羽人降落是那么沉重。
  我睁开眼,看著他缓缓收起那双巨大的羽翼。
  “哎,”我脸一红,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了,“你不是说羽人在七夕才飞翔的吗?”“有一些羽人,他们一年四季都能飞,”他说,“但是非常少。”他检视著自己的双翼。
  我这才看见他洁白的羽翼上插了好几支箭。
  “疼不疼?疼不疼?”我扑上去捂著那些伤口问他。伤口那么多,一双手怎么捂得过来?“没事的。”他把我扶开,“翅膀上的伤不疼。倒是这里……”他皱了皱眉。一枚羽箭穿透了他的大腿,流出来的血把裤腿都浸透了。
  “那,那……”我急得要哭出来了,要是我是怜姐姐该多好,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没事。”他安慰我,拔出一柄短刀来把翅膀上的箭一一削断。
  我不相信他翅膀上的伤口真的不疼,他每拔出一支断箭,身子都要剧烈地晃动一下。他的身子一晃,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身子这么晃著,他的脸上还是从容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谢雨安来了。就这样站在一边看著他一支一支地拔著断箭,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陌生,离我越来越远。这想法让我害怕极了。
  “怎么啦?”他注意到了我的沉默,笑吟吟地问我。他的笑容不自然,因为他一边问我一边拔出了腿上的箭。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只是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想起了谢雨安的断臂。
  “没什么。”我小声嘟囔著,双手抱住了肩膀。峰巅上真冷,风吹得跟小刀子一样,割得我浑身都疼。上次和怜姐姐来,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呢?羽人在大腿上紧紧勒了一条带子,松了口气。“那些鬼弓果然厉害得很,要是运气稍微差一点,我们可都跑不出来了。”“嗯。”我说。我没有看见刚才的战斗。鬼弓们放出那么多的箭去,我哪里敢看,一直都闭著眼睛紧紧抓著叶子的手。我微微闭了闭眼,回忆著拔地而起时那种巨大的兴奋。
  羽人走到我身边,我觉得身上忽然暖和了许多,原来是他用那双巨大的羽翼裹住了我。我偷偷笑了,羽人对我还是好的。
  “峰顶上太冷了。”羽人说,“可我有点累,暂时飞不动。你忍著点,稍微歇会儿。”“我不冷。”我摇著头说。真的,羽人的大翅膀里面可暖和了。
  羽人笑了:“那就好。”我仔细打量著羽人,即使不看背上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他也不再是小泥屋中的那个脏兮兮的铁匠。他可真神气,神气得快要让我认不出来了。我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陌生的缘故。
  他也看著我。
  “朱颜公主。”他说。
  我摇了摇头:“叫我舞蕊。”他扬了扬挺拔的眉毛:“哦,连你爹也不要了……”“……”我垂下了头,“他不是。”“他不是吗?”羽人的话语里一点都没有惊讶。
  我想说他不是,可是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父亲是父亲,我想起他那张颓废的脸,心中一阵疼痛。
  “你想去哪里?”羽人眺望著辽阔的夜北。
  “我不知道啊!”我茫然地说。太阳升起来,雾气都散去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宝石一样的三海散布在视野中。那视野以外是什么,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不是说总会有没有人的地方吗?”“嗯,总会有的。”他的视线好像越过了天际,看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了。他张了张嘴,好像很不习惯我的新名字,“舞蕊……真的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吗?舍得吗?”我回答不出来。
  “七十万夜北人呢!”他长叹了一声。“不会后悔吧?”羽人想说什么?七十万夜北族人会因为我而陷入战火吗?我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只是听说过它的可怕,可这怎么能赖到我头上呢?我委屈了起来:“他们如果要打总是要打的。就算今天我嫁过去不打,明天找个理由又要打了怎么办?今天抢走这个明天夺走那个,我们还有什么会剩下,到时候连打都打不动了。”羽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没见过我似的。我觉得有点别扭,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么?如果要靠别人许给,自己就永远都做不了主,这个道理我懂,父亲母亲当然也懂,楚夜当然也懂,难道有人会不懂吗?可是他们还是要我嫁给大晁的皇帝,宁可大家都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呀?!“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他静静地望著那无尽的草原,好像在想一些很遥远的事情。“东西南北,哪里我都送你去。”他的声气忽然又饱满了些,“大晁号称统一了三陆九州,嘿嘿,我倒不相信他真能管到天下每一寸土地。”“你送我去么?”我失声叫了出来。羽人是说,他只是送我去吗?羽人迷惑地望著我,我的脸上全是震惊和失望。渐渐地,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阿蕊。”这次他管我叫阿蕊,叫得那么亲切,比舞蕊顺口多了,可是他摇了摇头。他一摇头,我的心就沉了下去。羽人脸上的微笑我见过,那是楚夜经常挂出来对付跟著他的那些姑娘的。
  “你还小。”他说,认真极了,“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吗?”我点点头,看著他嘴边的微笑,觉得心虚起来,头点得就有点勉强。
  “你会知道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喜欢一次,那一次也只有你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他的眼神迷蒙那么一个瞬间,转眼又变得清澈。“好好活著,就肯定会知道。”他长嘘了一口气:“你已经快乐了十五年,也许你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世界上多少人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上十五年啊?!阿蕊,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继续快乐下去。”他扶著我的肩膀,“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吗?”我想告诉他我明白的,可是我说不出来,他转瞬即逝的眼神告诉了我一些东西。我的心不再跳得那么激烈,他能感觉到吗?我没有指望羽人会来救我,倒是一直盼望父亲母亲临时转念,不让我嫁给那个该死的大晁皇帝。我甚至还想过楚夜会把谢雨安和他的人都远远地赶出夜北,我不会嫁给他,可是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他。羽人呢?他当我是个孩子。就算那棵年木是为我种下的又如何?他只有一个人。
  然而羽人来了,飞来的。他飞来的那一天,我是多么高兴啊!原来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藏得那么深那么深。他告诉过我不会再飞,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飞来。
  羽人说得对,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有多么痛。
  怜姐姐问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羽人。可当我确信要永远离开夜北,满心里一下子都是羽人的影子,到处去扑也扑灭不了。原来想一个人可以想得那么苦!我不知道自己喜欢羽人什么,也许有很多,也许什么都不是,就是喜欢。我说不出来。我一直记著他站在阳光里面给我讲述年木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头发在风中微微飘动著,脸上是神往而伤感的表情。我想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他了!用上这个字啊,我的脸都发烧了,心里面又是甜蜜又是悲伤。
  那两天,我坐在软软的马车里面,拨弄著他送给我的金竖琴,想念著他的样子。我想,就那么活在想象中吧!最好到帝都的道路永远都走不到头。我的心是凉凉的,可是里面有那么一丁点的地方还留著点热力。这点热力让我熬过了离开白马的伤心。那两天,时间都是停滞的,直到叶子冲过来对我叫喊。
  我想起刚才羽人抱著我飞上峰巅的情形。风是那么的厉,那么的冷,可是我只是觉得温暖,从心里面一直暖出来。这一生中,我还有过比这更快乐的时刻吗?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怜姐姐,失去了我的族人,现在连他失去了。
  我凝视著他,他是那么英俊,那么神气。那不重要,就算他还是满脸黑灰,弓著背在炉火前打铁,我也还是那么喜欢他。我的心不大,放下他就满了。可是他呢?他的心会大一些吗?我望著他的微笑,知道自己有了答案。吸引我的是他的心,和我一样,那里面也满满当当地装著一个人。我听见自己的心封冻的声音。
  “河络对我说过,在极南的地方有个大雷泽。”羽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他们说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鲜花永远都开遍草原,平缓的波河从草原上流过……”“很好啊。”我淡淡地说,我好像理解了怜姐姐的那种冰冷的美丽,她的心封冻了几年呢?“可是我不喜欢。”我再次对羽人宣布。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柔声柔气地哄我,“我都送你去。”还是送我!我知道他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地方来,他去过的地方那么多,知道的那么多,还会在空中飞翔。可是他不能把我送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那地方有我的父母,族人,我的夜北,有他。
  若感峰那么高,我也只能看见一小半的夜北。若感峰上可以望见的地方,我都没有完全到过,但是我一直都很快活。现在呢?登上一百个若感峰看见的地方,也不能把过去带回来了。
  我望了望遥远的山脚,谢雨安的营地还在那里。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可我记得他们面对羽人的惊惶。我是在他们面前飞起来的,在羽人的怀抱里。我笑了,最好的时光都留在夜北了。多好!我应该知足才是。
  我的主意拿好了。父亲总说我作决定太快,可他也说我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
  我退了两步,从他的羽翼中穿了出去。呼啸的风顿时穿透了我的衣衫,真冷啊!“我知道在哪里可以过得快活。”我微笑著对他说,“翼无忧,谢谢你。”我低下头来,手指轻轻绕著衣带,母亲给我新做的红嫁衣,做得真合身。
  “告诉我的父亲母亲,我走的时候故意气他们,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羽人的脸上惊疑不定。“傻孩子……”“我不是孩子。”我告诉他。我的脚微微一软,整个世界就颠覆了!我看见他飞扑了过来,但是他的羽翼不能够挥动。
  “阿蕊!别傻了!!”他大声喊。冰雪又硬又滑,他的身子一下就溜出了悬崖,只是用一只手牢牢扣著崖边,绝望地来抓我。
  可是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我爱你。”我轻声地说。风那么大,他一定不会听见。
  “我爱你,夜北。”我轻声地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失信了。
  很奇怪,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七海怜而不是陛下。连城书盟。
  七海怜对我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可是我没有做到。看得出来,七海蕊很高兴那个羽人来救她。可是七海怜会那么高兴吗?七海怜和七海蕊不一样,如果那个羽人来救她的话,大概会被她劝走吧?也许我真的应该把镜子给她。
  陛下对我说:“把她带回来。”陛下不在乎她是谁,因为他知道我在乎。但是我现在越来越不能肯定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有些事情,就在我心里,可是我不想去碰它,或者说是不敢去碰它。七千蓝衣,对我是不是太重要了?十一年的光阴只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却足以让我前面的生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能想象。
  我和陛下的差别在于:我的心中是七千蓝衣,他的心中是九州万里。既然我是陛下的蓝衣统领,这差别就是注定的。
  我还有四十四名鬼弓。那个羽人真是很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居然射杀了我六名鬼弓。战场上,鬼弓可从来没有倒下过。我没有遇见过那么强的对手。他的河络弓,他纯白的羽翼告诉我一些宝贵的消息,我想我那些羽人同僚大概会很感兴趣。
  鬼弓们惊惶失措地望著我,他们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折。如果是两年前,他们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可是现在……我的心中有一点绝望。
  “看我干什么?”我呵斥他们,“羽人受了伤,又带著朱颜公主,飞不远的。”我把鬼弓们分成了四队,要他们朝著东西南北各跑出二十里。夜北的秋天总是那么晴朗,天空中一只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羽人抱著七海蕊就不能射箭,十一名鬼弓足以对付他了。
  “可是朱颜公主……”华思秋犹豫地问。
  “射!”我说。飞上若感峰的时候,羽人就为了保护七海蕊挨了两箭,他不会让鬼弓射到她的。
  “谢将军,你放过他们吧。”是七海蕊的婢女对我说话。“他们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惊讶地看著她,没有看出这个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胆色。也许是因为以前有七海蕊在的关系,现在看起来,这婢女居然气质不俗呢!“把我嫁给大晁皇帝吧!”她见我在听她说话,更加大胆了。
  我皱了皱眉。
  “只要你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我看见几个鬼弓露出怦然心动的神色来。
  “我知道你担心那面铜镜。”铜镜是带在七海蕊身上的。
  “怜公主说,那镜子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来到她身边,她抬著头,毫不畏惧地望著我。
  “叶子。”我伸出右臂,把她抱上我的坐骑。她看起来还冷静,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著抖。我笑了笑,“你记好了叶子。我们攻打泽雅的时候,是拿他们献上的美女剥皮做鼓的,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最美的。”叶子的牙关都在打战了。我对鬼弓们挥了挥手:“出发。”“可是,”她吃力地说,“是不是最美,不是都是人说的么?”鬼弓们看著我,我知道他们想什么,这总比和那羽人对抗好得多。我回望著他们,没有改变命令,他们策马跑了下去。这个主意,我暗暗地想,要是真没拦住七海蕊的话……七海怜让我大吃了一惊,她还知道什么?我的马跑出没几步,叶子忽然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她是侧坐在我鞍前的,能够看见背后的若感峰。我不安地回头一看,一幅红色的裙裾正从空中飘落。
  “七海蕊!”我失声说。
  鬼弓们也都停下了,呆呆地望著坠落的七海蕊。
  她坠落的时间一定很短,可是在我看来是那么的长。我记得那裙裾撞上地面前的每一个瞬间,就像是一幅幅割裂的图画。她不断撞击著山体,然后弹了开去,我听见一种奇怪的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折断了。不,不是七海蕊,是那面铜镜吧?一层淡淡的蓝光泛起来,我张大了嘴,那是多么大的声音!天都要塌了。我的脚下震动著,帐篷大小的飞岩被喷薄而出的水柱抛石子一样丢入黑色的天空中去。
  我醒了过来,看见鬼弓们还呆在那里。
  “快跑!”我声嘶力竭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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