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八章 江湖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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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南宫世家,展昭和莫研只在侧厅等了一会,邹总管便将他们引至里面的小花厅。两人进去时,里面已备好酒桌菜肴,南宫世家的大少爷南宫若虚正坐在里面等著他们。

“在下开封府展昭,冒昧打扰,还请南宫公子见谅。”

见南宫若虚行动颇有些艰难,展昭心下虽有些诧异,但不显于色,仍拱手施礼。

“南侠名满天下,今日有缘得见,实乃有幸。”南宫若虚还礼,淡淡笑道。

见南宫若虚气色比起那日在船上已是大好,莫研也不施礼,笑嘻嘻道:“姐夫!你心里想著我师姐,去找她便是,饿著自己做什么。白白的饿坏了,我师姐岂不是要心疼!”

虽知道这小师妹向来是口没遮拦的,宁望舒还是大窘,喝住她道:“小七,你混叫什么……什么姐夫,这也是混叫的!”

“怎么,我叫他姐夫,你不喜欢么?”莫研看他俩均是脸色微红,心中大乐,躲在桌子那头南宫若虚背后,拍著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不喜欢?”

“莫姑娘请坐。”南宫若虚微窘,只好道,“听说二位是因为账册之事犯难,不妨拿给我看看。”

莫研依言解开包袱,取了账本出来,却被宁望舒按住。

“急什么,先用过了饭再看不迟。”她皱眉道,“大家也都饿了。”

莫研偏著头笑道:“姐姐这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他?”

宁望舒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将她按到桌前:“老实吃罢,还堵不住你的嘴。”

一时众人入座,碗筷相错,不过聊了几句自开封而来的风土人情,泛泛而谈,客气非常。展昭生性内敛稳重,并非闲谈之人;莫研埋头只吃米饭,旁人一碗饭还未见底,她倒已经盛了第二碗,菜也顾不上吃几口。

宁望舒给师妹挟了几次菜,不由笑叹道:“你怎么比在家时吃得还多?”

“没办法,”莫研抬头无奈道,“这捕快是个力气活,我也是才知道。对了……姐夫,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亲去?”

南宫若虚正喝鱼汤,闻言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宁望舒也不言语,只埋头盯著碗里饭菜。

展昭见二人窘状,习惯性地暗叹口气。

“提亲我也想过,只是怕拖累了她……”半晌,南宫若虚才缓缓低道。

“拖累?你又不是病得快死了,怎得这么说?”莫研奇道。

“小七!”宁望舒厉声喝住她,这丫头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

南宫若虚心下凄然,面上却仍笑道:“不打紧,我这病自来如此,究竟还有多少时日,便只能由著老天了。”

“不知公子得的是什么病?”见南宫若虚确是病容憔悴,又听他这般说,展昭不由动容道,“开封府公孙先生深谙医术,公子愿意的话,展某可代为引见。”

“多谢展大人。居于寒舍的薛章薛大夫便是公孙先生的同门师兄,这十几年来,在下累他甚多,实在不愿再累及他人。”南宫若虚淡淡笑道。

“连公孙先生的师兄都治不好你啊!”莫研挠挠耳根,认真道,“……那就更应该抓紧才是!”

南宫若虚没听懂:“抓紧什么?”

“成亲啊!”她奇怪地看著他,“你既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那还不赶紧成亲!依我看,说媒提亲这套啰啰唆唆的规矩一概免了,最好是立刻成亲,马上洞房!”

此言一出,宁望舒与南宫若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不提,便是展昭也几乎被一口汤呛到,赶忙背过身去,连咳了几声。

莫研见状,忙好心地替他拍背,展昭忙委婉挡开。他极少如此失态,实在是不知道这丫头居然说起夫妻之事也直白。

“谁谁谁……要成亲?”南宫世家的二少爷,南宫礼平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门口,万分吃惊道。他刚刚回来,听邹总管说大哥在花厅待客,担心他精神不济,没想到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又是成亲又是洞房,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大哥和我师姐啊!你不同意?”莫研挑眉看他。

“当然不是。”南宫礼平忙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莫研皱眉,“你大哥说他自己病得很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师姐嫁谁去,自然是要越快成亲越好。”

宁望舒觉得自己不说话是不成了,连忙急道:“我师妹年纪小,信口混说,二少爷莫要当真。”

“我怎么是混说呢……”莫研忽看见宁望舒的模样,骤然住口,慌道,“姐,我再不说了!我说错了,你打我骂我就是了……”

两行泪水正从宁望舒的脸颊滑下,被她匆忙抹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索性站起来避了出去。

“姐!”莫研急道,忙要追,却被一人拉住胳膊,转头一看,正是展昭。

展昭轻轻摇摇头,示意她莫要鲁莽。

莫研愣了愣,便看见南宫若虚已离席寻师姐而去,方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懊恼问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展昭淡淡一笑,默不作声,自顾挟菜吃饭。

南宫礼平伸长了脖子直往门外望去,又不敢跟上去瞧瞧,在原地踌躇了一会,终还是不放心,疾步出了花厅,往园中而去。

花厅中只剩下展昭和莫研对著满桌饭菜。

“你说,她为何哭?”莫研一头雾水,“他们既然彼此都喜欢著,成亲不好么?”在她看来,此事便如同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般简单明了。

展昭的袖子几乎快被她扯下来,眼看菜是挟不成了,他只好道:“大概是你师姐觉得害羞吧,毕竟当著这么多人……”

莫研懊丧地垂下头,低低道:“我就知道是我不好。”

相处以来甚少见她如此,展昭不禁心中一软,忍不住要安慰她两句,便道:“你所言也有些道理,只是成亲是人生大事,他们大概不愿如此草草定夺。”

“那依你说该如何?”莫研抬眼。

“……”他被她问得一愣,顺口道,“那……自然是要从长计议。”

“你觉得他的身子适合从长计议么?”莫研不可思议地反问他。

展昭沉默片刻:“这位南宫公子身有沉疴,你师姐嫁给他,你不担心么?”

“自然担心。”

“那你为何……”

莫研理所当然道:“可人总是要死的呀!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欢喜一日。你看……”她用筷子点点桌上的栗子烧鸡,循循善诱,“就好比这只鸡,难道就因为它早晚要发臭,你就不吃么,自然是抓紧时间趁热吃才好。”

展昭不由失笑。

“你笑什么?”莫研顺便挟了块鸡翅膀,奇道。

“你所说的,仔细想来,其实也有些道理。”

“那当然。”

莫研得意道。

南宫世家花厅中,饭菜用完已撤下,又分别为各人奉上香茗。

展昭静静看著翻阅账本的南宫若虚,莫研慢吞吞地喝茶。

“这两本都是旧年的假帐。”

不过才用了半个时辰,南宫若虚就大概翻完了两本账本,对旁边等候的展昭和莫研道。

两人倒也不惊奇,这本来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莫研倦倦道:“我们也知道这是假账,要是旧年的真帐,哪里还会留著给我们偷。只是,这账究竟有多假,你可看得出来?”

“别的不提,单看蚕丝这项,上面写收一斤一两二钱,年收五十万两,可据我所知,去年蚕丝价格颇低,便是上等桑蚕丝市价不过也才八钱银子,官府收丝的价格只会更低。二则;姑苏几家蚕丝大户与我家也有些交情,舍弟与他们来往间,听其口风,织造府收的蚕丝大概在十五万左右。”他微微一笑,“只这一项,便可知了。”

展昭闻言,微抿了唇,不语。

莫研扳著手指算了算,冷笑道:“这位织造府的范大人果然是‘两袖清风’,难怪天下如此太平。”

“劳烦再看看丝绸这项。”展昭沉声道。

“丝绸……光是凌烟罗一项就起码虚报了几万两银子,其他的自是不用提了。”南宫若虚随手翻了翻,不禁摇头道,“范大人当真是贪心不足,实在是过了、过了……”

展昭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如此看来,这一年下来,织造府在姑苏地界上盘剥足有上百万两。”

“绝不止这个数,这不过是账上的数目罢了,加上层层盘剥,起码这个数。”南宫若虚摊开五个手指,“就是每年从我们这些大户身上盘去的,便有几十万了。”

“你们每年也往织造府里递银子?”莫研问道。

“不递怎么办?官府若要难为你,名目花样多得很,难道我们还反了不成。”南宫若虚苦笑,“那真真就是官逼民反了,可惜,又有几人相信。”

展昭起身收起账本,重新包好,道:“多谢,今日之事,还请南宫兄勿向他人提及。展某先行谢过!”

“展大人放心。”南宫若虚也起身道。

“姐,我们先走一步。”莫研朝宁望舒道,“还得趁夜把账本还了。”

宁望舒伸手替她理好一缕溜出来的发丝:“小心点。”

“姐夫你多保重!”她朝南宫若虚调皮一笑,“有喜酒吃的时候,可得想著我。”

“告辞!”

展昭略一拱手,遂与莫研转身离开。

“书房已经烧了,就算账册要还回去,放什么地方?”刚出了南宫世家,莫研就问道,“再说是陈年的旧账了,便是新任织造要交接,也应该不会查这些旧账吧?”

展昭不语,径自陷在沉思之中:方才在南宫世家中,听南宫若虚轻描淡写地说破账册中的猫腻,每年织造府起码盘剥五百万两以上,如此庞大的数额实在令人发指。而这,不过区区一个织造府而已……

莫研见他不答,踢了一会路上的小石子玩,半晌才道:“别想了,我早就说过,大多当官的脑子里只想著怎么搜刮民脂民膏,哪里管百姓的死活。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又何必自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展昭望她。

“你的眉头皱得像铁疙瘩,一看便知。”她低头找石子,突然脚下发力,笑道,“看暗器!”

一粒小石子被她踢得激射而出,直打向展昭的左肩。

不过是微微一侧身,石子从他耳边飞过。

“小娃儿功夫不错,再过两年,又是一朵江湖奇葩。”莫研上前老成持重地拍拍他肩膀。

展昭啼笑皆非:“展某愧不敢当。”

两人相视,莫研大笑。

“我师父以前就老是这么夸我们,”她无限怀念道,“骗我辛辛苦苦地练功,两年又两年……”

“后来呢?”展昭微笑。

“后来,我二哥哥骂我傻,说我就是一头被人用萝卜牵著的驴。”

“……”

展昭淡淡一笑,笑容带著几分苦涩。思及自己,何尝不是与她一样,全心想守住一片青天,却又是如此艰难而遥不可及。

莫研背著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行去,声音飘过来:“再后来我就懒了许多……其实现在想想,觉得有萝卜倒比没萝卜好些。”

在她的身后,展昭缓步跟上,心中郁郁之气渐散: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吧。

他们手中的是假账册,真的账册应该还在白府之中。

夜阑人静,展昭悄然立在白府假山巨石暗处,莫研半靠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盯著头顶的月亮。

他们在等小楼灯灭。

上次时间仓促,无法细细探查,所以他们只好漏夜再来。既然烧掉书房的是白盈玉,那么多半真的账册也被她藏起来了。

“明日要起风了。”莫研低低自言自语。

展昭仰头,月亮边缘带著一圈朦朦胧胧的光晕。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确是要起风了。

此时,小楼的灯明暗一晃,灭了。

两人又候了近一个时辰,待楼中人睡沉。

“楼下两名,楼上还有一名陪著白盈玉。”莫研方才便留意灯烛人影,两名丫环宿在楼下的偏室里,还有一名丫环陪著白盈玉在小楼上面就寝。

展昭点头:“我去楼下。”楼上女儿家对象太多,若要他去女儿家衾衣中翻翻拣拣,终是不妥。

莫研依旧用小银簪子挑开窗子,两人翻身跃入。展昭先点了两个丫环的睡穴,朝莫研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上楼不可伤人。

她不耐烦地点点头,猫一般脚步地从楼梯轻纵而上。

楼上点了熏香,香味对于莫研这般灵敏的鼻子实在稍嫌浓了些,害她痒痒地直想打喷嚏。

绣帘内,可以看见丫环睡在床边的榻上,呼吸稍重,已然沉沉睡去。罗帐层层低垂,看不见里面的白盈玉。

莫研依葫芦画样,先点了那丫环的睡穴,再掀开罗帐,准备点白盈玉的睡穴。

岂料,罗帐拢起,映著窗外月光,正对上白盈玉双目炯炯,万分吃惊地盯著莫研。

莫研也被吓了一跳,夜已深沉,没想到她竟还未入睡。

“啪!”

一声响亮的脆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展昭心中一惊,连忙上楼,看见莫研怒气冲冲地捂著脸,瞪著床上的人。

白盈玉尚躺在被衾之中,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徒劳地张口也说不出话来。看来莫研已经连白大小姐的哑穴也一起点了。

“怎么了?”展昭压低声音道。

莫研没好气道:“她压根没睡……看著是个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指甲长些也就罢了,怎么手劲也这么大。”她放下手,那原本捂著的半边脸上赫然几道血痕,指印隐约可见,显是打得不轻。

“不碍事么?”明明知道仅是皮肉外伤,展昭还是问道。

莫研摆摆手,示意无事:“就是有点疼,别的倒没什么。”

两人复看向目中怒气渐盛的白盈玉。

“你替她把衣服穿起来吧。”

即使被衾将白盈玉裹得严严实实,展昭还是别开脸,转过身去低声吩咐莫研。

闻言,白盈玉眼中恐惧之色大增,欲极力挣扎,无奈却是半分也动不了,樱唇一启一合,不知想说什么。

莫研取了挂在旁边屏风上的罗裙,掀开她的被衾,扶她坐起来,就准备给她穿,而此时的白盈玉仅著衾衣……

她眼睛睁地大大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你哭什么?我被你打成这样,该哭的人是我!”莫研皱著眉看她,手中不停,一面给她披上衣裙。

其间,白盈玉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直落下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莫研看她衣裙前襟大片的濡湿,无奈道:“求你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还得替你换一套。”

“好了么?”展昭问道。

他始终面朝窗外,背对她们。

“好了。”莫研还好心替白盈玉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此举换来恨意更甚的目光。

展昭方转过身来,走到白盈玉面前,眼中并无丝毫歉然。

“想必小姐清楚,令尊死于非命,展某则是为了查明真凶而来。”他顿了顿,“小姐烧毁书房,难道是宁可让令尊枉死?”

白盈玉虽口不能言,但终是深居绣阁的大小姐,并不懂如何掩饰,脸上立刻显出吃惊的模样。

“解开她的哑穴吧。”展昭道。

“她要是叫怎么办?”

莫研还在犹豫,忽瞥见地上的绣花鞋,遂抿嘴坏笑,拿了一只鞋,对白盈玉道:“我现在就解开你的穴道,你若叫的话,我便只好将这鞋塞进你嘴里。你可想明白了。”

鞋虽不算脏,但终归是在地上踩过,白盈玉这样的大小姐自然不会愿意被它塞进嘴里。展某默不作声,显然默许,所以她只能怒瞪莫研。

后者冲她笑得很有诚意,手指几下疾点,已解开穴道。

白盈玉果然没有尖叫,盯著展昭,脸上泪痕犹在:“两位若是为查案而来,为何要深夜来访,还……还这般羞辱于我!你枉有侠名,却是这等宵小之徒!”

“深夜潜入,也是万般无奈。”展昭静静道,“况且展某自始至终并未存心羞辱小姐。”

“你居然让他……”她说著眼泪又流下来,“你们这般羞辱于我,不如杀了我便是。”

展昭盯了眼尚穿著男装的莫研,只好解释道:“莫姑娘也是女儿家,想来并无不妥之处。”

“她是……姑娘?”

白盈玉顿时忘了流泪。其实莫研即使穿著男装也掩不住女子的秀气,且嗓音清脆,并不难分辨,只是这位大小姐向来足不出户,没见过如此这般女扮男装罢了。

莫研左顾右盼地打量自己,奇道:“我不像吗?”

“言归正传。”展昭见白盈玉平静了许多,遂沉声道,“小姐是否想过要将杀死令尊的真凶伏法?”

“这是自然。”

“那小姐为何还要烧毁书房?”

白盈玉抿紧嘴唇,并不答话。

展昭也不逼问,道:“这些年,每年织造府贪没的银两超过百万,若令尊身后没有人指使,这小小一个织造府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闻贪没数目,白盈玉眼中露出惊诧之色,沉默不语。

“令尊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棋子,而令尊之死,也不过是他顶上之人弃车保帅的举动。”展昭语气一转,柔和了几分,“包大人深知令尊是被逼无奈。若小姐深明大义,便该助我等查明真凶。”

他停下来,注视著白盈玉,后者表情惊疑不定,却仍在思量。

“实不相瞒,包大人此番彻查江南贪没,令尊确是难逃其罪,但罪不在全责。令尊这一死,正好让人将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展昭加重语气,“难不成小姐眼睁睁地看著真凶不仅逍遥法外,并且将他的罪责全部推到令尊身上么?”

白盈玉怔在当地,半晌才道:“你们有何凭据指证家父贪没?”

展昭淡淡一笑:“包大人自年前便开始探查,恕展某直言,令尊行事过于张扬。就说小姐与司马家结亲一事,令尊送出的定礼便是一位三品官员十年不吃不喝也送不起。”

“……那你怎么能肯定杀家父之人就是指使他贪没的人?”

旁边莫研听得不耐,恼道:“这不是明摆著的事嘛!他若不是怕你爹爹把他牵连进去,何必杀你爹爹灭口。”

白盈玉轻咬樱唇,犹犹豫豫道:“方才展大人曾说,包大人年前便开始怀疑家父,那么家父之死也可能是包大人所为。”

此言一出,展昭和莫研同时大怒。

展昭怒的是她竟然会怀疑到包大人身上,包大人如何能作下此等卑劣的暗杀之事。

而莫研怒的是她竟然会笨到如此程度,包拯怎么可能傻到亲手断掉查案的线索,然后再辛辛苦苦费尽心机地想重新接回来。

两人目光扫过,几乎看得白盈玉打了个战。

展昭深吸口气,知道白盈玉深居绣阁,对官场上事情也是一知半解,解释道:“令尊三品大员,包大人便是要令尊伏法,也须过堂审讯,岂会暗中杀害于他。换而言之,令尊贪没罪证确凿,按大宋律法,罪可问斩。包大人若要令尊性命,何须多此一举。”

听了他这番话,白盈玉低头沉思:展昭分析得在情在理,由不得她不信,可她还记得白宝震临走之时对她的嘱咐……

良久,她才抬头道:“展大人说得虽有理,但终是片面之词。恕盈玉愚钝,一时无法决断。”

“确实够愚钝。”

莫研点头赞同,见展昭用制止的目光盯了她一眼,只好闭上嘴。

“展某明白,望小姐思量清楚。”展昭不急不缓道,“展某明日午后再来。”

“明日午后,不用这么麻烦吧。”莫研显然觉得他给的时间太久,插口道,“我可以坐在这里等到白小姐想明白。”

展昭没理她。

白盈玉本是觉得太短,但看看莫研,只好点点头。

“展某告辞。”

展昭示意莫研,后者无可奈何,跟著他下楼去。

“我的穴道!”白盈玉在他们身后喊道。

“我点得轻,过半个时辰就解了。”莫研头都懒得回。

刚出白府,莫研便停住脚步,不满道:“为何要等到明日午后,反正都让她发现了,索性翻个底朝天,把东西找出来不就行了吗?”

“若她能自愿把东西给我们,岂不更好。”展昭转头看她,忽柔声道,“你脸上还疼么?”

莫研被他看得一怔,挨打的半边脸顿觉得火烧般。

“很疼?”他又问。

她摇摇头。

“那就好。”

展昭微笑,她的另一边脸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烫。

“你今夜莫回去,就盯在白府。”他接著道,“得防著白小姐,万一她没想明白,想转移东西,或想离家出走,我们也好知道。”

“……哦。”

她怔了怔,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你去哪里?”

“我还有个地方得去。”

展昭微微一笑,与她作别,眨眼功夫,人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莫研尚在原地发呆,半晌才发觉展昭说了等于没说,她很是气恼地瞪了一眼黑暗中他消失的方向,又甩了甩头,想把脑中展昭微笑的模样甩掉。

展昭离开白府,一路疾行,直奔寒山寺而去。

江南贪没牵扯甚大,这是包大人事先便预料到的。展昭深知眼下最大的阻碍并非账册,而是受皇上所托而来的宁晋。

皇上为了面子,想遮掩此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若为了皇上一己之私,而使江南贪没案无法彻查,包大人前功尽弃且不提,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

一个小小织造府贪没银两便如此惊人,这是展昭先前所未料到的。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巨阙,无论如何,他也要赌一次:自己与宁晋相处虽不多,但知他也是性情中人,现下只盼他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再存心包庇。

“展昭求见宁王。”

虽然夜已过半,展昭却规规矩矩地循礼敲开山门,请小沙弥代为通传。

莫约一盏茶功夫,吴子楚出来将他迎进去。

厢房中,宁晋披著外袍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睡眼惺忪地看著面前神清眸亮的展昭,无可奈何得想:猫就是猫,夜里都不用睡觉。

“展昭冒昧,打扰殿下休息。”

“现在什么时辰?”宁晋歪头问吴子楚。

吴子楚垂肩:“丑时刚过。”

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啊,宁晋懊恼地挠挠头,斜眼看展昭:“你还真会挑时辰,到底有什么事非得把大半夜的把我吵醒?”

展昭解下身后的包袱,放到桌上,摊开来,一本厚厚的账册静静地躺在其中。

“这是展某从白府拿出来的账册。”

随便瞥了一眼,宁晋的眼底丝毫不见惊奇:“假的吧?”

展昭点头。

宁晋与吴子楚交换下眼神:“我早就知道,若是真的,你又怎么会带来这里。”

展昭神色不变:“假账未必就不值一看,展某今夜就从这本假账中受教匪浅。”

“哦?”

“展某请教过本地商户,这本账上虚报的银两数额已超过百万。”

宁晋闻言不语,手指在桌面轻扣了几下,才淡淡笑道:“白宝震的胃口倒不小。”

“加上每年商户孝敬的银两,再加上层层盘剥,一个织造府一年里便将近盘剥五百万两。”展昭紧盯著他,继续缓缓道来。

“……”

宁晋抬眼,故作轻松道:“展昭,想唬本王么?”

展昭静静而立,目光如水,波澜不惊。

两人对视良久,宁晋终于长叹口气,败下阵来,勉强笑道:“好吧,我知道你展昭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顽笑。”

“殿下明鉴。”展昭淡道。

宁晋拿他没办法,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肚子火气没处发,顺手拿了桌上的账册翻了翻,干脆朝门扔了出去。

账册颇重,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得直晃。

吴子楚小心翼翼地蹑过去,将账册拣起来,瞧了瞧宁晋的脸色,不敢再放回桌上,只得拿在手中。

“你还拣,你还拣……这种破玩意你还拣它作什么!”宁晋气道。

吴子楚立在一旁陪著笑,他总不能把刚拣起来的账册再扔回去。

展昭抿唇不语,他知道宁晋是有气没处使,这正合他意。他只怕宁晋不发火,却不怕宁晋发火,哪怕这火气是撒在他身上也愿意。

“子楚,你说!”宁晋没头没脑道,“你说怎么办?”

“殿下……”吴子楚自然不能替他作出决定,只好接著赔笑。

“我知道,你早就看不惯这破差事。”宁晋瞪他一眼,很想从榻上下来踹他几脚出气,思及光著脚不雅,转而在榻上唉声叹气,“我早就和皇兄说,没必要这么护著他,皇兄就是不听,说不过就是没见过世面,一时胡涂,也不是什么大错。……光一个织造府就将近五百万两,加上其他林林总总,要有这些银子,十个辽国也打下来。”

吴子楚连连点头:“殿下说得是。”

“我早就说不想接这破差事。”宁晋接著抱怨,“我早先想顶多也就是贪点、再拉拢拉拢人,别闹得太过就行了,可也没想到他胆子居然这么大。早知如此,当初皇兄说的时候我就该一口回绝……”

“现在停手也不迟。”一直在旁默默而立的展昭突然打断他的话,开口道。

宁晋怔住,斜眼看他:“你这句话憋到现在才说,不难受么?”

“宁王殿下心怀社稷,自会以天下苍生为重,是展昭多言。”展昭神色温和。

“哼!在这儿等著我呢。”宁晋冷笑,“子楚,你瞧瞧,上回我还说他话不多。看来这话不多的人说起话来,一句一句的,能砸死人。”

吴子楚继续附和:“殿下说得是。”

听他说这话,宁晋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恼道:“子楚,你存心恶心我,是不是?”

“卑职不敢。”

吴子楚陪著笑,脸上宽容的神情倒有几分像是在对待被宠溺孩子一般。他知道宁晋向来是这脾气,总得找个人撒气,发过火就没事了。

宁晋拿他没辙,又看看了展昭,挑眉道:“你是要本王抗旨?”

“展昭不敢。展昭只是希望殿下能多为百姓著想。”展昭垂目恭敬道,“相信皇上定会体恤殿下之难。”

“他体不体恤的,这是后话了。”

宁晋随意摆摆手,侧头想了半日,方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本王心中有数,你且去吧。这本账册就放在这里,横竖不是真的,你们拿著也没用,让本王细看看。”

此行目的已达到,展昭颔首,略一拱手,就欲退出。

“对了,”宁晋叫住他,脸上似笑非笑,“今晚那个丫头怎么没跟著你来?难不成又泡到水里看月亮去了?”

提到莫研,展昭不由自主地微笑:“她另有事在身,不能前来。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她?”

“没事没事!”宁晋忙道:“我能找她有什么事呀!她没来我求之不得呢。……我就奇了怪,这么个缺心眼的丫头,你怎么就受得了她?”

展昭温和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殿下早些休息,展昭告辞。”

“去吧去吧。”

看著展昭离去,宁晋没奈何地嘀咕:“这会才想起要我早些休息,早些时候干吗去了!”

已近日中,仍旧是那家路边的小面摊,莫研与展昭相对而坐,前者眼圈明显发青,正大口大口地吃著面,看样子似乎准备用大吃一顿来补回自己所缺失的睡眠。

展昭很有耐心地等著她。

半碗面下肚,总算觉得身子和暖起来,莫研才道:“看样子白小姐是被你吓傻了,一整天都没有出过小楼,除了坐在绣架前发呆,就是靠在廊上喂鱼……老板,再下一碗馄饨面!——你真的不吃?”

展昭摇头,他倒真是羡慕莫研的好胃口。

“白府池子里养的那些锦鲤可真够肥的,这贪官家里的鱼都和别处的不一样……”她情不自禁地感慨。

展昭没接话。

“要不你喝碗面汤?”莫研咽下口中的馄饨,有些犯难,“你这么盯著我,我吃不下。”

吃不下?

他看了眼她面前几乎快见底的面碗,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老板,再盛碗面汤。”

他还是叫了一碗,权当作陪。

“你昨夜又去寒山寺了?”莫研几乎把大半个脸都埋在碗里,露出一双眼睛看著他。

展昭点点头,没问她如何得知,想是自己身上定有什么破绽让她看到。

“那个什么破宁王,还没受够他的气,何苦还去……”她摇头不解。

“也许会有转机。”

他接过热腾腾的面汤,轻轻吹了吹。

“什么转机?”她的眼睛腾地亮起来,也顾不上吃,“你是说也许他会帮我师兄?”

莫研的脑中只想著师兄的案子,对于其他诸如肃清官场体察百姓之类的事情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展昭自然知道,但也只能暗叹口气,期待日后她能渐渐明白。

“我不知道。”他淡淡道,“不过我想,起码他不会再妨碍我们。”

“不妨碍也就够了,要不然以他的身份,还真是个麻烦。”

莫研倒不失望,很知足地接著吃第二碗面。

喝完面汤,付过账,两人才往白府而去。

刚到白府门口,莫研忽想起什么,拉住展昭:“你且等等。”

“怎么……”

展昭话未说完,便见她踮起脚尖,勾著脑袋,手伸探到他头上,他直觉地想躲开……

“别动别动,我得帮你把头发里的松针挑出来。”她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不许他动,另一只手正在发中翻拣。

展昭无可奈何地站住原地,略低著头。

“头再低点。”

他只好再低点。

虽然明白此举不合时宜,况且又是在白府门口,但知道莫研心中光风霁月,他终是不忍拂她的好意。

不过就是挑拣几根松针罢了,展昭在心中安慰自己,转而明白:她大概就是看到松针才知道自己去过寒山寺的吧。

“好了!看……”

她摊开手给他瞧,掌心中静静地躺著五、六根暗绿的松针,摇头叹道:“你这么爱干凈的人都没留意到,看来也是太累了。我原本还以为你自己偷偷睡觉去了呢。”

展昭微微一笑,抬手叩门。

经过昨夜,白盈玉显然不欲让家人知道,她直接将他二人请到了小楼之中。

奉好茶水,屏退丫环,她方在他们对面落座。

三人相对,目光流转间,均是沉默。

自进了白府,展昭就换了一副冷凝面容,白盈玉不作声,他就一直面无表情地静静坐著,让人看不出喜怒。

看展昭不急,莫研也只顾慢条斯理地喝茶,反正从昨夜等到现在,她不在乎再多等一会。

珠帘不摆,室内似乎连风都是凝固的。

良久,白盈玉才低低柔柔道:“家父临走之时,确实对我有些吩咐。”

她顿了顿,见展昭端著茶碗,仍是不语。

“家父说若是开封府将他收了监,便让我去找京里的三司使张大人,说就算最后落个抄家发配,张大人也会尽力保我周全。”她思及当初父亲所说的话,不由悲从心来。

莫研闻言,不禁冷笑:“你爹爹倒真信得过他。”

“如此说来,张大人是有什么把柄在令尊手上?”展昭问道。

“大概是吧。”白盈玉颦眉,“家父曾交给我一包东西,要我妥善藏好。”

果然!莫研喜不自禁。

展昭却仍旧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淡淡问道,“请问是何物?”

“好像是几本账册,可惜我看不懂。”白盈玉如实道。

此时,展昭方放下茶碗,沉声道:“可否让展某一观?”

话到此处,白盈玉却面露难色。

“小姐莫非信不过展某?”

“不,”她犹犹豫豫道,“并非信不过展大人,只是、只是……”

“究竟只是什么?”

看她吞吞吐吐了半日也未说出下文,莫研几乎急得要跳起来。

“只是……”白盈玉看他二人脸色,踌躇半晌,方道:“只是被我扔了。”

这下莫研实在忍无可忍,跳起来,指著她:“你、你……”话未说完,被旁边的展昭又按回椅子上去。

“小姐为何要扔?”展昭问道。

白盈玉轻咬嘴唇,细声道:“那日你们说要来找东西,我怕被你们发现,就……”

“扔哪里?”莫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白大小姐的纤纤玉手轻轻指了指窗外……

“你扔池子里了!”

展昭与莫研同时惊道,两人都是一阵失望,若是别的地方都还好,偏偏是扔在水里。那账册只怕早已被泡烂,便是捞上来也没用了。

清风徐徐,荷香沁人,水光粼粼,鱼儿游戏其间,好一幅秋日荷塘图——莫研趴在窗台上欲哭无泪。

“这么多的鱼,还都这么肥,恐怕吃也吃光了。”

白盈玉在她旁边探头望去,轻声道:“外面还包著油布,鱼啃得动么?”

“还包著油布!?”莫研转头,瞪大眼睛盯著她。

展昭闻言也是一喜。

“嗯。”白盈玉被他二人看得有些紧张,“我原来还系了根细绳在上面,想等你们走后再捞上来。没想到只过了一夜,绳子就被鱼咬断了。”

莫研笑得合不拢嘴,看白盈玉的目光顿时亲切了许多:“这个法子可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白小姐果然聪慧过人。”

然后,她转头望向展昭,喜滋滋道:“只要潜下去,捞上来就行了。”

展昭点头赞同,不过人却纹丝不动。

“……”莫研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应该马上下水。

“我不会水。”

展昭微笑。

活动了半柱香功夫后,莫研认命地一头栽进水里。

这小小的荷塘,上面残荷遮光,中间荷茎纵横交错,下面又是层层淤泥,比起太湖来,虽无大风大浪,却是难行的多。莫研刚开始直接在对应窗口位置下面的淤泥里掏摸,直摸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真的是这里?”她冒出水面,问窗口的白盈玉。

白大小姐肯定地点点头。

“找不到么?”展昭皱眉,“这塘引的是太湖的活水,被水挪了地方也不一定,你到周围再看看。”

莫研没吭声,深吸口气,再度潜入水中。

这一找,直在水中呆到日已西沉,她几乎把整个荷塘都翻了一遍,才在距离小楼将近三丈多远的地方找到了半埋在淤泥中的小小包裹。问题就出在白大小姐多此一举系的那条绳子上,鱼倒是啃不动油布,却扯著绳子将油布包拽出几丈远,油布本是暗色,又被淤泥半遮半掩,若不是慢慢在池底一寸寸的搜索,定然是难以找到。

“看看是不是?”她伏在岸边喘气,半身犹在水中,“若不是,我再找。”

“先上来再说,不急在这刻。”

展昭接过小包裹,也顾不得守礼,随即拉住她,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再看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是冻得不轻。之前他已几次唤她上来休息,无奈莫研心中焦急,执意不肯上来。

“先看看,究竟是不是?”莫研哆哆嗦嗦地爬上岸来,眼睛只盯著小包裹。

展昭三下两下拆开包裹,内置两本薄薄的册子,翻开来,一笔笔数字赫然在目:皇佑一年腊月初九,贡缎五佰九十六匹,共计银两四万七千七百六十两……

“这两本应该是真的。”

莫研大喜,总算放下心头大石,殊不料她彻夜未眠,加上潜水过久,此时松了口气,只觉眼前一黑,身子站不稳似的晃了晃,连忙靠向池边柳树,定了定心神。

“没事吧?”展昭忙伸手扶住她胳膊,关切问道。

“就是饿。”莫研老实道。

两人往小楼内走去,展昭微笑:“你中午吃得也不少。”

莫研没好气:“你下水试试,看你饿不饿。”

两人进屋,白盈玉见莫研一身狼狈,忙唤来丫环带她去梳洗,可怜莫研连口点心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丫环请了出去。

展昭靠在椅子上,翻看著手中两本薄薄的账册,内中纸张薄如蝉翼,一本是出入账,另一本却是孝敬各级官员的私账,账上大多的名字都是触目惊心的熟悉。只翻了几页,他就合上账册,其中关系之复杂已超出他的预期,不忍再看下去。

看著展昭复细细包好账册放入怀中,白盈玉心中忐忑:“展大人是否要将此物交给开封府包大人?”

“那是当然。”展昭抬眼望她,“小姐上京扶棺,准备何时动身?”

他心中还有一层思量,白宝震临走时对白盈玉说的那番话至关重要,若能让她上公堂指证,岂非更好。只是这层意思到了京里方可明说,此时说来只怕让她更加心绪不宁。

提到此事,白盈玉的语气便有些发抖:“自然是越快越好……家里头这些事……”她一面思及父亲尸骸尚未入殓心中悲痛,另一面家里竟是无人能陪同自己上京,而自己从未出过远门,此番却是不得不独自上路。

“展某明日便即刻回京,小姐不妨与我同行。”如此重要的人证,展昭自然要护她周全。

白盈玉闻言一喜:“多谢展大人。”

两人又坐了一会,皆是无话,展昭向来不是话多之人,加上心中有事,故连客套也省了。白盈玉素来深居闺阁之中,一想到明日要和他们上路,心中也有些忐忑。

又等了约一顿饭功夫,莫研才梳洗完毕回来,身上穿一套丫环的衣裳,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

大概是因为刚沐浴过的关系,展昭仔细看她脸色,已恢复红润,不由放心许多。之前瞧见她苍白模样,他心中甚是歉疚,自己若是会水,她就不会如此辛苦。

“很难看么?”

莫研看展昭盯著自己,抚著脸懊恼道。方才她照过铜镜,脸上几道血痕在沐浴后倒愈发显眼了。

展昭被她问得一怔:“不会,好看。”说完方觉不妥,若是说血痕好看,未免不合情理;若是说她好看,未免略嫌轻佻。

好在莫研根本没在意,听见好看二字便不作计较,倒是白盈玉多瞧了展昭两眼。

莫研烦恼地拨弄下头发,她实在是因为饿得很,等不及头发干透。刚坐下来的这会儿功夫,她已经连吃了几块小几上的茶点。

白盈玉见她模样,道:“不如我让厨房再送些过来?”

“多谢多谢。”莫研忙道。

吩咐下去一会,两名丫环便端著托盘出现在门口,刚出锅的热腾腾的芙蓉糕还冒著香气……

莫研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芙蓉糕。

忽然,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嘶声!

不过是电光火石间,两个丫环后心处已各中一箭,头朝下扑倒在地,吭都来不及吭声,便已断气。

莫研还来不及反应,展昭已猱身扑出,飞快地踢上门。

门合上的一瞬,又有三支利箭破门板而入,定在茶几桌椅上,尾羽犹在轻轻颤抖,射箭之人显然内力深厚。

“箭身七寸,重七钱,寒铁为刃,黑羽作尾,是追魂箭。”莫研用力拔下其中一根,皱眉道,“莫非是江湖杀手追魂三使,听说他们三兄弟要价极高,姓张的倒是真是不惜血本。”

展昭回头,急道:“快带白小姐走。”

“怎么走?”

莫研急问,她说话的当口,又有几支箭同时从两边窗子射入,赶忙拉著白盈玉伏下头去。

“三个人都到了,根本出不去!”

三个方向而来的箭,只能说明追魂三使到齐。莫研口中只说根本出不去,其实意思是恐难逃一死。

展昭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追魂使在杀手界名头响亮,现三人到齐,可见对屋内这几条性命志在必得。

“账册在你身上吧,我们分头走!”莫研思量以展昭的轻功,若是分开来走,自己替他引开一位追魂使,他应该有望脱身,只要他能将账册带出去师兄便有救了。她心心念念的只有账册,至于自己和白盈玉生死如何,她压根就不去想。

“我引开他们,你带白小姐走!”展昭沉声道,同时掏出怀中账册塞给莫研。

莫研尚在迟疑,外间九箭连发,从三面而来,虽然她已拉著白盈玉伏在地上,却仍有一箭从白盈玉胳膊旁擦过,顷刻血染薄衫。

白大小姐痛呼出声,捂著手臂,几乎立即晕倒在当地。

莫研飞快扫了一眼,便知道是皮外伤,没理会她,仍朝展昭急道:“你如何应付……”

“快带她走!”

展昭厉声打断她的话,挥剑替她们挡开穿窗而来的利箭:“她是指证张尧佐的重要证人,不能死!”

玄箭飞舞,剑光如电,屋内已是一片狼藉,连烛火都掉落在地。火舌舔著幔帐蔓延儿上,火光映著各人的人影,扭曲而凄厉。

莫研咬咬牙,用力拽起摇摇欲坠的白盈玉,既然是证人,那就说什么也得把她带出去。

“我从西面走。”她道。

展昭回头,两人目光相视一瞬,没有多余的话。

他攥紧了剑,右脚勾过身旁一张椅子,凌空踢去,椅子砸破东面的窗子而出,还未落地,便有三箭紧随而至,钉在其上。

展昭身形微晃,趁著东面追魂使取箭的空挡,也顾不上用剑防身,鬼魅般迅捷,巨阙直取其人,连著几下剑招均是杀招。

追魂三使三人到齐,此刻呈三足鼎立之势,彼此间守望相助,几乎无人能破。展昭本不是这般下手狠辣之人,但眼下大敌当前,若不尽快废掉其中之一,莫说莫研她们冲出不去,只怕他们全都要死在当地。

另外两使见兄弟受敌,手中不停,箭发连珠,流星般追过来……

时机稍纵即逝,莫研不敢有片刻拖延,立即带著白盈玉跃出西窗,往前疾奔。

西面追魂使一眼瞥见,立时转了方向,搭箭上弓,不料一支追魂箭直逼面门而来,逼著他不得不横弓挡开。

此箭正是展昭于混战之中接下一箭又复掷出,同时巨阙回转,正刺中追魂使的右肩,剑入三分,废掉了那人射箭的右手。

剑还未抽出,左腿处便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他不用低头也知道腿上中了一箭。这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硬拼著受伤来废掉三使之一。

只是这伤,比他预料得要重。

血溅黑羽,箭几乎要透骨而出。

另一边,莫研拉著白盈玉还在狂奔。

白盈玉跟著莫研甚是吃力,她终是个千金大小姐,莫说逃命,平日里便是去庙里进香,回来也要歇半日。现在被莫研生拉硬拽的,只觉得整条胳膊都几乎要被她扯断了。

莫研带著她正欲纵身跃过池边的大石,只要到了大石那头,有大石作天然屏障,箭就没有那么容易射中她们。

岂料,还未过石顶,白盈玉的手却不慎滑开,随著她一声惨呼,整个人已掉进水中。

听到惨叫,展昭焦急望过来,正看见莫研也跃入水中,方稍加放心。忽得心中一动,池塘既然是引太湖活水,定有水路相通,莫研若能带著白盈玉从水路遁走,自是再好不过。只是白大小姐多半不通水性,却是难事。

莫研自石上跃下时,也急匆匆瞥了眼展昭的方向,不知他一人如何应对三使。

一瞥之下,那袭蓝衫上触目惊心的鲜红瞬间刺痛双目。

她心中骤然一紧。

“啊……救命!啊……”白盈玉尚在水中扑腾。

莫研游到她身边,捂著她的口鼻,带著她潜入水中。展昭已受伤,若再分心护著她们,恐有性命之忧。既然下了水,不管白盈玉通不通水性,莫研都决定从水底遁走。

见她们落入水中,两名追魂使皆欲追至池边,只是生生被展昭拦住动弹不得。展昭虽然腿受重伤,但剑风凌厉,丝毫不见滞缓,一时之间他们竟也奈何他不得。追魂使急匆匆往池中射了几箭,也被展昭弄得失了准头,丝毫没有伤到池底的人。

莫研轻车熟路地就找到出水处的铁栅栏,栅栏已有些年头,锈斑累累,她抽出腰间银剑轻轻一击,铁栅栏应声而落,她即带著白盈玉随著水流向下。

地下水道漆黑一片,除了流水声什么也听不见,偶尔会有滑软的东西从身边擦过,不知是水耗子还是水蛇,她已全然顾不上了。身旁的白盈玉又惊又怕,已然昏死过去,倒也省了她不少事。

幸而不多一会,水势变大,前方隐约可见微光。

待游至出口,莫研环顾四周,她们已到了姑苏城内的河道,此时夜阑人静,四下无人,前方便有一座小桥。

莫研探了探白盈玉的鼻息,尚有气在,料她一时不会有大碍,便将她往桥洞阴影处一放,自己复跃入水中,往来路游去。

账册在她身上,白盈玉就在她旁边,救师兄的证据都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拼命游回去,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

她脑中只想著一件事——

那个人。

那个受了重伤的人。

那个独对追魂三使,仍旧生死未卜的人。

逆水而上,水流湍急,她拼命地往回游著……

展昭并不知道她居然傻到又游回来。他见莫研她们并未浮上来,便猜到她们已从水底遁走,顿时放心不少。

一番打斗下来,他左腿上的伤愈发厉害,本还想施展轻功,甩开追魂使,无奈稍一著力,便疼得冷汗直冒,莫说是轻功,便是多行几步,对此刻的他来说也甚是艰难。

之前他废了追魂使其中之一的手,伤者固然攻击力大减,但其他二人见兄弟受伤,均是大怒,攻势凌厉,丝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展昭背靠大石,勉力而战,全仗著巨阙在身前护卫。

由于用力,左腿伤处鲜血在不断地涌出,几乎浸湿了半条腿。

血,温热而和暖,带著浓浓的腥味。

这样继续下去,他早晚会因体力不支而毙命箭下。

展昭紧咬住牙关,护卫周身的剑圈骤然扩大一部,顾不上左腿钻心地疼痛,奋力朝上跃起。

追魂使反应甚快,立时箭追而至,分别打向他的几处要穴,并封住他的去路。

身法因受伤而比以前慢了许多,若在平日,避开这几支箭并非难事,但在眼下却是难如登天。

巨阙挡开了其中几支,而封住去路的那几支箭却无法可想。

已无退路,展昭万般无奈,右足在山石上一点,身体斜斜飞出,在箭射到他之前,落入了塘中。

池水温柔而冰冷,不可阻挡地没过他的四肢,口鼻。

身体慢慢地往池底沉去,他试著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然。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还是池水冰冷彻骨,只觉得四肢渐渐麻痹,失去知觉。

二使追上,不依不饶,弯弓搭箭,正欲往水中射去,却听背后有暗器破空之声,忙侧身躲过。原来却是吴子楚赶到,见展昭落水,形势危急,拣了两块小石头为他解围。

说来也巧,吴子楚本是奉宁晋之命前往客栈寻展昭,见他不在,料想应是去了白府,遂往白府而来。却见白府中乱成一团,家丁丫环慌乱出逃,口中嚷嚷著府中来了强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要赶著去报官。故此,也找不到人通传引路,他只好独自往火光处而来,赶到时偏偏迟了一步,正好看见展昭受伤落水。

吴子楚功夫本不及展昭,虽未受伤,但一人独战两使,也只剩下招架之力。他脑中转过千百种办法要救展昭,却苦于被二使紧逼,竟是一点也腾不出手来。

三人正自鏖战,莫研突然由水中跃出,带著一身的水珠站在池边,定睛张望,眼中满是疑惑:怎得换了人,莫非是她自己眼花。

吴子楚见是她,顿时大喜,也来不及细究她如何会出现在池中,连忙急声道:“展昭在水里,快去救他。”

莫研闻言,二话没说,复跳入水中。

展昭在水中浮浮沉沉,意识开始逐渐消失,除了水声,其他声音都仿佛在千里之遥,恍恍惚惚间看著荷茎在身侧摇摆,水面上星光点点,竟是美得出奇……原来这就是浮生若梦,他茫茫然地想著。

忽有人一把扣住他的手,抓得很紧,带著他往上游去。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大量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冲进肺部,他看清了拉住自己的人——莫研!

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亮若星辰。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闭气!”

莫研冲他大叫,展昭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带著复潜入水中。

还是方才的水路,只是展昭比白盈玉要重上几分,莫研也更吃力些。展昭终是重伤在身,又加失血过多,虽然勉力闭气,但不多时便昏厥过去。

出了地下水道,莫研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将展昭拖上岸来。月光清冷,映得他的脸愈发惨白,黑羽箭牢牢地钉在腿骨上,鲜血还在渗出。

莫研咬咬嘴唇,她知道此伤并非自己能够处理,眼下最好就是把他背到医馆中,请大夫诊疗。

紧攥住展昭的手,将他负在背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强自撑住一口气,往前走去。此时不比水中有浮力相托,加上她已是两天两夜没有睡过,又在水中又呆了近四个多时辰,早已是精疲力竭。她只觉得展昭的身体重若千斤,负在身上,自己几乎是寸步难行。

在艰难地挪出二丈多路后,莫研身子晃了晃,带著展昭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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