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八章 莫问缘起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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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展昭醒了来时,莫研已不在身畔。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他隐隐能听见她在灶间忙碌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她在院中咕咕地喂鸽子,他突然有种恍若在梦中的感觉。

想起昨夜的言语,他不由得苦笑,如此稀里胡涂地,两人便算是成了亲,这种事也只有莫研才做得出来。自己与她同榻而眠一夜,虽无夫妻之实,但自己又如何能够再次拒绝她。

只要自己的伤能好,成亲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展昭自我安慰道。

“大哥,你醒了!”

莫研笑盈盈地端了碗冒著热气的白粥进屋来,口中抱怨道:“我本想熬碗鸡粥给你吃,可耶律大人说你伤口未愈,不能吃鸡,所以只好作罢。吃了几日的清粥小菜,你该饿坏了吧?”

展昭微笑著摇摇头:“有粥就很好。”

“大哥……”她本想说什么,唤出声来又顿了顿,转而道:“我现在该唤你什么才好,叫夫君、相公、还是官人?”说罢,她挠挠耳根,颦眉自言自语道:“这些称呼听著可都别扭得很。”

“你喜欢怎么唤我便怎么唤我就是。”展昭笑道,“我们成亲都未拘泥形式,又何必计较如何称呼呢。”

莫研闻言,欢喜笑道:“说的是,我还是喜欢叫你大哥,你说好不好?”

“你喜欢,自然就好。”

莫研微笑,又想起方才要说的话:“我还不会梳鬓,只得编了辫子盘起来,你瞧是不是很奇怪?”

她侧头让展昭瞧她脑后,窗外透入的阳光散落半身,脸庞和秀发罩在一层朦胧的光芒之中,令人微微眩目。展昭望著她一径出神,笑意含在唇边。

“大哥?”

“……我也不懂,不过你这样梳好看得很。”

莫研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甚快,展昭因与莫研成了亲,心中便想著无论如何不能拖累她,一定须得治好伤才行。加上耶律菩萨奴日日为他运功凝毒,不过短短数日,他四肢处的紫黑皆已褪尽,毒已然凝成,接下来便是须得将毒逼出体外。

赵渝的伤也好了许多,有时竟还能与莫研说说笑笑,与前些天日日忧愁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日,莫研买了菜回来,蹲在院中地上择菜。

耶律菩萨奴替展昭运过功出来,瞧她择菜时,菜叶菜梗全都混丢在一处,便知她心不在焉。

“喂,展夫人,就算这菜你家展大人不吃,你也不能这样糟蹋吧。”他用脚踢踢篮子。

莫研被他一打岔,方回过神来,才发觉全都弄混了,忙快手快脚地重新择好。对于耶律菩萨奴,她感激他替展昭疗伤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生气。

“对了,耶律大人,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小镇是在你们辽国境内么?”她仰头问道,对于辽国的地界,她也不是很明白。

耶律菩萨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像看白痴一样看著她。

“哦……”莫研若有所思地复低下头去,却什么都不再说。

“怎么了?”他只好问道。

莫研挠挠耳根,才道:“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些人,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人?”

“我觉得应该是宋人。”

耶律菩萨奴皱眉:“什么叫做你觉得。”

“因为那些人都穿著辽人的衣裳,好像是想装扮成贩卖皮货的辽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他们脸上和手上的肤色就不像常年在山中打猎的人,加上他们虽然换了衣裳,可没给马换行头,马匹所用的马鞍明显是宋国之物。”

耶律菩萨奴虽然已是心中大疑,口中仍淡淡道:“也许是在宋境买的马鞍,这不算稀奇。”

莫研摇摇头:“我曾观察过你们辽人系缰绳的绳扣,与我们宋人习惯的系法不同,那些人若是辽人,不会连绳扣系法都不一样的。”

“他们有多少人?”

“人倒不多,我所看见的大概就五六人而已。”

“往何处去了?”

“好像是往北边去了。”

耶律菩萨奴沉思一瞬,抬脚往门外走去:“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他人已经不见。

展昭在屋内,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对于莫研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听她言语间似乎保留,猜她是有所顾忌,当下即唤她进屋来,询问此事。

“大哥,那些人像是官府中人。”这是方才莫研不敢对耶律菩萨奴说的事,毕竟两国局势微妙,宋朝官兵擅自入辽境,这可是会引发两国交战的大事。

展昭心中一紧:“竟然是官府中人。”对于莫研的观察能力,他全然不疑,不会去问她是如何看出。

“你说官府派人乔装打扮到这里来做什么?”莫研想不明白。

展昭不答反问:“你瞧那些人功夫如何?”

“功夫倒寻常,看脚步身形,并无高手。”

展昭脑中急速运转著:官府中人,人不多,五六人而已,寻常功夫,扮成辽人,往北边去。五六人,寻常功夫,不足以成大事,所以不会是暗杀行刺之事。若是打探消息,则人嫌太多,若说是寻人寻物,倒是有此可能。

官府中人,会是哪个官府的手下?距离辽境最近的便是河间府,会是河间府尹李奇高派来的人吗?

若是寻人,会是找谁?

若是寻物,又会是在找什么对象?

一时间脑中千头万绪,他无从著手,也理不出一条线索来。

“大哥,你伤还未好,莫要伤神。”

看到他眉头越颦越紧,莫研顿时后悔自己将此消息告诉他。

“我不要紧。”展昭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目光却透过窗子盯著院门,自己虽然忧心忡忡,却苦于有心无力,也许等到海东青回来,就会有个答案。

他们等了莫约一盏茶功夫,便看见耶律菩萨奴闪身进来。

“收拾东西,我已雇好马车在外面,我们走。”他一面走进来,一面匆匆道,手指向正欲张口询问的莫研,“你,什么都别问,快去替公主收拾好东西。”

“可是……”不明不白的,莫研迟疑。

展昭冲她点点头:“小七,快去。”

连展昭神色都很凝重,莫研点点头,一溜烟跑出去。

此时展昭方才转向耶律菩萨奴,低声问道:“大哥,究竟出了何事?”

“我太大意了,”耶律菩萨奴眉毛打了个结,“我们应该早点回大营,而不该在这小镇上住这么久。我猜,这些人极有可能是来找你的,他们没找到你的尸首,生怕你还活著,所以开始到处找你。”

“他们是来找我的!?”展昭一惊,忙道,“小七说他们是官府中人。”

“官府中人。”

两人对视,心中所想皆是一样:若这些人真是为了寻展昭而来,只要查出这些人的来历,便可知道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了。

“出什么事了?”

赵渝望著身畔忙碌收拾的莫研,有些紧张道。

莫研手中不停,口中道:“我也不是太明白,不过镇上来了些奇怪的人,耶律大人出去转了转,就说他已雇好了马车,要我们赶紧走。”

“是些什么人。”

莫研迟疑了一下:“好像是乔装打扮过的大宋的官兵。”

赵渝奇怪道:“大宋的官兵怎会出现在此地?”她的第一反应便是父皇听闻到自己失踪之事,派兵前来寻找,转而又觉不对,便是辽国有人快马送信回京城,时间上也绝对来不及。

莫研用力扎紧包袱,牢牢地打了个结,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们虽然落难于此,但我好歹是大宋公主。他们既然是大宋官兵,我们为何要逃?”

莫研还是摇头,示意不知。

瞧她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赵渝微恼:“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叫我们走我们就得走么?我再不济也是大宋公主,他们既然是宋人,有何可怕的。”

“可是,展大哥也是这个意思。”莫研道。

赵渝心中愈发狐疑,见莫研手脚不停,沉声吩咐道,“你去把耶律大人叫来。”

“哦。”

莫研正抱著两个包袱想送到门外马车上,顺口应了,快步出门去。

片刻之后,耶律菩萨奴疾步进来,看屋内莫研都收拾地差不多了,压根连听都没听赵渝一连串急促的问话,俯身抱起她就往外走。

“你、你把我放下来。”

“公主伤口未痊愈,最好别乱动,否则再接一次骨头,你麻烦我也麻烦。”耶律菩萨奴此时心中存著事情,只盼她快快安静下来,莫要再添事端。

“你……”

赵渝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放入马车中的软褥之上,他摔下车帘,将她独自留在车内。她愈发气恼,突又想起他方才的话“……否则再接一次骨头,你麻烦我也麻烦。”,呆了一瞬,顿时又羞又恼起来。

又过得一会,莫研扶著展昭进车来,让他半靠著车壁坐下,复欲返身出去驾车,却被赵渝叫住。

“小七,你说实话,我的伤……究竟是不是你替我接的骨头?”赵渝紧紧盯住她。

“公主,这个,谁接的不都一样么,反正把骨头接好是最重要的。”莫研陪著笑脸,不等她再问,嗖地一下就溜了出去。

其实不用再问,赵渝也明白了,除了小腿,自己胸前尚有一处骨折,竟也是那人所接起。想到接骨之时,身子被他看了去,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强迫自己忘记此事,不敢再深想下去。

外间耶律菩萨奴低声交待莫研:“出了小镇,大营就在西北方向,你往那边直走就行了。若认不得路,就绕著山脚走,不会错的。”

“哦。”

“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展昭体内的毒已经聚在一处,你万不可让他运气动武,否则毒入心脉……”

莫研闻言一凛:“我明白。”

耶律菩萨奴复望了马车,尽管车内尽是他放心不下的人,但眼前的事关系更为重大,由不得他再迟疑,他朝莫研点点头,示意她快走。

随著莫研一声轻叱,马车缓缓驶动,因为车内有伤者,她驾车非常小心,亦不敢扬鞭催促,马车只是徐徐而行。

赵渝本以为那人会上车来,等了许久,直到车轮频频碰到石子微微颠簸,知道已经到了镇外,却始终没有见他上车来。她在心中按耐了又按耐,极力要自己压制住想询问的欲望,终还是忍不住朝展昭开口问道:“耶律大人呢,怎么不见他?”

耶律菩萨奴的另一身份不便对赵渝明说,自然他去追踪那些宋朝官兵亦不能说,展昭只道:“耶律大人觉得与我们一起同回大营,多有不便,故而他已先行一步。”

“他走了……”

赵渝微微讶异,黯然垂下双目,心中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恼怒:他竟连说都未与自己说一声就这么走了。

展昭见赵渝模样,以为她心中不满,解释道:“南院大王耶律重光本命他守住北面熊窟,而耶律大人为我们耽搁数日之久,还请公主体谅他才是。”

“那……为何镇上来了大宋官兵,他就要我们赶紧走呢?”

对于她此一问,展昭早有对策,对答如流道:“那些人乔装打扮,来辽境不知所为何事,若是生事,让人知道公主恰好在镇上,只怕难逃干系。耶律大人也是为了公主著想。”

赵渝虽然觉得他所说有理,但却似乎还是难以说服她,想了片刻,还欲再问,却见展昭咳了几声,盘膝闭目调息,她也只得不再问了。

马车直行了一天一夜,因莫研不敢让马车疾驰,但又想早些到达大营,好让大哥和公主妥善休息,故而连夜里她也不休息,一直在赶路。

天初初亮时,她才停下来休息,借著曙光,大家各自吃了些水和干粮。

“还有多久才能到大营?”

赵渝让莫研扶起她,朝车帘外望去。清晨的薄雾飘来散去,朦胧中隐约能看见远远的伏虎林西侧山壁上的玄色巨石,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中份外显眼。

“我记得那块石头,”莫研想起,“我们来时我就曾看见,应该不远了,大概再行半日便能到达大营。”

赵渝轻舒口气:总算快到了,虽然是辽国大营,但不管怎么说,大营内起码有大宋的侍女侍卫,能见到他们,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也是份安慰。还有一点是她不禁要去想的,那人是不是早已回到了大营。

莫研饮下一大口水,随意抹了抹嘴,便预备到外面继续驾车,却被展昭唤住。他递过件外袍,柔声道:“清晨雾气潮湿,你先笼在身上,待日头出来再脱也不迟。”

“好。”莫研接过穿上,朝他一笑,才掀帘出去。

赵渝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忽又想起自己在京城时见他俩的情形,当时她就觉展昭对莫研十分亲密,此时他俩果真成婚,她想来不由有几分怅然。她自己经历了这许多,生生死死也过来了,深知身份权贵的脆弱和两情相守的可贵。

“展护卫,”她轻声道,“若是早知你与小七如此情深,我就不该硬要你随我来辽国。”

“公主……”展昭不知她怎得突然说起这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回去后会修书与父皇,让你仍回开封府供职。待你伤好了之后,就带著小七一起回去吧。”赵渝淡淡笑道。

“公主何出此言,”展昭忙道,“展昭护卫公主终身,绝无后悔之意。”

“我知道,我也是为小七考虑。”赵渝微微一笑,“你们现在成了亲,将来还会有娃娃,难道你让孩子也在辽国长大么。”

展昭一怔:“是不是内子说了什么?”

赵渝摇头道:“小七怎么会说这些,我瞧她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欢喜得很,她那里还会在乎其他的。”

展昭垂目涩然苦笑,只听见赵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两人都未再说话了。

行至日头渐烈,草尖上的露珠也消失无踪,莫研坐在车辕上,望著远处山顶的玄色巨石愈来愈近,心情也愈加轻松起来。她心中想,大哥中毒,身体定然损伤甚巨,要多给他补补身子才是。耶律宗真此行定然带了不少珍稀药材,待回了大营,想法子或偷或骗,弄一些出来才好。

晨雾散尽,一行辽人骑著马正迎著他们过来,莫研定睛望去,瞧见为首的辽人正是之前受了伤的萧信。

原来,萧信被送回大营诊治,因他伤在脑部,辽国太医瞧了半天,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自己倒是生龙活虎地吃吃喝喝,除了对近两年的事记得不太明白外,并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太医仅能猜测,他脑袋被虎爪重击后,脑内可能存有瘀血,故而暂时失忆,假以时日瘀血化尽,他自然而然便能记起。

萧观音见哥哥并无大碍,便留他在营中休息,再三叮嘱他不可再上山去,她自己却带了些侍卫沿著原地去寻耶律洪基。只是这萧信岂是闲呆得住的人,虽不上山去,便自行带了一行人,在四周溜达著,追追野兔他也开心。

“你们是何人?”

眼见莫研他们马车驶过来,萧信立马拦在车前,斜睇她问道。他虽然不认得这些人,但这些日子大营无人,他闲得发慌,见他们似乎是往大营而去,看上去又不是贵族,干脆先拦下来为难为难再说。

为免引人侧目,莫研他们一行人此时所穿衣衫都是在小镇上所买的寻常辽人粗布衣袍,莫说萧信此时根本记不得她,便是记得,只怕乍看之下也认不出来。而萧信所带的这些侍卫都是刚从亲王府中调来,皆与莫研等人素未谋面。

“琪亲王!”莫研跳下马车,“我们是护送公主回来的。”

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契丹平民丫头居然认得自己,萧信狐疑地侧头看她:“你说……什么公主?”

“大宋公主,公主跌下山,受了重伤,就在车里头躺著。”

“大宋公主……”萧信听萧观音抱怨了不止一次,他遇虎袭时,赵渝在山中失踪。他想想不对,若是公主受伤也应该从山中出来,而眼前这人衣著崭新,显然不像是从山中而来。

“把车帘掀开给我瞧瞧。”萧信疑心大起。

莫研无法,只得掀开车帘一角,让他看到里面的展昭和赵渝。赵渝卧在软褥上无法起身,见萧信探头进来张望,恼他无礼,故而装作闭目休息。

“那男的是谁?”萧信奇道。

展昭闻言,暗叹口气,忍住胸前伤口的疼痛掀帘下马车来,莫研欲要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以目光制止。

“展昭参见琪亲王。”他从容施礼。

萧信一怔:“展昭?展昭又是谁?”他侧头问身侧侍卫,侍卫忙上前附耳禀报,他渐渐瞇起双眼,目光不善地盯住展昭。

“你说你是展昭?可是,你可知道,真正的展昭此时应该在铁骑营。”萧信冷笑。“你们究竟是何人,有何企图,还不快老实招来。”

此时展昭与莫研心下皆是奇怪之极,他二人都曾与萧信见过面,就算萧信不记得他们,也该认得车内的赵渝,可萧信完全是一副与他们素不相识的模样。他们自然都想不到萧信会有失忆一事,还以为这当中又发生了什么蹊跷之事。

虽然心中疑虑重重,展昭还是有礼道:“展某已从铁骑营回来,现护卫公主回大营。”

萧信冷哼一声:“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当我是傻子么。”

车内的赵渝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唤了莫研进去,命她将自己扶起,再将车帘掀开。

“琪亲王,展护卫确已从铁骑营归来,与我们在途中相遇。”赵渝看著萧信,缓缓道。

萧信狐疑地瞇起眼睛:“你……当真是大宋公主?有何证据?”

赵渝愣住,一时语塞,以为萧信是故意为之,半晌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试图假冒公主?”

萧信捋著缰绳,往近处走了几步。赵渝一脸病容,身上穿得又是寻常百姓衣袍,纵然是个美人,此时望去也只让人觉得憔悴不堪,全无半分公主风姿。萧信皱眉,遂道:“我如何能仅听你片面之词,你须得拿出证据来才行。”

莫研在旁不禁奇道:“琪亲王,你当真不认得公主了?我们前几日还一起在山中狩猎,怎么转眼你就好像不认得我们了?”

若要说出自己失忆之事,萧信觉得太丢脸,也不许手下侍卫插口,硬是仰头道:“谁说我不认得了,只是公主是在山中失踪,而你们却是自大路而来,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趁机乔装易容,企图扮成大宋公主,混入大营之中。”

赵渝以为他存心刁难自己,怒气渐升,唤莫研道:“小七,把我那对同心玉佩给他看,那是宋朝皇家之物,断然假冒不得。”

莫研依言自包袱中取出玉佩,递与萧信,萧信拿在手中,他平日只专心于骑马射猎,这玉佩究竟是不是皇家之物他也不懂,把玩片刻,仍旧还了回去。

“营内还有随我们自大宋而来的侍女侍卫数人,待他们与我们相见,自然可辨真伪。”展昭温和朝萧信道,他看著莫研忿忿将玉佩放回包袱,轻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动气。

萧信略略迟疑,饶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点点头:“我跟著你们去,莫要想耍花招。”

莫研闻言,翻了个白眼,仍扶赵渝躺好。展昭却不入车内,他不欲让这些人看出自己受伤,随莫研坐在车辕上。莫研留神看了下他扶在车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知他定是因车辕颠簸而导致胸前伤口疼痛,心中疼惜,却又无法,唯能将马车行得慢之又慢。

萧信等人便紧随在马车后,见马车行得如此之慢,不禁心中生疑。旁边一侍卫附耳来言:“听闻展昭在宋朝又被誉为南侠,武艺超群,依属下愚见,您……不妨试他一试。”

闻言,萧信心中一动,他本身好玩好武,加上素日性情便是见树还要踢三脚、无风也起三层浪,这侍卫所言正中他下怀,也想不了太多,他立时低低吩咐:“你们分两边抄上去,试试他功夫,那个小丫头似乎也懂些拳脚,车里头的人可千万别动,万一真的是什么公主就不好了。”

“是。”

领了萧信的命,低下的辽人侍卫莫不摩拳擦掌,他们久闻展昭之名,只道是中原人夸大其词,甚想煞煞其威风,一直苦无机会,今日倒真是天赐良机。

听见后面马蹄声猛地急促起来,展昭心中一紧,已有不好的预感,正欲与莫研说话,便听见莫研一手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口中急急道:

“大哥,待会不管何事,你千万不可运气。”

展昭还未来得及回答,马车左右两侧越上前来的辽人侍卫突地同时发难,拔出腰间佩刀朝他二人砍来。银光一闪,莫研不知何时已抽出腰间,替他挡开一刀,顺势俯身躲过砍向自己的那刀。

“好不要脸!”待辽人一缓,莫研口中怒骂道,手中不停,挥鞭策马,马车腾地窜了出去。

趁著辽人拍马追赶之际,莫研快手快脚地推展昭入马车内去:“大哥,你且进去,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小七!当心!”展昭虽不放心,但知道自己此时在外,反而碍手碍脚,引她分心,遂入马车之中,但手紧紧撩著车帘,若莫研遇险,好随时跃出。

马车自是比马匹累赘得多,不过片刻,那些辽人便已追了上来,两边各有五六人,挥著明晃晃的刀就攻过来。莫研暗自咬牙切齿,这些辽人虽然功夫不算是上乘,若是以一敌一,倒也无人是她对手,只是眼下她需得一手驾车,一手持剑,要迎战两边辽人,甚是吃力。

方才对展昭说她自有法子,不过是句大话罢了,眼下这情形当真是难对付得很。莫研脑筋急速转动,猛然想到怀中一物,心中大喜,立时收剑,将那物掏摸出来……

嗖、嗖、嗖……数十支绣花针自她手中扬出,纷纷打在辽人身上。

“针上有毒!”她勒马朗声道。这使针作为暗器的手法,她不甚懂,扬出去的绣花针虽多,劲道却小,更别提打穴位了。大多数针都是碰到人身上便掉落在地,刺破点皮,蚊子咬般的疼痛,若不说有毒,断断是唬不住人的。

听见个“毒”字,那些辽人果然被吓住,原不过是想试试展昭功夫,赔上一条命可不划算,已有人停马,拔下尚钉在衣衫的绣花针细看。

莫研见他们神色,忙接著道:“这毒无色无味,中后人也不会觉得疼痛。只不过三日之后便会浑身起红疹,再三日后出脓水,再再三日后全身溃烂,直至人断气为止。所以这毒便叫桃花三日。”

信口胡诌本是莫研的拿手好戏,毒性毒名她张口就来,连想都用不著想。那些辽人见她说得极顺口,自然不疑有他,当下便信以为真,忙各自下马来,朝莫研抱拳急急道:“姑娘千万手下留情,把解药给我们,此事根本是一场误会。”

“你们偷袭我们,刀刀砍来,还敢说是误会!”莫研怒道。

后面的萧信也赶上前来,侍卫忙告之他此事,他方知自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时他们已距离大营不远,营内有侍卫看见这里的骚动,部分侍卫赶了过来。莫研一眼瞥见其中一人正是随他们从大宋而来的侍卫,忙高声唤道:“公主受了伤,快去唤人来!”

那人也认出了莫研,又瞥见车内的展昭和赵渝,再无迟疑,连忙回身去叫人来,不会儿功夫,被赵渝留在营中的侍女侍卫便都赶来了。

“琪亲王,这些人都是原本在营中的,你且问问他们,究竟认不认得我们是谁?”莫研仍以为萧信存心为难他们,不依不饶道。

被这么个小丫头质问,萧信原想端出亲王的架势来压压她,但手下数名侍卫都身中巨毒,由不得他不理,只好道:“我也是谨慎起见,听说展昭功夫了得,想试试他以辨真假,并无伤人之意。”

见他毫无悔意,莫研怒目而视,好在大哥并未出手,否则毒入心脉,回天乏术,到时难道他还能以命相抵不成。

“小七,想来确是场误会,我们也莫再追究,先送公主回营休息要紧。”展昭知她心中忿忿,从车内探出头来低低道。

莫研回首看见他脸色煞白,额上汗珠滚滚而下,心中一紧,知道定是方才马车疾驰触动了他的伤口,顿时顾不上其他,急步回身,便欲送他回营内去。

“……姑娘,我等的解药……”

莫研眼睛只望著展昭,头都懒得回:“急什么,待回了大营,我自会调制给你们。”

听她如此说,那些辽人侍卫都暗自松了口气,既然有解药,早些晚些他们也能忍了,横竖莫研就在大营里跑不了。

在侍女请来了辽国太医为赵渝诊治时,莫研正在另一顶牙帐内替展昭小心翼翼地重新包扎伤口。

方才已经有人告之了他们萧信失忆之事,两人听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本对萧信的疑心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说他被老虎拍了一爪子怎得一点事都没有,原来是失忆了。”莫研细心扎好布条,替展昭披起衣袍来,笑道:“要是被拍成个傻子,我们可就拿他没法子。”

展昭半靠著软垫上,挽了她的一只手,微笑问道:“对了,你怎得带了那么多针。”

“你身上的毒不就是被毒针打的么,我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在镇上买东西时就顺便买了几包绣花针,想闲的时候也练练,可一直也不得空。”她嘻嘻一笑,“没想到第一次使,就有这么大用处。”

“倒真是凑巧了。”

“可不是么,若当真让他们得逞,逼得你动手,岂非糟糕之极。”莫研想起仍然心有余悸,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展昭轻轻掠过她的发丝,笑道:“对了,你信口胡诌的毒,打算怎么给他们调制解药?莫要再捉弄他们就是了。”

莫研原就存了心要好好捉弄下那些人,现听展昭如此说,只好笑道:“那我随便给他们喝点姜汤水,你看可好?”

展昭笑著点点头:“这法子好得很。”

两人说说笑笑,刚经历过一番惊险,此时回到大营,身心皆放松了许多。莫研驾车一夜未眠,不知不觉间倦乏涌上,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索性缩上软榻,挨著展昭浅浅睡去。展昭本就虚弱,遂取过身畔薄毯替她盖上,自己也躺下合目休息。

小睡了约一个多时辰,莫研隐隐听见帐外有人说话,睁眼侧耳听去,不由皱紧眉头:原来又是萧信手下的那些侍卫,大概是等不及了,前来讨要解药,所以宋人侍卫前来通报。

展昭不知何时已醒来,低低笑道:“看来,他们被你吓得不轻。你还是快些将他们打发了吧,他们这么一闹,倒让别人觉得是你在故意为难他们,于日后不好。”

确是被他们弄的不耐烦,莫研只得起来,回身时看见展昭也随之坐起,且拿了外袍披上身,奇道:“大哥,你也出去么?”

“我得去公主帐中走一遭,不然恐怕别人疑心我受了伤。”

莫研挠挠耳根:“让辽人知道你受伤,有什么关系么?”

展昭笑而不答,只道:“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莫研轻叹口气,没再问下去,知他抬手时会拉扯到伤口,便取出怀中的小梳子替他将头发梳理整理,用发带悉心束好。

“伤口还会疼么?”她复收好梳子,关切问道。

展昭微笑著摇摇头,手指轻轻朝帐外的方向点了点。莫研无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掀帐走出去,展昭随在她身后出帐。

为了方便展昭养伤,他们故意挑了一处最偏僻的牙帐,因地形的关系,与其他牙帐距离较远,掩在树林之中。此时已是午后,烈日当头,云朵在天空中缓缓地挪动,林风时有时无,四周的蝉叫得闹哄哄的。莫研一出帐就皱了皱眉,隐隐能听见那些辽人侍卫就在不远处喧闹,不由得愈发心绪烦躁起来。

她朝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又返身去看展昭。后者步伐略慢,朝她微微一笑。

骤然间,一声细小如弦丝般的兵刃出鞘之音传入她耳中,莫研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人影自旁边树丛扑出,刀锋闪出的寒光微微眩目,直取展昭而去。

“大哥,小心!”

她惊呼出声的瞬间,展昭已侧身退开一步,险险避过那一刀。他不能运气,身法自是大打折扣,这一退虽然避开,却甚是侥幸。

那人第二刀紧随而上,却不料自旁有把银剑刺出,蛇般绕上刀身,一时竟摔脱不掉。

“你是何人?又是萧信让你来的不成?”莫研喝道,看此人一身辽国侍卫打扮,黑巾蒙面,自然而然就又怀疑到萧信身上去。

那人冷冷一哼,莫研只觉一股劲道自剑身上传来,排山倒海般,虎口被震得发麻,竟连剑也握不住,脱手而出。她顿时心中大骇,此人功夫远在她之上,绝不是之前那些不入流的侍卫可比。

“小七!”展昭见她剑被震飞,恐她受伤,便欲急切地抢上前来。

“大哥,快走!”

莫研虽手中无剑,也明知自己不是那人对手,但为了护住展昭周全,也顾不得许多。拳脚呼呼,抢上前直取那人要穴,她连著几招都是攻势,只求拖住此人,门户却是破绽甚多,顾不及护住。

那人的目标是展昭,见莫研碍事,心中甚急,刀势愈发凌厉,杀招接连而至,莫研功夫本就远远不及他,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避让……刀光阴寒,由刺转劈,莫研右臂眼看就要被砍下,突有一人从旁伸手,以指扣刀,刀身巨震,几乎飞了出去。

同时莫研被人拉开,她脚步踉跄,双目盯住拉开她的人,紧紧地,几乎要滴出血来……

因为拉开她的人正是展昭。

那人本以为展昭受伤定然功力大损,本想要他性命,岂料在几招之后便发觉自己仍旧不是展昭对手,不欲恋战,却因展昭逼得甚紧而脱不开身。展昭素来宽厚,此时却不知为何,招招取他要害,显然是欲将其毙于掌下。

那人见一时占不了上风,又恐附近侍卫赶来,更加走不脱,心下焦急,余光瞥见莫研呆呆愣愣地立在树旁恍若神游太虚,立时心生一计,也不躲展昭的攻势,重重一掌朝莫研拍去。

展昭果然中计,折身来救,他趁机脱出困境,飞身跃入近旁树丛,几个腾挪之后便消失无踪。

眼见那人身影遁去,展昭却再无力追赶,方才的一番打斗引得胸前伤口迸裂,丝丝血迹渗出衣袍。他斜靠在帐上,微微喘息著,眼睛只瞧著莫研。

附近侍卫此时方赶来,见除了展昭莫研,此处并无他人,奇道:“方才好像看见有人在此打斗?”

“是我在和内子切磋武艺,惊扰各位,甚是抱歉。”展昭勉强淡淡笑道。

“哦,是这样。”

那些侍卫笑了笑,原还想打趣一番,但见莫研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没说出口,随意客套了几句便走了。

侍卫的脚步声消失后,除了蝉声,四周静得出奇。

风从林梢轻掠而过。

云缓缓地撕裂再聚拢。

他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却如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痴痴相望,仿佛尘世的喧嚣都已离他们而去。

莫研眼中无泪,透著比伤心更甚的悲恸。

她试著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觉胸中气血翻滚,这些日子来的愁苦欢喜齐齐涌上,“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摇欲坠。

“小七,你……”展昭见状,抢上前扶住她,不舍地用衣袖擦拭她唇边血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莫研的头深埋在他怀中,身子颤抖不停,展昭紧紧搂住她,想到二人成亲不过短短几日,自己却伤她至深,黯然神伤,竟不由自主地滴下泪来。

之前来催解药的侍卫又过来,见二人模样不解,轻咳了两声才问道:“琪亲王的属下又来催问,莫姑娘何时能将解药调制给他们?”

莫研本来在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听到琪亲王三字却骤然抬头,目中杀气凌厉,知她如展昭,随即低低在她耳边道:“不是他,不会是他。”

她迅速转头,紧紧盯住他:“那会是谁?”

展昭静默了一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一定知道!”莫研恨展昭竟然到了此时此刻都要瞒著自己。

“不,我不知道。”

在那人出手时,展昭便已认出他所使得是中原功夫,心中已猜出此人极有可能是蒙面女子在辽国内的细作,故而他招招取要穴,就是希望能杀了这个人,不至于让他再给海东青添麻烦。

此事却不能告诉莫研,他不能让她为了替自己复仇而卷入。

这日夜间,赵渝本已睡下,确又听说展昭在帐外求见,不得不又起身,命侍女传他进来。

“展昭冒昧,还请公主恕罪。”展昭近前施礼道。

赵渝知他素来持重,此时求见必有要事,微微笑道:“你又何必多礼,究竟有何事,但说无妨。”

展昭却不语,抬眼看了看左右侍女。赵渝明白他的意思,遂挥手让侍女都出去,且无她召唤不得入内。

见她们退下,展昭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与赵渝,沉声低低道:“此信请公主代交副使大人。”

赵渝一怔:“这信是……”

展昭退开一步,单膝跪下,拱手肃容道:“今夜之后,展昭不能再护卫公主左右,望公主恕罪。”

赵渝被他唬地一惊,愈伸手拉他起来,无奈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只得急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清楚,你是不是要走?小七呢?”

事到如今,对赵渝已是无法再瞒,展昭便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告之与她。“……那细作尚在营中,海东青须得防他。我已将那人身形特点武功路数写在心中,公主交与他便可。”

听罢他的话,赵渝尚在震惊中不能恢复,这些日子与耶律菩萨奴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中,她知道他虽外表冷漠,但实则对她甚是照顾,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大宋潜伏在辽国的间人。

“他、他……是宋人?”她迟疑问道。

展昭点头:“海东青这些年忍辱负重,非常人所能为,公主虽已清楚他的身份,但言语行为间万不可露出痕迹,否则……”

“我明白。”赵渝打断他的话,她当然明白自己些许疏忽而可能带给海东青的危险有多大。对她而言,作为她的救命恩人,他的安危自然是件极要紧的头等大事。

展昭微微一笑,他看得出赵渝已不再是那个会偷溜出宫玩耍的公主了。

“那你呢?”

“展昭今夜就要走了。”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包大人有令让你回去?”

“展昭身中巨毒,今日与那细作交手,毒入心脉,已是垂死之人。”展昭平静道,“展昭只有一个请求:请公主放小七回大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失去他,小七定然伤心欲绝,若她回了大宋,那里繁华热闹,又有她的师兄师姐,怎么说都对她好些。

“你……难道没有法子解毒吗?”乍然听闻展昭如此说,赵渝震惊莫名。

展昭淡淡一笑,摇摇头:“毒入心脉,无法可救。”

“怎么会这样……小七怎么办?她怎么办才好?”赵渝眼眶立湿,连声问道。

展昭垂目不语,半晌方才抬头艰涩笑道:“小七最怕见到尸首,我不想吓著她,所以我会离开这里,远远的,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

“……”赵渝静默良久,抹去泪水,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回让小七回大宋去。”

“多谢公主。”

展昭再施一礼,起身道:“那么展昭就此别过。”

赵渝深闭下眼,重重地点下头去,只听见帐帘轻微地掀动一下,再抬头时,他早已不见了。帐中烛火无风而摇,各种摆设巨大的影子在帐壁上晃动著,赵渝的目光长久地盯在帐帘上,良久良久……

骤然间,她猛地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侍女匆匆忙忙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快去把莫姑娘叫来!”赵渝急道。

出了大营,展昭骑了一阵子马,终是体力不支撑,不得已下马来步行。此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而去,只是信步而行,走到哪里躺了下来便算到哪里罢了。

苍穹间,星光闪耀,那般明亮,让人的心会骤然地软下来。

他忍不住会想起些旧事,想起家乡夏夜里的萤火虫,想起哥哥的软语责备,想起包大人书房的烛火……

风从身侧掠过,他踉跄了一下,紧攥住缰绳才没有摔倒,胸口的伤口一阵一阵的疼痛涌上来,他没去管它,接著往前走去。

他咬著牙不让自己回头去,因为似乎总有一双眼睛、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在背后望著他。

那个人,那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也是唯一的歉疚。

不知道是由于风愈来愈大,还是夜愈来愈凉,他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持地发起抖来,似乎连血液都开始变冷。他仍旧坚持在往前走,腿却已经站不稳了,斜斜地软下去,他几乎要整个人扑倒在草地上。

急促的马蹄声自他身后传来,转瞬即到了身侧,马未停稳,便有人翻身下马,一把扶起他,声音微微颤抖著:

“大哥,大哥……”

展昭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模样,心中又喜又愁:“你又追来做什么?也不让人陪著你,待会吓著了怎么办?”

听他如此说,莫研带著隐忍的哭腔恼道:“除了你,我才不要别人陪著。你就是死了,我也陪著你一起死。”

“又胡说了。”展昭勉力站直,艰涩笑了笑,打趣道,“你当我是这蛮荒之地的人么,死了还要找人陪葬。”

莫研紧紧抱著他不撒手,脸埋在他怀中,瓮瓮道:“总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步不离。”

展昭摸了摸她的头发,长叹口气,半晌才问道:“我不是点了你的睡穴么,你怎么会追来?”

“是公主,公主找人解了我的穴道,告诉我你居然撇下我一个人走了。”莫研气呼呼地抬头看他,突又想起一事,忙松了手,自怀中掏摸出一个小瓷盒,“公主说这是她父皇在来时给她的九转清心丸,说是珍奇得很,能治好多病,说不定也能解毒。大哥,你服下试试。”

毒入心脉,任凭再服下任何药物,也如隔靴搔痒,展昭心里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怕伤莫研的心,并不说什么,顺从地服下。

莫研的心里也没底,干脆把所有药丸都倒了出来,兜在展昭手中:“大哥,一气全吃了吧,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展昭微微一笑,依言全部服下。

把小瓷盒往旁边随手一丢,莫研怔怔地瞧著展昭,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什么。

“走吧。”展昭朝她柔声道。

“去哪里?”

展昭想了想:“向西走吧,西边有大漠,听人说大漠落日极美,我也想去瞧瞧。”

“好,我们就向西去。”

莫研点头,将展昭扶上马背,她在前牵著缰绳缓缓而行。

“大哥,以后你都不许点我的睡穴。”

“好。”

莫研侧头望了望他,又接著回过头来烤兔子。他二人就在这荒野之中慢吞吞地向西而行,并不拘什么,累了就坐下来歇歇,饿了便抓只野兔或是逮了野鸟来吃。

夜风微凉,展昭倦倦地半靠在石上,看著漫天星光,闻著烤肉的香味,低低笑道:“小时候,我和哥哥偷了别人田里的地瓜,烤了吃,现在想起来,那味道真是香得很。”

莫研回眸一笑,伸手来刮他的脸:“原来南侠也会偷东西,而且还是偷吃的东西,没羞,没羞!”

展昭握了她的手,直起身子来,微笑道:“那你小时候偷过什么?”一问出口即后悔,生怕引她想起不快之事,又改口问道:“对了,你师父究竟是何人?我瞧你二哥哥的功夫很好,那你师父的功夫肯定更了不得。”

莫研摇头道:“师父平常懒得很,从来不练功。他除了陪师娘,就是喜欢到处逛,他功夫好不好我也不怎么清楚。”

“原来你还有师娘,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师娘我也没见过。”莫研将烤好的兔子撕下一条腿来递给给展昭,“我们住的地方,后面有片很安静的树林,我记得小时候里头有一间小竹屋,师父常常去那里煮茶听雨,说师娘就在里面,可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去都从来没有见过她。”

展昭先是听得有些胡涂,接而一想,问道:“想来,是你师娘早已登仙境。”

“大哥,你怎么知道?真是聪明。”莫研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师娘定是武功登峰造极,来无影去无踪,一点痕迹都未留下。有一次我足足在林子里守了三天,就想看一眼师娘的模样。后来二哥哥骂我笨,说师娘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除非我能看见鬼。”

说到“鬼”字时,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展昭瞧在眼中,心中暗叹口气。

莫研接著又道:“原来,师娘曾经在那间竹屋里住过,所以师父舍不得离开,就在旁边又另外修了房子住了下来。后来竹屋禁不住风吹日晒,有些烂了,我们又常常在屋子里嬉闹,师父怕屋子突然倒下来伤了我们,索性就把竹屋拆了。那时,我以为拆了竹屋,师父一定会很伤心,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模样,还笑瞇瞇地到林中弹琴唱歌,说是在陪师娘。”

展昭听到此处,点头叹道:“因为你师娘就在他心里,竹屋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莫研奇道:“大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所想?我二哥哥也是这么说,还骂我总是被俗物牵绊,愚不可及。”

展昭微微一笑,其实他也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若是自己,也会将深爱的人深藏在心中,终其一生,亦不会相忘。

“你师娘走了那么久,你师父还时时念著她,她若地下有知,心里必定欢喜。”他平平道,似乎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若我走了之后,你若也像你师父这般快快活活的,我也会欢喜得很。”

猛然间听他这么说,莫研仿佛被大锤重重敲了一记,怔了半天未说一语,良久才道:“大哥,难道你不喜欢我陪著你么?”

展昭微笑道:“你现在不就陪著我么?咱们若都活得好好的,我自然喜欢你陪著我,可我不要你陪著我死。”

“我不怕死。”莫研直直地望著他。

“我知道。”展昭柔声道,“可是你若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人会像你那般想著我,念著我。”

莫研一怔:“还有包大人、公孙先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公主……”

“他们都不是你。”展昭打断她,温言道,“我只想你一个人念著我,就够了。”

莫研怔怔地望著他,呆愣了许久,眼中滚下泪来。展昭用衣袖替她擦去,强忍住苦涩,口中笑道:“乖,不哭。你以前不是说过么,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欢喜一日。”

“我现下才知道,这种事轮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这么难受。”莫研哽咽道,“大哥,你服了公主给的药,不一定会死,对不对?”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只能道:“是啊,不一定会死,可也说不准。所以,这些日子咱们才非得快快活活的过。”

莫研眼眶尚红,抿著唇用力点了点头。

已是展昭和莫研走后的第三日了,赵渝没有他们的丝毫消息,也不知道耶律菩萨奴在何处。她因伤未愈,不能出帐,又恐引人怀疑,也不敢派人去打听耶律菩萨奴是否已回到大营。

这日夜间,赵渝心中甚是烦闷,将侍女都赶了出去,独自持卷而读,眼睛却只盯著烛泪点点滴滴,心思早已不知在何处……

一声极轻微的撕裂布帛之声自身侧不远传来,她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一黑影自牙帐缝隙飞快穿插进来,正待张口呼救,那人已揭下低低兜在头上的斗篷,露出脸来。

“是你!”赵渝极力按捺住心跳,让语气显得平静。

耶律菩萨奴却顾不得与她说话,箭步上前吹熄了蜡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在往日,此时赵渝定要大声尖叫,将帐外侍卫唤入。可此时她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半靠在榻上,没有丝毫慌乱,使得耶律菩萨奴捂住她嘴的动作显得十分多余。

他讪讪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情非得已,还请公主恕罪。”

“不要紧。”

他手掌的余温尚在脸颊上,赵渝脸有些红,庆幸在暗中他看不见。

“展昭怎么不在营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紧接著问道。

赵渝深吸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他,并摸黑自枕下取出展昭的信递给他。

“这个家伙!怎么不等我回来。”耶律菩萨奴听罢,忍不住低低咒骂道。他明白,展昭离开大营,亦是为了怕连累自己。

“展护卫走了已有三日,我不知……”她咬咬嘴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否还尚在人间。”

“我得马上去找他,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草草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我碍于身份,对公主多有得罪,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我明白,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赵渝低声道,语气甚是轻柔。

耶律菩萨奴点了点头,迟疑一瞬又问道:“公主,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赵渝在黑暗中轻咬著嘴唇,“倒是你,要当心展昭所说的那个细作。”

“嗯。”

帐内安静地仅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他在原地立了片刻,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返身自缝隙中飞快离去了。

帐内,赵渝也不点灯,维持著同一个姿势,静静地靠著。

这是位于大漠边缘一间极荒凉的客栈,不算上来往在此歇脚的商旅和刀客,整个客栈只有掌柜兼伙计兼大厨的雷子,加上他年岁已大双目失明的母亲。

展昭和莫研自来到这家客栈,已住了两日,每日里打扫整理房间,做饭做菜都是莫研自己在做。最近这段日子,客栈生意冷清,没有别的客人,雷子也乐得清闲。

午后,莫研煮了茶,又蒸了甜糕,端来与展昭一同坐在窗下。

也许是因为日光有些眩目,展昭微瞇起眼睛看窗外,莫研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雷子和他娘两人在井边剥豆角。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又黑又壮,打著赤膊,剥著小小豆角,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雷子,”莫研喊出去,“厨房里有我做的一些甜糕,还热乎著呢,你端些给你娘尝尝。”

“成,我待会就去。”雷子转头,咧开一口大白牙朝她二人笑了笑。

雷子他娘也笑道:“展夫人,你的手可真巧,什么都会做。昨儿你烧的牛肉羹汤,又香又烂乎,连我这老婆子都喝了一碗。”

莫研笑了笑,并不接话,昨日的牛肉羹汤做得多了些,便将多出来送于他娘俩吃,倒不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她转头看向展昭,光影映衬下,他的肤色苍白得似乎有些透明,眉宇间淡如远山,沉静似水。

这些天来他消瘦不少,虽然她做的饭菜他都尽力想多吃些,但却看得出其实他是无甚胃口的。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怕毒性发作,但几日来除了气力不足,展昭一直未显出其他迹象。

莫研咬咬嘴唇,朝展昭问道:“大哥,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展昭收回视线,垂目微微一笑。

“真的,你莫瞒我。”

“真的。”

莫研松了口气,突又喜道:“肯定是那些九转清心丸起了效验,说不定那些药真有解毒的奇效,能把你身上的毒都解了。”

展昭微笑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能不能解毒,咱们都得快快活活的过。”

“是啊,我……”莫研忙朝他一笑,“大哥,今儿夜里咱们到大漠里去溜达一会再回来,好不好?我听雷子说,在大漠中看星辰,满天满地得落下来,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好啊,那一定得去瞧瞧。”展昭温和笑道。

莫研替他将茶斟满,伸手放到他桌前,突又发觉里头不知何时掉了只小飞虫,忙复拿回来,欲将茶水倒掉。这边,展昭听见茶杯碰到桌子的声音,已伸手去拿茶杯,一拿之下发觉拿了个空,心中一紧,忙急急缩回手来,生怕被莫研发觉。

终是迟了些,莫研已然尽将这幕收在眼底,又是吃惊又是悲伤。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展昭暗叹口气,只得如实道:“昨日早间起床,便觉得不太对劲。”他朝她的方向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紧,日头大的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些影子,也挺有趣的,像在看皮影戏一样。”

莫研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还有别的地方么?”

“就是手指头和腿都有些发麻,别的就没了,真的。”展昭故作轻松道。

眼盲、四肢发麻,这些都表明毒入心脉,这些经络已经开始慢慢被毒性侵蚀,莫研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呆若木鸡地坐在他对面,不经意间已是泪留满面。

展昭听不见她说话,亦不再掩饰,起身摸索著走到她身畔,蹲下身子,手抚上她的脸庞,湿意冰凉。

他轻叹口气,用自己的脸贴上那片冰凉,亲了亲她:“乖,就算我不能陪著你看星星,也不用哭啊。”他故意取笑她,心中却衷心道:终有一日,会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他会尝你做的菜,会陪著你看星星,却不会让你流泪。

这日到了近黄昏时,来住店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雷子里里外外地跑,忙得脚不沾地。展昭与莫研便回了房中,不喜让人打扰,故而也一直没出来。

直到上灯时分,雷子送热水来房中,展昭才奇怪问道:“今儿怎么有那么多人投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雷子忙道,“只是看天象,今夜里要起大风,这些人走不了,所以只好全都住下来,等明日沙暴过去再出发。”

“沙暴?”莫研奇道。

“是啊,大漠里要是起大风,就有沙暴,铺天盖地的,可了不得。人和牲畜若是在外头,就得被活埋了。”

莫研骇了一跳,惊道:“活埋?这么厉害。”

展昭点头笑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是挺厉害的。”

雷子放下热水,又匆匆出去给别的客人送水。莫研忙碌著替展昭擦身换药,展昭也笑著由她,过了半晌,他突然道:“小七,我想喝点酒,你可愿陪我?”

“酒?”莫研愣了愣,立时反对,“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少喝一点不妨事。”

“不行不行,等你好了再……”莫研说到此处,突然语塞。

展昭装著不在意,笑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你去找雷子拿俩坛子酒来,再弄些你爱吃的菜,不知真的,想到有酒,我的胃口突然有些好起来了。”

莫研只得道:“那好,你等会,我很快就回来。”

不一会功夫,莫研果然弄了酒菜上来,展昭兴致勃勃地拉著她在桌边坐下,请她给两人都斟上酒,笑道:“你可还记得,在清韵山庄的时候,你一气连喝三杯的事。”

“记得。”在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一般,莫研叹口气,“当初,我以为你只把我当妹妹,自然伤心得很。”

展昭想起她那时的模样,心中暖暖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诚恳歉然道:“那时,是我太胡涂了。”

莫研本就心绪烦愁,便也陪著他一饮而尽,又给他挟了菜,再为两人各自斟上酒。两人回忆起以前在京城里的事情,一斟一酌,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菜肴冰凉,酒坛空空。

几日来皆睡不安稳,亦没有好好休息过,莫研本就不盛酒力,加上此间的酒甚烈,她酒意上涌,口齿已有些含糊,只是为了陪展昭而强撑著不让自己睡去。

展昭仍在侃侃而谈,直至良久听不见莫研的声音,才闭口不语,涩然苦笑,起身摸索著将莫研扶至床上休息。

“我答应过你,不再点你的睡穴。”他轻柔地为她盖上薄被,在心中道,“以后,我都不会再骗你了。”

房内烛火被吹熄。

风渐起,一个人影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向大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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