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八十九章 雷雨(上)

天蒙蒙亮,云渐渐汇拢到京都的正上方,将蒙蒙的亮也转成了昏昏的黑。皇宫后方那片杂乱的建筑群里,正在休息的太监宫女们还在睡梦中翻著身子,然而这其中有些人早就已经醒了。

洪竹强打著精神,一记一记拍著自己的耳光,想用这样的动作来让自己保持镇定。他今天没有在东宫当值,所以没有被那些太监和侍卫们杀死灭口,然而就算住在浣衣坊的院子里,他依然感到害怕,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虽然没有惊醒那些睡梦中的人,却吓得洪绣一下子冲到了窗边,袖子里的手紧紧握著一柄范闲赠给他防身用的喂毒匕首,时刻准备著与那些来灭口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拼了,自然也难逃死路,可是如果不拼就束手就擒,内心像读书人一样倔耿的小洪公公是怎么也不干的。

他的手在发抖,耳朵贴在门上,听著院外的声音,不时有惨哼与哭号声响起,只是那些声音只响得几瞬,便马上消失。

他的脸无比惨白,知道外面有人在杀人,浣衣坊这一片地方住著的太监宫女,基本上都是服侍东宫与广信宫的下人,洪竹当然心知肚明,外面发生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握紧了匕首,紧张地咬著嘴唇,以至于嘴唇破了条小口都没有注意到。

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来杀自己。

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拚死一个人。

洪竹紧张地等待著死亡的到来。

……

……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仍然没有人来叩响洪竹的院门,渐渐浣衣坊里的动静也消失了,院外回复一片平静。

洪竹咽了口略带腥味地唾沫。紧张地从门缝里往外观看,发现外面已经没有人。他想推门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的身体早已被恐惧变得僵硬了起来,半晌挪不动步子。

他蹲下揉了揉脚腕,鼓足所有的勇气,推门走到浣衣坊的街上,有些失神地四处观看著,发现不远处那些小太监宫女们的住所大门紧闭,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他走到一个院子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推。

门没有闩上。一推即开。

洪竹看著眼前的院子,脸上的惨白之色更浓。就连嘴唇都开始泛著青光。

他没有看到满院的尸体,但是他看到了不起眼角落里的几滩血迹。而且这个院子已经空了,没有一个人存在。

想必其它的院子里也是这样,这些院子里地太监宫女们都已经被陛下下旨杀死,就连尸体也在凌晨前黑暗掩护下,被拖到了某些隐秘的地方烧掉。

陛下地手,果然血腥。

……

……

洪竹有些痴傻地退出那间空无一人的小院,站在了浣衣坊无人地小巷中。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没来杀死自己。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和害怕在他的心中交织著,让他整个身体抖了起来。

咔的一声!

天上层层乌云的深处亮过一道明光。转瞬即逝,雷声轰隆隆的传遍了京都以及京都四野的乡村,紧接著大风一起。无数地雨点,便在风雷地陪伴下往地面上洒落。

洪竹在大雨中站立著,任由雨水冲刷著自己的脸,打湿自己单薄地衣裳,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紧紧握著像救命稻草一样的匕首,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紧闭木门,再也不敢打开——

「父皇,这是为什么!」太子用一种平日里极难见到地愤怒,怒视著自己的父亲,大声吼叫道:「为什么!」

庆国皇帝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盯著皇后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庞,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低下头,将脸贴在了皇后的脸旁。

皇后的身体无来由一震,看著这个自己最熟悉,最爱也是最恨的中年男子靠近了自己,看清楚了他身上那件黑边金黄辉映的龙袍,看清楚了龙袍上金线的纹路,嗅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却是看不清楚这名男子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那表情下面隐著的心情。

很多年过去了,皇后其实一直都没有看清楚皇帝。

她的身体又抖了一下,很明显,这位皇后对于皇帝陛下,从骨子深处感到畏惧。

皇帝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皇后一下怔住了,她根本就不清楚为什么今天会出现清宫这样可怕的事情,此时听皇帝一说,才知道原来和太子有关,可是太子最近如此安稳本分,能惹出什么事来呢?尤其是听到皇帝说的这句话,一种女性独有的情绪让皇后激动了起来,尖著声音嚷道:「我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儿子?」

回答皇后的是啪的一声脆响,皇帝缓缓收回手掌,看著面前捂著脸颊,不可置信看著自己的皇后,冷漠说道:「如果你不想朕废后,就不要在这里大吼大叫。」

话语虽然轻柔,却挟著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之意。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望著皇帝神经兮兮哭笑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这十几年了……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这时候居然打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这个时候,太子看著母亲受辱,早已狂吼一声冲了过来,拦在了皇后的身前,愤怒而无措地盯著皇帝,大叫道:「父亲,够了!」

可是虽然他拦皇帝与皇后中间,可是皇帝那双幽深的眸子,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太子这个人,直接穿过了他的肉身,盯著他身后泫然而泣的皇后,淡淡说道:「切不可失了体统。知道吗?皇后。」

皇后畏惧地抬起头来,隔著太子并不宽厚的身体,看了皇帝一眼,咬著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皇帝见她并不答话,眉头微皱,往前踏了一步。

再往前一步,就要直接撞到太子地身上。

太子此时的心已经凉透了,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是个怎样刻薄无情的人物,一代君主。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尤其是此时此刻。父皇扇了母后一个耳光,可至少证明了。他还将母后当作一个人看待。

可是皇帝的目光直接穿透了自己,就像自己不存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皇帝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

……

太子不明白父皇因为何事如此动怒,如此不容自己,忽然间想到一椿事情,脸色变得愈发惨白,但他却依然挡在了皇后的身前。因为他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虽然皇帝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但太子却感觉到一座大东山凌顶而来,一股逼人的气势从面前这个穿龙袍的男子身上喷发。直接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太子似乎能够听到自己膝盖咯吱发响地声音,他害怕了,他想退开。可是他又不通退开,因为他知道皇帝正在盛怒中,他不知道皇帝在盛怒之下,会对母后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所以他一步不让地站在皇帝与皇后之间,拼尽自己地全力,抵抗著那股逼人的气势,他地心里有些恍惚,想著,难道这就是一位一代霸主所拥有的气势?能够坐到龙椅上的人,难道就必须这样铁血无情?

「为什么?」太子在强大的压力下艰难支撑,脖子上青筋直冒,尖声吼道:「父亲,为什么!」

这一次,皇帝终于正视了太子一眼,看著这个敢拦在自己身前的年青男子,眼瞳里泛著幽幽的光,声音像是从他的唇缝里挤出来一样,低沉骂道:「恶心!」

……

……

太子明白了,太子证明了自己地猜测,太子崩溃了,太子地腿软了,一下子跌坐在皇帝的身前,开始嚎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涂满了整张脸。

皇帝没有再看他一眼,走到皇后地身边,冷漠地挥手,又是一记耳光抽了出去!

皇后一声惨呼,被这一记耳光打的翻倒在地,躺在了矮榻之上。

皇帝低下头,附在皇后耳边,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朕将这孩子交给你,你就把他带成这种样子?」

……

……

皇帝抬起身子,冷漠地向东宫外走去,将要出宫门时,他回头冷漠而厌恶地看了瘫坐在地上地太子一眼,鄙夷说道:「如果你先前敢一直站在朕的面前,朕或许还会给你些许尊重。」

说完此话,这位异常冷酷无情的庆国皇帝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挺拔,那样的冷峻,根本不像是一位丈夫或是妻子,而……只是一位君主。

东宫的大门被缓缓关上了,殿内的血腥味道还残留著,但除了痛哭著的皇后与太子之外,没有一个人,显得是那样的寂清。

太子忽然缓缓地站起身来,有些木然地将母亲扶著坐好。

啪的一声,皇后打了他一记耳光。太子却是躲也不躲,眸子里充斥著绝望与挣扎的眼神,一举手握住了母亲第二次扇下的手腕,狠狠说道:「母亲……如果你不想死,就赶紧想个办法通知奶奶!」

皇后一下子怔住了。

……

……

东宫与广信宫,宫内与宫外,浣衣坊内外,就在半个时辰之中,任何一个曾经在两座宫殿内服侍过的太监与宫女,此时都已经被尽数杀死,除了洪竹之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数百条冤魂,就为了皇帝遮掩皇室的丑闻而牺牲。

或许直到此时,这位庆国的皇帝陛下,才开始逐渐展露自己最铁血、最冷酷、也是最强大的那一面。

这位穿著龙袍的中年男子,一个人来到了广信宫外。

他的身旁没有跟著任何一个太监。

洪老太监见他来了,深深躬身一礼,然后像一个幽魂一样消失无踪。

这整座广信宫,便只剩下宫内的长公主,与宫外的皇帝,两个人隔著厚厚的宫门而立,不知道彼此都在想些什么,接下来的是死亡,还是回忆?是十几年的相知,还是一剎那的生离?是君臣,还是兄妹?

起风了。

京都上空的乌云越来越厚。

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无数的雨水倾盆而下。

坐在矮榻上的长公主缓缓抬头,用一种冷漠可笑的目光看著宫门口,宫门咯吱声中被缓缓推开,一个浑身湿透,长发披散于后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龙袍上绘著的龙,似乎正在湿水中挣扎著,想要冲将出来,撕毁这人间的一切。

长公主李云睿,冷漠地看著他,说道:「原来,你也会这样狼狈。」

嚓的一声!天空中雷电大作,电光照耀著昏黑的皇宫,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事物都照耀的光亮无比。

尤其是皇帝陛下的身影,那个愤怒而压抑,孤独而霸道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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