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八十六章 宫里的三个夜

夜已经深了,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庆国皇帝勤于政务,对后宫的恩泽自然少了许多,像今夜这中不在后宫就寝,而是直接睡在御书房里的次数极多,所以太监们早就备好了一应用具。

一阵微风从窗沿时钻了进来,明明吹不进有玻璃隔挡的***,却不知怎的,仍然让室内的光线暗了些。

「是的,听说是偷了皇后娘娘小时候佩戴的一块水青儿玉玦,被审了会儿,抵赖不住,觑了空儿自尽了。」

姚太监很简单明了地向皇帝陛下道出自己掌握的原委,没有多加一言一语。无-敌’龙^书#屋@整(理

「水青儿玉玦?」皇帝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件东西,片刻之后,他笑了笑,说道:「想起来了,那是皇后小时候戴的东西,记得是父皇当年订下这门婚事之后,赐给她家的,那时候父皇好像刚刚登基不久……宫里乱的狠,这对象儿也不是什么上品,但小时候的皇后很是喜欢,一直戴著。」

他皱了皱眉头,从这种难得的温暖回忆里抽离出来,淡漠说道:「狠得上面记著的是云纹。」

姚太监一味沉默,不知道陛下的心情究竟如何。

「虽然皇后喜欢。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种小玩意儿杖杀宫女。」皇帝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说道:「她不是号称宫中最宽仁地主子吗?贤良淑德,仁厚国母,一直扮演的极好,怎么却在这件小事儿上破了功?」

明明姚太监说的是宫女羞愧自杀。但皇帝直接说杖杀,皇宫里的人们一个比一个精明,谁都明白这些名目用来遮掩地真相是什么。

「你暗中查一查是怎么回事。」皇帝重新拾起奏章,回复了平静。

……

……

皇宫里早已回复了似乎永亘不变的平静,谁也没有想到,姚公公正带领著几位老太监在暗中调查著什么事情。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上心,连著数日都没有询问后续的消息。

又是一个夜里,姚太监恭敬回禀道:「宫女的死没有问题。」

皇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只是,那名宫女出事之前的当天下午。去广信宫里送了一卷绣布,前一天皇后娘娘向东夷城要的那批洋布到了货,依例第二天便送往各处宫中。并无异样。」姚太监加了一句。

皇帝缓缓地将目光从奏章上收了回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说道:「知道了。」

「太子当时在广信宫。」姚太监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皇帝将奏章轻轻地放在桌上,若有所思。没有再说「知道了,这三个字,直接吩咐道:「让洪竹过来一趟。」

……

……

洪竹跪在陛下的矮榻之前,面色如土。双股颤栗,连身前的棉袍都被抖出一层层的波纹。

他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地被吓惨了——本以为小范大人安排的这条线索埋的极深,而且看似与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关系,应该会让自己远远地脱离此事,没有料到在这个深夜里,自己竟会跪在了九五至尊地面前。

皇帝没有正眼看他,直接问道:「东宫死了位宫女?」

「是。」洪竹不敢有半分犹豫,为了表现自己的坦荡与赤诚。更是拼了命地挤压著肺部,力求将这一声应的无比的干脆,然而气流太强,竟让他有些破声,听上去十分沙哑。

他答话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内,有些刺耳难听,皇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声音小些……将当时地情况说来。」

洪竹老老实实地将皇后因何想起了那块玉玦,又如何开始查宫,如何查到那名宫女,谁进行的讯,宫女如何自杀,都说了一遍。

皇帝似乎是在认真听,又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光始终落在奏章上,随意问道:「那宫女撞柱的时候,你可亲眼看见?」

「没有。」洪竹回答地没有迟疑,内心深处大唤侥幸,若不是当时皇后娘娘有别事留下自己,这时候答应就断没有这般自然了。

御书房又陷入了平静之中,许久之后,皇帝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著洪竹,说道:「你今日为何如此害怕?」

洪竹吞了一口唾沫,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惧与自责交杂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哀声说道:「奴才有负圣恩,那宫女自杀的消息没有及时前来回报,奴才该死。」

皇帝怔了怔,笑了起来,骂道:「朕让你去东宫服侍皇后娘娘,又不是让你去做密探,这等小事,你当然不用来报朕知晓。」

————

洪竹点头如捣蒜,心里却在想些别的。一年前,他被一直宠信有加的皇帝从御书房逐到东宫,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因为范闲在皇帝面前说了他坏话,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陛下只是借这个理由,让自己去东宫里做金牌小卧底,而且这一年里,自己这个小卧底做的不错。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的怯懦,强打精神想著,就连陛下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的人,这发些抖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帝本来还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却忽然间皱眉住了嘴,转而说道:「这一年在东宫,皇后娘娘对你如何?」

「娘娘待下极为宽厚,一众奴才心悦诚服。」洪竹这话说的很有艺术。

皇帝笑了起来。用极低地声音自言自语说道:「为了块玉就死了个宫女,这……也算宽厚?」

等洪竹走后,姚太监安静地站在了皇帝的身边,等著陛下地旨意。皇帝沉默许久后说道:「洪竹没说假话。那宫女的死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他笑了起来,说道:「只是这过程太没有问题了。」

姚太监脑中一震,明白陛下的意思,庆国开国以来,皇宫里各式各样离奇的死亡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再怎样见不得光地阴谋与鲜血,都可以涂上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往往当理由过于充分,过程过于自然。这死亡本身,反而值得怀疑。

「有些事情,朕是不相信的。你也不要记住。」皇帝平静说道。

姚太监跪了下来。

「请洪公公来一趟。」

姚太监此时隐惧之下,没有听清楚陛下的话,下意识回道:「小洪公公刚才出去。」

皇帝皱眉,有些不悦之色。姚太监马上醒了过来,提溜著前襟。向门外跑了出去,在过门坎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声

……

自从范闲三百诗大闹夜宴那日之后,也正是皇宫近十年来第一次被刺客潜入之后。自开国后便一直呆在皇宫里的洪公公,当年的首领太监,便变得愈发沉默起来,低调了起来,整日价只愿意在含光殿外晒太阳。

但是宫里朝中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反而因为他的沉默愈发觉著这位老太监深不可测起来。即便如今宫中的红人洪竹,其实也是因为他的关系,才有了如今地地位。

就连太后和皇帝,对于这位老太监都保持著一定的礼数。

然而今天皇帝陛下直呼其名道:「洪四痒。你怎么看?」无-敌’龙^书#屋@整(理

上一次庆国皇帝这样称呼这位老太监时,是要征询他对于范闲的观感,其时洪老太监回答道,认为范闲此人过伪。

只有在这种重要地、需要洪公公意见的时候,皇帝才会认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不尊重,但皇帝的意思却是恰好相反,他一向以为称呼洪公公为公公,会让对方想到身体的隐疾,而直呼对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适一些。

洪公公微微佝著身子,一副似睡似醒地神情,轻声回道:「陛下,有很多事情不在于怎么看,就算亲眼看见的,也不见得是真的。」

皇帝点点头,说道:「朕这人地性子一向有些多疑,朕知道这样不好,有可能会看错,所以请您帮著看看。」

洪公公恭谨一礼,并无太多言语。

皇帝沉默许久后说道:「承干这半年精神一直不错,除了日常太傅教导之外,也时常去广信宫听云睿教他治国三策,朕有些好奇,他的身子怎么好的这么快。」

虽然说如今皇族裂痕已现,但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皇帝深知自己的胞妹在权术一道上深有研究,所以往常并不反对太子与长公主走的太近,甚至还暗中表示了赞赏,然而……

「麻烦您了。」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看洪公公一眼。

洪公公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缓缓关了御书房的门,走远了一段距离,回首望著里面的灯光,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后又何必说自己好奇……陛下啊,你这性子应该改改了,庆国的将来,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

后几日一名太医暴病而亡。又几日一位远房宗亲府上地贵人郊游不慎坠马。再几日,京都有名的回春堂忽然发生了火灾,死了十几人。

在火灾发生的当天夜里,一脸木然的洪公公再次出现在皇帝的面前,用苍老的声音禀报道:「老奴查到太医院,那位太医便死了。老奴查到宗亲府上,那位贵人也死了。老奴查到回春堂,回春堂便烧了。」

今夜庆国皇帝陛下没有批阅奏章,很仔细地听著洪公公的回报,听完了这句话,他的唇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

有人想隐瞒什么。而不论是在宫中,在京中,能够事事抢在你地前面的人不多。」皇帝平静说道:「她的手段,我一向是喜爱的。」

洪公公没有说话。长公主地手段,整个天下都清楚,只不过这几年里一直没有施展的余地,若这种手段放在帮助陛下平衡朝野,剑指天下上,陛下当然喜爱,可如果用在毁灭痕迹,欺君瞒上中,陛下当然……很不喜爱!

洪公公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递了过去,说道:「只抢到一颗药。」

皇帝用手指头轻轻地捏玩著。微一**,药丸尽碎,异香扑鼻。他的眼中一片冷漠,说道:「果然好药。」

洪公公平静说道:「有可能是栽赃。」

「所以……什么事情还是要亲眼看见才可以。」皇帝说道:「先休息吧,不论这件事情最后如何,不要告诉母后。」

洪公公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清楚,就算以自己的身份,可是这宫里有很多事情依然是不能看的。

微风吹拂著皇宫里的建筑。离广信宫不远处的一个圆子里,身著黄衫的庆国皇帝从树后闪出身来,微微低头,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洪四痒已经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她还不收敛一些?

然而这一丝疑惑早已被他心中的愤怒与荒谬感所击碎了,皇帝地眼中充斥著一股失败失望失神的情绪。

中年男子没有回去寝宫,依然在御书房里歇息。

在这个夜里,他思考了很久。然后问了身旁服侍的姚太监一个奇怪地问题:「洪竹会不会知道什么?」

姚太监紧张地摇摇头,劝说了几句。他必须在陛下隐而不发的狂怒下保住洪竹的性命,也才能尽可能地保证自己的安全。

「朕想杀了他……」皇帝皱眉说道:「朕想……杀了这宫里所有人。」声

然后他平静了下来,用一种异常冷漠的语调吩咐道:「宣陈院长入宫。」

在冬日里满头大汗地姚太监如蒙大赦,赶紧出宫直奔陈圆去找那位大救星。在他出门不久,御书房里传来一声剧响,听上去像是那个名贵的五尺瓶被人推倒在地。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向东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庆国皇帝陛下,会做出如此愤怒的发泄兴趣动。

——————

「回春堂那里不会有问题吧?」陈圆中,那位已经在轮椅上坐了许久的老跛子,对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说道:「我不希望在最后的时刻犯错。」

一身潦乱头发的费介说道:「能有什么问题?虽然是洪四痒亲自出马,但宫里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不会让他们抓到什么把柄。」

「很好。」陈萍萍闭著眼睛想了许久,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然后睁眼缓缓说道:「我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让洪竹消失。」

这是一个很奇怪地问题。皇帝之所以偶尔想到这个,是因为他盛怒之下,下意识里要将所有有可能猜到皇室丑闻的知情者全部杀死,而且他当时马上反应了过来,并没有下这个决定。那陈萍萍又是为了什么,会想到要杀死洪竹?

陈萍萍皱著眉头说道:「算来算去,这整件事情当中,也就只有洪竹这个线头可能出问题。」

费介摇了摇头:「虽然是我们想办法让洪竹看到了这件事情,但很明显,陛下不是通过这个小太监知道的。」

这两句对话里阐释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也说明了一直盘桓在范闲心头,却一直无处问人的大疑惑。

洪竹虽然是东宫首领太监,但他凭什么运气那么好……或者说运气那么差,居然会发现长公主与太子间的阴私事?

原来……就连洪竹,也只是陈萍萍最开始掀起波澜的那个棋子。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这个小太监有些看不透。」陈萍萍皱眉说道:「他明明是陛下放到东宫里的钉子,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为什么一直没有向陛下禀报?以致于我本以为还要再等两个月,才能把这件事情激起来。」

「也许是他知道,如果这件事情由他的嘴里说出去,他会必死无疑。」费介说道:「能在宫中爬起来的人,当然不是蠢人。」

陈萍萍忽然微笑著说道:「洪竹能一直忍著,我很佩服……只是陛下终于还是知道了,很好。」

费介也笑了起来,笑容有些阴惨:「你有一个好接班人,我有一个好学生。」

陈萍萍带著满足的笑容点点头:「直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他怎么安排的,仅凭这一点,就说明他已经长进不少了。」

这位老跛子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却不知道洪竹是范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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