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才分别,想念却已至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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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紧地,喃喃道︰“你掐我一下,掐我一下……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同学开的玩笑,就在几天前,她还跟汉斯教授通过电话,两人聊了好久,他正在热带岛屿度假,还跟她讲起那个岛屿的风光很棒,是潜水天堂。

他却把自己永远潜在了海洋的深处。

汉斯教授的葬礼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朱旧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风尘仆仆,她去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干净,换了件黑色的大衣,才出门。

打开门就看见傅云深正等在走廊上,他问她︰“你一个人去,OK?”

她看著他,摇了摇头,“傅先生,我不太好。”

“我陪你去。”他说。“你去喊卡琳罗开车。”

她看著他的轮椅,本想拒绝,但最终却是点了点头,这一刻,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一个人走。

墓地在郊外,他们到的时候,告别仪式已经开始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大多是年轻的面孔,各种肤色,都是医学院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汉斯教授桃李满天下,是医学院里德高望重的师长,为人又风趣,深受学生爱戴。

朱旧站在人群最外一层,微垂著头,听著神父在念祷告词,那悲戚的声调,听得她心里非常难过。

葬礼结束,随著人潮渐渐散去,朱旧才慢慢走上前,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上,深深鞠了三个躬。她凝视著墓碑上那张笑容满面的照片,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天,也是同此刻一样,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图书馆,她努力踮脚想取过书架最上排的一本书,忽然一双手伸过来,把书取下来递给她,对她露出大大的笑脸。她说谢谢。他却并没有离开,盯著她瞧了一会儿,忽然问她,嘿,或许你认识Joey?Joey Li。那是她母亲的名字。她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们长得很像。

在此之前,朱旧是知道医学院大名鼎鼎的汉斯教授的,传染病毒研究专家,可惜她才念一年级,没有资格选修他的课。却没有想到,他竟是母亲的旧识。因为这层关系,他对她诸多照顾,见她课余辛苦打工赚取生活费,曾还提出帮助她,只是被朱旧拒绝了。

他是她在异国他乡得到的第一份温暖,也从他那里听到了好多母亲上大学时的事情,她对他,有师长的崇拜,有忘年交的友谊,还有一种因母亲而来的特殊的感情。

他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而今,他离开了她,这样的突然,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生命这样脆弱,说没就没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生死。

傅云深坐在车内,隔著较远的距离,只隐约看得见她一个模糊的背影,那黑影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许久。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小小的身影上,许久许久。

朱旧离开时,太阳渐渐落下去,天边铺散著大片瑰丽晚霞,照著还未融化完的残雪,衬得墓地更是冷凄。

她上车,对卡琳罗与傅云深轻声说︰“抱歉,让你们等这么久。”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哭了很久,此刻眸中还盈著淡淡的水汽。他心里忽然一窒,这双眼,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眼,神采飞扬的眼,原来哭泣时,是这样叫人心疼。

他想说点什么,朱旧却闭上了眼。

车子发动,一室的静默。

良久,她忽然睁开眼,看向傅云深,轻轻说︰“傅先生,生命真的好脆弱。”

“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说。”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什么都没有了……”

“傅先生。”

“嗯。”

“我有点累,可以借你的肩膀用一用吗?”

也不等他答话,她又闭上了眼,身体往他身边移了移,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又动了动,调整好最舒服的一个姿势,她才终于安心地睡去。

他却是浑身一僵,深深呼吸一下,才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他缓缓往下移一点儿,让自己的肩膀更低,让她睡得更舒适。

霞光从玻璃窗上照进来,淡金色的光晕打在她的眉眼间,温柔又安静。

他侧头凝视著她,久久地,专注地。

他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

她是真的累了,抵达别墅时还在沉睡。傅云深让卡琳罗把车内暖气开足,然后让她先下车。

朱旧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车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内漆黑一片。

“你怎么不叫醒我,傅先生?”她坐起来,歉意地说。

他在暗中轻轻活动了下臂膀,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有点酸麻。“我很讨厌睡觉被人半途叫醒,我想你也是。”

她下车去把他的轮椅推来,扶他下车时,他却没动,说︰“朱旧。”

“嗯?”

“明天,陪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急问。

他摇摇头,“没有。一切都好,也许,可以装上……假肢了。”

她一怔,然后提高声音问道︰“真的?真的?真的?”

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神,点了点头。

生命这样脆弱,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的意外发生,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如此的突然。而他也许应该庆幸,自己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吃,能睡,能呼吸每一天的新鲜空气,能仰望阳光,能感受到雪花飘落在皮肤上的温度,能看见她的笑容……而再大的苦难,在生命本身面前,都变得次要。只要还活著,便应当珍惜。

她把他的轮椅停在楼下大厅里,什么话也不说,就“   ”地跑上楼去,片刻,她又跑下来,手中拿著一样东西,是一副网球拍。她递给他。

他虽然讶异,但还是接过来,他拆开球拍套时,忽然就愣住了,良久,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的眼中是浓浓的震惊。

她微微一笑,“物归原主。”

这个球拍,这个球拍……

他真的是惊讶得久久说不出来话。

她蹲下身,揽过正站在他身边的梧桐,伸手弹了弹它的额头,哼道,“梧桐啊梧桐,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坏蛋,当初你这条小命还是我救的呢,竟然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

他盯著球拍杆下角刻著的“F”字母,又看了看梧桐,再看了看眼前微微笑著的女孩,电光火石间,埋藏在记忆深处早已淡忘的一些浮光掠影此刻忽然就全跑了出来。

多久了?四年前的事情了吧,他十八岁的夏天,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回国待了一阵子。正好在德国认识的一个学长也回国了,两人都是网球狂热爱好者,所以常约在一个网球场打比赛。

那天傍晚,他打完球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目睹了一只忽然窜出来的小狗被车撞到,车主见是一只小流浪狗,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小狗头部流了血,腿也受伤了,却还试图站起来,它一边“嗷嗷”叫著,一边一瘸一瘸地走著,倒下,又爬起来。

他站在路口等待绿灯,看著它几番动作,忽然跑上前去,将小狗抱到了路边,蹲下身查看它的伤口。

“它需要赶紧带去治疗。”忽然有声音响在他头顶,微微喘著气。

他抬头,便看见一个穿著校服背著书包的短发女孩子站在身边。交通灯已经转绿了,她大概是在对面看见狗狗的状况,匆匆跑过来的。

他抱起受伤的小狗时,连自己都微微讶异了,要知道平日里他是从不喜欢管闲事的,更何况这只狗浑身脏兮兮的,还流了血。

“你知道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里吗?”他问女孩。

女孩摇摇头,“这边没有宠物医院。”她弯腰查看了下狗狗的伤口,说,“它的伤不是特别麻烦,也许我可以帮它。哦,我家是开中医馆的,有一些处理伤口的常备药。”

于是他跟著她走,两人步伐匆匆,穿过一条马路,然后拐入了一条陈旧的小巷子。她家的中医馆就在小巷深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层楼的小平房,房子有些年头了。跨入院子里,就闻到浓浓的中药材味道,院子里的木架子上,晾晒著很多药材。

女孩进屋就大声喊奶奶,可是似乎没有人在。她嘀咕一声,就跑进屋子里取来了医药箱。

她为狗狗清洗伤口,消毒,再上药。动作迅速利落,但又很轻柔。一边弄著一边轻声哄著骚动不安叫嚷著的小狗。他就蹲在旁边看著,心里想,这女孩小小年纪,倒是很细致。

给小狗包扎完,她轻轻吐了口气,将小狗抱在怀里看了看,说︰“是一只小金毛呢,应该刚出生没多久。可怜的小家伙!”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狗,他刚想说那你就收留它吧,她又开口了,喃喃自语道︰“真想留下你啊,可是奶奶有鼻炎,毛发过敏。”她将狗狗递给他,“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她送他出去,此刻夕阳已落,小巷子的烟火夜色刚刚开始,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路旁小店铺里的喧嚣声,妇人的笑声,小孩子奔跑著嬉闹的叫嚷声响成一团。他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真是不适应,他抱著小狗,不停避开撞上来的小孩子。

女孩走在他身边,忽然她说︰“哎,给狗狗取个名字吧!”

他说︰“这巷子叫什么名字?”

“梧桐巷啊,梧桐树的那个梧桐。”

他抬眼打量了下,微微嘲讽道︰“这破巷子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她很不服气地说︰“切,谁规定有梧桐树才能叫梧桐巷啊!”

“这名字不错,征用了。以后,它就叫梧桐了。来,梧桐,叫两声。”

他怀里趴著的小狗像是听懂了新主人的话,真的“汪汪”叫了两声,他哈哈笑著,得意地拍著狗狗的头,赞它真聪明。

在巷口分别,她摸了摸狗狗的头,“梧桐,再见啦!”

他刚走两步,她忽然又叫住他,“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傅云深。”他头也没回地说。

“哦,我叫朱旧,看朱成碧的朱,新旧的旧。”她说。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腾出一只手,冲她扬了扬,表示知道了。不过萍水相逢,她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以后想必也不会再见了。这只是漫长生命中无数个插曲中平淡普通的一个。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养著随手在街头捡来的一条狗狗,还一养这么多年,最后反而成为孤冷黑暗世界里最亲密的陪伴。

他更是没有想到,那个黄昏里短暂遇见很快就被他遗忘在时光浮尘里的小女孩,兜兜转转,竟然会再一次相遇。

命运,真的很奇妙。

“你一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吗?”傅云深问她。

朱旧点了点头。

对,在他房间里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认出了这张脸。那一刻她的愣怔惊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更惊讶的是,他竟然是当初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她之所以一直记得他,一部分原因是她时常想起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他的网球拍落在了她家里,她看那球拍杆上刻了字母,想必是主人很喜欢的。她想著,也许有朝一日能够物归原主。

他轻轻问︰“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因为,她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个十八岁男孩脸上的飞扬活力以及骄傲神情,还有他哈哈大笑时的爽朗。再见时,二十一岁的他,却是那样灰心绝望。

如果一个人自己甘愿沉溺在阴暗潮湿的谷底,任别人怎么有心拉你,也是无能为力的。

她又何苦说起从前,平添他的痛苦。

只有正视自己的痛苦、缺陷,去面对与接纳,自己走出那个泥潭,才能抬头看见辽阔世界里的阳光与星辰。

如果不是他说愿意接受假肢,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她是不会把网球拍还给他的。

朱旧蹲下身,直视著他的眼睛,她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扬︰“我叫朱旧,看朱成碧的朱,新旧的旧。傅云深,很高兴与你重逢。”

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很高兴,他终于肯正视自己的痛苦、缺陷、苦难,并且试著去慢慢接纳它。

傅云深也凝视著她,心里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句感激。在残酷的命运前,感激上天,对他尚且留有一丝恩赐,让他遇见了她。

她如照射进黑暗谷底里的那一缕阳光,也如寒冬里温暖的壁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紧紧地,将她的手指整个都握在手心,轻声说︰“我叫傅云深,太傅的傅,云深不知处的云深。”他微微一笑,“朱旧,我也很高兴、很高兴,与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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