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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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藤

福宁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关切又是忧虑,他连连追问公主之前发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后皇后与苗贤妃相继赶到,拥著她再三抚慰,公主才开始哭著倾诉,从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说起,直说到杨氏下药,以及今夜辱骂我们之事。当然她的叙述有所保留,将我们情事略去不谈,对饮一节也轻描淡写地说是在受驸马母子欺负之下与我「喝了一杯酒,说了两句话」,杨氏偷窥后便肆意辱骂,寻衅打闹,李纬闻讯过来亦相助母亲打了她。

于是苗贤妃一听便怒了,接著女儿,再不掩饰多年以来因这门婚事郁结的怨气,边抹泪边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娇弱弱尊贵无比的一个女儿,放著那么多天下才俊没桃,巴巴地下嫁到李家光耀他们家门楣,他们不好生侍奉著也就罢了,为何竟使出这么多龌龊手段折磨她?还下药,这种老鸨对付雏儿的勾当也亏那国舅夫人做得出来!倒不知她家当年开的是纸钱铺子还是妓馆!」

她说这番话时面朝皇后,但应该主要是说给今上听的。今上原本很忌讳别人提李家当年凿纸钱谋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觉杨氏所为过分,竟也没向苗贤妃流露不满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时叹息。

「还有那李炜,长得又丑又傻,呆瓜一样的人物,若非官司家开恩赐福,他再修十八辈子也休想沾至公主一点裙角。如今借公主跃了龙门,当上驸马都尉了,居然敢拿脸色给公主看,不愿与他同寝,他就对公主又打又骂,把公主当侍婢呢还是当舞儿歌姬呢?」苗贤妃数落著李玮,自己也气得悲从心起,声音渐趋哽咽,

最后索性双臂紧搂著公主大哭,「我的儿,这几年来也不知你在公主宅过的是什么日子,难得你竟默默忍受这许久,一定是不想让你爹爹担心罢……」

公主闻之也大放悲声,与母亲抱头痛哭。今上状甚无奈,听苗贤妃这样说又有些尴尬,讷讷地试图劝解:「或者,此中有些误会,驸马当不至此……」

「什么误会?「爱女心切的苗贤妃也不像平日那样严守尊卑之分,当即拉公主侧面给今上看,抢白道,「女儿脸上的指印还在呢,能有什么误会?」

她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公主现在的脸只是有些红,哪里还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驳,一径沉默著,忧心忡忡地注视著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抚慰她,但犹豫之下又缩手回来,撑在膝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随她来到大殿西庑,她让其余侍者退下,然后问我:「公主说与你饮酒说话,国舅夫人偷窥。那么你们当对说的是什么?除了饮酒,还有何举动?」

我良久不语,半晌后才如此回答:「无他,只是剪烛临风,闲话西窗。」

「闲话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怀疑,「只是这样?国舅夫人此前并非没见过你们独处,但这回偏偏这般气恼,以致出言辱骂,一定是看见的景象不同寻常。」

我一向不善于撤谎,何况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静目光观察著我,又一次令我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你们……有亲密举动?」她试探著问。

我低首,面颊灼热。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当初告诫过你,要你不要与公主太过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我跪下,以这恭谨的姿势表示甘领一切斥责与惩罚,但还是一言不发。

皇后一顾身旁的一个越窑彩云纹五足炉,道:「你们的主仆之情,如同一块旃檀,如果搁在香炉里的隔片上,可以碧烟香香,终日不绝。但你们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来当柴火烧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来噬人的烈焰,烧到自己身上!」

「现在知错,已然晚了。」皇后叹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么便做了,不会瞻前顾后。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稳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郁结之下主动与你亲近,但你为何不退却回避,以致闹到如此地步?」

她这时对我说话的语气并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彷佛我确实是她犯了猎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后,终于决定对她敞开心扉:「娘娘,公主与你不一样。娘娘是一株挺披秀颀的木棉,可以独立生长,在舒展的技干上开出美丽的花。但公主却是一株紫藤,条蔓纤结,无法独自成活,需要与村连理,让花穗开在云村枝头。当她在找不到她认为可依托寄生的乔木之时,暂时把臣当成了缘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这样不妥,但实在无勇气拒绝她的攀援。」

皇后叹叹气,十分感慨地看著我:「但是,怀吉,她是紫藤,你却并不是乔木,本来就无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凈,如果用莘木来形容,就应该是杜若或萱草那样的草本植物罢?生在水边谷中,吟风饮露,清凈无为。这样独善其身便好,与藤蔓纠缠,不但于她无益,还会危及自己的生存。」

我凝思须臾,郑重朝她伏拜,然后道:「皇后教诲,臣能听明白。但,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春,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

觉察到她讶异的目光,我勉强勾了勾唇角:「其实,臣的愿望,也就是做一株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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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宫门开启后,李纬入宫,除去冠服,跣足伏拜于福宁殿前,向今上请罪。彼时公主已随母亲回到仪凤阁,而今上将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说以后再论此事,而李纬一直惶恐地跪著不肯起来,低首反复说自己侍主不周,罪无可贷,请今上责罚。今上最后很恼火,对他直言:「你快起来,否则引来众人围观,你与公主的家务事就会闹得朝野皆知,到时,就不仅仅是你们两人的事了。」

李纬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视朝后,又来到苗贤妃阁分前,要向公主请罪。

此前李纬在福宁殿前的情形已有内臣入苗贤妃位报讯,听说他又过来,公主怒而不见,且不许母亲召见他,于是苗贤妃未让他进到阁中。李纬在阁外呆立许久后,有皇后阁内侍来,将他请去柔仪殿见皇后。

随后梁都盅与韩氏率嘉庆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继赶到,匆匆见过公主后,亦都被召入柔仪殿,接受皇后问询。

将近午对,今上回到后宫,亦直入柔仪殿,且将苗贤妃召了过去。

苗贤妃这一去便是许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问我:「李玮不会跟我爹娘胡说什么罢?」

我朝她浅笑著摇笑摇了摇头,让她宽心,但私下展望我们将来,自已也觉前途茫茫,雾锁楼台一般看不到光亮。

李纬多半不会在帝后面前主动提及我与公主之事,但皇后既已察觉,必会暗中追问梁都监与韩氏等人,前因后果,一定瞒不过她。今上现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与公主,只怕很难寻回以前那种安宁的状态。

后来,苗贤妃先回到阁中,神色果然凝重许多,屏退视应人后,便低声问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适当举止。我缄默不语,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认,不肯听母亲再就此多说一句。苗贤妃无奈,只好说:「现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只盼这事能尽快消停,别再闹大了。无论你们之间是怎样,别人问起,都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要承认任何事,切勿露半点口风,让人抓住了做把柄。」

少顷,有皇帝身边近侍过来,宣召我入福宁殿面圣。我正欲领命,公主却拉住我,对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说,公主有事让怀吉做,不许他离开。若官家要问话,请过来问公主也是一样的。」

近侍愕然,但还是答应了,离开仪凤阁去向今上复命口一待他出门,苗贤妃便责怪公主任牲,竟公然违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强地摆首,道:「我不能放怀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见爹爹,不知爹爹会怎样责罚他。」

晚间今上亲自来仪凤阁,与苗贤妃母女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劝公主原谅驸马,夫妻日后好生相处之类,对我的态度无大异状,只是偶尔掠过我的目光有些冷肃。末了,他起身回寝殿,似不经意般,对我这样说:「怀吉,我殿中有几幅不错的书画,你随我去取了带给公主看看。」

我答应,准备随他出门,而公主立即上前,对今上道:「爹爹要赐女儿书画,随便遣个小黄门送过来便是,何必让怀吉过去取?」

此对的她像只刺猬一样格外警觉,任何关于我的事都会令她瞬间竖起身上的刺。今上看著她那戒备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没错,我就是要让怀吉过去,问他几句话。你这样紧张,如此防备,被人看见,真是成何体统!」

公主移步挡住我,盯著父亲,镇静地回答:「我不要体统,我只要怀吉平安。如果你们认定我们有错,便会让他承担所有罪责。怀吉一无所有,如果不在我身边,谁来保护他?」

这话令今上久久无言,不知气恼、感慨,抑或是联想起了什么,他目中渐渐浮出一层水色微光。最后他黯然离去,临走前抛下一句话:「希望此事别被言官留意到……你们自求多福罢。」

但次日我即意识到他这个愿望注定会落空。

一大早,邓都知便送来一张朝报,这份颁行于朝野诸司的报纸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写著:兖国公主中夜扣皇城门,监门使臣辄便通奏,开门纳之,直彻禁中。」

2.台谏

下次今上再出现在苗贤妃母女面前,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苗贤妃轻声问他原因,他探手入柚中取出厚厚一迭札子,抛到我与公主面前的案上。

我匆匆翻看一下,见台谏所论内容全是公主非时入宫、宫门夜开一事。上疏者皆是当世著名言官,包括殿中侍御史吕诲、左正言王陶,以及外放之后又被今上召回,且委以重任的知谏院唐介。

他们在札子中引经据典,大谈谨严宫禁、杜绝非常的重要性,以及历代君王对守卫失职者的处罚方式,例如汉光武帝出猎夜还,上东门候郅悍拒不为其开门,光武帝后来从中东门入,但次日却赏了郅绊而贬中东门候;魏武帝曹操之子、临淄侯曹植擅开司马门昼出,曹操大怒,诛杀了负责宫门警卫的公交车令……

其间今上侧目一瞥,见我正在看王陶的剿子,便命我道:「念最后一段给公主听听。」

我颔首遵命,念道:「然则公主夜归,未辨真伪,轨便通奏,开门纳之,直彻禁中,略无饥防,其所历皇城、宫殿内外监门使臣,请并送劾开村府。」

公主听了蹙眉道:「门是我扣开的,言官不满,直接骂我好了,为何要问监门使臣的罪?」

今上叹道:「你以为他们不想骂你?他们其实连你爹爹也想骂呢。那宫门,若非我下令,谁人敢夜开?台谏只是有所顾忌,不便明著数落我们,才拿监门使臣说事。处罚了他们,也就等于打了我们的脸,给了我们一次警告。

公主似有歉意,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问父亲:「爹爹,那你会处罚那些监门使臣么?」

今上摇摇头,明确作答:「不会。他们是奉皇命行事,我的错误,不能让他们承担。」

于是,他顶住了台谏官员们的第一轮攻击,不处罚任何监门使臣。接下来的一月中,仍不断有言官上疏论列此事,他一概置之不理。

公主在宫中住了下来,并无回公主宅的意思,苗贤妃也乐得母女相聚,天天守在仪凤阁中陪女儿,侧是皇后出宫往公主宅看过杨夫人一次,回来说:「她向我哭诉挨公主打之事,好在伤势不重,我加以抚慰后,她也勉强承诺今后不跟外人提起。但公主宅侍者不少,难免人多嘴杂,公主久居宫中,日子长了,只怕更会引起言官注意,若他们追究此事,论及公主细行就不好了。公主稍留两天,还是跟驸马回去罢,日后彼此休谅些,有话也好好说,伤和气的事切勿再做了。」

但公主并不答应,声明只要李纬及其母亲尚在公主宅,她便坚决不回去。帝后劝了数次,均未改变她主意。李纬后来又入宫几次求见公主,公主不但不见还会有激烈反应,不是失声痛哭就是怒而掷物,每每要苗贤妃把她搂在怀中好言劝慰才能安静下来。苗贤妃为此忧虑不已,有次趁公主午后小憩时忍不住对俞充仪抱怨:「如此夫妻,不如离绝算了!」

俞充仪思付著建议道:「他们是官家全力撮合的,就此离绝终究不太好,官家也不会答应。不过,若公主与驸马分开个一年半载,让两人冷静冷静,仔细想想日后相处之道,倒是个可行的法子。」

苗贤妃唉声叹气:「现在官家和皇后都在劝公主回去与驸马和好呢,公主只怕在我身边都待不长,又哪里能与驸马分开那么长时间?」

彼时都知任守忠奉了今上之命,在仪凤阁中探看公主情形,听苗贤妃如此说,便趋上前来道:「要公主与驸马分开一年半载倒并非难事。若苗娘子果有此意,臣即刻前往公主宅,找驸马说说,让他自请离开京师。」

苗贤妃诧异道:「你能说动他离京?」

任守忠笑笑,欠身道:「苗娘子静候佳音便是。」

任守忠随即迅速前往公主宅。也不知他对李玮说了些什么,翌日,李玮果然上疏自劾,列举了一些事例,说自己奉主无关,恳请今上责罚,给予外任。

在苗贤妃极力赞成及任守忠从旁劝导下,今上从李玮所请,决定降他为和州防御使,命其离京外任。

今上宣布降李纬官的诏令那天,苗贤妃早早地遣了内侍守在朝堂之外,一待今上散朝便将他请了回来,欲问他详情。但结果在她意料之外一一今上递给她那卷未能颁行的降官制书,道:「在司马光引导下,堂上御史台和谏院官员一起进言,坚持要我收回了皇命。」

那对公主尚在内室弹箜篌,不知今上到来,苗贤妃也未让人请她出来见父亲,先急切地压低声音追问今上,他便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经过:「我让内臣在朝堂上宣读了李纬的降官制书,台谏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陆续有两三人站出来,又问我公主非时入宫,宫门夜开,可曾处罚了监门使臣。我便说使臣奉命行事,并无罪过,朕不欲追究。他们便继续进言,出列的人也越来越多,都要我处罚监门者。我始终不允,正在两厢对峙时,坐在殿角执笔记录的同修起居注司马光忽然掷笔而起,阔步走到殿中,环视著众台谏官说:「监门使臣失职,是该处罚,但重点并不在此,而在于兖国公主罔顾宫禁之严、非时入宫的缘由,你们为何不直言?」,

苗贤妃听得心惊,瞠目道:「他把话题引到了公主身上?」

今上颔首,苦笑道:「他在殿上慷慨陈词,矛头直指徽柔,说她一向不孝顺家姑,不尊重驸马,骄恣之名闻于朝野内外。听说在此番入宫之前,公主还曾与家姑打闹,以致殴伤杨氏,不但全无傀疚之意,反而夜扣宫门,入诉禁中,完会无视宫禁周卫、君父安危,若此而不禁,其后必将为常……」

说到这里,他著意看我一眼,才继续道:「司马光还说,『公主夜扣宫门后,外人喧哗,咸有异议,皆称公主宅内臣数多,且有不自谨者,公主与夫家不协,或为内臣离间所致,陛下不可不为之深虑。如今非但要处罚公主所历皇城宫殿内外监门使臣,而且公主宅所有只应使臣朝廷都应取勘,重行责降,以肃禁卫之事及皇室家风。公主失德,而李玮事公主素谨,并无大过,如今是非分明,若降罚李纬而维护公主,于情于理都有失公允,皇帝偏私如此,将何以示率天下?」

我垂目不语,苗贤妃也是好一阵无言,末了才问出一句:「司马光如此无礼,官家也不骂骂他么?」

今上一哂:「我怎么骂?骂他什么?他说的是朝臣公认的事实,听起来句句在理,我也无从反驳,而且,他话音刚落,便有言官司附和,最后每个台谏官都出列为李讳说话,直到我同意收回降官的命令,他们才暂时闭上了嘴。」

3.放逐

经台谏力争,今上次日宣布,李玮免降官,只罚铜三十斤,留京师。公主闻讯不乐,越发坚持不回公主宅,而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更值得忧虑的事将接踵而至。

司马光当头棒喝后,言官们都把公主一事的焦点从夜扣宫门转移到了公主宅中状况及内臣问题上。先是谏官吴及弹劾任守忠「陵铄」,即欺蔑驸马都尉李纬,吓得任守忠不敢就公主之事再多发一言,然后,其余言官继续细论「公主宅内臣数多,且有不自谨者」。御史台听闻风声,开始调查张承照与笑靥儿一事,随即将证据若干私下呈交于皇帝御前,今上遂下令将张承照贬守皇陵服杂役,又把笑靥儿送往了瑶华宫。而都监梁全一不待台谏弹劾,自己便先行向今上请罪,称自己督导失职,以致公主与夫家不协,张承照之事失察在先,处理不善于后,实有负主上重托,万不敢再居高位食厚禄,恳请皇帝降责。今上亦顺势处罚了他,削去其兖国公主宅都监之职,在都城外另选一设有内侍差遣的远小偏僻处,命他前去监当。

梁都监为人和厚,这些年来尊重公主驸马,又善待宅中祗应人,原无过错,此番全是为我们所累。我对他满怀歉意,闻讯后立即找到他,向他下拜致歉。而他挽起我,淡淡笑笑,道:「我早知公主与驸马的情形,却未能善加规劝,出了事,也是一味隐瞒庇护,确实未起到都监的作用。如今受罚,并不冤枉……例是你,以前的事我多说无益,现在只望你能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样做……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你所能做的也只有设法逃生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是一场火灾,那我无异于纵火者之一,今上不会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地放过我,何况,无论张承照还是梁全一,都不会是言官司攻击的真正目标,他们的矛头迟早会对准我

事实的确如此。随后两日宫内开始流传台谏对我的弹词,虽然没明著指出我的名字。

他们说,公主宅勾当内臣职务虽重要,但以往给予其礼遇过甚,使其非但不与家臣同列,还与驸马平起平坐,乃至奴婢视之亦如主人……他们还说,如此重任竟让未及而立之年的内侍担当,实在有欠考虑,而如今这勾当内臣年轻,又言行不谨,颇有轻佻之处,例如在公主宅中不著内臣服饰,在外人面前以都尉自居,甚至离间驸马与公主,以致其夫妇失和……

目睹张、梁二人相继离开后,公主显然也意识到了我面临的危险,她变得空前紧张,整日守在我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尤其是今上过来时,她那么戒备地盯著他,彷佛他是手握大刀向我走来的刽子手。

后来她竟然不眠不休,因为担心有人会在地睡眠的时候把我带走。今上听说公主整整两日未合眼后,终于忍不住又来看她,而公主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爹爹,你是来抓怀吉走的么?」

今上默然,须臾,摇了摇头。公主很是怀疑地注视他,忽然双睫一颤,落下泪来:「爹爹,你会伤害怀吉么?」

今上叹道:「你把我当年的话都忘了么?不要对某些人太好,如果你想保护他。」

公主移步至父亲面前,屈膝跪下,仰首含泪看他,拉著他袖子恳求道:「女儿知错了,女儿会改,只要爹爹放过怀吉……如果爹爹答应不伤害他,那我愿意回公主宅,无论李讳母子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与他们争执了。」

今上低目看女儿,微蹙的眉头锁著一千声叹息。怜惜地拨了拨公主额前几缕散发,他温言道:「好,爹爹答应你,决不伤害怀吉,你且放宽心。」

「真的?」公主半信半疑地问。

「那是自然,爹爹何曾骗过你?」今上道,又微笑劝她,「两天没睡,你气色不大好,快去歇息罢。」

公主拜谢,徐徐起立,但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迟疑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去。

今上便又转顾我,道:「怀吉,你也去收拾一下,明日随公主回公主宅。」

说这话对,他是和颜悦色的,甚至还对我微笑。我欠身答应,苗贤妃顿时笑逐颜开,亲自过来搀扶公主,道:」没事了,没事了。姐姐早跟你说过,你爹爹宅心仁厚,不会怪罪怀吉。你不相信,现在知道了罢?快进去睡睡,你这两日没合眼,脸色蜡黄蜡黄的,连头发没光泽了……」

公主被母亲搀扶著引入寝阁,步履徐缓,一步一回头,走到门边时略停了停,回眸著意观察我们,见我们均无异状才肯继续前行。

公主走后,今上挥手让众人退下,唯独留下了我。待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时,他对我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我可以不伤害你,但我不能不处罚你。」

这是我能猜到的结果。我没有惊讶,也没有跪下求他从轻发落,只是低首,应以最简单的一个字:「是。」

「我必须处罚你,给台谏一个交待,否则,不久后御史台可能会再拿出一堆证据质疑公主的品性操行。」今上说。

我迟疑一下,还是低声说明:「公主与臣,是清白的。」

今上牵出一点冷淡笑意:「没有张承照那样的事便是清白么?你与他,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罢了。」

我垂目,无言以对。他亦并久无话,过了好一阵方又开口,宣布了对我的处罚结果:「明日我会下令,把你逐出京师,配西京洒扫班。」

西京洒扫班隶属内侍省,设有「洒扫院子」一职,专用以安置责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阳大内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内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宫城,国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里供职的一般都是失宠的宫人或犯了事的内侍。对入内内侍省的宦者来说,去那里已无异于严重的放逐。

然而今上这样决定,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按台谏的意见,恐怕不会让我活下来。

我向今上跪下,拜谢如仪。

「其实,无论台谏是否留意到你,我都会处罚你。」他保持著漠然神情,又道,「你不是愚笨之人,这一点,从公主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你就应该会想到罢?」

我沉默著,点了点头。

「如果你足够聪明,大可在台谏尚未指责你之前先行请罪,找个侍主失职之类的理由,辞去勾当公主宅之职,自请远离公主,受的处罚便会轻些,或许,还能留在东京。你却未这样做,莫非心存侥幸,以为公主可以庇护你么?」他问我。

我恻然一笑,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从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也许还更早,臣便明自,迟早有一天,臣会为自己所为付出沉重代价,将不得不离开公主……如果公主见不到臣,她会很难过罢……既然离别终究是要到来的,那就让它尽量来得晚一点……所以,臣不愿先行请罪,希望多守护公主一些时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于罪罚轻重、放逐地远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边,哪里都是一样的。」

听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复杂眼神上下打量著我,须臾,忽然提及张先生:「你是张茂则的学生,我曾以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钝。」

今上凝视著我,起初的冷肃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开始变得缓和:「那么,你应该庆幸你的愚钝。如果你学足了茂则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会杀了你。」顿了顿,他却又摆首一叹,「不过,若你真修炼到茂则的程度,又岂会让事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我并不接话,只听他继续说:「但也正因为你与他并不相似,我对你才有这一分顾惜……步步为营、明哲保身固然没错,但人生始终如此,也很乏味罢?」

见我许久未出声,他又这样问我:「离开京师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最后对我呈出的微笑不无善意。

我举手加额,朝他郑重下拜行大礼,然后道:「臣只希望,不要让公主看著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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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静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装回公主宅。我依旧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让小黄门们也为我整理衣物文具,彷佛真要随行回去。

我一一查问宅中宫人今日所司事务细节,力求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连公主车辇内悬挂的银香球也亲自逐一摸过,看焚香的温度是否合适。

当朝鼓之声从垂拱殿传来对,我正执著香箸,调整一个烟气过重的香球里的香品。听见那沉沉鼓声,我不由一滞,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将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点点低了下来。

「怀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后唤。我手一颤,所搛的香品掉下来,落在我托著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烫,我忙缩回手,香球随即迅速垂落,几层机关在摇摆中相触,发出一串细啐的银铃声,就像公主此时的笑声。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她以肩掩口,笑著问我。今上特许苗贤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亲在身边,公主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哦,臣只是想,车中的香球颜色暗了,回去该换下来擦洗。」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著,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含笑做倾听状,但她说的内容却未入耳,看著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有一声低叹:「多么美丽的笑颜,可惜我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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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随行的内侍尤其多,因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务--行至中途时押我离开,送出城外。

我还如往常那样,策马随行于公主车旁。出了宣德门,沿著朱雀街行至相国寺附近时,引导皇城司内侍的都知邓保吉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会意,旋即悄然勒马掉头,准备离开。

但似有感应一般,公主蓦然掀帘,惶惶然唤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来,看著路边前去相国寺进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个借口,于是转身应道:「公主,臣想去相国寺,为公主买点炙猪肉。」

她疑惑地观察著我,而我仍保持著无懈可击的微笑,令她无迹可寻。少顷,她也笑了:「那炙猪肉确实味道不错,但你要买也不必亲自去罢?随便叫个小黄门去也是一样的。」

我浅笑道:「不一样。猪浑身上下那么多肉,他们不知道哪个部位好吃,不会选。」

这话听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开来,也终于答应:「那好,你去罢。不过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赶上我。」

我自然应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凈瘦的。」

我含笑道:「炙猪肉还是半肥瘦的好,带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坚决地摇头,「吃了肥肉会胖。」

周围的人闻声皆笑起来,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么笑什么?还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颜隐于帘后,车辇复又启行。

我侍马而立,目送她远去,然后转身对留在我身边,等待押我出城的邓都知说:「怀吉有一不情之请,望都知应允。」

「说罢。」邓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颇有怜悯之意。

「都知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相国寺买点东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带去公主宅,交给公主?」

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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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情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肉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著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著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语气,转念之间才想起来,以前听说过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戏称其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妇人了!

于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罢?适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著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浑家呢!跟著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情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

我应以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指著一块选好的炙猪肉,要她切凈瘦的部分。

「郎君要凈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嘱咐的罢?」梵嫂边切边问。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称是。

梵嫂笑了:「郎君对娘子这般体贴,她一定生得很美罢?」

我微笑著,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阳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

从烧朱院出来,我把炙猪肉交给邓都知,随即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驰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内侍一度以为我要逃跑。他们一个个跃马追来,而我并不稍作解释,一径鞭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个山丘上,才勒马停伫。

「公主现在……怎样了?」

想著这个问题,我怆然回首,一双潮湿的眼迎上漫天飘散的雨丝风片,眺望远处被覆于淡墨色烟云下的天家城阙,向这座深锁著我所爱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别。

4.斗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这种诗歌描绘的凄凉,直到我进入西京大内,才深切领略到。

洛阳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国朝陪都,泉甘土沃,风和气舒,清明盛丽。承汉唐衣冠遗俗,国朝士大夫亦偏爱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因此洛阳城中士大夫园林相望,花木繁盛,誉满天下。

但皇帝驾幸洛阳的机会并没有士大夫们多,往往只是在朝谒诸帝陵寝的时候才顺道前往,少留短短两三日,因此西京宫城受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东京大内。隋唐延续至今的宫室已有不少残损,国朝皇帝也无意大修,管理维护大内的官员使臣大多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修葺,常拆旧房两间修为一间新房,到如今宫城规模已大大缩小,不复前朝盛景。

断壁残垣多了,这里也成了荒草昏鸦繁衍的乐土。我到达之时正值黄昏,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内侍引我至我将栖身长居的宫院,推开院门先就听见一阵鸟儿扑啦啦扇翅膀的声音,那些被惊动的黑羽鸦雀相继飞上叶落殆尽的枝头,看著我们踏著厚厚一层枯叶入内,它们又很快恢复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过头去,用它们那单调得理直气壮的「嘎嘎」声朝著西风鸣唱。

在我聆听这鸦鸣之声时,老内侍摸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一间宫室门上的锁。推门之后他先挥动佛尘,扫去梁上悬下的蛛丝,才示意我进去,说:「就是这里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这里清理成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又过了几天,一位新结识的洒扫班内侍到我这甲来,一见这情形便笑了:「这么干净,还按东京的习惯打理呢,你一定是还想著要回去。」

后来我才注意到,这里的内侍跟东京的也大不一样,颓废而懒散,自己的居处和所司的宫院都杂乱无章,而他们也欠缺清理的动力,就算干活,也只是在有都监在场之时才摆动两下扫帚。

「扫那么干净干嘛呢?反正天高皇帝远,官家又看不见D。」他们说。

他们基本都是犯过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东京,无人关注的人生也像宫城一般,随著岁月流逝日趋荒芜,似乎活著的意义就只是抛开扫帚,眯著眼睛,躺在有阳光的庭院里偷懒。

我没有把太多时间用在和他们闲聊上,虽然他们对我以往的经历很感兴趣。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终日只知持著扫帚清扫那些永远扫不干凈的院落,就像我现在的职务所要求的那样。

嘉佑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样在大殿前扫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帘。

我抬起头,怕扬起的尘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这一举目,看清他面容,一时竟愕然。

他温和地微笑著,唤我的名字:「怀吉。」,我又惊又喜,手一松,扫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张先生。」

张茂则如今的具体职务是永兴路兵马钤辖,在京兆府长安掌禁旅驻屯、守御、祖练之政令。他告诉我,此番是作为永兴路进奏使臣,还阙贺岁毕,依旧回长安,途经西京,知道我现在在这里,便来看看我。

我请他入我居处,想出门备些酒菜,却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饮酒,更不喜荤腥之物。我这里刚巧带有一饼今年皇后所赐的小龙团,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无所喜,唯爱饮茶,也就答应,立即寻出茶具,以待煮水点茶。

张先生从携带的行李中取出小龙团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银制的汤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鹅溪画绢茶罗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盏,皆世人推崇的极品点茶器皿。

「这些也是皇后赐的?」我指著茶具问他。

他摆首,道:「这是官家赐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应以一笑:「还早。」

他不再多说,我也不继续追问,接下来的一别只沉默著看他倒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干净的纸包裹了锤碎,然后取出适量置于那舟形银茶碾上,开始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

龙凤团茶是建州凤凰山北苑贡茶,茶饼上印有龙、凤纹样,大龙、凤团茶一斤一饼,这种小龙团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转运使时选北苑茶之精细者所制,一斤十饼,而一年所贡也不过十斤。茶色乳白,这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张先生见我看得目不转睛,便浅笑问我:「你如今点茶技艺如何?」

我低首道:「难望先生项背。」

他一顾剩余未用的茶饼碎块,道:「你也来,咱们斗试一番。」

我一时兴起,亦未推辞,也取了些茶块碾磨,随后我们二人各自在茶炉上煮水候汤,准备斗茶。

候汤之时我们均以茶罗把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少顷,听得汤瓶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捉起汤瓶一一憎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极匀,令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我执一把竹制的茶笼,张先生则持一柄银匙,各自在注汤的同时住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我们动作相似,每个环节完成的时间也相去不远。其间我几度偷眼观察张先生举动,而他则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并不曾顾我一次。

茶叶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许米粉,击拂之下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迭自色沫饽乳花,周回凝而不动,这在茶艺中称为「咬盏」。而斗茶的胜负就在于乳花咬盏的时间长短,同时击拂之后稍待片刻,谁的盏中乳花先行诮散,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茶具,把茶盏正置于盏托上,并列于一处,静候斗试结果。

我用的茶盏是一个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莲花纹盏,胎薄质润,盛著乳花盈溢的白茶,如荷叶捧素雪,而张先生用的兔毫盏胎体厚实,乍看扑实无华,但细观之下,可见茶盏黑青色釉底上分布著呈放射状的银白色流纹,纤细如银兔毫,精妙不可言传,而茶盏与茶色相衬,一黑一白,更能焕发茶色。

初时,我们盏中乳花之状相彷佛,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影青盏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一层层消退下去,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而兔毫盏中乳花咬盏依旧,未有一点水色现出。

我旋即欠身,微笑道:「惭愧,怀吉输先生一水。」

张先生亦含笑看我,问:「我们这次用的茶和水都一样,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我想了想,摇头六:「请先生赐教。」

张先生遂逐一道来:「首先,你罗茶时不够细致,筛的次数不如我多,而点茶用的茶末须绝细才能入汤轻泛,使乳花吸尽茶末苔汤;其次,你盨盏时注汤不够,未令茶盏热透,便会影响茶末上浮,发立耐久:再次,你盨盏后便急于调膏注汤,导致点茶之水过热,过熟则茶沉,应先稍待片刻,等瓶中水沸停止后再开始点茶;而且,你注汤偏多,以致茶少汤多,云脚易散,如此斗茶,注汤至盏中四分即可;最后,你击拂时手势过猛,欲速则不达,应环注盏畔,让热水沿著盏壁流入盏中,起初搅动茶膏时也不要太急,徐徐搅动,渐加击拂,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才能使茶汤色泽渐开,乳花珠玑磊落,久立不散。」

我大为叹服,赧然道谢,他又微微一笑,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一个大的过失,总是由一连串的小失误构成的。」

我低目细品他的话,良久后才又问他:「先生点茶之时未曾看我,怎知我罗茶不细,盨盏不够,击拂过猛?」

「这些事,未必总要盯著你才知。」他说,「看看结果,其中过程也就一目了然。」

5.箩箩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也只是静静注视我,别无他言。待印香烬落,茶盏生凉,我方才开口:「我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他回答:「听说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直言问他:「公主如今怎样?还好么?」

「我只在宫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并未见到。不过,她的情形,应该是好不了罢。」张先生说,从容讲述他知道的事实,「据说你走后,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阶的内臣都逐出去了,并下令省员更制,自今勿置都监,别选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内臣和一位五十岁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当,其余伺候公主的小黄门,年龄须在十五岁以下。后来,殿中侍御史吕诲又进言说,兖国公主乳母、昌黎郡君韩氏曾怂恿公主奏请官家升她侄婿于润的官,又曾将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盗归私家,请官家追查此事。于是官家下诏降于润官职,且削去了韩氏郡封,不许她再服侍公主。

我惊问:「连韩郡君都不在公主身边了?」

张先生颔首:「现在公主宅中的内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认得。留在她身边的旧人,恐怕就两三位侍女口。」他著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当初你犯错时,相比已料到自己如今处境,甚至还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对公主可能面临的境况,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罢?」

我侧首避开他的直视,移目看别处,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湿润,面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摇漾,根本无法看清楚。

「怀吉,」张先些再唤我的名字,声音温和而冷静,「我再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们给我定的罪名低声答道:「我言行轻佻不自谨,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说完,张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诊断,「尊卑、上下,姑且不论,单说我们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样,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追寻一般男人拥有的东西。」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与公主将如何发展?」

我沉吟许久,还是选择了摇头。

张先生继续道:「情爱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瘾,不知唇足。你们踏出了一步,难免会有更多的尝试,到最后,你与言官指责的那种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并无话说。他顿了顿,又说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话:「何况,让你心仪的人看见你残缺的身体,你还有何尊严可言?」

他的语调始终不温不火,平静得像秋日止水,但这话却带著犀利锋芒,直抵我心最脆弱处。我悚然抬目视他,见他凝视著我的双目中有怜悯的意味,少顷半低眼帘,一点微光闪过,他叹了叹气,微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感伤:「从我们凈身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与情爱绝缘。我们一生或许会拥有很多身份,但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哪个女子的丈夫或哪个孩子的父亲,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从婚姻与家庭中得来,所以,我们要给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原本已一无所有,如果你珍视某个人,就离她远一点,不要妨碍她与夫君的生活,也尽可能地,让自己保留一点残存的尊严。」

我黯然思量著,最后勉强一笑:「先生无须多虑。我已被贬逐至此,此生不会再与任何女子有瓜葛。」

张先生默然,托起茶盏啜饮一口,又道:「我独爱饮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觉清思,不似醇酒虽美,却榨人肝肠。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阴晴圆缺,点茶时看著乳花从浮生到破灭,也像经历了一场生成、持住、衰败、消散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是这样的罢,周而复始,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太强求。前事消散的时候,亦不必太难过,不如调整心绪,从容面对以后的日子,或许另一种清明洁凈的生涯又将开始了。」

张先生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调整心绪,获得平静与安宁。思考他的话和思念公主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里,我像呵护一株花木一样照顾著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顾公主一样呵护著这株紫藤,尽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葱郁,不让一片叶脉露出萎黄之色,不让一根枝蔓沾染虫迹,连叶面的灰尘我都会觉得碍眼,总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说西京的生活尚有乐趣,那便是从伺花之时获得的。

仲春时节,我的紫藤结出了串串花穗,垂挂枝头,灿若云霞,其中常有莺啼鹂鸣,宛如李太白诗意:「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我甚爱此花,不让旁人碰触,为此不惜与人冷面相对。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一日黄昏,我干完活后回到居处,坐在室内小憩,习惯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却无意中发现藤蔓抖动,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见一个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块上面,一手拉著紫藤枝蔓,一手尽量向上伸,显然是想摘花。

我扬声喝止,她吓了一跳,脚一滑,竟从石块上摔了下来。

她顿时哭了起来,我忙过去扶起她,见她完全是个孩子,又一脉楚楚可怜的模样,起初的怒意顷刻散去,心也软了,于是好言抚慰,又摘了几串花穗给她,迁延许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双颊粉嫩,眼睛清亮,细看之下与幼年的公主侧有两分相似。我觉得亲切,微笑著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著我,好半天后才指著院门外一棵松树上的女萝,轻声回答:「萝萝。」

她的衣饰谈不上精致,但也不算太差,应该不是小宫女。我猜测著她的身份,遂又问她:「你的妈妈是谁?」

她答道:「沈司饰。」

沈司饰是一位被贬到西京大内的女官。据说她当年为今上掌巾栉之事,性格开朗,健谈爱笑。那时今上还只是位十几岁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饰给今上梳头,两人说笑著拉扯嬉戏,不巧被章献太后撞见,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将她贬逐到此地。而她从此后性情大异,变得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那么这个萝萝,应该是沈司饰的养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对她多了几分怜惜之意,捻捻她头上的发带,再问她:「萝萝,你几岁了?」

地说:「五岁,明天就五岁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点了点头。

我决定送地一个生日礼物,回到室内子寻到一把小刀,我又出来在院内找了裁胳膊粗的村技,坐下来埋头削了一会儿,木屑飞散,一个圆头娃娃渐渐现了出来。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递给箩箩,她惊喜地接过,反复细看,爱不释手。

我想了想,又局的娃娃略显粗陋,便又拿了回来,准备给她刻些头饰衣物。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于走我又问萝萝:「你长大后的愿望是什么?」

宫中的女子通常都有个职位,我是准备等她说出想做什么,再给木娃娃配上相应的服饰,但这小姑娘却给出了个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个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脸火辣辣地,开始发烫。

「呃,我是说,你长大后最想做什么。」回过神来后,我尝试著跟她解释。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尽量朝地笑,虽然自己也感觉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后是想当司饰、司药,还是尚服、尚仪……」

我还在想是否多列出几个女官职位供她选择,她已不耐烦地用明凈的声音再次作答:「我想当妈妈。」

我彻底无语。沉默片刻后,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怀抱婴儿襁褓的纹样。萝萝很高兴,接过把玩一会儿,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6.还阙

嘉佑六年闰八月,都知邓保吉从东京来,向我传了一道密旨:即日还阙入宫供职,我颇感意外,没料到被贬逐仅仅一年后,便会蒙此大赦。当看到邓都知神色肃穆的宣我一人入偏殿时,还以为他带来的是赐死的昭命。

「是……公主为我进言么?」接旨之后,我低声问向我说「恭喜」的邓都知。

邓都知叹道:「公主为你做的事,岂是『进言』二字可概之……发现你离京后,她进宫恳求官家召你回来,哭的几欲晕厥,但官家只温言抚慰,始终不答应。于是公主终日啼哭,无论在宫中还是公主宅,面对每一个试图劝解她的人,都只会愤怒地说一句话:『还我怀吉!』她在宅中欲自缢已不是一次两次,吓得苗贤妃忙又请官家把她召到宫里来住,终日守在她身边,不敢擅离一刻。这一年来,她几乎没有开心的时候,除了哭泣、哀求、怒骂,就只是发呆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贵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充国公主去看这个小妹妹,抱著十三公主玩,才有一点笑容露出。那时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边,乳母喂她喝粥,她摇头不喝,口中连声说『芋头』,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充国公主一听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没动弹。苗娘子见她有异状,马上让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充国公主也任他们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著她出去,带她去后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静,但走到一口井边时,忽然一下子跳了进去,周围人谁也没能拉住……」

彷佛生生受了一次重击,我胸中气血腾涌,声音也在发颤:「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见到了邓都知摆首。「好在内侍们反应还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来。」他说,「苗娘子抱著她哭得死去活来,而公主一言不发,目光也无神采,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官家赶来,她才开口说话,说的却还是那句——『还我怀吉。』」

我微垂首,在静默的状态下暗暗发力咬舌,让此间的疼痛抑制和消减另一处的感觉,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听了这话越发难过,下拜恳求官家召你回来。官家连连叹气,十分为难。抚慰苗娘子母女后,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诉董娘子,他准备进她为婕姝。董娘子三年内生育三次,最后生十三公主时又难产,身体十分虚弱,一直缠绵病榻。听了官家这话后,她却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面前,力辞进位之事,问官家可否把这次赏赐转为一个承诺,帮她实现一个愿望的承诺。官家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回答说,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来见公主。」

唉,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愿的,但却把每次实现心愿的机会都用于成全别人。我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但面对邓都知的叙述,我还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可以表达她的善良带给我的触动。

「听了董娘子的话,官家仍然没表态,但想必是动了召你回来的念头的。而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谁。」邓都知又道。

我抬头,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亦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答案:「是驸马李纬。」

在我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说:「听说公主投井之事后,李都尉入宫求见官家,跪在官家面前叩头。官家还以为他又是来请罪,不耐烦地说:『这事与你不相干,你回去罢。』李都尉却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事想请官家答应,官家问是什么,他说:

『请把梁先生召回来。』」

讲至这里,邓都知停下来,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而我完全失语,与他两厢无话,许久后,才问了一句:「他说请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么?」

邓都知道:「没有。官家也问他,但他没解择原因,只是不停地叩头,反复恳请官家召你回去。」

我与邓都知马不停蹄,迅速赶回东京,到东京城门附近时天色已完,,邓都知原本还道关闭城门时辰已过,只怕我们进入进不了城了,走到城门前方发现,门依旧大开,并未关闭。邓都知大感诧异,询问守门兵卫,兵卫回答:「小三公主今日出殡,官家下令说要留著宫门及城门,等送殡的人回来才关。」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转顾邓都知,他点点头,低声道:「十三公主出生后情况一直不妙,我离京时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这位小公主在世间仅仅生存了两个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会如何伤心。

邓都知领我入城,在监门使臣查询我身份时,他掩饰说:「这是西京还阙奏事的内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诉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台谏,所以派我去传密旨,也叮嘱我,这一路上不要向人说起你的身份,否则,台谏知道你回来,必定又有话说。」

我垂下眼帘,想起了台谏之前对我的指责。邓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转头跟我说:「你大概还未听说罢?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诸臣建议,迁司马光为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司马光短短两月间,已上了十几二十多个剿子,成了进言最多的现任谏官。」

7.

「我们让你回来,并不等于让你回到公主身边,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依旧让你做公主宅的勾当内臣。」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且留在宫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时让你们可以见上一面,让她知道你平安无恙,但也仅此而已,以前那样的相处,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缄默不语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审视,好半天后,听见她叹了叹气:「你们都不会控制自己的性子,那么,我们只有改变你们的相处方式。」

我举手加额,拜谢如仪:「臣谢官家与娘娘圣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阁中,回头让邓都知给你另寻个居处,日后做什么,待我再想想,但为避免引起台谏注意,品阶高的职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这倒并不是我很关心的。「那么,公主……」我迟疑著,只想问何时能见到公主。

皇后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诺会召你回来,让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于何时让你们见面,我们会再商议。」

我再次道谢。她随后命邓都知带我出去。在我退至门边将欲转身时,她又唤住了我,吩咐道:「这次你能回来,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当我见到秋和时,为她的模样暗暗吃了一惊。一年不见,她已可用形容枯槁来描述。额上勒著一道乌绒抹子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脸上连嘴唇都是青白的,单薄得像个纸糊的人儿,完全没有刚生过孩子的妇人的丰腴。而且,她眼周有浓重的深色,一双原本十分清澈美丽的眸子黯淡无光,仿若干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泪所致。

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宫问安,亦来探望秋和。我入内拜访秋和时,两人正相对闲话家常。看见我,秋和显得很惊喜,勉力支撑著坐起来,连声唤身边侍女请我坐,又命她阁分的提举官赵继宠为我布茶,完全没把我当卑贱的内臣,倒像是招待一名远道而来的贵客。

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连连道谢,却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后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劝:「我们都与梁先生相识多年,且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先生无须如此客套,还是坐下慢慢叙谈罢。」

我这才坐下,与她们相对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场,我们谈的也大抵不过是西京生活与旅途见闻,语意轻松得彷佛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补外一年而已,她们都没涉及我遭贬逐的来龙去脉,也没一句提及公主。

少顷,有幼儿啼声从外面传来,然后一位乳母抱了个两岁多的小女孩入内,对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之和的第二个女儿,皇十一女永寿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寿公主施礼。秋和笑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这么多礼。」一边笑著,一边从乳母怀中把永寿公主抱过来,微笑著轻声对她说:「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几回,天亮才睡著,怎么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贵客要来么?」

她笑而指我,永寿公主闻声转头打量我。她的肤质得到了秋和的遗传,使她看起来晶莹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细琢成的小人儿,一双酷似秋和的美目犹带泪痕,见我在看她,她有立即埋首往母亲怀里躲,那娇怯怯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我离京之时今上尚未给她取闺名,宫中人都顺著皇后的叫法称她「主主」,现在秋和唤她「朱朱」,想必这便是永寿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闺名很好听。」我含笑道。

「是么?」秋和与京兆郡君相视而笑,然后又向我说明,「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与十三团练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对我道:「我家那小子没大没小,不知尊卑,这样胡乱唤姑姑,好在官家与董娘子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

见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细细解释:「去年初冬时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带著几位哥儿姐儿来看她,仲恪听见皇后唤公主作『主主』,一时听岔了,就很高兴地指著自己穿的猪头鞋不住地唤『猪猪,猪猪』。说来也怪,本来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听见他这样唤便睁开了眼睛,后来病也渐渐好了。官家很高兴,就说寻常百姓家习惯给孩子取个贱名,以求好养活,看来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猪猪』罢。皇后听了笑说,猪猪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很亲切,但用来当女孩子闺名毕竟不太好,不如还用这音,但换一个字,改成朱红的朱,还这样唤,但写出来又是吉利的字,就两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纳,从此后我们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许仲恪唤朱朱的名字……」

她话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岁的男孩似踏著风火轮一般从外面冲进来,脑袋上的头发剃去了大半,仅留额头上一小撮,穿著一身丝质衣裤,内著齐膝长襦,外罩一件长袖短衫,两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来很像两个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东西。

京兆郡君一见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么呢!别惊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与永寿公主面前止步,侧首对母亲说:「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见她刚蒸好一匣子香料,说是在帐中用的,闻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说朱朱最近晚上老是惊醒么?我就请菀姐姐点了一炉,让我熏了满满两袖子,给朱朱带来。怕时间长了香会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点呀!」

他说的「菀姐姐」是指皇后几年前收养的养女,真宗朝参知政事冯拯的孙女冯菀儿。这姑娘兰心蕙质,平时也跟秋知一样,喜欢调制脂粉香料。

仲恪解释完,也不再听母亲嗔怪,朝著永寿公主散开了袖口,且两臂不停地大挥大舞,力图使公主尽可能多地闻到他带来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却又另带一种水果的甜香,闻起来确实令人心神安恬,颇感愉悦。

「嗯,这香味不错,是用鹅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对仲恪道,「四哥,谢谢你。」

仲恪摇摇头:「不用谢,只要朱朱喜欢就好。」然后又很关切地问永寿公主,「好闻吗?」

永寿公主抿嘴笑了笑,轻轻颔首。

「那你想睡觉了么?」仲恪两眼圆睁,急于确认这香料的奇效。

室内的大人都笑了起来。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后脑勺,笑道:「才闻一下就想让人家睡著,你道这是[***]呢!」

仲恪抚抚母亲所拍之处,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后又伸手去掏腰带上系的锦囊,摸出一对白玉雕成的玉猪,塞到永寿公主怀中,道:「这是爹爹给我的,送给你了。」

这对玉猪看起来应是汉古物,集圆雕、阴刻、浅浮雕为一体,圆滚滚的,十分肥硕,尾巴上卷贴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状,表情生动,憨态可掬。

永寿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抚摩玉猪,似乎也很喜欢。

京兆郡君打量著仲恪,忽然问他:「你缨络上的虎头锁片呢?」

我们闻声看去,果然发现仲恪脖子上的缨络下面空空如也,所坠之物不见了。

「哦,我摘下来搁在菀姐姐那里了。」仲恪说,又指著永寿公主手中的玉猪道,「朱朱是猪猪呀,猪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带著虎头锁片来见她。」

听了这话,秋和只是笑,京兆郡君则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这样胡乱唤十一姑!」

仲恪不悦道:「十一姑本来就叫猪猪嘛,翁翁许我这样唤她的。」说罢,又朝著永寿公主连声唤道:「猪猪猪猪猪猪……」

永寿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对玉猪,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玉猪推开,有些生气地嘟起了嘴。

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随之开口笑,不想他身后却有一女童清楚地冲著他唤了一声:「毛毛!」

仲恪转身一看,朝那三岁女童施了一礼:「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唤的「毛毛」是仲恪的绰号,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两岁多时入宫见帝后,那时他头发很多,被分成若干方块,每个方块上的头发都揪起来扎成了个小球。今上见了笑道:「这发式不好,像长了满头包。」于是命人剪去,改了现在这一撮毛的发式。而当时仲恪不愿意剪发,十三团练让人趁他熟睡时将头发剃掉。仲恪醒来时一摸,发现自己脑袋光溜溜的,又见面前一地碎发,立即悲从心起,拾起一撮头发就开始哭:「我的毛……」因为那时候他还没学会「头发」这个词。从此后,宫中的人就给他取了「毛毛」的绰号,偶尔看见他也会逗他,故意对他说:「我的毛……」

也不知是谁告诉福安公主,此刻她看著仲恪,又笑嘻嘻地重复唤了一声:「毛毛!」

仲恪赧然,很尴尬,却又不好说九姑姑什么,只得瞪眼望屋梁,浑身不自在。而永寿公主很快发现了这个称呼对他的影响,亦尝试著唤他「毛毛」。仲恪吃惊地看她,随即很生气地说:「猪猪你不能这样叫我!」

永寿公主却越发开心,又兴致勃勃地接连唤道:「毛毛,毛毛,毛毛……」

仲恪不忿,又冲著永寿公主叫「猪猪」,永寿公主继续以「毛毛」对抗,两个小孩就以这种简单的方式斗嘴,令她瞬间容光焕发,与我今日初见她时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两个女儿,是上天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京兆郡君带著仲恪走后,面对我所提的「近来好么」的问题,秋和把两位公主都抱到身边,这样跟我说,「有一阵到我生了我的女儿。有她们在,我才有了快乐。或许,我之所以来到这世上,又被上天这样安排,就是为了给她们生命罢。如此一想,我终于心安了,觉得此前的失意和悲哀都可以看开了。上天毕竟待我不薄,让我拥有这两个可爱的女儿,我很高兴做她们的母亲。」

8.浮萍

又过数日,今上才召我觐见。仅仅相隔一年,他竟像老了一轮。当我入内时,他正支肘于案上不住抚额,花白胡须稀疏的影子扫过面前厚厚一迭札子,在烛光映衬下,他脸上皱纹深重,有如刀工錾刻的痕迹。

听见我请安,他略略抬目扫了我一眼,然后直接说:「重阳那天,公主会进宫来,你们在皇后阁中见上一面罢。」

他面无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与其说淡漠,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心力交瘁的疲惫。

我伏首再拜后对他说:「臣谢官家恩典,但,重阳那天,臣能与公主远远相望一眼已足矣,无须再在皇后阁中相见。」

这是我这几日深思后的结果,一定也是今上不会想到的。这令他有些诧异,沉吟须臾,他问我:「你是怕与公主见面会太动感情,还是怕皇后旁观之下会尴尬?」

我摆首,这样回答他:「臣怕看见公主的眼泪。」

今上无语,最后挥了挥手:「你退去罢。」

我拜谢,徐徐退出。迈步出门时,很清楚地听见了身后传来的一声叹息。

邓都知送我离开福宁殿,快出院门时,我想起问他:「今后我做什么,官家明示了么?」

「没有。」邓都知说,「他现在哪有心思考虑这事……」

见左右无人,他才又压低声音告诉我:「这两日司马光又连续进言论三件事,一是十三公主出殡那天留城门及宫门至深夜,他说宫禁不严,坏了规矩,写了好几百字,把整个夜开宫门应有的兵卫仪仗和程序都复述了一遍;又说今岁以来,屡见灾异,民多菜色,正是皇帝侧身克己之时,而近日宫中燕饮太多,劳民伤财,何况酒又是伤性败德之物,官家应悉罢燕饮,安神养气,别多饮酒及食厚味腊毒之物,另外,还劝官家说,『后宫妃嫔进见有时』,皆不宜数御以伤太和……」

我想起了秋和,便又问邓都知:「官家近来频频召见十阁娘子么?」

邓都知叹道:「这两三年,能称得上频频召见的,其实也只有董娘子和周娘子……官家的心病,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三年中竟连续生了五个公主。群臣都在劝他选宗室为嗣,这不,司马光论的第三事,说的就是这个。」

的确,与储君之事相比,对我的安置简直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小问题了,今上根本无暇去想,虽然,在过去的一年中,公主的悲伤必然也是加快他衰老速度的重要因素。

此后帝后还是没给我安排新职位,我想他们的意思大概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隐身于这宫中,不被言官发现就好。重阳那天,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见公主,似乎大家根本就忘记了这事。我也不知道公主是否已入宫,又会出现在何处。无所事事之下,我见后菀勾当官在指挥小黄门划著扁舟入瑶津池,清除池中过多的浮萍,便自己请命去助他们完成这一工作。

我分得了一叶舟,举棹划入池心,再提网一点点抹去波上略显泛滥的那片绿色。大部分时间里我做得相当专注,知道我的舟漂到一垂杨掩映处,才募然想起,这是当年初见公主与曹评泛舟的地方。

如果那时与公主定下婚约的是曹评,那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们说不定也会像十三团练与高姑娘那样,早已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了……

就如印证我想法一般,我身后渐渐传来一阵小女儿说笑之声。我侧首一顾,见一艘精致画船从烟波荡漾处漂来,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船中有许多女眷及孩子,逐一细辨,我认出皇后、京兆郡君,以及十三团练的几名子女,冯菀儿也在其中,而坐在她身边的女子,就是与我阔别一年的兖国公主。

公主的鬓边簪著一朵粉红色的桃花菊,但在这丰饶艳色映衬下,她自己却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树叶。此刻她正低眉坐著,与冯菀儿一起,依都城重阳风俗,把彩缯剪成茱萸、菊花、木芙蓉的图案,以备赠与亲朋。

她徐缓地做著此事,暂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倒是皇后,在与京兆郡君闲谈间隙,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到了我身上。

或许,这就是她依照我的建议,给我们安排的见面方式罢。我朝她欠身,然后轻轻引棹,把自己的舟引入了柳荫更深处。

毕竟隔得不算远,我仍可观察到画船中动静。这时仲恪把一个透明的琉璃瓶用细长的红缯系住,悬在一根细木棒上,然后垂入水中,作钓鱼状。仲明看见了,便问他:「你用的瓶子,可是菀姐姐盛大食蔷薇水的琉璃瓶?」

仲恪回首做了个鬼脸,却不答话。冯菀儿见状,搁下手中剪刀起身探视,仲针立刻跟上,两步走到仲恪身边,挥手一拉,把瓶子猛地提了起来。冯菀儿定睛一看,脱口说道:「哎呀,真是我的蔷薇水瓶子呢!」

仲针便冷下脸来,朝弟弟威慑地喝了一声:「仲恪!」

仲恪嘻嘻笑著,并不害怕,转头对冯菀儿道:「菀姐姐,我见你的蔷薇水用完了才取这瓶子来玩的。」

冯菀儿笑道:「胡说,明明还有一半。」

仲明听见便上前一步,对冯菀儿道:「四哥还是小孩子,不懂事,菀姐姐你别生气,一会儿我回家取一瓶还给你。」

未待冯菀儿回答,仲针已朝仲明摇头:「你别一味纵容他,否则下次他还胡乱取别人的东西来折腾。」然后他又瞪了仲恪一眼,扯下琉璃瓶,举起手中的木棒作势要打仲恪。

仲恪哈哈笑著跑到公主身边,使劲往她背后躲,边躲边乞求:「姑姑救我!」

这情景逗得公主终于笑起来。她起身,挡住仲针,道:「不过是半瓶蔷薇水,多大个事呢,你若想要,我现在就可以赔给你们。」

仲针打量著公主,奇道:「现在?姑姑带了蔷薇水来?」

公主微笑不答,自拈了块红缯剪了数下,然后展示给众人看:「像不像蔷薇?」旋即拾起被仲针抛在甲板上的琉璃瓶,把剪好的红缯投入瓶中,晃了两下,又道:「蔷薇入水,这水不就是蔷薇水了?」

公主把蔷薇瓶递给冯菀儿,冯菀儿接过,还一福道谢。众人皆笑,仲恪更拍掌笑赞:「姑姑真聪明!」

公主一刮他鼻子:「不过,你也该收敛一点。若下次再捅出这样的篓子,姑姑可不会再为你善后了。」

这样说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看仲恪的样子,俨然是一位年轻母亲的神情。

她似乎一直都是很喜欢小孩的,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会好些。当年她那么厌恶张贵妃,但对八公主仍是很关爱。而近年来对那几个异母妹妹,也都是疼爱有加,或许她跟萝萝一样,是有种期待做母亲的天性罢。

我在柳枝影里看著她微笑,可这个念头却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而这时,仲恪告诉了公主私取琉璃瓶的原因:「朱朱不能跟我们出来玩,我想用这瓶子钓几条小鱼带回去给她。」

公主一点他额头:「真是傻孩子!这瓶口这么小,又没鱼饵,你怎钓得起鱼?」

仲恪一时也无语。东张西望一周,他忽然发现了我的舟,便指著我惊喜地唤道:「你过来,把你船上的小网兜给我!」

公主亦随之看过来,很快地,她的笑容凝结,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我半露于垂杨下的身影上,情不自禁地朝船舷边移了两步。

在仲恪持续招呼声中,我缓缓划动木棹,引周靠近画船。除了不知内情的仲恪,画船上所有人亦都沉默了,一时天地间只剩风声水声刺棹声,和仲恪欢快的话语声。

那么一段短短的距离,我却划了很长的时间。我缓慢而艰难地接近她,看著梦中萦系的熟悉面容,却不知是喜是悲。

她双?唇在轻颤,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后来,她紧挨著船舷弯下腰,向前伸出手,一双水光漾动的眸子满含期待地凝视著我,似乎在准备接引我上船。

终于,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微微颤唞著的指尖,而她唇角上扬,在这貌似短暂的等待中,一抹纯凈的笑容如雪莲花开。

伸手,伸手,我心底彷佛有人在念这样的咒语。但,最后我做的却是,举棹一抵画船的船舷,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然后摇浆推开池中波澜,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逃离了这片有她存在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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