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下掌门人大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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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剪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著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是出了福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中,却不过是请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气洋洋,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俩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战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反而因为先得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先去保护公主。那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的爱女,这一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金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到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然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饶有智计,但决计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著,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著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早猜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一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著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首第四席上坐著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著两枚铁胆,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的掌门人凤天南。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贼,你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计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但见大厅正中悬著一个锦障,钉著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当了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著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看这四人时,见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著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汤大爷」,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汤大侠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著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

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汤沛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蔘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著便口沫横飞,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要宣扬他的好处。这汤沛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著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著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的身分。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渟,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胡斐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登时大增戒惧,寻思:「汤大侠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下只是抓著瓜子慢慢嗑著,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过了好一会,汤沛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赶著过去跟他磕头请安。汤沛家资豪富,仗义疏财,随在他身后的门人弟子带著大批红封包,凡是从未见过面的晚辈向他磕一个头,便给四两银子作见面礼。又乱了一阵,方才见礼已罢。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京城,福大帅极是欢迎。现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会福大帅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著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那武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福大帅最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他指著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千余年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当推大智禅师坐个首席。」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众人见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喜欢。

那武官指著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观主无青子道长。」武当派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是暗暗奇怪。有些见闻广博的名宿更想:「自从十年前武当派掌门人马钰逝世,武当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又死在回疆,没听说武当派立了谁做掌门人啊。这太和宫观主无青子的名头,可没听见过。」

第三位汤沛汤大侠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著他来介绍,但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是『三才剑』的掌门人。汤大侠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饶舌了。」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哄,都给汤沛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无青子时固是大大不同,便是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也是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门派。那位青什么道长,只因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三才剑』一门呢,若不是出了汤大侠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个壮汉界面道:「师叔说得是。」胡斐听了也暗暗点头。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兰弼海大人,是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海兰弼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立,状甚恭谨。胡斐邻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算那一会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个个都是汉人,没安插一个满洲人,福大帅的脸上须不好看。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蛮力,怎能和中原各大门派的名家高手较量?」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这一次胡斐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一位满洲好汉,此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只怕强得多呢。」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大智禅师气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汤沛妙语如珠,只说了七八句话,却引起三次哄堂大笑。无青子和海兰弼都不善辞令。无青子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虽低,辈份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当下厨役送菜上来,福大帅府宴客,端的是非比寻常,单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灵素见他酒兴甚豪,只是抿嘴微笑,偶尔回头,便望凤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没了影踪。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福大帅到!」猛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人人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动了。各门派的掌门人都是武林豪客,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三两两的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参见大帅!」一齐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摆,说道:「罢了!请起!」众武官道:「谢大帅!」啪啪数声,各自站起。胡斐心道:「福康安治军严整,大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只见他满脸春风,神色甚喜,又想:「这人全无心肝,两个儿子给人抢了去,竟是漫不在乎。」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著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心中恼恨福康安心肠毒辣,明知母亲对马春花下毒,却不相救,因此不愿跟他干杯。福康安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万岁爷也知道了。刚才皇上召见,赐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人。」他手一挥,众人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只见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银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气晶莹,金色灿烂,银光辉煌。杯上凹凹凸凸的刻满了花纹,远远瞧去,只觉甚是考究精细,大内高手匠人的手艺,果是不同。福康安道:「这玉杯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龙杯,最是珍贵。金杯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作金风杯。银杯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作银鲤杯。」

众人望著二十四只御杯,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却只有二十四只,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杯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的,谁得银的?」只见福康安取过四只玉杯,亲手送到四大掌门人的席上,每人一只,说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首领,每人领玉龙杯一只。」大智禅师等一齐躬身道谢。

福康安又道:「这里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请诸位各献绝艺,武功最强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与少林、武当、三才剑、黑龙门四门合称『玉龙八门』,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门派。其次八位掌门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凤八门』。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银杯,那是『银鲤八门』。从此各门各派分了等级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许多纷争。至于大智禅师、无青子道长、汤大侠、海佐领四位,则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证,各位可有异议没有?」许多有见识的掌门人均想:「这哪里是少了许多纷争?各门各派一分等级次第,武林中立时便惹出无穷的祸患。这二十四只御杯势必你争我夺。天下武人从此争名以斗,自相残杀,刀光血影,再也没有宁日了。」

可是福大帅既如此说,又有谁敢异议?早有人随声附和,纷纷喝彩。福康安又道:「得了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要好好的看管著。若是给别门别派抢了去、偷了去,那玉龙八门、金凤八门、银鲤八门,跟今日会中所定,却又不同了哇!」这番话说得又明白了一层,却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胡斐听了福康安的一番说话,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开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用意,心道:「初时我还道他只是延揽天下英雄豪杰,收为己用,那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是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门派的纷争,要天下武学之士,只为了一点儿虚名,便自相残杀,再也没余力来反抗满清。」正想到这里,只见程灵素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字,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胡斐点了点头,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是曾听人说过的,心道:「古时晏婴使『二桃杀三士』的奇计,只用两枚桃子,便使三个桀骜不驯的勇士自杀而死。今日福康安要学矮子晏婴。只不过他气魄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尽了天下武人。」他环顾四周,只见少壮的武人大都兴高采烈,急欲一显身手,但也有少数中年和老年的掌门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是也想到了争杯之事,后患大是不小。但见大厅上各人纷纷议论,一时声音极是嘈杂,只听邻桌有人说道:「王老爷子,你神拳门的武功出类拔萃,天下少有人敌,定可夺得一只玉龙杯了。」那人谦道:「玉龙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凤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们交差啦!」又有人低声冷笑说道:「就怕连银鲤杯也沾不到一点边儿,那可就丢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视,说风凉话的人却泰然自若,不予理会。一时之间,数百人交头接耳,谈的都是那二十四只御杯。忽听得福康安身旁随从击了三下掌,说道:「各位请静一静,福大帅尚有话说。」大厅上嘈杂之声,渐渐止歇,只因群豪素来不受约束,不似军伍之中令出即从,隔了好一阵,方才寂静无声。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会酒醉饭饱,各献绝艺。至于比试武艺的方法,大家听安提督说一说。」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宽,貌相威武,说道:「请各位宽量多用酒饭,筵席过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说。请,请,兄弟敬各位一杯。」说著在大杯中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与会的群雄本来大都豪于酒量,但这时想到饭后便有一场剧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决意不出手夺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举杯沾唇,作个意思,便放下了酒杯。酒筵丰盛无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谁也没心绪来细尝满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会便要动手,饭却非吃饱不可,因此一干武师,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饭饱。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击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厅正中并排放了八张太师椅,东厅和西厅也各摆八张。大厅的八张太师椅上铺了金丝绣的红色缎垫,东厅椅上铺了绿色缎垫,西厅椅上铺了白色缎垫。三名卫士捧了玉龙杯、金凤杯、银鲤杯,分别放在大厅、东厅和西厅的三张茶几上。安提督见安排已毕,朗声说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谁跟谁都没冤雠,最好是别伤人流血。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帅吩咐了,哪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福大帅恩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众人一听,心下都是一凉:「这不是明著让咱们拚命么?」安提督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比武开始,请四大掌门人入座。」四名卫士走到大智禅师、无青子、汤沛、海兰弼跟前,引著四人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居中坐下。八张椅上坐了四人,每一边都还空出两个座位。安提督微微一笑,说道:「现下请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门高手,在福大帅面前各显绝艺。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领得银鲤杯的,请到西厅就坐;能领得金凤杯的,请到东厅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艺压当场,可和四大掌门人并列的,请到大厅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门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无人出来挑战为止。各位看这法儿合适么?」

众人心想:「这不是摆下了二十座擂台吗?」虽觉大混战之下死伤必多,但力强者胜,倒也公平合理。许多武师便大声说好,无人异议。这时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张大椅中。两边分站著十六名高手卫士,周铁鹪和王剑英都在其内,严密卫护,生怕众武师龙蛇混杂,其中隐藏了刺客。

程灵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轻轻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顺著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见屋角一排排的站满了卫士,都是手握兵刃。看来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备之严,只怕还胜过了皇宫内院,府第周围,自也是布满了精兵锐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凤天南那恶贼的踪迹,心愿已了,无论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迹,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待会若能替华拳门夺到一只银鲤杯,也算是对得起这位姬兄了。只是我越迟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那知他心中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胡斐怕的是被人识破乔装,其余武师却均盼旁人斗了个筋疲力尽,自己最后出手,坐收渔人之利,是以安提督连说几遍:「请各位就座!」那二十张空椅始终空荡荡地,竟无一个武师出来坐入。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文人,从无一个自以为文章学问天下第一,但学武之士,除了修养特深的高手之外,决计不肯甘居人后。何况此日与会之人都是一派之长,平素均是自尊自大惯了的,就说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竞,但所执掌的这门派的威望却决不能堕了。只要这晚在会中失手,本门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头来,自己回到本门之中,又怎有面目见人?只怕这掌门人也当不下去了。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来尚可推托交代。若是出手,非夺得玉龙杯不可。要一只金凤杯、银鲤杯,又有何用?」因此众武师的眼光,个个都注视著大厅上那四张空著的太师椅,至于东厅和西厅的金凤杯和银鲤杯,竟是谁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分啊。」这几句话似是说笑,其实却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果然他这句话刚说完,人丛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在两张椅中一坐。一个大汉身如铁塔,一言不发,却把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坐得格格直响。另一个中等身材,颏下长著一部黄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俩都是抛砖引玉。冲著眼前这许多老师父、大高手,咱哥儿难道还能把两只玉龙杯捧回家去吗?你可别把椅子坐烂了,须得留给旁人来坐呢。」那黑大汉「嘿」的一声,脸色难看,显然对他的玩笑颇不以为然。一个穿著四品顶戴的武官走上前来,指著那大汉朗声道:「这位是『二郎拳』的掌门人黄希节黄老师。」指著黄胡子道:「这位是『燕青拳』的掌门人欧阳公政欧阳老师。」胡斐听得邻桌那老者低声道:「好哇,连『千里独行侠』欧阳公政,居然也想取玉龙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原来那欧阳公政自己安上个外号叫作「千里独行侠」,其实是个独脚大盗,空有侠盗之名,并无其实,在武林中名头虽响,声誉却是极为不佳,胡斐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这两人一坐上,跟著一个道人上去,那是「昆仑刀」的掌门人西灵道人。只见他脸含微笑,身上不带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众人都有些奇怪:「这道士是『昆仑刀』的掌门人,怎地不带单刀?」

厅上各人正眼睁睁的望著那余下的一张空椅,不知还有谁挺身而出。安提督说道:「还有一只玉杯,没谁要了么?」只听得人丛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给我酒鬼装酒喝!」一个身材高瘦的汉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走到厅心,晕头转向的绕了两个圈子,突然倒转身子,向后一跌,摔入了那只空椅之中。这一下身法轻灵,显是很高明的武功。大厅中不乏识货之人,早有人叫了起来:「好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上』!」原来这人是「醉八仙」的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但见他衣衫褴褛,满脸酒气,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模样。安提督道:「四位老师胆识过人,可敬可佩。还有哪一位老师,自信武功胜得过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请出来挑战。若是无人挑战,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仑刀、醉八仙四门,便得归于『玉龙八门』之列了。」

只见东首一人抢步而上,说道:「小人周隆,愿意会一会『千里独行侠』欧阳老师。」这人满脸肌肉虬起,身材矮壮,便如一只牯牛相似。胡斐对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识,全仗旁听邻座的老者对人解说。好在那老者颇以见多识广自喜,凡是知道的,无不抢先而说。只听他道:「这位周老师是『金刚拳』的掌门人,又是山西大同府兴隆镖局的总镖头。听说欧阳公政劫过他的镖,他二人很有过节。我看这位周老师下场子,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龙杯。」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牵缠纠葛,就像我自己,这一趟全是为凤天南那恶贼而来。各门各派之间,只怕累世成仇已达数百年的也有不少。难道都想在今日会中了断么?」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望了凤天南一眼,只见他不住手的转动两枚铁胆,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神色甚是宁定。胡斐在福康安府中闹了两晚,九城大索,凤天南料想他早已逃出北京,高飞远走,那想得到他英雄侠胆,竟又会混进这龙潭虎穴的掌门人大会中来?周隆这么一挑战,欧阳公政笑嘻嘻的走下座位,笑道:「周总镖头,近来发财?生意兴隆?」

周隆年前所保的八万两银子一枝镖给他劫了,始终追不回来,赔得倾家荡产,数十年的积蓄一旦而尽,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当下更不打话,一招「双劈双撞」直击出去。欧阳公政还了一招燕青拳中的「脱靴转身」,两人登时激斗起来。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盘稳固,欧阳公政却以拳招灵动、身法轻捷见长。周隆一身横练功夫,对敌人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没哼一声,突然间呼的一拳打出,却是「金刚拳」中的「迎风打」。欧阳公政一笑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的腿上。周隆「抢背大三拍」就地翻滚,摔了一交,却又站起。两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欧阳公政笑道:「周老师,我只不过抢了你镖银,又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发,扑上发招。欧阳公政仗著轻功了得,侧身避开,口中不断说轻薄言语,意图激怒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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