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剑器行

赌局持续了整整一夜,对赌的人却并没有丝毫困倦之意。双方杀红了眼,衣服脱下半边系在腰上。围观著的太监也不见减少,每个人都紧张地看著摇骰子的两双手。

这赌局很简单,只是赌大小,大的那个便赢了。对赌了一夜,虽说双方各有输赢,但最终是崔守礼而前的筹码越来越少,而黄小磊面前的筹码则越来越多。

双方再一次摇定了骰盅,黄小磊道:“你先压。”

崔守礼咬了咬牙,面前只剩下一堆筹码了,他将筹码整堆推了出去,“我就不信,你这次还能赢。”

黄小磊心里暗喜,他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道:“开吧!”

两人同时开了骰盅,崔守礼的骰子是二二四点,黄小磊盅内的骰子却是二三五点。崔守礼忍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呸道:“真晦气。”

太监因无法好色,无非便是贪财嗜赌,或是将对好色之心都分配到了这两件事上,许多太监对于财与赌的爱好,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黄小磊道:“还赌吗?你已经没有本钱了。”

崔守礼腆著脸笑道:“借我点赌本吧,顶多我给你利息。”

黄小磊双眉微扬:“我从来不借银子,你不知道吗?”

崔守礼无言以对,其实不止是黄小磊不借银子,所有的太监都将钱视如性命,谁都不会借。

黄小磊却又笑道:“若你真要赌,就用神策军的令牌来赌。”

崔守礼一怔,心念电转,他想要神策军的令牌,难道说另有图谋?他虽然赌得昏天黑地,却并没因此就真的变糊涂,立刻想到了安王,看来是安王想要救那个宫女。他心里冷笑,脸上却现出为难的神情:“用令牌来赌?这怎么行?”

黄小磊欲擒故纵:“若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忙道:“好,赌便赌,不过赌法要由我说了算。”

黄小磊道:“随便你怎么赌,但你若输了,令牌便要交给我。”

崔守礼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机,是你自己找死,莫要怪我。他倒了两杯酒,转过身去也不知往酒里放了什么,再转过身来,两杯酒一般无二。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神策军的令牌若是被人拿走,那是杀头的罪过。既是赌杀头的罪过,也要用命来赌。”

“你要怎样赌?”

崔守礼笑道:“这两杯酒里有一杯下了牵机剧毒,若是你选到了无毒的那杯便算你赢。若是你不敢喝,便算你输。”

黄小磊默然片刻,目光由崔守礼的脸上落向那两杯酒。白瓷的杯子在晓色中泛著玉石般的光泽。好瓷器,不知是产自哪里。世人皆知唐代三彩瓷器,却不知唐代的白瓷亦是巧夺天工。

他微微一笑,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崔守礼先是惊愕,续而奸笑,但他笑的时间并不久,他似是等著黄小磊毒发,但黄小磊却神色如常。黄小磊淡淡地道:“怎样?我赢了吧?”

崔守礼脸上的神情逐渐惊慌失措,这怎么可能?明明两杯都是毒酒。

“你不信我饮的是无毒的吗?难道说你在两杯里都下了毒?”

崔守礼忙道:“怎会?我最有赌品,绝不会做出这种出千之事。”

黄小磊冷笑:“既然如此,便是我赢了,令牌交给我。”

崔守礼的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令牌,真的将令牌交给他吗?

一众太监一齐注视著他,赌桌之上无父子,若是他此时不交出令牌,以后便休想再赌了。

“怎么?统领大人是想赖账吗?”

他不由自主地拭去额上的汗水:“怎会?”

摘下令牌,心不甘情不愿地递出去。黄小磊劈手夺过,笑道:“谢谢统领大人。”

拿到令牌,他毫不停留,立刻转身向外走去。脚步先是镇定如常的,但在出了门后便越来越快。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他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用尽全力地逼迫自己不要毒发、不要死。

冰冷的液体沿著鼻孔向外流出来,他用衣袖抹了抹,满袖鲜血。眼前的景致开始变成暗红色,难道他的眼睛亦在流血吗?

他用衣袖掩著脸,匆匆向十六宅奔去。

毒发作得真快,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他一定要回到十六宅。

黄小磊几乎是跌进安王寝宫的,安王立刻摸住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李溶心里一酸,脸上却尽量不露出悲容:“别怕,我立刻传太医。”

黄小磊抓住他的手,将染血的令牌塞入他的手中:“殿下,小奴必死无疑,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传太医了。”

李溶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是我对不起你。”

黄小磊笑笑:“殿下说这话,莫不是要折杀小奴?小奴就是为了伺候殿下而存在的,现在殿下要出宫了,小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殿下快走吧!再迟了,冰儿姑娘被处死,小奴也白死了。”

李溶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他将黄小磊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自己的被子盖住他的身体。对不起,若不是跟了我,你也不会这么年轻便夭折。

他向著门外冲去,却猛然看见站在门口静静注视著他的秋张二妃。

他不由地心乱如麻,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秋妃微微一笑:“殿下是要走了。”

他道:“是,只是……”只是却不能带你们走。这话说不出口,倒是张妃替他说出来了。

“我们两人不会武功,想走也走不了。”

他注视著二妃,平时觉得二人整日争风吃醋,面目可憎,从不曾有一日真心爱过她们。现在他要弃她们而去,剩下两人在这深宫中,以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是好?

秋妃笑道:“我们姐妹两个别无所求,只求殿下答应我们一件事。”

“何事?”

“殿下是要带著鱼冰儿出宫的,也必会娶鱼冰儿为妻。我们姐妹只要殿下答应我们,我们两个才是长妻次妻,鱼冰儿只能排行老三,殿下能答应吗?”

李溶的心里更加酸楚,他用尽全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自然,你们两个进门在前,当然是你们两个排在前面。我答应你们,她只能排行老三,永远都不会超过你们。”

张妃微笑道:“如此,我们便放心了。殿下快去吧!若是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溶仓皇奔去,二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携手进了李溶寝宫。

张妃道:“你猜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是否会被囚禁在冷宫?”

秋妃笑道:“若是要去冷宫,我宁可一死。”

张妃便也凄然,“殿下都走了,当真是生不如死。”

秋妃沉默片刻,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我昨晚偷偷地央人买了一点断肠草粉末,据说吃了立刻便会死。”

张妃看了她片刻,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银瓶:“真是巧了,我昨晚也央人买了一点鹤顶红。”

两人眼中都泛起泪光,却只是相视一笑,秋妃道:“不若你服你的,我服我的,看谁的药更灵一些。”

张妃点头道:“好,以往事事都是你占尖,我就不信,这一次还是你占尖。”

秋妃佯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总在想办法对付我吗?”

两人将毒药分别倒入一只茶碗中,就著茶一饮而尽。

张妃道:“刚才殿下没有说你是大还是我是大,这到了阎罗殿里,该如何排大小名分呢?”

秋妃道:“我就让你一次,你做大吧!”

张妃莞尔一笑:“你是先进门,说什么也应该你做大。”

两妃的脸上同时现出痛苦之色,张妃笑道:“原来你我的毒药连药效都如此相似。”

秋妃便也笑道:“那不如不分大小,同样大,你我就做殿下的平妻吧!”

与此同时,几重宫外的李溶忽有所感,他停下脚步,回头向著十六宅的方向张望。次第的宫宇间,每一间白墙黑瓦的房舍都是如此相似。

一滴泪水落入尘埃,他蓦然转头,向著囚室奔去。

看守著牢房的,是神策军的一个小队,大概有十几个人。领队的侍卫长自然是识得安王的,见李溶过来,他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宫里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略有所闻。这被关在牢房里的是安王心爱的女子,安王为了她,自己都曾经进过牢房。只是现在安王被放出来,殿下也仍是殿下。

安王到近前,他正想上前阻拦,却见安王拿出了神策军的令牌。“开门,让我进去。”

侍卫长怔住了,虽说是钦犯,但他是直接服从神策军统领管辖,见令牌如见统领。他迟疑道:“这……”

“怎么?你想抗命?”

侍卫长苦笑:“小人怎敢抗命,只是,这牢内的女子是皇上钦命要赐死的……”

李溶冷笑:“按照律例,神策军公然抗命,形同谋反,也是死罪。”

侍卫长呆了呆,只得回头下令:“打开牢门。”

李溶匆匆奔入牢内,冰儿静静地坐在稻草上,似在等待著自己的命运降临。忽见李溶冲进来,她脸上不由地泛起了喜色,只说了一句:“殿下……”眼圈便红了。

李溶来不及多说,拉著冰儿向外奔去。

“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带你走,从此以后,天涯海角,随便去哪里,离开这宫,永远不回来了。”

从此以后,天涯海角……

冰儿带著泪笑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原来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原来竟是如此心意相通。

奔出牢房,侍卫长正在忧心忡忡地来来回回地踱著步。蓦然见到李溶带著冰儿出来,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殿下,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李溶道:“令牌交给你,若是皇上要治罪,你只管将令牌给皇上看便是。皇上是明理之人,绝不会难为你。”

他将令牌递到侍卫长手中,侍卫长喜忧参半。虽说他见令牌如见统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长,无权违抗统领的命令,但伴君如伴虎,皇上若真的不悦,要杀他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面前的是安王,又持有令牌,他亦是不敢阻拦。

李溶拉著冰儿向玄武门飞奔,只要出了玄武门就好了。一路之上,人人侧目,宫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人敢阻拦他。

眼见玄武门便在前面不远,李溶心里暗喜,出了玄武门,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他的愿望也很简单,不过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湖边,盖一间小小的茅草房,种几亩菜地,平淡度日罢了。

荣华富贵尽皆抛闪了,并不留恋。他母亲死得早,不曾记事之时,生母便去世了。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自幼跟著韦后长大。韦后自有李瀍照顾,且已经贵为太后,就算是朝政再有更叠,韦后也能在后宫中养尊处优。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但是秋张二妃。

一只箭带著利啸飞至面前,李溶连忙举剑向那箭削去,剑与箭相碰,箭落地,李溶的虎口也一阵发麻。他心里暗惊,好深厚的内力。

是谁?是谁射出的这一箭?

一队侍卫严阵以待,每个人手中的弓都拉满了,箭在弓上,一触即发。侍卫之后,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崔守礼。

“殿下,凭你们两个人难道能闯过几十名侍卫不成?若是我一下令,万箭齐发,只怕殿下和姑娘都不能幸免。殿下还是束手就擒吧!”

相握的手握得更紧了,两人对视著,“愿意陪我死吗?”

冰儿的眼中只剩下李溶,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早便只有他的身影,她微微一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溶仰天长笑,“好!我这便要过去,看你们谁敢拦我。”

崔守礼的额上冒出冷汗,手慢慢地举了起来。若是一声令下,可能安王就会死。安王是韦后养大的,原本和皇上的感情极佳,若是他死了,皇上会否震怒?但也未必,安王近来似已失宠,而且那个女人也是皇上一心想杀的。说不定杀了他们,还会有封赏。

宫里之人,用尽心机地计算,无非就是在揣测主人的心意。如同赌博,若是压对了,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无忧了。若是压错了,可能立刻便会掉了脑袋。

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高声喝道:“放箭!”

箭射出,虽然不是真的万箭齐发,却是几十枝箭一起射向李溶和冰儿。李溶挥舞起手中的剑,努力击落如蝗飞来的箭矢。忽见十几个紫衣女子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双手中皆挥舞剑器。一时之间,只见红绸飞舞,短剑翻飞,竟似是夏末一场华丽的舞蹈。

鱼尚宫飞身掠到冰儿身边,沉声道:“擒贼先擒王。”一掌击在冰儿的腰上,冰儿立刻便被击得飞到半空中。她袖中红绸亦飞了出来,红绸卷中侍卫身后的崔守礼,用力一扯,崔守礼便身不由己地向著冰儿飞去。

与此同时,鱼尚宫手中的红绸亦飞出,卷住冰儿的腰肢,于是鱼尚宫拉著冰儿,冰儿拉著崔守礼,一起飞回了紫衣局宫人们的身后。

鱼尚宫手中的短剑架在崔守礼的颈上,喝道:“还不叫他们住手。”

其实不用她说,对方的侍卫一见统领被擒便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放箭。

冰儿又是悲伤又是感激,紫衣局中一众宫女的所作所为形同谋反,以后该何去何从?

忽听内侍传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对恃的双方都只得跪了下来。

李瀍坐著步撵,身后是韦后和王才人。三人脸色都不太好,似乎都是一夜未眠。李瀍叹了口气,喃喃低语:“你们到底要朕如何是好呢?”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地互视了一眼,这宫里的人皆是身不由己,不仅宫女如此,太监如此,妃嫔和太后甚至连皇上,哪个是真能随心如意的?

“你们到底要如何?真要造反吗?”

李溶咬了咬牙:“皇兄,臣弟一向不曾求你什么,现在只求你一件事。放我们走吧!臣弟以前不曾想过做皇帝,以后也不会想要做皇帝。我想做的事,无非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与冰儿共渡残生。皇兄根本就不必怀疑我,也不必把我放在心上。由小到大,我都不是胸怀大志的人。”

李瀍的目光由李溶的脸上移到冰儿的脸上,又移到鱼尚宫的脸上。为了一个女子,连皇子的身份都愿意抛弃吗?为何可以如此不顾一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才人,才人神色萎顿,眼中似有泪光,只是才人的目光却是落在冰儿的身上。

李瀍心里一动,福至心灵般地想起八年前那个因他一念之仁而留在茶肆中的小女孩,那个女孩……

他不由地又仔细打量著冰儿,曾听人说鱼尚宫年青时与王孟贤私交甚笃,还险些出宫做了王家的媳妇,难道说……

“瀍儿,就放你弟弟走吧!”身后传来韦后万念俱灰的声音:“哀家已经老了,再也受不了有人死了!放他走吧!就算见不到,至少还知道他是活著的。”

李瀍忽觉万念俱灰,八年前的旧事一一浮上心头。为了救兄长,他不得不听从仇士良的摆布,那时,杀了多少人,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挥了挥手,“摆架,回宫吧!”

意思不言而喻,便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一众宫人前呼后拥地随著皇上太后和才人的步撵离去,转眼之间,玄武门前,只剩下李溶、冰儿、紫衣局的一众宫女,和神策军的侍卫们。

侍卫们向两边闪开,中间便留出一条道路,这便是暗示他们可以离去了。崔守礼道:“姑娘,放了我吧!已经让路了。”

李溶道:“等我们出了玄武门,自然会放你。”

众人自侍卫中间穿过,侍卫手中仍然拿著弓,箭也仍然在弦上,只是箭却指著地面。

便在此时,一支鬼魅般的箭穿过众人悄无声息地向著李溶射去。这箭来得又快又疾,却不带一丝风声。李溶脸色一白,转头向著箭来的方向望去。弓握在李忱手中,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弓。他忽然醒觉,一直以来,他与皇兄都低估了这位皇叔。

李忱猛然举起手中的弓,沉声道:“放箭!”

本来指著地面上的箭头立刻便又抬起,指向他们。崔守礼大惊,尖声叫道:“不许放箭!不许放箭!”神策军的侍卫长却无人听他的,他并不知,神策军的几个重要侍卫长早已经成了李忱的心腹。

箭射出,宫人们抵抗,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崔守礼亦被几支箭射中,他倒下之时,满脸皆是惊骇震怒不敢相信的神情。

鱼尚宫一边击落两边的飞矢,一边奋力拉著冰儿向玄武门奔去。到了玄武门前,她死命将冰儿和李溶推出去:“快走,别再回头,永远不要回长安来!”

门在冰儿李溶与鱼尚宫之间关上了,冰儿最后看见的是鱼尚宫用身体挡在门缝之间。

她不敢回头,亦不敢流泪,她知道紫衣局的宫人们都活不成了,而这么多宫女无端丧命,只是为了救她和李溶两个人。所以,她不能死,她不能辜负她们用生命来交换的存活的机会。

两人手握著手,用尽全力向前飞奔著。用力逃,用力逃,想要逃到天之涯海之角。

终于,身后不再有喊声和马蹄声,到了荒野之中的树林里。不知身在何处,天地悠悠,四野茫茫。后已无追兵,前方的去路却又在哪里?

冰儿松了口气,“休息一下吧!”

李溶却忽然跌倒下去,这一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冰儿大惊,连忙扶起他,满手鲜血,她惊愕,这才看见李溶身上被折断的箭。箭是李溶自己折断的,为了不让冰儿知道,为了能让她逃出宫的包围。

箭射入身体太深,已是不能拔出来。

冰儿怔怔地看著那箭,为什么?到了最终竟会是如此的结局?

李溶的脸色是失去生命的死灰,连嘴唇也是死灰色的,他却还在笑,笑著拭去冰儿脸上的泪痕。“哭什么?总算逃出来了。”

冰儿道:“可是你……”

李溶道:“你的命很珍贵,十几个宫女、鱼尚宫、黄小磊、秋张二妃再加上安王的命才能换出你一个人的命,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只有我一个人还活著,那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你是在替我们活。把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都活在你一个人身上,若是你死了,我们便也白死了。”

“我不想离开你……”

李溶将她揽入怀中:“我也不想离开你,真的不想。”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最终的结果却是生离死别。

他却仍然勉强自己笑著:“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

“我答应了秋张二妃,她们是大,你是小,你只能排行第三,你不会怨我吧!”

冰儿亦流著泪笑了:“我怎会怨你?我本就进门晚,而且能做安王妃是我的福气,三王妃很好,只要能嫁你为妻便很好!”

李溶似放下了心中大石,头轻轻垂了下来。

冰儿仍然抱著他,感觉著怀里的人渐渐无力,身体渐渐变冷。泪水干了,她不再流泪,她只是静静地抱著李溶,似要抱到天荒地老。

皇宫之中,李瀍正在为烟织解开头上的发髻,长发飘垂,李瀍抚摸著手中的发丝,仍然是丝绸般的光滑,但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同了。

他道:“爱妃,你的头发……”

烟织低低道:“若是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会否愿意?”

李瀍一怔,烟织转过头,两人目光交织,那双冰眸中充满绝望与悲伤。李瀍的心便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一直沉下去,似沉入无底深渊。他如有所悟,低低地道:“若是你死了,我自然不会独活。”

烟织嫣然一笑:“那我们便也约好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瀍还是第一次见到烟织的笑容,他不由地怔住了。烟织笑了,这笑容是他一直期盼的,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烟织笑起来比不笑之时更是美上三分。但是,为何看见这笑容,他却更加悲伤?他蓦然将烟织拥入怀中,用了太大的力气拥抱她,若是别人,只怕早已经呼疼了。

烟织只是任由他抱著,身上的疼痛又如何?远不及心里的疼痛。

她低低地道:“宫里的炼丹师为皇上进献了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臣妾去为皇上拿来。”

李瀍这才松开烟织,烟织悄然起身,披散著长长的黑发,如同没有生命的幽灵。她行动无声,走出寝宫,暗夜之中,一个人静静地伫立。

烟织道:“给我药!”

那人将手中的托盘递给烟织,托盘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银瓶。月光渐渐爬上那人的脸,站在黑暗中的人,正是光王李忱。

烟织接过托盘,若有所思,忽然笑道:“殿下还记得吗,曾经许过我一件事。”

李忱点点头:“是,我答应过你,若是我能当上皇帝,便为你做一件事。”

烟织道:“我现在便告诉殿下吧!”

“是什么事?”

“殿下登基后,请为王涯大人平反。他不曾谋反,他们全家都是枉死的!”

原来,她是王涯的家人。李忱点头:“你放心,这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我一定会做到。”

烟织笑笑,低低地道:“谢谢殿下!”

她转身走进寝宫,那背影正如千百年来每一个宫中女子的背影。她终将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如同史册缝隙间那一个又一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女子。

三年后,李瀍因服食过多仙丹驾崩,庙号唐武宗。皇太叔李忱登基,是为后世所知的唐宣宗。

才人王氏自缢于武宗尸体前,赠为王贤妃。甘露之变中枉死的大臣们皆得以平反昭雪,只是众人尸骨已寒,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否欣然。

长安郊外,冷月清辉,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敲开了一间小寺院的门。寺中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开门的是小和尚,见到女子双手合什道:“您又来了。”

女子点点头,低低道:“我想看看他。”

“施主自去便是,小僧正在服侍师傅做晚课。”

女子道:“是,你不必陪我。”

寺中只有一间佛堂,佛堂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七零八落地散布著五六座坟墓。女子一直走到一座墓前,那墓前被清洁得十分干净,连杂草都不大有。墓碑上写著两列字,一列是:李讳溶 长安人氏。在这列字下,还有一列小字:李鱼氏讳冰儿三夫人 合葬。

女子轻轻地抚摸著石碑,已是三年光景,鱼尚宫曾经说过要她离开长安,但她终究不曾离开,只因她舍不得弃他而去。

在墓前徘徊良久,拔去几颗新长出来的杂草,她低低地道:“我改天再来看你,要对大姐二姐好一点,她们毕竟跟了你那么久了。”

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每到这样的夜晚,她便会身不由己地来到他的墓前。只是无论如何寂寞悲伤,她却仍然活著,而且也会继续活下去。

她起身,悄然离开小寺。不会有人知道,安王殿下的归宿竟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寺院中。

这样也好,唯有她和他两人心知。

离了小寺,她立刻向前飞奔。或是因心中悲伤的原因,这三年来,武功竟大有进境。很快,到了一片大宅之前,她轻轻一掠,便上了房顶。

她所著的是黑色斗篷,将斗篷掩住脸面,便如溶入了黑夜之中。过不多久,一个黑衣人自夜色中奔来。他是官府通辑的独行大盗,因武功高强,无人能捉住他。

他奔到大宅之前,一跃上墙,忽然见白光一闪,一把短剑向他直刺过来。他一惊,连忙拔刀荡开短剑。刀剑交击的瞬间,他看见暗夜中女子凄艳的双眸。

他心里一动,竟是个女的。

剑并非握在女子手中,而是系在红绸之上。女子挥舞红绸,剑便向他袭来。这是什么兵器?他不曾见过,难道这便是传说中大内的不传之秘剑器?

他一刀向著女子当头劈下来,女子竟不躲不闪,他心里大喜,只要这一刀劈实了,这可爱的小脑袋就要搬家了。

这念头才闪过心头,他忽觉背心一凉,不知何时,女子红绸上系著的短剑竟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他全身的力气蓦然消失了,手中的刀再也劈不下去。

女子冷冷地注视著他,眸中映著月色,更加凄艳欲死。他张开嘴,喃喃道:“你是谁?”

女子低低地道:“我姓鱼!”

“鱼……”

手的红绸一收,短剑回来,带著血色。

“你是谁?”临死前拼尽全力地喝问,他想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中。

女子的手下意识地握住衣袖中那小小的春晓悠然块,她是谁?她早已死了,她却仍然活著。她道:“我叫鱼晓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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