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角声吹落梅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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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霾

青丝凌乱地堆于枕际,她侧身向内躺著,锦被只覆至她肘部,露出半个著白色中单的背影,这样看上去越发显得她瘦骨嶙峋,像墨笔画的人儿一般单薄而不真实。

我轻轻走至她榻前,无声无息,她却似有感应,徐徐转过身来。

她眼睑浮肿,皮肤暗哑无光,是一夜未眠的样子。看见我,她并不惊讶,平静地注视著我,干涩的唇动了动,牵出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恭喜我罢,怀吉,我终于领受了你们所说的『男女之情』。」

我屏息而立,试图说恭喜,也努力朝她笑,可是我发不出声音,也觉察到自己面部僵硬,如果在笑,一定不比哭好看。

「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感受呢?」她问我,还是轻柔和缓的语调,彷佛这话题只是涉及书画的品评。

我微微侧首,表达我对这问题的回避。她的视线却漠然追随著我,带著一种置身事外般异乎寻常的冷静,她吐出一个字:「痛。」

在我的沉默中,她衔著起初那勉强的笑容转头望上方,一个人说下去:「这也是与李玮的婚姻给我的所有感觉……你们都说,这样可以令我的人生圆满,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比割腕断臂还要深重的疼痛……」说到这里,她又回眸看我,声音低柔如耳语:「怀吉,我也是残缺的了。」

我再也无法克制,两滴泪夺眶而出,跪倒在她榻前,所有理智与礼仪维系了二十多年的坚硬外壳被她一语击破,我完全崩溃,无力再掩饰什么,失声恸哭,任原本层层包裹著的脆弱的心彻底暴露于她眼底。

哪怕是孩童时,我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无论我受到怎样的压迫与欺凌。但这一刻,那些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我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这样任这种温热的液体随著我的悲泣冲刷我的耻辱,宣泄我的伤痛。

我低首而泣,看不见公主彼时的表情,而她也一直沉默著,既未哭泣,也未曾对我说任何抚慰的话。少顷,她支身坐起来,又朝我俯身,伸出双臂把我拥入怀中,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把一侧脸颊贴在我额头上。

保持著这温柔的姿势,她轻声说:「都过去了,我们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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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自己妥协,不再去想怎样离开她,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迟早会发生的事。

我们还如以前一样,她画墨竹时我随侍点评,她弹箜篌时我吹笛试音,下雨了为她撑伞,起风了为她披衣……似乎一切都未改变,但是,我们都自觉地不去尝试在夜间相处,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肌肤的碰触,更不去提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跟伤痛有关的隐事,怕那里的记忆像未愈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公主与驸马圆房次日,据说国舅夫人是很高兴的,准备入宫向帝后报喜,但李玮大发雷霆,激烈反对母亲将此事告知宫中人。他那恼怒的样子杨夫人从未见过,吃惊之下也被他唬住了,也就未去通报此事。后来又来旁敲侧击地劝公主再次接纳驸马,公主均冷面相对,杨夫人只好悻悻地回去,恐怕此后也格外留意我与公主的情况,见我们亦能守礼,便未再生事,只重提纳妾之事,让驸马纳韵果儿,李玮亦从命,很快将韵果儿收房。纳妾后李玮除了偶尔与韵果儿同宿,其余生活一切如常,还是潜心研究书画,韵果儿虽过上了锦衣玉食奴仆随侍的生活,但也并无多少新嫁娘的喜色,不过对公主倒也依旧是毕恭毕敬,侍奉主母的礼数一点不少。公主宅中众人就这样表面维持著平静的模样,却各自心事重重地暂时过下去了。

到了十一月,嘉庆子如期与崔白完婚。离开公主宅之前,嘉庆子跪在公主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公主含笑安慰她:「大喜的日子,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出嫁后还能经常回来看我的,咱们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其余侍女也纷纷劝慰,好一会儿后嘉庆子才止住哭泣。公主让人给嘉庆子补好妆,又拉住她手左右细看,想了想,左手往右手手腕处一拨,把一个戴了好些年的羊脂白玉镯子沿著她们牵著的手推到了嘉庆子手腕上。

嘉庆子一惊,推辞不已,急著要还公主玉镯,公主按住她手,道:「给你的嫁妆都是让别人准备的财物,我一直想著要送你个礼品,却总也找不到好的。这个镯子好歹我戴过几年,如今你带去,平日看著,就跟我还在你身边一样。」

嘉庆子这才收下,再次含泪拜谢,公主双手挽起她,仔细端详了半晌,最后颇感慨地一叹:「说起来,我从小到大身边的女子,几乎没有一个是过得开心的。而你嫁了如意郎君,总会跟我们不一样罢……客气的话不必再说,只要你跟崔白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是谢我了。」

吉时将至,嘉庆子必须出门了。她最后拜别公主,一步步朝外走去。公主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庭中送她,在嘉庆子将要出阁门时,公主忽然又开口唤了她一声。

嘉庆子止步,回首探询:「公主?」

公主和暖的目光抚过那相随多年的侍女的眼角眉梢,她微笑著,和言表达最后的嘱咐:「你一定要幸福。」

待嘉庆子出了门,她才转身回房,抑制了多时的泪旋即溢出,滑落在那位新娘看不见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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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子出嫁后,公主更显落寞,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深,她需要我形影不离的相伴,就算我暂时离开一瞬,她的目光也会追随著我,面上带著怅然若失的神情。

只要是白天,我都尽量守在她身边,答应她所有的要求,不让她因我的缘故有一丝不愉快。我珍惜著我们之间每一刻的相处,因为明白这种貌似平静的时光就像琉璃盏一样,随时都有被打碎的可能,尤其,在我遇见司马光之后。

我原本以为,在我们相遇的第二天,他就会请今上下令把我逐出公主宅,再流放到某个远小偏僻处,而我竟还是有了这一月的安宁,私下想起来,倒很有几分诧异。不过,也很快得知了个中原因。

这月公主带我入省禁中,在福宁殿向今上请安时,今上斟酌著词句,向公主提起准备把我调回宫内的事:「天章阁的勾当内臣老了,在申请致仕休养。我看前后两省的内臣,不是身兼数职不好调任,就是不学无术,当不得这管理御制文书的官。想来想去,怀吉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甫提及此,公主即睁目以对,直接问:「爹爹是想把怀吉调离女儿身边么?」

今上颇为尴尬,踟蹰著说:「并非如此……确实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爹爹找不到,就让女儿来找。」公主即刻道,「既通文墨又有闲的内臣,女儿倒也知道几个,可以列出名单,任爹爹选用。」

今上默然,良久不应。一旁的皇后见状,叹了叹气,跟公主明说了:「徽柔,事已至此,我们也不加再瞒你。早在一月前,同知谏院司马光便知道了怀吉回来的事,上疏请你爹爹不改前命贬逐他。你爹爹押下不理,他便又同杨畋、龚鼎臣等言官接连论列,都请求贬逐怀吉。你爹爹一直未表态,司马光昨日又再上疏,这一次措辞尤为激烈,而且,还提到了你……」

皇后顿了顿,转顾今上,目中有请示之意。今上明白她意思,便唤过任守忠,低声吩咐了两句,任守忠随即走向书案,取出一个剳子,然后过来,把剳子给了公主。

公主展开扫了几眼,大有怒意,将剳子掷于地上,忿忿道:「这司马光如此出言不逊,狂妄无礼,爹爹竟不责罚他?」

帝后相视一眼,都未说话。我拾起剳子,先展开确认司马光的署名,再从头测览了内文。

司马光开篇先说之前论列未蒙允纳之事,继而矛头直指公主与今上:「臣闻父之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公主生于深宫,年齿幼稚,不更傅姆之严,未知失得之理。臣谓陛下宜导之以德,约之以礼,择淑慎长年之人,使侍左右,朝夕教谕,纳诸善道,其有恃恩任意,非法邀求,当少加裁抑,不可尽从,然后慈爱之道,于斯尽矣。」

他既直言抨击公主恃恩任性不明事理,又暗暗批评了今上教导无方,对女儿过于迁就。在下文中,他再提我此前被贬逐之事,用了更严厉的语句,说我「罪恶山积,当伙重诛」。而「陛下宽赦,斥之外方。中外之人,议论方息,今仅数月,复令召还。道路籍籍,口语可畏,殆非所以成公主肃雍之美,彰陛下义方之训也」。

在剳子文末,他重申了自己的态度与要求:「臣实愤悒,为陛下惜之。伏望圣慈察臣愚忠,追止前命,无使四方指目,以为过举,亏损圣德,非细故也。」

2.依恋

我把剳子交还给任守忠,再起立整装,无言地拜谢今上。若依照司马光的意思,我大概应该凌迟处死,而今上并未从言官所请,想出的处理方法还是擢我为天章阁勾当官,这是他爱屋及乌之下对我天大的恩赐,虽然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使我与公主分离。

公主快步过来,阻止我谢恩的动作。「不可!」她蹙眉对我摇头,显然把我对今上的感激理解为接受他的安排。回身面对父亲,她道:「这些言官终日不管正事,只顾盯著宫眷闺阁,细论这等琐事,当真无聊之极。爹爹不必理他们,让他们嚼几天舌根,等他们自觉无趣,这事也就过了。若爹爹这次也顺了他们意,他们势必更嚣张,下次还不知会拿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还折腾爹爹呢!」

今上摆首道:「我原本也想抱著不理,等他们自己偃旗息鼓,但结果他们却越发来劲,步步紧逼……因为怀吉是内臣,你又是帝女,身份不同寻常,言官们便援引祖宗家法中防范宦者的种种道理来劝我不可让你们继续相处……」

公主闻之冷笑:「宫中的内臣多了,伺候的又都是身份特殊的宫眷,难道他们也都要援引祖宗家法把所有宦者都逐出宫去?」

今上重重一叹:「宫中内臣虽多,却没有像你们那样徒惹物议!」

公主一怔,转眸顾我,不由双颊微红,默然垂下了眼帘

皇后看在眼里,此时便缓步过来,牵公主手,引到自已身边坐下,再温言对她说:「言官们其实并不一定真要怀吉性命,只是见他回来,又回到公主宅做事,他们觉得以前谏言未被接纳,圣上还宠著你,按你的心意行事,便尤为气愤,怕此例一开,官家以后难纳忠言,而众内臣也会因此气焰大炽,生出更大的事端。因此,他们这回是铁了心要分开你们。若官家不给个说法,他们势必会不依不饶,追究下去。如今你爹爹想出这个法子,让怀吉回宫在藏书阁做事,既表示接纳了言官的意见,又保得怀吉周全,可说两全其美……」

「可是,那跟把怀吉流放到西京有什么不一样?」公主打断皇后的话,道,「他离开了我,且不在后宫做事,我们就不能再相见……无论我们之间相隔的是几座城池还是一道墙壁,结果都是一样的——我见不到他了!」

皇后无语,而今上思忖著,又出言宽慰她:「你们未必不能再相见。你回宫之时也许有机会遇见他,再或者,年节庆典时……」

「年节庆典时,隔著千山万水,重重人海,远远地对望一眼?」公主即刻反问,冷冷地拭去眼角泛出的一点泪光,她凝视著父亲,又道:「就算言官不逼迫,爹爹一定也想分开我与怀吉。像你设想的这样让我们慢慢疏远,是你深思熟虑后决定选用的策略。」

今上顿时大怒,拂袖扫落几上的杯盏,直斥公主道:「为了一个内臣,你竟然不顾身份,屡次做下失态的事,将父母的处境、夫君的尊严、宗室的声誉和自己的名节完全抛诸脑后!司马光指责你『不更傅姆之严,未知失得之理』,如今看来真是一点也不错!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等著听你的丑闻,看你的笑话,而你竟然还不知悔改,不懂避忌,一意孤行,挑战言官公论,不明事理至此,真是辜负了从小所学的贤媛明训!」

一语及此今上怒意仍不减,挥臂直指我,又对公主说:「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韪一心维护的这个人,他只是一个内臣,一个宦者,一个不能称之为男人的人!驸马那样爱敬你,你却对他不屑一顾,而这样依恋这个人,不觉得可笑么?」

这一席话听得公主两目莹莹,她以手掩住颤唞的双?唇,艰难地控制住彼时情绪,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直视今上,轻声道:「你说驸马爱敬我,但是他爱的是我这个人么?不,他爱的是公主,他可以爱任何一个公主,就像爱那根镶金缀玉的击丸球棒和晋人尺牍、唐人丹青一样。他苦练击丸和收藏书画,原不是有发自本心的兴趣,而是因为这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们的雅好。他对我百般讨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并非源自对徽柔本身的感情,而是因为我来自九重宫阙,而这里寄托了他的向往。就如池沼里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飞鸟,他渴望过我们的生活、变得与我们一样。如果我不是公主,对他而言,恐怕就只会是个傲慢、蛮横的女子,他岂会仍对我保有现在的爱敬?」

听著她的诉说,今上面上怒色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之余露出的一丝迷惘。

公主再看看我,声音多了些呜咽意味:「而怀吉,他对我的照料和呵护,并不仅仅是遵从本职要求。我们初见时,他并不知道我是公主,但已经决定冒著被你宠妃迫害的危险而维护我。我不管在你们眼中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这十几年来,他陪著我长大,指导我读书写字,陪我学习音律,与我一起焚香点茶,又一起作画填词……他并不仅仅是服侍我的内臣,倒更像是我的兄长、师傅和朋友。我们是这样心意相通,以致我只看他一眼,他便知道我想传递的意思……他希望我快乐,但也不会无原则地讨好我。他甚至会小小地嘲笑和激怒我,但那只是为督促我做应做的事……在他面前,我可以抛弃公主的外壳,还原为一个寻常的小女子。李玮看我的目光总是瑟缩的,仰视的,而怀吉则不,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看见的并不是公主,而是一个他珍视的女子。」

此时今上双?唇微启,似有话要说,但公主抢在他之前又开了口,向他提起一个尖锐的问题:「爹爹,在你几十年的生涯中有没有遇见一个这样的女子,爱你敬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并非因为你是皇帝?」

今上彻底失语,目光掠向皇后,与皇后相视的双眸闪过一点微光,他又侧过了头去。

而皇后倒显得颇为镇定,见今上不语,便接过话头劝公主道:「怀吉服侍公主的心意,我们自然都明白。公主信赖怀吉,希望可以保护他,我们亦能理解。只是外间俗人不知,见你们相处融洽,便易胡乱生疑,若你继续与怀吉这样相处,太过接近,未免更落人口实……」

公主一哂:「外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怀吉离开,否则我再也找不到如他这样的人。」

皇后蹙了蹙眉头,但终于没反驳公主,保持著安静的姿态,听她说了下去:「他能读懂我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与我一同经历过悲欢离合。娘娘,你知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在你快乐无忧时,他默默退后,甘于做你背后的影子,但当你处于逆境,悲伤无助时,他又会向你伸出援手,使你免于沉溺……他是除了父亲母亲之外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人都舍我而去,他都仍会守护著我。而且他全心待我,我永远不会担心他背叛我,伤害我,为别的女子疏远我。」

皇后凤目微睁,有所动容,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而已,她很快恢复了端雅神情,半垂眼睫,若有所思,亦不再多言。

公主和缓了容色,温柔顾我,须臾,又面朝今上,徐徐道:「爹爹说我依恋怀吉,是的,我承认,我确实依恋他,就像暴风雨依恋乡间屋顶,旅人依恋天际远山。面对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我曾几次想一死了之,而之所以还能活著,是因为每次回首看身后,都能看见他在那里……对我来说最值得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地活著,却再也见不到他。」

3.中阁

公主的话卓有成效,此后帝后暂不再提调我离开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经以为的要聪明得多,她有意无意地触及帝后坚固防线之后的隐痛,使他们感同身受,也让自己欲传递的心意可以顺利抵达父母的内心深处。在儿时天真娇憨和现在言行无忌的外表下,其实她一直睁著心里那双慧眼,安静地观察著身边的人情冷暖、世事变迁。

只要她愿意,她应该也可以妥善处理一切关系,让自己不至于沦入困境,不过,她也一直都是骄傲的,骄傲得不肯对违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这不是一个允许女子纵恣胸臆的时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负我心的原则,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头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护著她,还是没能使她免于伤害。

虽然今上决定让我继续留在公主身边,但不见得是他放弃了修复驸马与公主夫妻关系的努力,何况还有一众言官在密切关注著公主闺阁之事,逼迫著他寻求解决方法。

此后一月中,今上频频召杨夫人、李玮、韵果儿和现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内都知史志聪入宫商议,我猜他应是想与他们找出个令公主接纳驸马的法子,让她将来自然而然地疏远我。这个猜测后来被证明大致不错,但他们采用的方案却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无理由的陡然惊醒,起身在床头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宁之时,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声从公主居所的中阁方向传来。

夜深人静,那叫声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织著极度的恐慌和愤怒,那女子又接连尖叫了数声,声音听起来极为凄惨。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声音,顿时如罹雷殛,惶恐而焦虑,浑身不自禁的颤唞起来。一把抓过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门的路,迅速朝中阁奔去。

中阁早已是灯火通明,十数名侍女和小黄门围聚在公主卧室内外,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有的口中唤「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见什么,也在惊声尖叫,现场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见我过来,他们才稍稍噤声,也自觉地让道,请我入内。

公主披散著头发,狠狠地怒视著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头上赫然有鲜红的血迹。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注目的焦点是李玮。李玮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颈和肩头已有多出被簪子戳伤的痕迹,还有血不断溢出。

他们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拦,公主一定还会扑过去狠狠地刺李玮,她被怒火灼红的眼睛也像是即将滴出血来。

我有点明白此时的状况,但不及细想,三两步抢至公主身边,去夺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处于狂怒的状态,拚命反抗,大概根本没意识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挥舞著簪子来刺我。我一边招架一边连声唤她,终于她有了反应,动作放缓,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怀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睁著红红的眼睛一指李玮,「杀了他!」

我转身半搂著她,也借机挡住她直视李玮的目光,轻拍她的背温言安抚,再越过公主向她身后的两名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绕到李玮身边,扶著他出了门去。

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说:「杀了他,杀了他……」在我抚慰下她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但旋即悲从心起,埋首在我怀中,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放声哭泣。

我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许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渐有睡意。见她双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样子,我便唤了侍女过来,要她们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惊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开侍女,激烈地说她不要在这里睡,然后自己往外奔去。我跟著去追她,见她只是在胡乱奔跑,完全没有一个明晰的方向,于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阁厅中,她便在厅中止步,说什么也不肯再入卧室。

我只得让她留在厅中,她也强睁双眼,坚持不肯睡觉,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准备出外回避,她却又惊慌地连声唤我,很忧虑地问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她的摸样看得我心里难受,于是重又在她身边坐下,对她微笑道:「臣哪儿也不去,只是坐久了,所以站起来舒展一下手足。」

天亮后,史志聪及杨夫人先后来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见。少顷,任守忠从宫中来,说有官家赐公主与驸马的礼物。礼物一一呈上,却是崭新的鸳鸯锦、合欢被,婚礼上撒帐用的金线彩果之类。

「官家说,驸马与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阁而居,昨日已晓谕驸马搬到中阁来。今日特赐礼品,是表喜贺之意。」任守忠笑对公主说。

看来他尚不知夜里发生的事。我担心地观察公主,而公主漂浮的目光徐徐扫过面前那一对金银锦绣,暂时没有什么他别的反应。但当李玮的身影出现在阁门边时,她顿时呼吸急促起来,皱著两眉一抬手,她举起一个盛满金钱彩果的盘子就朝李玮劈头劈脸地砸了过去。

「滚!不要靠近我!」她怒斥李玮,又失控地抓起身边所有拿得动的东西向李玮砸去,不住重复著「不要靠近我」,而新涌出的泪又开始沿著脸颊滑落。

任守忠看得呆若木鸡,是我直至了公主对李玮的下一轮攻击,而李玮身后也有人站出来,挡在了呆立不动的李玮面前。

那是崔白,嘉庆子也旋即现身,走进厅内,微笑著轻唤:「公主。」

这是他们婚后三朝拜门之后的首次来访,看来李玮这时原本是引他们来见公主的。

看见了亲近的侍女,公主情绪稍稍平复,在嘉庆子的搀扶下落座,但神情仍恍惚,怒火未熄的眼睛还在望向李玮那边。

任守忠快步出门,拉著李玮从公主的视线中逃离开去。

嘉庆子亦很懂事,含笑对公主嘘寒问暖,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公主偶尔开口问她新婚生活,她也说一切都好,跟公主说起一些生活中的趣事,还取出一个著彩衣的提线傀儡给公主看,笑道:「我见公主喜欢木傀儡,便又请崔郎做了一个。上次公主留下那个是书生,这回是个美人,正好配成一对呢。」

公主接过看看,唇边浮出一点浅淡笑意,提著手柄让木傀儡动了几下,再问我:「怀吉,这个傀儡好不好?」

我亦对她笑,说「好」。她却摇了摇头,道:「我想要个不一样的。」

嘉庆子立即赔笑道:「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只管告诉崔郎,他一定会给公主做出来。」

公主微微颔首,对崔白笑了笑。

其间我并没有与崔白多说话,而他也一直沉默著,很专注地观察著这一场风暴后略显狼狈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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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子陪了公主许久,趁崔白拜会李玮时,我亦随他起身,送他出了中阁门。

目送崔白走远后,我并未立即折返回中阁,而是朝杨夫人居处走去。

我想昨夜的事,必定又是她出的主意。

但行至中途,有人在身后唤我,回首一看,是已成为驸马侧室的韵果儿。

她缓缓走到我面前。挡住我去路,像我发问:「梁先生要去哪里?」

我直言:「去找国舅夫人,有些事,我想问她。」

「是昨晚都尉与公主的事罢?」韵果儿道,「先生别去了,此事与国舅夫人没什么关系。」

我锁著眉头向她投去询问的一瞥。而她平静地迎上我的目光,淡淡道:「是我劝都尉昨晚入中阁的。」

4.妾室

她和缓的语调有异乎寻常的冷漠,令我彷佛是在听做完笔录的文吏向判官陈述一段公案:「官家最近常召国舅夫人和我去商议公主的事,听说公主曾与都尉同寝,便要我们在公主面前多说都尉好话,让公主以后继续与都尉做真夫妻。但是我们都知道,公主厌恶都尉,看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块发霉的炊饼,谁的美言都不会使公主回心转意。所以,我就建议官家索性下令让都尉搬到中阁去,夫妻独处一夜,胜过旁人说十车好话……」

「你明知道公主厌恶都尉,还让官家下这种明显违背她心意的命令?」我看著韵果儿波澜不兴的表情,暗自讶异这熟悉的眉眼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恕我直言,梁先生你博学多闻,但一些关于女人的事,未必是你都知道的。」说完这句,大概是为免令我太尴尬,她移目注视中阁重檐粉墙,才又道,「许多夫妻间的闲气都是在深夜的闺房中化解,以前云娘也曾跟我说,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鱼水之欢是弥补夫妻裂痕的良方,如果公主跟都尉同床共枕几次,对都尉的态度一定会有所改善。」

她谈论著这私密话题,但态度如此坦然,倒令我显得有几分局促。好一会儿我才开口:「公主第一次请都尉留宿,结果你我都看到了,她与都尉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还越来越远了。你又为何出此下策,让都尉激怒公主?」

韵果儿道:「女人的第一次,除了痛,还能有什么感觉呢?但以后就不一样了。都尉也说公主不会接纳他,我劝他对公主强硬一点,他很惊讶,说这样公主可能会恨他,我就跟他说:『反正公主已经很恨你了。就当是下一次赌注,赢了从此公主会与你好好过下去,输了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顶多不过是公主继续恨你。』」

我冷眼看她:「现在你看到更坏的结果了。」

「都尉优柔寡断,还是做不到适当的强硬,昨夜入中阁后犹犹豫豫,倒惊醒了公主,让她大闹起来。」她回眸直视我,道:「公主如今这样,先生你也难辞其咎。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不肯让她受一点点伤害,可是有些疼痛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就像若要学会走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一样。如果她出降之初就与都尉同宿,事态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可收拾了。」

我不由心惊,如观察一个陌生人那般打量著她。我认识她十几年,竟没有发现她有这样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她已按自己的心意把握住了她的命运,而现在我需要思考的是她对公主的态度,在共事一夫的情况下她如此设计是真的要修复公主与驸马的关系,还是要用伤害公主的方式造成他们夫妻间的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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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天公主情绪仍然很不稳定,但凡看见李玮,甚至只要听见李玮的名字都会发怒,哭骂、掷物、发狂似的奔走都有可能发生。由此无意中看见今上这次赐给她与李玮的一个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瓷枕,便举起摔碎,让后拾起一块瓷片就朝自己脖子刺去,幸好我彼时就在她身边及时阻挡,才没有造成惨剧。

而且,她从此拒绝在中阁卧室睡觉,只肯坐在厅中,昼夜不眠。我劝她入内安歇,她坚决地摇头:「有贼会进来的。」我说已经嘱咐众侍女好好守护,不会再发生任何意外,她仍不答应:「不能相信她们。」

那些侍女其实也挺无辜,那一晚韵果儿在公主入睡后带李玮入中阁,宣布今上让李玮搬来与公主同寝的命令,侍女们不敢违抗,便让李玮进了公主卧室,不料此事不谐,也连累她们失去了公主的信任。

仅仅两日,公主已憔悴的不成人样。史志聪不敢隐瞒,只好入宫把公主宅发生的事告诉了帝后及苗贤妃,苗贤妃立即派王务滋来接公主入宫住了几天。苗贤妃看见女儿惨状,心疼之余怒气难消,便撒在史志聪身上,向今上控诉他监管公主宅失职,致使公主受驸马及其妾室欺负,今上遂把史志聪免职,连带把他原来入内都知的官阶也削去了。

在今上反复承诺不再让李玮与公主同寝一室之后,公主才勉强答应回公主宅。随我们一起回到宅中的是王务滋,在苗贤妃的举荐下,他成了公主宅新的管勾内臣。

苗贤妃选他去公主宅原因有二:首先,他在苗贤妃阁中多年,看著公主长大,既了解公主又对公主很忠诚;其次,他头脑灵活,对待下属很有手段,用苗贤妃的话说是「既不是梁全一那样的老好人,也不是史志聪那样只知道奉承官家的马屁精」。

王务滋一上任便给了韵果儿一个下马威——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前来迎接的韵果儿脸上,他瞪著她厉声斥道:「贱婢,下次再理不清你这几根花花肠子,仔细我拿把剪刀给你剪了去!」

然后,在杨夫人、李玮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又恢复了和悦神情,几乎是和蔼可亲地笑著对韵果儿拱手:「韵姑娘恕罪,刚才那句话是苗娘子要我转述给你听的,老奴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了。」

韵果儿红著眼睛捂住面颊,冷冷地别过头去。

王务滋保持著那亲切的笑容,以很礼貌的方式宣布了对韵果儿的处罚:「我看韵姑娘气色不佳,应是连日操劳所致,不如现在便回房歇息,此后一个月,宅中诸事无须再管,只安心静养便好。我也会派人在姑娘房前伺候决不让闲杂人等入内打扰姑娘。」

语罢他微微一侧首,立即便有两名小黄门上前,左右挟持著韵果儿,带她回房软禁起来。从此公主宅中侍女人人自危,见了王务滋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退缩低首,大气也不敢出。在他面前,连一贯嚣张的杨夫人也收敛了许多,对他说话客客气气,乃至轻声细语,全不见以往的气焰。

在宅中住下后,王务滋格外留意李玮的举动,派了很多人监视他,李玮从清晨起身到夜晚就寝之间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会有人跑来向王务滋报告。我看在眼里,不免觉得过分,便私下对他说:「先生保护公主自然尽心,只是关注驸马动静至此,岂非太过?」

王务滋叹道:「你与我共事多年,与公主又是这般情形,我也不必瞒你,此番苗贤妃让我前来,原是有所嘱托。她明白公主痛恨驸马,二人之间绝无和好的可能,因此命我留心观察驸马行为,若有一丝不妥,例如对公主不敬或口出怨言,都要上报官家,以便日后请求官家允许公主和驸马两厢离绝,让公主回宫长居。」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李玮有没有察觉到,反正李玮以后的表现实在无懈可击,每日早晚过来向公主请安,知道公主不想见他,便遥拜于阁门外,随即默默离去,绝不惊扰公主。他待公主恭谨,对王务滋也尊重,有时面对王务滋刻意的挑衅也无一句怨言。而且在韵果儿被软禁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让任何侍女侍寝,使王务滋连说他「好色」的借口都找不到。

韵果儿也是有气性的,在被禁足后她开始绝食,不久即气息奄奄,而王务滋也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无论李玮和杨夫人如何恳求,后来,是我去打开韵果儿的房门,把她扶了出来,送到杨夫人那里。

杨夫人很吃惊:「梁先生放她出来,是王先生许可的么?」

我摇头,说:「没关系,我会向他解释。」

我准备离开时,韵果儿忽然开口请我留步,然后低声问:「你也认为,我是要害公主的么?」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确定。」

「那你还救我?」韵果儿问。

我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著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

她恻然一笑:「你一直都是这样……」

瞬了瞬干涩的眼,她抹去多余的情绪,又寻回了平静的语气:「我要设法让公主接受她的夫君,如果不行,那让她怀孕,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好的,这样她以后的生活就有了寄托,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你离开后。」

半晌沉默后,她又略略勾起了唇角:「不要这么惊讶地盯著我。你一定也能想到,你与公主,迟早是会被人拆散的。」

5.裸戏

嘉佑七年正月十八日,今上照例御宣德门观灯,召后妃、公主。诸臣及命妇随行。此前谏官司马光、杨畋等人言说去年诸州多罹水旱,鳏寡孤独,流离道路,希望今上减少游幸,罢上元观灯,以悯恤下民,赡养神圣。但今上仍决定不罢灯会。登上宣德门后,他一顾左右从臣,说出一个理由:「正是因为去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所以朕才想藉此佳节,与历经苦难的万民同乐,而并不是为满足朕一人的游观之兴。」

在今上眼中,公主显然也是「历经苦难的万民」之一。观灯间隙,他频频转顾女儿,问她可否喜欢足下这片灯火楼台,公主总是浅浅笑著说喜欢,但投向火树银花的目光散漫无神,在长期心情郁结之下,这儿时最喜欢的游观项目已激不起她多大兴致。

观灯之时城楼下依旧有诸色艺人各进技艺,在两名女装相扑表演时,公主难得地倾身垂视,表示了特别的关注。

那些女相扑士还是短袖无领,袒露大片胸脯的装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听阿荻和张夫人提起司马光对这一点表示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戏仍有这种表演,也不知是他当年没有进谏还是今上听了置之不理。

相扑结束,观众纷纷喝彩,今上下令赐女相扑士银绢若干,而司马学士从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面前,躬身长揖,一脸严肃地奏道:「陛下,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

「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今上未待他说完便正色续道,旋即失笑,摆摆手,又对司马光道:「卿每年都这样说,朕都会背了。只是上元节女子相扑是传统百戏之一,东京臣民观此表演已成风俗,每次比武,观者如堵,相扑士装束百姓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强令罢去呢?」

司马光正色道:「子曰:非礼勿视。女子袒露肌肤,乃寡廉鲜耻之举,而观者直视,有违圣人明训,实属无礼。大宋受命于天,太祖、太宗常告诫臣下,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无礼,则坏法度、败风俗,久之天下荡然,臣民莫知礼仪为何物,势必天下大乱,世祚不永,败亡相属,生民涂炭。今若不禁这女子裸戏,国中[yín]靡之风日盛,将招致恶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今上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但表情却是漫不经心的。待司马光说完,他微笑著,给了他一个不明确的答复:「卿的意思,朕已明白。请卿先回列继续欣赏百戏,此事我们来日再议。」

司马光却不肯就此罢休,又上前两步,提高声调对今上道:「陛下,此事已拖了两年,岂可再次延而不决?陛下决策,当以事理为先,不为非礼,宣布善化,销铄恶俗,如此才能长治久安,使天下臣服,万民归心。」一语及此,他正装再拜,跪倒在今上面前,「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颁发法令,严加禁约,使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今上不悦,微微蹙眉,但一时也未出言回绝。司马光等待片刻后再次伏拜,以响彻城楼殿阁的声音重申了自己的请求。

今上仍不语,其余众人也不敢开口,在这般微妙的气氛下,连教坊乐工也停止了奏乐,宣德楼上鸦雀无声,只有楼下庶民的游乐嬉闹声还在绵绵不断地传来。

忽然,公主朝司马光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隔著一重株帘他对跪在地上的司马光说了话:「司马学士,你劝谏之时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对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诲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这一插言,四座之人均转首看公主。宫眷在帘后直接与臣子对话是不符礼制的事,何况又是目前常有异动地公主在问屡次指责她地司马光。

今上挥挥手臂,示意公主退后,但公主并未从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马光身上。今上犹豫,但终于没有阻止。

司马光亦很惊讶,侧首望向公主所处方位,疑惑地凝视那珠帘后隐约地身影须臾,他还是回应了:「当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亲万机,人主英明,群臣慑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对妇人相扑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训,司马学士为何又不理?」

司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论及妇人相扑?」

公主从容道:「当年太宗皇帝上元观灯,冯拯亦曾说女子露乳有伤风化,请他对女子相扑下禁令。太宗皇帝便问冯拯:『适才那两位女子比试,最后是谁取胜?』冯拯答不上来,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场精彩的相扑比赛,而卿看到的却只是裸戏女子露出的双乳。』现在我也想问司马学士,刚才那两位相扑士中,最后获胜的是哪?」

司马光思索著,却未能说出答案,周遭开始有压抑过的嗤笑声陆续发出,令这位不久前还言辞振振的学士略显尴尬。

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太宗皇帝又对冯拯说:『所见即所思。人性无染,本身圆成,只要保持清凈心性,那么那些虚幻皮相岂会引起淫邪之念?卿忧心至此,是把天下万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马学士力求禁绝妇人相扑,莫不是也对大宋臣民全没信心,抑或是置疑圣上对子民的教化成效?」

这不是容易正面回答的问题。司马光语塞,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却并不是反驳公主,而是问:「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记载?」

「自然有,」公主即刻应道,「就在《太宗实录》里,司马学士难道没有见过么?」

司马光诚实地回答:「我看过《太宗实录》但不记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学士就回去查查《实录》罢。」

司马光默然,少顷,他转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颇有喜色,颔首答应,在司马光站起时,也许是出于对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说了一句:「小女无状,还望卿勿以为意。」

这让司马光立即意识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滞,又恢复了此前神情,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惊,忙又连胜促他归位。司马光伫立片刻,终于选择了隐忍,蓦地转身,阔步回到从臣之列。

公主的表现赢得了株连后的宫眷一致赞扬。她最近情绪失常而对李玮时状若癫狂,宫中甚至有谣传说她疯了,而今日她对司马光说话,声音听起来虽显虚弱,但所言内容却条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维缜密,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宫眷们纷纷上前夸赞公主出言击退司马光之事,皇后亦对她微笑,有嘉许之意,但也不忘问她:「刚才徽柔说太宗与冯拯一事《太宗实录》上有记载,却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摆手笑道:「这事是我杜撰来骗司马光的。《实录》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这年早就过了,咱们该看的相扑也都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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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如今体弱,待不到百戏演毕已体乏无力,拜别父母后便先行下楼,回宫安歇。我一路跟随,走至楼下,忽见有一著钗冠霞帔的命妇快步趋近,在她身后轻唤了声:「公主。」

公主讶然转身,打量著唤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轻,冠上有花钗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来应该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檐下花灯的陆离光影里对我们友好地笑著,彷佛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而我们也很快认出了她——冯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们的眼神带有朋友般的热度,必然已经确定了我们就是当年在白矾楼中结识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著,没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吓倒,也没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这样与她打招呼,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若竹很高兴,兴冲冲地向前两步挨近公主,对公主说:「公主请恕若竹冒昧……我只是想告诉公主,我也喜欢看女子相扑。」

她是三品命妇,席位离宫眷不是太远,可能此前窥见公主身影,又听见你她对司马光说的话,声音与印象中相符,故此敢前来相认。

听了她的话,公主不由解颐,与她相视而笑。而若竹旋即把一块白色丝巾递到公主手中,低声道:「我那司马姐夫是块顽固不化的愚木头,我从小就像捉弄他,可是一直都没机会。不过我知道他年轻时填过一首词,现在说出来简直没人相信是他写的,他如今也很后悔,一听别人提这词就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公主不妨记下来,下次他再说什么礼啊义啊那些闷死人的大道理,公主就拿这词去羞他!」

我与公主之事早已成为士大夫之间流传的话题,司马光对我们的指责若竹肯定亦有所闻。从她最后一句话里我感觉到别样的意味,于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于彼时抬头,我们视线相触,她对我淡淡笑开,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向我表达著她的理解和同情。

此时的公主在展开若竹给她的丝中,我随后望去,见上面写著一阙《西江月》,字迹殷红,散发著蔷薇花瓣的清香,应是若竹临时用随身携带的胭脂膏子写的:「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友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6.卮酒

公主那样反击司马光,在旁人看来固然是痛快,但却不能说是一个明智的行为。等司马光查阅完《实录》,他对公主的不良印象势必会得到新的补充:目无君上,无所畏惮。一个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对重孝义讲礼法的他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的。

我多次劝公主不要再与司马学士针锋相对,更不能拿出若竹给她的词来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词被她收了起来,没有多看。上元之后她精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贤妃便请今上留她在宫中住了下来。在宫中她也只是终日病恹恹地躺著,话很少,在一月以内,她没有再提起跟司马光有关的话题。

今上也没再向我们透露任何言官的谏言,但我猜司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见,因为我特许次见到今上时,他的神情都很沉郁,著公主的眼神是忧心忡仲的,那模样简直可用愁苦来形容。

他愁眉不展,还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马光等言官频频上疏要他考虑的事——立储。三年之内连生五位公主对他应是不小的打击。嘉佑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忧而辞官免职,临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顾今上,以致其无子为嗣,力劝他选宗室为储,说「陛下昔诞育豫天,若天意与陛下,则今已成立矣。近闻一年中诞四公主,若天意与陛下,则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当悟之。」

今上虽然仍坚世不立储,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对求子一事看起来也不甚热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后与苗贤妃叙话,便是与秋和相守一处。秋和病痛缠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据她阁中侍女向苗贤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寝,大多时候只是与她默默相对,或在她身边闭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响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见她啼眼未晞,分明刚刚哭过。见我入内,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饰刚才的泪痕。我们闲谈时,十一公主午睡醒来,开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时询问阁中提举官赵继宠秋和落泪的原因。赵继宠说,今日官家上早朝回来,光在秋和这里坐了坐,却也不说话,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问他为何不乐,他看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秋和,为什么咱们生的不是儿子?」

我立即理解了秋和的感受。今上那样说或许只是单纯地感叹命运不济,但秋和必会因此自责,再添一心结,往后的日子更是忧多于喜了。

「怀吉,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秋和抱著十一公主回到我面前坐下,微笑道,「我担心官家听从言官建议,又把你和公主分开,昨天就跟他说起这事,然后他向我承诺,这一次,言官左右不了他,他绝对不会再把你逐出京城了。」?思?兔?在?线?阅?读?

我没有特别惊喜,只是由衷地向秋和道谢。为我与公主的事,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口舌去劝说今上。

「你不高兴么?」秋和觉得我神情有异,渐渐敛去笑容,但很快又向我呈出带点鼓励意味的愉悦之色,「别担心,没事了,以后你们会过著平安喜乐的生活,没人能分开你们。」

我亦朝她笑了笑,表示接受她善意的祝福,却没告诉她,在这个我们无法逃离的空间里,我们的生活不会再有平安喜乐,只有或长或短,暂时的安宁和她一样。

长居宫中一月,令公主惭惭习惯了这刻意寻求的单身生活,也刻意忘却了她还有个宫外的丈夫,所以,当李玮来接她回去时,彷佛往日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她发出了一声惊叫,一壁后退一壁让周围的人把李纬赶出去。

苗贤妃忙让王务滋把李玮请出阁去。翌日,在升平楼上的家宴中,今上向公主提起李纬的来意:「都尉是说,过两日便是花朝节,他那园子中春花都开了,添了些京中少有的品种,想来比别处的好,公主一向喜欢奇花异草,不妨回去看看……他现在就在楼下,你若答应,我便让他上来,你们说说话,今晚让他在宫中安歇,明日你们一同回去……」

公主一言不发地霍然站起,径直冲向阁楼中的朱漆柱了,一头撞在柱上。

事发突然,没有人能及时拉住她,好在那是木柱,不算十分坚硬,而公主体弱力乏,撞击的力道不足以致命,饶是如此,她仍被撞得额裂血涌,立时晕倒在地。

当公主在贤妃阁中醒来时,首先看到的人除了我和贤妃,还有她的父亲。而李纬,在她撞柱之后,已被悲痛不已的苗贤妃怒斥著赶出宫去了。

公主睁开眼,在迷迷糊糊地看看周遭环境后,她对今上说了第一句话:「我不要见他。」

今上引袖拭了拭眼角,黯然问她:「爹爹为你安排的这桩婚事,真的让你这样痛苦么?」

公主飘浮的眼波在今上的脸上迂回,寻找著父亲的眼晴,半晌后,她徐徐对今上说:「我可以奉旨嫁他,却无法奉旨爱他。」

她在今上凝滞的目光下艰难她转首向内,阖上的双眼中有泪珠淌落:「对不起,爹爹」

今上无言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女儿的病房。

公主有发热现象,我与苗贤妃不敢擅离,一直守在公主身边,夜间贤妃就睡在公主房中,而我则坐在隔壁厅中闭目小寐。午夜过后公主忽然惊醒,哭喊著叫「姐姐」和「怀吉」。我们立即赶到她床前,苗贤妃一把搂住她,轻拍著她连声安抚,公主才渐惭安静下来。

「姐姐,我还是在宫中么?」她抽泣著问母亲。

苗贤妃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她依偎著母亲,开始诉说刚才的梦境:「我好像看见李玮又进来了……他掀开我的被子,那双恶心的手在我身上游移……」

未能说下去,她已泣不成声。苗贤妃紧拥著她,又是连声劝慰,但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公主哭了一会儿,又凄声道:「我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到他张著嘴喘著气触摸我身体的样子,我就已经恨不得马上死去!」

「不会的!」苗贤妃的下颌从女儿肩头抬起,脸庞转朝光源方向,一双泪眼中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随著烛光跳跃,「姐姐就算拚却这条性命也要保护你,不会再给那孽障欺负你的机会。」

在公主卧病期间,苗贤妃开始了拯救她的计划。先是哭求今上对公主与李玮赐予离绝,让公主另适他人,但愁白了头发的今上只是唉声叹息:「国朝开国以来,公主都是从一而终,从未有过离绝夫婿再改嫁的。」

苗贤妃与她的好姐妹俞充仪商议,充仪的想法跟她差不多:「自公主受伤后,官家的态度明显才所松动,并没有一味袒护李玮。现在他应是怕无故赐予离绝会落人口实,让言官又嚼舌根,但若是聡有过,这离绝一事他也就理由拿去跟言官说了。」

她们反复细问我和王务滋李玮平时可有错处,我没有说李玮一句坏话,而王务滋也表示李玮一向谨慎,根本无把柄可抓——而诸如闯入公主闺阁这种事是不能当作罪证告诉言官的。

随后两日,苗、俞二位娘子还是频频与王务滋商量公主的事,想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我没有再参加她们的讨论,只是终日陪著公主。

在看不见明天的情况下,我只能把握住今天。看著公主昏睡的模样,我经常会想,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她身边。

花朝节那天,二位娘子午后与王务滋密议一番,然后前往福宁殿见今上,许久都未归来。我服侍公主进膳服药,又看著她闭目睡去,才离开她的房间,走到阁门外眺望福宁殿方向,猜想著二位娘子可能向今上提出的建议。

后来福宁殿中有人边来,却不是苗贤妃或俞充仪,而是随侍今上的都知邓保吉。

「公主呢?」他行色匆匆,一见我便这样问,语气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焦虑。

「公主服药后在阁中歇息。」我回答,旋即问他:「都知有事要见公主?」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告诉了我此中缘故:「今日苗娘子与俞娘子去见官家,对官家说,公主与驸马决裂如此,是绝无可能和好了,再让公主与驸马共处同一屋檐下,她一定会再次寻死,而国朝公主又无与夫婿离异的先例,要让公主摆脱眼下状况,便只能让李玮消失了。」

我一惊:「她们是什么意思?」

邓都知叹道:「官家也是你这样的反应。然后王务滋上前,说:『只要官家下旨,务滋可用卮酒了结此事。』」

他指的是赐毒酒给李玮,再对外宣称李纬暴病而亡。这是历代宫廷屡见不鲜的一种杀人手段。

「官家没有答应罢?」我问邓都知,想起他刚才焦虑的表情,我其实对这点并无把握。

邓都知说:「官家瞪了王务滋半天,但没有立即表态。苗娘子便向官家跪拜,声泪俱下地要他在女儿和李纬之间选择,看是要谁活下去。俞娘子也随她跪下恳求,还说起许多公主小时候的事,描述公主那时天真活泼的模样,听得官家眼圈都红了。最后他长叹一声,也不说什么,朝著柔仪殿的方向去了,大概是去找皇后商议。两位娘子跟著赶去,现在他们正在柔仪展,也不知有了抉择没有。」

我明白了他此行的止的:「所以都知来找公主,是想请她前去阻止,救下附马?」

邓都知点点头:「我思前想后,觉得若皇后也认为驸马可杀,那只有公主能让他们回心转意了附马是老实人,虽然木讷了一点,不讨公主喜欢,但人是挺好的,若因此便丢了性命,那也太冤了!」

我相信公主会如邓都知猜想的那样,虽然厌恶李玮,但不会认为其罪当诛,如果知道父母因为她的缘故对李玮起了杀心,应该会阻止他们的——但那是在公主清醒和有判断力的情况下。而今她头部受了重创,高热之下正在昏昏沉沉地睡著,就算即刻唤醒她,我也不敢保证她能立即明白现在的状况而赶去救李玮。

我迅速作了决定,快步朝柔仪殿赶去,希望可以尽我所能,劝说他们放弃这个残酷的方案。但我还未到柔仪殿门前,便已远远望见苗贤妃与俞充仪相继出来,而王务滋并不在她们身后。

我心下一凛,僵立在原地。苗贤妃看见我,很是诧异,走到我身边来。问:「怀吉,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勉强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她:「王先生去哪里了?」

「他去李驸马目园。」苗贤妃面无表情她答,「今日是花朝节,按例官家是要向宗室戚里赐酒的……」

我没有听她说完,转身阔步朝宫门方向奔去。

7.心意

我见到李玮时,崔白跟他在一起。

园中翠阴蓊郁,花满香径,方几石案置于锦石桥边,案上承著古器瑶琴、书画数卷,钿花木椅边炉烟袅袅,又有幅由青衣的崔白处于其间,俨然是一副文人墨客雅集景象,想必是李玮借佳节之机请崔白前来赏花切磋的。

韵果儿与嘉庆子分别立于他们之侧,而出现在这幅画面中的还有携御酒天赐来的王务滋及数名内臣。

一位小黄门端著注子酒盏已送至李玮面前,而他行礼之后含笑托起酒盏,还在说著谢恩的话。

我快步过去,目视酒盏,扬声道:「都尉,不可!」

他一愣,托酒盏的手便低了低。

王务滋看见我,眉头皱了起来:「怀吉!」

我未理睬,走到李玮身边,明确地告诉他:「这酒不能饮。」

李玮愕然下顾,凝视盏中玉液,面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王务滋顿时大有愠色,瞪著我斥道:「怀吉,你胡说什么!这是官家和皇后特赐都尉的御酒,他焉能不饮?」

然后,他又对李玮微笑欠身:「都尉,这第一盏还请现在饮了,让老奴可以及时回宫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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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玮看看他,又看看御酒,一时未答。而旁观的韵果儿已看出端倪,焦急地插言阻止:「都尉,这酒万万不能喝!」

嘉庆子与崔白相视一眼,一定也明白了此中异处,双双上前唤李玮,对他摇了摇头。

李玮对他们的呼唤与暗示没有太大反应,还是垂目看酒盏。那散发著浓郁甘香的酒液在金色日光下微微漾著波光,使我留意到那是李玮的手在轻颤。

须臾,他托起酒盏,有引向唇边的意思,我不及多想,立即挥袖拂落酒盏。

酒盏坠地,应声碎裂,酒水四溅。王务滋大怒,指示左右要将我押下,李玮却在此时对他躬身长揖,道:「我有几句话要跟梁先生说,还望王先生通融。」

他的姿态这般谦恭,王务滋自然不好拒绝,遂点了点头。

李玮转而顾我,和言示意我跟他走:「怀吉,来。」

我没有忽略他对我称呼的变化。以前他都是称我「梁先生」,跟公主宅中的内臣侍女一样,在他身份高于我的情况下,这样的称呼听起来客气而疏远。唤我的名字,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他引我到石案边,选出一卷画轴双手呈给我,道:「烦劳怀吉将这幅画转交给公主。」

我接过,展开看了看。那是一幅绢本水墨画,画的是一所竹林掩映的重门深院,门前芳草如茵,院后小径蜿蜒至云烟深处,屋舍厅中画屏之前坐著一们身姿绰约的美人,身后有侍女在为她理妆,而美人旁边另有一位宽袍缓带体态微丰的男子,以闲适自然的姿势坐著,正面朝美人,含笑打量著她。

竹枝高直刚劲,而双钩竹叶却描绘得极细致,千簇万丛,各尽其态,这是李玮墨竹的特点,这画显然出自他笔下。院落他是照著园中公主居处画的,画中人物身形也与公主、韵果儿及他自己的特征相符,但这样的画面在他们婚姻生活中从来未出现过,应是他平日心里憧憬的情景。

他是个沉默而不善与人交流的人,作画时也经常把自己锁在房中,不许人入内旁观,他的作品让我见到的都不多,也许是怕我觉察出他流传于笔端的心意。但这一次,他却借这个方式,向我公开了多年来他独守于心的不能言说的私密。

「其实,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你。」他指著画上男子对我说,「有一天我路过公主阁,见你坐在她身边看她理妆,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目光由画卷移至他面上,心里有万千感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他此刻与我相对,神情有大异于从前的冷静和从容,带著一点友善笑意,又道:「我曾经恨过你,觉得你鸠占鹊巢,夺去了我在公主身边和心里应有的位置,也让我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当你离开时,我见公主那么痛苦才意识到,她想寻觅的是与她性情生活都能契合的伴侣,你与她青梅竹马地长大,你们彼此了解,心意相通,而对她来说,我只是个愚鲁的陌生人,未获她许可,便突兀地闯入了她的生活。」

所以,他决定为我说话,想起回京之事,我黯然道:「都尉为怀吉在官家面前求情,怀吉却一直未当面致谢,实在无礼之极。」

李玮摇头:「不必谢我,我那时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不想看著公主因此自寻短见。」

我说:「当时物议喧哗,无论如何,都尉能做此决定极为不易,怀吉所承的情,岂是一个谢字可以相抵。」

「我知道请你回来我会颜面尽失,但是,我的颜面跟公主的生命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李纬道,随后,又苦涩地笑笑,「可惜,我还是没有自知之明,总是心存侥幸,以为我们婚姻的困境可以用时间和我的努力来化解……我尝试一切办法,自己想到的和别人建议的都去尝试,即便面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冷眼黑面,我也还是不死心。后来,我都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而结果也是一次比一次糟,到如今,又害惨了她。」

我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辞,也怕一说就错,因此只是保持缄默,倾听他的诉说。

「跟你比起来,我是惭愧的,无论是对书画还是对她。」他喟然长叹,「欣赏、珍视而不时刻想著如何拥有,这才是爱人爱物的真谛罢。」

助我把画轴卷好,他郑重地把画交到我手中,以最后的嘱咐结束了这番恳谈:「请把画交给公主,告诉她,如果来生有缘相逢,希望我不再是陡然闯入她领域的陌生人。」

然后,他迈步走到兀自端著注子侍立著的小黄门面前,提起注子揭开壶盖,扬手仰面,决然饮下了其中剩余的酒。

8.正家

韵果儿一声惊呼,扑到李玮面前想夺去他手中的注子,但待她夺下时,酒早已被李玮饮尽。李玮引袖拭去适才泼溅到脸上的些许酒水,长长吐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便木然站著,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天际云深处,任旁边人怎么呼唤都无反应。

韵果儿虚脱般地跪倒在他身边,嘉庆子忙上前扶她,她便双手拥著嘉庆子放声痛哭,嘉庆子安慰著她,但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泪,其余家奴婢女看见也都纷纷跪下,掩面哀泣。

崔白随我过去搀扶李玮,关切地唤他,见他不答,也不免眼角湿润,面露忧戚之色。

杨夫人有恙在身,此前大概是在自己房中歇息,这时园中哭声震天,惊动了她,她拄著拐杖踉踉跄跄地出来,抓住个侍女问了问,知道李玮饮了王务滋带来的御酒,立即明白了此中原因,顿时老泪横纵,先是抱著李玮唤了几声「我的儿呀」,旋即又勃然大怒,操起拐杖就去打王务滋,哭喊道:「你们杀了我儿,老娘跟你们拼了!」

小黄门们忙七手八脚地拉住她,她挣扎著,又是哭又是骂,王务滋后退两步,稳住刚才躲避她杖击时碰歪的幞头,这才冷冷笑了。

「哭什么!」他环顾众人,扬声道,「这酒没毒!」

听者惊愕,哭声稍止。王务滋继续道:「都尉喝下的是皇后亲手酿的美酒,名收『瀛玉』,何曾有半点鸩毒!」然后,他缓步踱到李玮面前,含笑道:「都尉,这酒味道不错罢?皇后的酒轻易不给旁人的,连官家去讨她都未必给呢。」

李玮怔怔地看著他,少顷,深呼吸两三次,大概是没觉出体内有异状,于是侧首对杨夫人和韵果儿说:「我没事。」

杨夫人拉著他左右端详,确认他并无不妥,这才放下心来,双手合什,拜谢上苍。韵果儿也破涕为笑,抱著嘉庆子的手赧然退到李玮身后去。崔白看著李玮,也释然笑了。

李玮回过神来,立即朝王务滋作揖,说适才母亲对他对有冒犯,请他谅解。而王务滋不置可否地笑笑,未多加理睬,转身唤我:「怀吉,我们走。」

回宫路上,他狠狠责备了我的莽撞行为,追问我为何怀疑酒中有毒。我自然不会供出邓都知,只说他与两位娘子在阁中商议时我无意听到一二句。他顿叹道:「你既已听见,我也不瞒你了。本来苗娘子确实是想请官家赐驸马鸩酒的,但官家难以决定,便去与皇后商量。皇后听了说:『陛下当年是念章懿太后顾复之恩,觉得无从相报,才想到荣宠舅家,让李玮尚公主,如今却又为何会起这样的念头?若杀了李玮,将来朝庙谒陵,如何面对章懿太后在天之灵?'任守忠当时在帝后身边,也插嘴说:『皇后之言确有道理。何况若驸马暴病而亡,只怕世人皆会生疑,言官们也会闹得更厉害了。』官家听后便放弃了赐鸩酒的想法,皇后随即命人取来瀛玉酒,让我带去赐给驸马,并对他多加抚慰,让他耐心等公主回去。我带了酒去,正跟驸马说著话呢,你说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回到宫中后,我与王务滋把此事经过告诉了帝后及苗贤刀,我也把李玮让我转呈公主的画给他们看了,今上甚感慨,面有愧色,皇后沉吟不语,而苗贤也提起李玮时那种愤懑表情也消退了许多,凝视著李玮的画,只是摇头连声吧道:「唉,冤孽,真是冤孽」

公主景况仍不佳,清醒的时候很少,我也不敢立即呈画给她看,怕她又有激烈反应,便暂时把画收起来,想等合适的时机再交给她。

我本以为我会受到处罚,因擅作主张跑去驸马园报讯之事,但结果跟我想的大不一样。

翌日,都知邓保吉和任守忠双双前来向我报喜,说今上刚才传宣他们及入内内侍省押班,告诉他们已罢去王务滋勾当公主宅之职,将让我随公主回公主宅,依旧做勾当内臣,命他们安排好一切相关事务。

按惯例我该入福宁殿谢恩,但我入内后是向今上请辞,说我是受到贬逐的罪臣,不应当再任此要职,还是让王先生留下罢。而今上摆首,道:「王务滋行事狠辣,不择手段,险此陷我于不义,让他留在公主宅,他势必会继续挑拨离间,生出更多事端。而你之前虽犯过错,但好在一直保有一颗纯良的心,在如今这般状况下都还知道顾惜驸马性命,所以,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以后在守护公主的同时,也会尊重巴拿马,并两厢劝解,促使他们夫妇言归于好」顿了顿,他加重语气问我,「你会不负我的嘱托的,是么?」

我缄默不语,良久,才叩首伏拜:「臣领旨」

谢恩的谢尚未说出,殿外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嚣声,似有人在争论些什么。我与今上都举目朝殿外望去,见一内侍匆匆赶来,对今上禀道:「同知谏院司马光在外请求官家赐对。」

今上蹙眉不悦:「跟他说,早朝已罢,谏官非时不得入对,有事等明日殿上再议。」

内侍道:「臣已说过,但他不肯离去,坚持说此事不能拖,一定要今日面君进言。」

今上问:「他将议何事?」

内侍偷眼看了看我,轻声道:「他说,是官家让梁先生回兖国公主宅,依旧勾当的事,」

内侍话音未落,便听司马光在殿外高声道:「臣司马光有要事面君,恳请皇帝陛下赐对!」

稍待须臾,不见今上答复,他又再重复,反复说的都是这句。

今上抚额,似头疼不已。司马光继续不停歇地请求,一声高过一声。终于,今上朝我指指一侧帷幔,示意我回避到其后,然后对内侍说:「宣他进来。」

司马光阔步入内,行礼如仪,然后开门见山地提起了我的事:「臣先曾上言,说前管勾兖国公主宅内臣梁怀吉过恶至大,乞不召还,但未蒙陛下允纳。不想今日臣等竟然听说陛下传宣入内内侍省都知及押班,今梁怀吉赴公主宅,依旧勾当。消息传出,外议喧哗,无不骇异。」

今上苦笑道:「你们倒似长了顺风耳,消息十分灵通。

司马光躬身道:「关心陛下家国之事,是臣等本分,臣等不敢懈怠。」

高举朝芳,他开始引经据典地劝说皇帝:「臣听说,太宗皇帝时,做兖王宫翊善的是姚坦,但凡兖王有过失,姚坦必进谏言,请兖王改正。兖王及左右侍从因此都很忌惮他,后来,那些侍从教唆兖王谎称有疾,踰月不朝见君父。太宗很担忧,便召兖王乳母入宫,问兖王起居状。乳母说:『大王本来没病,只是姚坦管束太严,大王举动不得自由,所以郁郁成疾。』太宗听后大怒,说:『朕选端士为兖王僚属,是欲教他为善,而今他既不能纳用规谏,又诈疾欲朕逐去正人义士以求自便,腾岂能纵容他!兖王年少,想不出这种诡计,一定是你们教他的。』于是太宗命人把兖王乳母拖到后园打了数十杖,又召来姚坦,好言慰勉。太宗如此做,难道是不爱其子么?正是因为爱重其子,才要严厉待他,纳之于善。若纵其所欲,不忍谴责,其实无异于害了他。如今兖国公主受内臣离间,与驸马不谐,陛下宜效法太宗,训导公主,严惩罪臣,方能使公主自知悔司,安谐其家。」

今上道:「兖王是太宗之子,若行为不端,可能妨碍国家杜稷,自然应当严加训导。而公主虽是朕之爱女,却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纵有过失,亦不过是小女儿心性所至,不算什么大事,朕私下自会加以规诫。卿以亲王之事作比,未免失当。」

「无论亲王公主,皆为天子之子,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瞩目,他们的行为将来都是要写进国史,为后人观瞻的!」司马光反驳道,很快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例子,「齐国献穆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之女,真宗皇帝之妹,陛下之姑,于天下可谓至贵矣。然而献穆公主仁孝谦恭,有如寒族,奉驸马李氏宗亲也备尽妇道,爱重其夫,无妬忌之行。至今天下人提起有妇德者,莫不以献穆公主为首。献穆公主不会不知其身之贵,但却贵而不骄,所以能保其福禄,其贤名亦可流传千古。臣窃以为,陛下教导公主,宜以太宗皇帝为法;公主事夫以礼,宜以献穆公主为法。如此,陛下良好家风必将流于四方,而陛下与公主之美誉亦会传于后世。而今陛下曲徇公主之意,不以礼法约束,以致其无所畏惮,触情任性,甚至动辄以性命要挟君父,又惮贱其夫,不执妇道。若陛下一味纵容,将何以在国中推行仁孝礼义之风,作后世表率?」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一番话,今上仍默然不语,于是司马光上前数步,在今上近处下拜,又严肃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国君与寻常人不同,行事将为天下典范,故家道尚严,不可专用恩治。臣伏望陛下斥逐梁怀吉,让他复归以前贬窜之处。若公主左右之人欲使陛下召还梁怀吉,那便是想教导公主为不善,也应悉数治罪,全放逐出去,而别择柔和谨慎者以补其缺口」

今上仍以一贯拖延的套话应之:「卿的意思,朕巳很明白了,所言之事,朕必会三思。卿请先回去,我们明日殿上再议」

司马光却并不松口,秉笏再拜,一定今个上立即作决定:「陛下,臣闻重新任命梁怀吉做公主宅勾当内臣,是今日的事。陛下若肯纳臣忠谏,应趁此刻敕令未发之际,召回入内内侍省都知和押班,收回任命的口谕,否则圣旨一旦颁布,势必激起朝廷内外更多议论,届时朝堂之上免不了又是一场廷诤。

今上不怿,语气带了几分火气:「为朕家中这点小事就上殿廷诤,岂非小题大作?」

司马光朗声道:「天五之家无小事,家事即国事。陛下若不能正家,将何以治国平天下?」

这话说得今上无言以对,司马光又放缓语调,继续劝道:「陛下应当机立断,若明日上殿议此事,大庭广众之下,言者论及公主细行便不好了。」

这确实是个会令今上有所顾忌的情况。他为此思量许久,终于无奈地向司马光妥协,唤内侍召来后省都知和押班,宣布复我为兖国公主宅勾当内臣之事还须斟酌,暂且押下。

司马光闻言当即下拜,称「陛下英明」,旋即又说出了这日最后的谏言:「还望陛下戒勅公主,以法者天下之公器,公主屡违诏命,不遵规矩,虽其为天子之子,陛下亦不可偏私。陛下应严加规诫,令其率循善道。如此方能使公主永保福禄,不失善名。不然,人言可畏,国家尊严,公主清誉,必将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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