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相见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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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条小胡衕中。胡斐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庙之中,往返转折,由此到得迟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是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会中倒没下令捉我。」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难以平安出此府门。」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头对圆性道:「这恶贼身败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当下三人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身马春花安身的破庙。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只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是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灵素搭了搭她的脉,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是程灵素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程灵素和圆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

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颤声说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不知如何再接续下去。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著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著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远永远要记著你,记著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胡斐追了出去,颤声道:「你……你到哪里去?」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凈?」胡斐一呆,只见她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著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著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所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一看,只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胡斐一见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政府欺压汉人,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是吓他一吓,也是好的。」当下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视。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

但见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春花?我不记得是谁。」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凡是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剎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是一霎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是胜败未分,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著,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满腔愤怒之情。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胡斐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掩不住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也学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敌,终是放你不过,你记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人才,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著这马上九人。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这八剑迅捷无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实是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还是一一被他挡住。八剑来,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好剑法,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但跟著冷笑道:「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何破绽?」胡斐道:「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个武林高手,却去做清政府贵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岂怕鹰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是不住的回头。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见到福康安时也是大为吃惊,这时见九人远去,说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而赞我说得好?」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便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总是多一个帮手。」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义妹年纪小小,心志实比自己坚强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灵素轻声问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吗?」胡斐点点头,心中一酸,转过身来,走入庙内。他走进厢房,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这般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时,还是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饭饱餐一顿,回来在神农庙中陪著马春花,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地处荒僻,其名虽曰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

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哄,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著,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界面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胡程二人吃了一惊:「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早便到处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看来也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满脸伤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说道:「幸会,幸会。只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著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著几个女子的哭声。

胡斐听了那首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当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著那凄切的伤痛之音,触动心境,竟也不禁悲从中来,便想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合。」说著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蓦地里纵身跃起,半空拔剑,借著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也是纵身跃起,半空拔刀。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只脚一落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彩声大作。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叮叮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那独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当下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是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那有这等快法?原来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可是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的后著,哪里有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是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著。此时胡斐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道人已是额头见汗,胡斐亦是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此时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心中却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著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著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应道:「好!」手中兵刃一挥,竟然发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的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无法抵挡,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的狠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当世数一数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又想:「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当真我是认错了人?」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好横!」举刀砍将过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岂知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一个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的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著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著一枝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著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著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著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来瞧著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有点心旷神怡起来。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都算得是一流高手。胡斐凭著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险,一转念间,已明其理,原来适才利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紧要关头,待要动用真力,总是差之厘毫,不能发挥拳招中的精妙之著。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诗卫夹击之下缓缓调匀气息。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却不禁焦躁起来,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是不利。难道当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实这德布的武功实是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方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踢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里搁去?想到此处,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眼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这脾气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著著抢攻,步步占先。德布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总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也是一声不响,静观两人剧斗,眼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著!」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著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已然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著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剑刺中他右肩。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到。无尘哈哈大笑,说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的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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