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相见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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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是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替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著左掌掌力一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土丘上彩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说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被人紧紧抱住,跟著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的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被缠住。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但觉双手均被拉住,当下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过去。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著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但摔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心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是叫得理直气壮。

胡斐笑道:「打架还有规矩么?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是先坏了规矩,那「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用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原来他落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著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

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轰然大笑。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著这合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阵势。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脑中一闪:「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见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跃闪开。胡斐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是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著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钢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直冲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著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已至背心。胡斐一声:「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著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著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著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敌剑。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却隐藏著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著长剑入鞘,上前拉著胡斐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道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著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紧。」胡斐心中也是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当下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当下赵半山拉著他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著心砚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著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灵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著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这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接掌门户,著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著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知陆菲青的来历,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麻烦,当下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被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冤,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而遁。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陆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著两人,手中各抱著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著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极?哪一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著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以全身而退。」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钟……」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胡斐双手携了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著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著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

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著。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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